●▄m● ┠ ┨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版权归作者所有。 ~︺ 《枯云》作者:ranana 文案 一只绣花枕头的恋爱故事。民国文。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欢喜冤家 民国旧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枯云 ┃ 配角:黎宝山,尹醉桥 《荒》作者:ranana 《荒》是发在长佩周年纪念刊《时光机plus》里面的一篇文章,讲的是枯云以前的事,没看过也不影响阅读啦,《枯云》里会慢慢揭晓他的身世的。 第1章 火车缓缓驶入蒙林月台时,雪比先前大了,玻璃窗缝里从哈尔滨开始积着的一层薄雪眨眼间又垒高了半寸。这细细一道的白雪堆上缀着几朵蒙林的雪,个头都很大,完整的一片,六个尖尖的角往外戳着,形态各异,晶莹美丽。 初河在上海看惯了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雨珠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可他出神地盯了会儿,一时间没能找到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初河不由凑近了窗户仔细寻找起来。可找了阵他就放弃了,蒙林月台已经近在眼前,他该下车了。初河站起来,顺手擦了擦白蒙蒙的玻璃窗,冰天雪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抹红色的身影。 初河离这红影已经很近了,他看出这是个女人,穿了件鲜红的大氅,头发很黑,直长到她的腰际。女人坐在站台里的长板凳上,黑发红衣的形象一下点亮了这单调枯燥的雪景。初河勾着脖子,试图看清楚女人的脸,但女人的头发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女人被冻得通红、还裂着几道血口子的脚背,略显浮肿的小腿和一双露在外头、疲惫僵硬又不太健康的艳红色的手。 雪还在下,很快就在女人的黑发上,红衣上蒙了层白纱,将她的生气一层层地盖上了。她化身成了蒙林月台上的一尊神秘雕塑。 火车完全停下了,蒙林是个小站,火车上只下来初河一个人,月台上只有那个光脚的女人。 女人没有行李,火车到站了她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离站的汽笛响了第一声,女人稍微抬起了头,初河恰用眼角瞥她,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女人的轮廓很深,左眼发灰,右眼偏蓝,一股洋味,她人倒还活着,只是眼神死气沉沉,不比死人好到哪里去。 初河问她:“你等车?” 热气从他嘴里冒出来,升到他自己眼前,与风雪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往前走了两步,他想再看看这个女人。 女人并没回答他,她低头捂着自己的脚,表情有些痛苦。初河说:“再不上车,火车就要开走了。” 女人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这时催促的汽笛响了第二声,月台外忽然冲进来一个彪形大汉,皮草帽子皮草大衣,一脸络腮胡子,活像头大黑熊。这大黑熊还提着杆猎枪,他来势汹汹,看也没看初河,径直走到女人跟前,二话不说就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拖着走。女人此时才算恢复了点活力,又叫又闹,大汉转身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这一拳下去把女人的鼻梁揍歪了,她又安静下来,无声地挣扎着,无声地盯着初河。她眼中泛起泪光,却不像是在发出求救的讯号,只是显得分外哀伤。 初河在原地站着,他接收到了这点哀伤的波动,但他没有动,样子有些呆滞,静静地看着大汉把女人往月台外拖。雪还在下。 大汉大概是把女人的头发揪疼了,她咬紧了嘴唇,拼命去抠大汉的手。初河这时才发现,女人身上的大氅没扣好,此时向两边敞开,露出她瘦骨嶙峋,布满淤青的身体。她里面没穿衣服,胸部平坦,连裤子也没穿,双腿间有个碍眼的物事正摇来晃去。 这个红衣长发的人是个男的。 初河定了定神,目光还跟着男人和那个大汉。男人被大汉拽到了月台外的一棵枯树下,树干上拴着一栗一黑两匹骏马,大汉拂去马鞍上的雪,将男人绑到了栗马上,自己翻身骑上黑马,手里牵着栗马的缰绳,脚下一夹马肚子,马鞭一抽,策马离去。蹄声阵阵,雪地里留下两串马蹄印子,转瞬,这两人两马便消失在了茫茫灰白中。 初河拂去头发上的细雪,闹剧看完了,他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外走。火车汽笛响了第三声,他回头看,雪的势头似乎小了些,但风还是很急,列车一头扎进了风雪里,仿佛一条白蟒,在一片黑色松林中游向北方极地。 初河转过头眺望,极远的地方隆起两座雪山,有数道炊烟自雪山间升起,但又有些像是被风吹起的雪,此时此刻,没有太阳,没有蓝天,蒙林上空仿佛有个巨大的白色陀螺在永恒地旋转着。初河将围巾系好,掩住鼻子嘴巴,低下头冒雪前行。 他知道他还没到蒙林,蒙林还在更远的地方。蒙林在雪山里,在一片被火烧过,寸草不生的黑色荒漠上,在一座城堡的阁楼能看到的地方。 第2章 枯云趴在阁楼的天窗上,使劲往外看。一到冬天,蒙林就只剩下两种颜色,白色的天,白色的地,中间夹着黑色的树,黑色的人。白色多,黑色少,一有点黑色冒头就特别显眼。 今天也与往常没甚不同,放眼望去,唯有这一白一黑占满了枯云的视野。他看得有些累了,揉揉眼睛,又马上睁开了继续看。他总是很用力地看外面的世界,这花了他太多力气,以至于眼神落到人身上时,精力所剩无几,看上去总是懒洋洋的,缺乏神采,有时他更懒得看人,两眼一眯缝,管他面前站着谁坐着谁,他都不愿费劲去看。 枯云往窗上哈了点白气,拉长衣袖用力擦玻璃,玻璃干净些,他自然能望得远一些。他正擦得起劲,忽然发现窗户右下角冒出了一点棕色和一点灰色,他憋着劲使劲擦了阵,两个小点不见了,他笑笑,可眼神逡巡,转了一圈,笑容立刻僵住了。原以为他把玻璃擦干净了,没想到是那两个小点往左边移开了,还映在他的玻璃上呢。枯云楞了瞬,那两个点已经靠得很近了,他看清楚了,原来是两个人分别骑着一匹棕色,一匹灰色的马。 枯云在地上打了个滚,枯家的客人,他没兴趣。他裹起了摊在地上的草席子,草席很扎人,可他困了,想睡一会儿,但他没能睡着,阁楼上太冷了,连他的倦意都别冻得直打哆嗦,畏畏缩缩。枯云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感觉到热气从嘴里漏出来了赶紧捂住嘴,他从窗边挪开,往阁楼的入口处靠,那里要暖一些。枯家的老太太怕冷,走廊里每隔几步就要摆个火炉,今天也不例外,他都能闻到烧焦的木炭味了。他不喜欢这股味道,又不愿意用嘴巴呼吸消耗身体里那点所剩无几的热度,只好皱着鼻子不情不愿地趴在地上打盹。 过了会儿,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走到了阁楼下面,放下了梯子,踩着阶梯一级级爬了上来。枯云吸吸鼻子,比炭火味更难闻的松香混着蜂蜜的味道钻进了他鼻子里。他搓着胳膊,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即挥手甩了个巴掌过去。他力气小,又没吃饱,这一巴掌过去打是打到人了,只是不痛不痒,打得那人软软地唤了声:“小云……” 说话的是个男人,他的声音枯云也不爱听,死命去推他的脑袋,手指戳到了男人的鼻子嘴巴,戳得男人哎哟哎呦乱喊。他喊痛的声音也是软的,像是在跟人调情,软得都能掐出水来了。枯云心里烦躁,就坐好了用脚踹他。他想踹得准些,最好能将这个没皮没脸乱嚷嚷的人一脚踹下楼去,便睁开了眼睛,没想到这一睁眼,却看到那爬上阁楼来的男人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手按住他的小腿,一手摸着他的肚子,贴着他说:“小云,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没拦住大哥……我看看,你都伤哪儿了?” 男人穿了身西装西裤,头发上抹了发油,浓眉毛大眼睛,是枯云顶顶厌恶的长相。他不理男人,从他身边扭开。但是阁楼太小了,他逃也逃不到哪里去,男人张开双手一下就抱住了他,蹭在他怀里,冲他撒娇:“是二哥不好,小云你打我吧,骂我吧,我该打,该骂,二哥看到大哥把你扔到地上,都没说句心疼你的话,二哥没用。” 男人是枯家的二少爷。 二少爷抓起枯云的手往自己脸上刮,他没用力,枯云也没用力,他的力气在刚才又推又踹上早用完了,这么打过去,成了个他的手贴在二少爷脸上的亲昵局面。二少爷笑开了,仰起头冲哭云挤眉弄眼:“二哥就知道小云不舍得打二哥。” 枯云不看他,二少爷笑得更开心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着他的腰,伸出舌头舔了他的脖子好几下,他满嘴的蜜糖味都到了枯云身上,自己舔得愈发起劲,陶醉间小声问枯云:“听说你偷了大嫂的皮氅子想坐火车跑了?” 枯云嘀咕道:“我没钱,坐什么火车。” 二少爷咯咯笑,笑声女里女气的。他抱紧了枯云,两条腿夹着他的腿,上下磨蹭着说:“小云聪明,你最聪明了。” 他把手伸进了枯云的头发里,闻着他的耳朵,他的肩窝,还把他转过来吮他的后颈,动作都很轻,还很挑逗,活脱脱一个温柔情郎。枯云却很不乐意,偏着头皱紧了眉,二少爷看到了他的样子,可也没停下,他才不管枯云乐不乐意,继续投入地扮演着情郎的角色,扒掉了枯云的裤子和上衣,把他压在地上顶着他蹭他的屁股,蹭得兴起了,咕嘟吞下口口水,喘着粗气问枯云:“快……快和二哥说说,大哥把你抓回来以后怎么弄你的……快,告诉二哥……” 枯云说:“他打了我一顿。” “打你哪里了?”二少爷急切地问,枯云按着肚子:“这里。” 二少爷立即跨坐到了他身上,低头去舔他肚子上的淤青,舔得枯云的小腹上口水淋漓的。 “还有这里。”枯云指自己的眼眶,二少爷又去亲他的眼眶,一下,两下,三下,捧着他的脸,痴迷地亲着。 “还踢我的脚,他用鞭子抽出来的伤又被他踢烂了。”枯云的声音冷静,显得二少爷热情得不太正常,他趴在地上,撅起屁股握着枯云的脚踝亲个没完,他尤其爱亲他脚背上血肉模糊的创口,又是吮又是吸。枯云一阵恶心,想把脚挪开,二少爷不依了,狠狠拽着他的脚,塞进了自己嘴里。他吃着枯云的脚趾,直起腰跪在地上,不时发出餍足的呻吟,仿佛那脚能抚平他的所有欲火。 “还有呢……还有呢……”他将枯云两只脚都舔了个便,可还不够,他企盼地看着枯云,眉毛倒挂着,十足一条饥肠辘辘的饿狗,就等着枯云喂他几句没羞没臊的话。 枯云见状,并拢了腿,手垂在地板上不言语,二少爷慌了,跪着爬过去握起他的手哀求他:“快告诉二哥……快……小云……二哥受不了了……” 他搓了下自己的裤裆,枯云望过去,他裤裆那儿隆起了一个小包,裤头的顶端甚至已经湿润了。二少爷发现他在看他,忙利落地脱掉了自己的裤子,让枯云摸他,二少爷身材魁梧精壮,他的器官却长得娇小玲珑,见不了市面的小山雀似地躲在他腿间稀疏的毛发里。他要枯云握紧它,枯云看看他,握住了,轻声开口:“他打完我之后,扯开自己的裤子,分开我的腿就干我……” 二少爷兴奋地追问:“怎么干的?把你压在地上,这样吗?” 他压住枯云,屁股前后耸动,性器在枯云右手圈成的小圈里滑进滑出,龟头分泌出的淫液弄湿了枯云的虎口。枯云厌恶地掐了下他,二少爷倒抽了口凉气,人却还很激动,性器甚至颤抖起来,在索取更多。 枯云一字一句,敛着眼神,对他说:“不止这样……他还把我翻过来,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扶着我的腰,从后面干我……” 他说的很轻,脸上是堂皇的神色,只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二少爷入神地听着,问着:“他说什么了?他怎么叫你的?” 枯云不愿说,彻底没声了,闭紧嘴巴冲他笑。二少爷正在兴头上,哪受得了这样的戏弄,赏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捏着枯云的下巴就凶他:“快说!” 他顶着枯云的大腿根,还威胁他,“他娘的和老子倔,信不信杀了你这婊子养的小杂种喂狗!和你那个臭婊子妈一样!枪杆子塞进你嘴里崩你个稀巴烂!操他妈的,老子在军校不知道崩过多少狗杂种!” 枯云一僵,握紧拳头支起半个身子瞪着二少爷,几进咬牙切齿:“他管我叫贱货,只配给男人干!” 二少爷一个激动,浑身都在发抖,他还想听,枯云就全都告诉他。污言秽语说了一堆,二少爷再控制不住,低吼一声,浑浊的白液从他的性器里喷薄而出,他瘫倒在枯云身上,射在了他腹上。 枯云推开他,避开他躺在地上,二少爷平复了会儿就用衣服替他擦身体,又成了好声好气地好情人,还拍着他问他:“你看二哥对你多好,大哥哪会管你这么多,你听二哥一句,好好留在这里,就当陪陪二哥,好不好?” 枯云冷冷看他,捡起地上的衣服裤子穿好了,二少爷笑盈盈地摸他的脸蛋,夸他乖,听话,还亲了下他的嘴,整理好自己的衣装,又从来的地方走了。木门即将阖上之际,枯云冲着缝隙啐了口。他用衣服使劲擦嘴,在地上使劲擦手,擦得嘴唇裂开,双手通红,举起手来凑到鼻下闻了又闻,反胃地打了个酸嗝。他咒骂着推开门沿着木梯子爬了下去。他想找点水洗洗手上的膻味。 第3章 初河舀了一勺水凑在木桶里浇到手上,反复搓洗。冷水刺骨,但他爱干净,刚才喂马的时候弄脏了手,指甲缝里都留了点泥,忍着冷也要洗干净手。 他身边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和他说话,他心里有所牵挂,女人的话听得不是很真切。 女人问他:“林先生,那荣先生身体没事吧?要不要紧啊,你怎么提前了三天就到了呢,说好了让老王去接你的呀。” 女人的着装鲜丽洋派,大冬天穿了条呢裙子,搭一件衣摆遮到屁股的狐皮衣,她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怀里的男孩儿也不怎么像她,孩子倒很乖,伏在她肩头,不哭也不闹。 初河笑了笑,说:“荣先生一生病就耽误了很多事,我们老板关照我替他跑一跑几个地方,我这么一路过来没想到提前三天就到了蒙林,怎么说枯家也是很有名望的人家,我想到了蒙林总能打听到您这儿的地址的。” “是大人家倒是没错的,就是这里的雪老大了,老王有时候都要迷路的,你坐火车从南京来的吧?”女人问初河,“南京现在怎么样?” “老样子。” 女人拍着孩子的背和初河说:“南京我以前一直去的,凤翔裁缝铺你听说过吧?” “听说过,挺有名的。” “对的对的,名气老大了,我的旗袍都是那里的徐师傅做的……”女人说起旗袍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神气活现。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初河都没怎么听进去,他在打量这间厨房,厨房里没有窗,有些暗,倒是有两盏电灯,主人家不开灯,初河也不好意思去开,好在他洗手的地方靠近后门,借着半开的门外照进来的光他勉强能看清楚厨房的布局。 厨房很大,别人家一间平房都没这么宽敞的,厨房还很空,靠墙摆着个木头柜子,里面是些碗筷,正中央放了张长木桌,上头是一些做菜用的食材,几块大肉,几把菜叶已经发黄的大菜,木桌边上就是个土灶台,有个年轻的佣人正在往灶台里添柴火。傍晚近了,一大家子都等着吃晚饭了。 再往边上看便看到堆了有半人来高的干柴了。厨房虽大,却很寂寥,说话时甚至能听到回音。墙上贴着的墙纸倒很精美,碎花的款式,白底色,粉黄交杂,只是年代有些久远了,靠近灶台的地方已然被熏黑,离灶台远的呢,那白底色又泛起了黄。许多年前大约算是新潮时髦的样式,如今看来也只剩下些落迫的意味了。 女人说完旗袍的事,又问初河:“结算的账簿掉在火车上不要紧吧?被人捡到了钱会不会被偷掉啊?” 初河说:“不要紧的,掉的只是张算出了总数的纸,之前和大少爷说过了,我会尽快再算出来的,最慢两天就好了。” 女人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抚着小孩的背说:“那就好,那就好。” 灶台下的柴火烧旺了,女人扇扇风,喊初河一起出去:“阿珍的手艺很好的,走吧林先生,我们去客厅坐坐,这里油烟味重。” 初河跟着她走到外面,厨房外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着通往进门处盘旋而上的楼梯。地上铺着地毯,也许原本是红色的,只是现在红的不太明显了,成了褐灰色。 走廊一侧挂着油画和照片,油画的内容明显是洋人的审美,照片却是枯家人的合照,混在一起不伦不类。女人看到这些照片兴致勃勃地给初河介绍,这张是在上海法租界照的,这是密斯田结婚,在教堂门口拍的合照,哎呀这张是我和大少爷的结婚照,是不是认不出来是大少爷,到了蒙林不知道吃胖了多少斤,人都好像变了一个。还有这张,在大火前拍的,你瞅瞅,大少爷,二少爷,三小姐,老先生,老太太都在呢,我是没赶上,在医院刚生完小毛头,等我来了,这片紫花地就烧没啦。 女人长吁短叹,初河意兴阑珊,走廊另一侧开着许多近乎顶天立地的窗户,没挂窗帘,外头惨白的雪光投射进来,将这条长廊照得十分敞亮。 初河往外看了眼,雪已经停了,空旷的雪原上无缘无故冒出了个黑点。初河辨认了番,认出那是一个正弯下腰,把手塞进雪地里的人。这个人站得离窗户很近,身影却很小。 初河问身边的女人:“太太,你们一家是六口人对吧?” “对呀对呀,老太太,我先生,他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加上我和我儿子,六口人都住在这里没错呀。” “还有一个叫阿珍的佣人?” “对的,就只有阿珍一个,带你过来的那个老王过一阵就会送些吃的用的上山来,冬天出去不太方便。”女人说,“碰上这几天雪落得大,人就更出不去了。” 初河应了声,还是看着那个人。此时窗外那个人也看到了他,他有一头黑发,长长的,从他肩上倾泄而下。他穿的很少,冲初河眨了眨眼睛。那异色的双瞳没在看任何人。 他转过身,跑开了。 “林先生,你在看什么呀?”女人靠过来,探头探脑地,很是好奇。 初河摆了摆手,笑了:“没什么,好像看到了一只野猫。” 第4章 枯家的谷仓里住了一只野猫,猫比人过得随性,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春天时不常露面,一到冬天反而频频现身。枯云猜测这座谷仓只是它许多落脚点里的一个,春夏秋冬它都有自己的安排。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选这里过冬,大概猫和人不同,天生有种苦修的向往吧,偶尔一阵就想找个地方看一沉不变的雪,挨没完没了的冻。 这天枯云带了些吃的去找它,野猫正窝在干草堆上打瞌睡,枯云硬是把它弄醒,和它分着吃了根玉米。 野猫大约是记恨他扰了他清梦,吃完就不见了踪影。枯云咪咪喵喵的唤了半天都没动静,只好走了。他从谷仓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枯家的方向却还亮着灯火,照着城堡的轮廓。枯云脑海里忽而冒出了个词:阴测测。大少奶奶常用这个词来形容城堡,她总是撇着她那樱桃小嘴的嘴角,柳叶眉一上一下,低着声音说洋鬼子的地方就是鬼气重,阴恻测的,一下雪,更阴,把人都养变了,养刁了,养得同样阴恻测的。 城堡坐落在两座雪山中间的一片平原上,枯云听说城堡本来是与蒙林一桥之隔的某位俄国领主建的夏日行宫,春夏时节平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美不胜收,后来有人在草原上放了把火,把所有花,所有草,所有营养都烧死了,留下一片什么都种不了,什么都养不活的焦土。无数个冬天过去,无数个春天降临,这片平原上再没开出过一朵花,长出过一根草。 春天只是将蒙林的白色缩小,黑色放大。枯云对春天从来没有什么期待。 城堡中传来悠扬的乐声,枯云撇撇嘴,他从阿珍那里听说了,今天枯家摆宴席,请一个从南京来的林先生吃饭。 这个林先生是代替荣先生来给枯家送钱的,荣先生生病了,这个月没法成行,只好麻烦他的同僚林先生。 枯老爷原先在上海做事业,后来染上怪病,说是体内气火重,要到冰雪盛地修养调理,就回了老家蒙林修养,一大家子也跟着搬迁过来。离开上海前枯老爷变卖家产,唯独留下了几爿店面,聘了个姓荣的算账先生,每月为他清算租金收入,送到蒙林来。枯老爷死后,荣先生的活计又多了一项,按照枯老爷留下的遗嘱,每月按比例给枯家这几个少爷小姐算月钱。 这些事都是荣先生给枯云讲的,他见过荣先生好几次,荣先生人很和善,夏天过来时会住得久一些,一到冬天他恨不得当天来当天便走。蒙林的冬天实在太冷,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折磨人的劲。 荣先生还会和枯云讲些枯老爷的事,他怎么发家致富,怎么和个上海的舞小姐纠缠不清,又怎么差点和个意大利女人私奔去荷兰,还看上过修道院里的老实修女,为了一亲芳泽跑去受洗戒律,诸如此类。 枯老爷的风流故事能说上个十天十夜不带停的,可他这辈子却只娶了一个老婆,就是枯家现在的老太太了。老太太年轻时也不漂亮,更不富裕,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念头跟了枯老爷一辈子,枯老爷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她吃苦耐劳,什么罪都跟着受,枯老爷有钱了,在外花天酒地,她也从来不哭不闹,只是每晚都会坐在床头等他回家,为他洗浴更衣后才睡下。 荣先生说,枯老爷临死前抓着枯老太太干巴巴的小手告了白,说他爱她,他干过那么许多荒唐事,但他最记在心里的就只有她。 说起这段故事,荣先生自己都感动了,眼角湿润,枯云却没什么感触。他不懂爱这个字,太深奥了,他连写都写不好,他只是枯老爷那一屁股风流债里的一笔。他的母亲是个俄国女人,脑子不太好使,俗称傻子,被家人卖到了漠河给人当老婆,枯老爷隐居到蒙林后,有次出外打猎时一眼看上了她,金屋藏娇把她藏在了蒙林村上,后来被枯老爷的大儿子一枪打死了。 要枯云懂枯老爷对枯老太太的爱,实在太难为他了。 枯云回去的时候去厨房顺了些吃的,阿珍给他留了碗猪肉酸菜,枯云直接拿手抓来吃,他不爱用筷子勺子,吃完一整碗,舔一舔饭碗,舔一舔手,摸摸肚皮,打个饱嗝。阿珍正在收拾一只南瓜,打算明早做南瓜玉米粥,枯云和她搭话,问她:“那个林先生什么时候走?” 阿珍没看他,低着头说:“你别想了。” 枯云嘟囔:“我又没说什么。” 阿珍打发他走,枯云头一低,说:“不就是怕老大手里的枪嘛……” 阿珍抢了他手里的碗,把他撵到门口,她只是个佣人,做饭洗衣打扫房间,给点吃的穿的救济救济已是她的极限,还能指望她不怕子弹,不怕枪眼? 枯云垂头丧气地在后门站了会儿,他也没指望过那个林先生,他见过的人虽然不多,可他第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个林先生,他不比荣先生,还会劝架,会教他读书写字,他就是个普通人。 枯云绕到库房,从那里回到了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在二楼,他不住在阁楼上,他只是喜欢去阁楼看一看外面。阁楼很高,站得高才能望得远。 枯云的房间里有张床,但他不爱睡在上面,他喜欢趴在地板上睡觉。这天的遭遇早已让他精疲力竭,一在地上躺下,他就睡了过去。 他睡得昏昏沉沉之际,外面进来了一个人,他的脚步声很重,也很熟悉。枯云醒了,但没睁开眼睛,他在装睡,那个人进来后就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扔到了床上。他喝酒了,手里还提着个酒瓶,枯云倒在被子上,还是不想看。 那人就 打他,骂他,手段老旧,还是把枯云弄疼了,尤其是他突然扒了他裤子把酒瓶的颈子往他屁股里塞。枯云大叫着跳起来,又马上被按到床上,他看不清压在他身上的人的脸,也没必要看清。他知道来的人是大少爷。 大少爷干他时像是有用不完的劲道,自己痛快了还要枯云也跟着痛快,每次都非得把他弄射了才罢休。枯云的情欲淡薄,甚至有种抵触反抗的情绪,别人的呼吸一热、一重他就受不了。但他的身体对过于热切地触碰却很敏感,他有时想忍一忍,告诉自己要忍着,两腿间那根东西却全然不听他的。他被别人掌握着。 每次发泄后,枯云都要好一阵才能回过神来。思绪恢复清明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总是要把那根烦人的东西切了。 但他下不去手,他怕痛,更怕看到血。这点恨和这点怕都扎根在他身体里,他想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过得还没那只猫自由。 午夜时,大少爷离开了。枯云被自己手里和身上的味道恶心得头昏脑涨,强忍着晕眩,想去楼下喝点水。他昏昏沉沉地从二楼走到了一楼,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的后门关上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枯云往前走了几步,一把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你找我来的?” 那声音衰老,干涩,话音才落,一点豆大的光芒亮了起来。枯云遮着眼睛,他看到了说话点灯的人,是枯老太太。 老太太穿了条深色的棉袍子,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她手里握着盏油灯,发红的灯火映在她脸上,照进了她那一道道好似刀刻般的皱纹里。 她像个假人,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一动不动,发黄的眼白翻起,脸上的油光水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消损殆尽。 枯家的孩子没有一个人遗传到她的长相,全都长得像枯老爷,浓眉毛,大眼睛,小脸蛋。 “我……我来喝水……”枯云说,他不太敢看老太太,觉得她像鬼。 “你会不会写字?”老太太问道。 枯云在枯家待了近十年,这是他第二次见这个老太太,或许对老太太来说,他也像枯家的一个游魂吧。 枯云攥着衣角,说:“不会。” 他撒谎了,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就是不想和老太太说实话,他想骗骗她,带着点小孩儿捉弄人的心理。 “真的?那张字条不是你塞进我门缝里的?不是你约我来这里和我谈老爷子的事?” 老太太站了起来,枯云往后退,老太太却朝他走了过来,她身上有灰烬的味道。那是人生已经燃烧光了的人才会发出的味道。这味道让枯云想起了他母亲,他那个脑袋被轰开,脑浆被枪火烧透的母亲。 枯云躲开了,老太太拉住他,抬起了油灯,火苗几乎烧到了枯云的睫毛,老太太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阴沉:“留着这么长的头发干什么,想学那个臭婊子勾引男人?” 枯云使劲推她,他的力道还没老太太大,老太太冷笑了声:“就该烂在这里,一个两个都该拦在这里。” 枯云在力量上不占优势,只好用说的来反击,忙道:“是你们该烂在这里!凭什么这么说我娘,她比你和老大都干净!你们才不干净!妈和儿子干那种事!比三小姐的嘴还臭的事!” 老太太一个巴掌打过去,抠住枯云的脸死命掐他,好像要将他的脸皮都扯下来似的那样用力,枯云一咬牙,用肩膀撞开了老太太,把她往后推开。老太太惨叫了声摔到地上,枯云凭着记忆往后门冲去,他在黑暗中撞到墙上,此时却也顾不上痛了,捂着额头摸到了门把,门没上锁,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那阵在他身体里翻滚的恶心更厉害了,他捂着嘴巴跳进雪地里,抓起一把雪就塞进嘴里。他不停塞 ,塞得嘴都麻了才罢休。他双手发抖地跪到地上,眼泪一个劲往下掉。他想念他的母亲,想念一首俄语的民谣。那歌好像唱的是一颗纤弱的花楸树,始终无法逃脱命运的捉弄,永远在孤独中摇来晃去,无依无靠。 第5章 枯家老太太死在城堡一楼的厨房了。厨房的后门没关好,冷风直吹,把后脑勺朝着天花板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吹成了根老冰棍,大小长短不一的血珠子凝在了她后脑勺被砸出来的大窟窿里。 阿珍碰了下老太太,碰掉了老太太一根手指。阿珍摔在地上,厉声尖叫,这一叫把屋里所有人都被吸引进了厨房。初河也不例外。 他腿脚比较慢,到的时候这一家子人都来齐了,他睡眼惺忪往边上一站,就着三小姐和大少奶奶的哭声碾磨睡意。 大少爷不愧是当家的,见到了尸体还很镇定,在厨房里踱了一圈,又走到门外看了看。厨房地上留下了一滩血迹,门外留下了一串脚印。二少爷跟着老大走了几步,发话了:“顺着脚印找,那人肯定还在山里!跑不远!” 大少爷一拍他:“好,你去。” 二少爷却畏缩了,搓着手说:“要不先去山下找老王吧。” 大少爷挑眉:“找他有什么用?”他又问二少爷,“我问你,昨晚你在哪儿,几时睡下的?” 二少爷急了:“老大!你该不会是怀疑我?我为啥要杀咱妈啊?” 三小姐帮着说话:“大哥,哪有怀疑自己亲兄弟的,二哥怎么可能下得了这个狠手?” 大少奶奶却犯嘀咕了:“也不是这么说的,小叔叔不是读过军校么,而且前几天吵架的事……” 三小姐推她一把,叉着腰瞪大了眼睛就骂街:“你瞎了眼啦,读过军校怎么了,二哥平时杀只鸡都不敢,还杀人?你看看清楚,躺在这里的是咱妈!生养我们仨的妈!吵几句嘴就要动刀动枪那怎么不见大哥把你捅了?杀了?!” 大少奶奶求助般地看大少爷,大少爷没吭声,大少奶奶悻悻地走到初河边上站着。初河这时才看到大少奶奶淤青的眼角,他说道:“该不会是遭了强盗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二少爷蹲在地上抓起老太太的两只手左看右看,对大少爷道:“三个戒指都没了!” 这显然是个重大发现,二少爷向初河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三小姐红着眼睛转移了叱骂的对象,找到了阿珍,又踹又推的:“死丫头晚上不锁门,让人从外面进来了吧!谁不知道枯家有钱,富啊!” 阿珍不敢回嘴,默默挨骂,大少爷却道:“老太太晚上下到厨房里来干什么?阿珍,你和老太太一屋,昨晚她什么时候下来的?” 阿珍道:“老太太夜里起来说想喝口水,我说我给她弄,她不要……我就……” “好啊!”三小姐提起阿珍的耳朵,骂得更难听,“臭不要脸的小蹄子,给你工钱连买你抬下腿都难是吧,还害得老太太抬了腿,看我今天不收拾了你!” 初河摸了摸鼻子,三小姐嘴巴确实臭,据说是老毛病了,从小胃不好,也正是因为这毛病老大岁数了还没嫁人,初河昨天没能和三小姐说上话,如今与她隔着十来步站着,连他都闻到了那股粪坑似的味道。 阿珍被三小姐骂得跪到地上,痛哭流涕,不停磕头,二少爷拦着三小姐,劝道:“好了好了,阿珍还不够勤快啊,你别要求太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倔脾气上来,她要自己去弄水你不让她弄,她还要抽你。” 三小姐推开二少爷,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生闷气。二少爷整理了下领带,清清嗓子说:“昨晚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啊,大哥你呢?” 大少爷摇摇头,神情凝重,他往初河这里看了眼,又望望外面,二少爷似是看出了他眼里的深意,也偷偷瞄初河,小声说:“林先生在……不太好吧……” 大少爷大手一挥,起身快步走了出去,二少爷跟在他后头,匆忙与大少奶奶交换了个神色,大少奶奶慌张地半掩住了嘴,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初河看在眼里,他遂道:“实在抱歉……我这人见不得这样的场面……我先回房间歇息了,大家勿怪。” 此话一出,大少奶奶明显松了口气,陪着初河出去,安慰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林先生一来就遇到这种事情,往好的想,幸亏现在是冬天,要不然人就要臭了。” 老太太死了,她还惦记着是臭是香,初河不禁笑了,但他立即收起了笑意,和大少奶奶说:“老太太人这么和气,没想到才见了一次面就……还有您着眼睛……” 大少奶奶忙撇过头,说:“撞到了桌子角,我笨手笨脚的。” 她自己笑了笑,捂着半张脸又小声问初河:“林先生,那这样老太太那份钱……” 初河正好借这个托词抽了身,进了在一楼的客房,道:“那这个月的账一式两份吧,一份还给老太太算着,另一份就去了这个人头。” 大少奶奶拍拍他的手背,说了句:“那就麻烦林先生了。” 她手背上也青了一块,初河没再多嘴问,看大少奶奶走了,便关上了房门。没多久他就听到外面传来尖叫和击打声,他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没能听出个所以然来,却也没出去看。到了中午,阿珍来给他送午饭,他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来是杀人的嫌犯抓住了,脚印对上了。 “什么人啊?谋财害命?”初河问道。 阿珍道:“林先生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人抓住了,关到谷仓里了。” “打算怎么处置?” 阿珍摇摇头,她的鼻尖通红,又掉下两滴眼泪,叹息着说:“也是个可怜人……” 初河将这句话听到了心里,下午时趁着大少爷和二少爷下山去找老王,偷偷从窗户溜出去,潜进了谷仓。 谷仓里吊着一个男人,这是他第三次见到他了。男人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嘴里塞着团布,他见了初河,眼里再没泪光闪动了,那哀伤也不见了,他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看着。 初河搬了两堆草垛到男人脚下,自己爬上去,用随身的匕首割开了捆住男人手腕的绳索。他抱住男人的腿,把他放了下来。 他这时才发现男人很瘦,还很年轻,至多只有十七八岁,只是他的眼神很老,全然没有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初河把匕首递给他,说:“你拿着这个,快走吧。” 男人的手在颤抖,他问初河:“你……你为什么要放我走?大少爷呢?他在哪里?” 大约是紧张,男人有些结巴。初河跳下了草垛,说:“大少爷和二少爷下山了,你趁这个机会走吧!” 男人蹲在草垛上,他的嘴唇在发抖,声音也很抖索:“没……没用的……你在火车站也看到了……没用的……” 初河这时又塞给他一把钞票,把他拉下来,脱下了大衣披在他身上,对他道:“钱你拿着,上了火车再买票,沿着铁轨走,总能遇到火车的。” 男人迷惑了,人也怔住了,似是无法相信初河所说,所做的一切。 初河拍拍他,推着他出去,两人到了谷仓门口,男人穿上了初河的大衣,将匕首揣进口袋里,最后看了初河一眼,泪水满眶,飞跑进了树林里。 初河站着望了会儿,直到望不到男人的身影了他才转身回去。 天朗气清,太阳落在山峦之间,阳光下枯家的城堡熠熠生辉。 俄国人建的城堡,两易其主,落到了枯家手里。初河用手搭棚往高处眺望,他望到建在城堡最高处的阁楼了,玻璃窗反着光,针一样刺进他的眼里。 化雪时总是比下雪时要冷。初河抱紧了胳膊,猫着腰往回走。 第6章 枯云在树林里遇到了那只野猫。他认出了它,野猫也还记得他,蹭到他脚边赖着不肯走了。枯云把他抱起来,猫想找他取取暖,他也正需要个暖手的东西。他抱着猫在树丛中蹲下了。 和林先生分开后,枯云没走多远就又折了回来,下山的道路非常遥远,他笃定大少爷和二少爷没那么快回来,而且两条腿还是不及四条腿来的快,他可以沿着铁路骑马,遇到了火车再上火车。再者这回他手里还有把匕首,一把武器,他心里多了份底气。于是他又回到了枯家的地界,他要偷一匹马。 偷马的事他以前也干过,干得不怎么漂亮,他一进马厩摸到缰绳,马就大叫,人就来了。这回他学乖了,他打算从侧门悄悄溜进马厩,不去牵缰绳,爬上马背骑了就走,管它怎么叫,反正老大老二都不在,不会有人冲他开枪。 如意算盘是打好了,可实行起来枯云却遇到了个麻烦,他靠近马厩时,枯家的三小姐不知怎么也来到了马厩,枯云想等她走,可三小姐一待还待上了瘾,摸摸那匹灰马,又亲亲那匹棕马,就是不走。枯云在马厩外都快蹲麻了腿,三小姐还在和马说话。 三小姐嘴巴臭,说话难听,大概全家上下也就这几匹马愿意听她说话了。 枯云眼巴巴地又等了阵,他琢磨着三小姐再不走,他也不等了,先用两条腿跑了再说。 就在枯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道灰色的身影突然走进了马厩,这个灰衣的人叫了声三小姐,两人走近到了一起说话,枯云不敢把脖子伸得太长,偷瞧了眼三小姐的表情就立即缩了回去。三小姐脸上满是喜悦,那可不是,这么多年来,哪有这么英俊帅气的年轻男人主动和她说过话啊,没人来找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只好冲枯云发脾气。三小姐指甲上的功夫了得,隔着衣服就能把人治服帖了,就连大少奶奶也没少在她身上吃哑巴亏,枯云想起她那十片能掐的人痛不欲生的指甲就是阵哆嗦。 枯云忍不住又从树后往三小姐那里看过去,这一眼恰让他看到了那个灰衣人一刀割开了三小姐的喉咙。 群马无声。三小姐还站在原地,浑身抽搐,歪着脖子往外喷血,这道灰影迅速离开了。 枯云跌坐到地上,他怀里的猫跳开了,他此时也不怕被三小姐看到了,直勾勾地望着马厩。马厩很冷,三小姐仰面摔在地上,她的血还在往外不停冒热气。 三小姐看到他了,她的手指一抽一抽,嘴唇一张一合,仿佛在说:“救我……” 枯云摸着边上的树干站起来,他双腿发软,站也站不稳了,但他知道他现在必须过去。 他当然不是要去救三小姐。他双腿发软也并不是因为害怕。 他看到了他肖想过数遍的情景,他激动地膝盖打颤,他只是要走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一看。 经过一天的日晒,地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如今只是刚刚盖过枯云的脚背,这让他走得很快很利索。 “救我……” 三小姐还在无声地说着。 枯云走到了她的脑袋边上,他勾着脖子,狗一样翕动鼻翼,嗅了嗅。 他讨厌的那么多味道都来自枯家,大少爷的体味,二少爷用的西式香水味,老太太身上发霉的脂粉味,烟灰味。唯独三小姐垂死之际涌出的血味,他却喜欢极了。 枯云转过身,倒着走,走到了三小姐手边,他两腿一分开,坐到了三小姐身上。 三小姐咕嘟吐出口深色的血,瞳仁紧缩。 枯云掏出了大衣口袋里的匕首,他按住了三小姐断开的脖子,她摸上去很冷,血都是冷的了。这就对了,这一家子人的血就该是冷的,怎么可能会比漫天冰雪还要热乎呢? 当然了,他这么捂着三小姐的伤口不是要给她止血。 他现在有些犯晕,他想这大概就是激动快乐的情绪吧。他没体会过,一时之间还无法完全承受下来。 枯云发抬起手在空中划开一刀,嘴里出“嘶”地一声。那鲜血喷涌的场面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他身上彻底没有一丁点恐惧了,只剩下兴奋。他兴奋地掐住了三小姐的脖子。 三小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痉挛不止。 枯云觉得她的样子实在好笑,他大笑起来。 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枯云脚边,他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大少爷领着老王到了马厩这里。枯云没有怕,他还掐着三小姐的脖子,满手的血,满眼的血。他愤恨地瞪着大少爷,手里越掐越紧。 大少爷又冲枯云放了两枪,全都打在他脚边。老王已经吓得目瞪口呆,大少爷快步上前,大喝一声,将枯云提起来,甩在了地上。老王连滚带爬地去探三小姐的鼻息,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 “没……没气了……小姐……大少爷……没,没气了……” 大少爷又是声怒吼,举起枪托朝枯云砸过去,枯云下意识地抱住脑袋,他闻到了自己手里的腥味,这芬芳的血味他还想再多闻闻。 第7章 初河的衣服上弄到了些血,他没打算穿了,塞进了行李箱里。阿珍来给他送晚饭,两人话还没说上,屋外三声枪响吓得阿珍摔碎了饭碗,初河也是浑身一震,往窗外看去。 日头偏西,昏暗从远处的黑森林向城堡扑来。他什么都没看到。 晚些时候,初河听说杀了老太太的那个人又杀了三小姐,他亲口承认了。大少爷决定等天晴了,找五匹马,给他来个五马分尸。 初河算好账目后,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他犹豫了阵,套上外衣又往谷仓找去。 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杀人凶手的名字,大家只说“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只要说是他干的,全都心服口服,没有半点存疑。 谷仓的门这次上了锁,初河带了根细针,撬开锁就进去了。谷仓里没有灯,可屋顶上开着两扇窗,月光照进来,一览无遗。 这回那个“他”没被吊在房梁上。他靠在草垛上睡觉,被揍得鼻青脸肿,初河辨识了番,看到他那头披散在阴影里的长发这才敢走过去。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男人,男人皱起眉头,眼皮稍稍抬起,看到是初河来了,眼睛立即睁大了。 男人被绑着,此时却神采奕奕的,他道:“林先生……是你啊……” 初河给他带了个馒头,走过去掰着给他吃。他不拐弯抹角,直接问男人:“人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我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男人笑了,吞下馒头,说:“就当是我杀的吧,说是我杀的,我高兴,我乐意。” 初河一楞,随即叹息了声没,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好像不怎么愿意提自己的名字,低低嘟囔着说:“枯云……” “你姓枯?” 枯云点点头,不太高兴:“多丧气的姓。” 初河拿手擦他的脸,枯云还是很好看的,被打得伤痕累累都无损他精致的容貌,反而有种更惨烈的美感。 “我七岁的时候,大少爷找下山,找到了我妈,一枪杀了她。”枯云说,“他把我带了回来。” 初河低着头,扯下一小块馒头塞进自己嘴里,枯云急了:“你怎么回事?带给我吃还是你自己要吃?我快饿死了。” 初河压着嘴唇:“你小声点。” 枯云闻言,重新在干草上躺下,微弱地应了声。他躺在了月光里,人看上去很清透,干净,有些美。初河不知怎么手在发抖,鼻子发酸,有点想哭。他想到死去的枯老太太和三小姐了,他手里还抓着这两条人命呢。 枯云过来碰了碰他的手,初河没躲开,他感受着他冰凉又细腻的肌肤。他在枯云身边躺下了。他想靠枯云近一点,用很小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模仿出那种在哄孩子似的声音,他试了试,对枯云道:“人是我杀的。” 枯云并不惊讶,坦然地说:“我知道。” 他和初河并排躺着看星星和月亮。 “枯老爷杀了我爸,我妈,我两个姐姐,强占了我们家的房子,我逃了出去,现在时机成熟了,我回来报仇了,只是可惜,枯老爷已经死了。”初河说。他感觉对着枯云,他什么都能告诉他,他能理解他,连他的罪恶感一同理解。 “嗯,他们就该烂在这里。”枯云看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他问初河,“这些星星有名字吗?” 初河的呼吸声加重了,深吸进一口冷空气,激得自己浑身发颤,轻咳着说道:“有的,好多名字,但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是从南京来的吗?给我说说南京吧。” “我从上海过来。” “那说说上海吧。” 初河笑了:“等你以后自己去看吧。” 枯云也笑了,他缩起来,问初河:“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初河大方地伸出手,他将枯云揽进了怀里,他还亲了亲他的头发。他安抚着他,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来。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吱嘎吱嘎的踏雪声,初河一个警觉,翻身下去躲到了干草堆后面,枯云躺得更歪斜了些,舔了嘴巴一圈,确保没留下任何馒头屑。 “小云啊。” 门被推开了,跟着二少爷的声音响了起来。 “奇怪,这门没锁上?”二少爷嘀咕了句,但他没再起疑,踩着轻快的步子往枯云这里走来。初河耐心地数着他的脚步声,三十来步后,二少爷停下了。初河把手伸进裤兜里,握着匕首,小心地探头看了眼。二少爷在枯云身边坐下了,他正柔声问枯云:“小云,有没有想二哥?” 枯云没回答,二少爷又说:“二哥知道你讨厌老三,但是你也不能那样啊,杀人啊那可是!你知不知道二哥今天在大哥面前给你说了多少好话,小云你看看,二哥的嘴角都说出水泡来了……” 草堆悉悉索索一阵响,二少爷的喘气声重了起来。初河蹲在地上,枯云的手从草堆上垂了下来,他的手在月光下像是透明的,皮肤下青绿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的手指无力地蜷曲着。 “是不是刚才大哥来过了?那锁才开着的?小云让我看看你屁股,让二哥摸摸……”二少爷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被大哥干湿了?” 初河听不下去了,他绕到草垛另一头,半直起身隐在黑暗里。他看到二少爷扒掉了枯云的裤子,来回摸他的大腿,舔他的脸,枯云满脸厌嫌,眼下他也看到初河了,他一挣,忽地骂道:“想个屁!你这个摸了枪把就尿了裤子,被学校开除软蛋!呸!” 二少爷霍然站起,左右开弓扇起枯云耳光,冲他发狠,他浑然不知初河已经到了他身后,他没有片刻犹豫,抓住了这个绝好的时机,勒住二少爷的脖子,连捅数刀。二少爷口吐鲜血,甚至都没能看到杀他的人是谁便一命呜呼,倒在了地上。枯云身上也沾到了血,但那血味是他喜欢的,枯家人的血,流得越多他就越高兴。 他身上现在多脏他都不在乎,不介意,他仰起头看着气喘吁吁,手里一片红的初河,目光炯炯,仿佛在看一位浴血的英雄。 初河在衣服上一擦手,踢开二少爷的尸体,把枯云拉起来,给他松绑。无论他表面看上去多冷静镇定,他的手却在发抖,忍不住咒骂起来。 绳索被利刃割开,枯云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道:“我们一起走吧!” 初河拒绝了:“不行!还有大少爷……” “不管他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吧!”枯云将他的双手捧到心上,他想拉着初河马上离开这里,他一提起大少爷他的心就跳得极快。他有种不详的预感,这预感在他母亲过世的那天也曾出现过,这凶兆就像是心缝里的一抹烟,一道鬼影。枯云望着初河,快哭了。 初河硬是抽出了手,给他穿好衣服,说道:“等我处理好大少爷。” “那大少奶奶呢,他的孩子呢?还有阿珍呢?”枯云睁着大眼睛看他,“他们人不坏,尤其是大少奶奶,她也很可怜……你会放过他们吧?” 初河没有回答,他往外走,枯云赶忙跟上去,初河回到了城堡里,他从厨房的后门进去,阿珍和大少奶奶正趴在桌上睡觉。孩子在地上玩耍,看到人进来,一声不响。 “你抱孩子出去,去马厩。”初河说,枯云忙脱下了外套裹住了孩子,抱着他往马厩去。孩子始终很乖,趴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服,到了马厩没一会儿,枯云就看到初河抱了阿珍过来,接着他又把大少奶奶也抱过来了。 “他们怎么睡得这么死?”枯云不解道。 “下了药。”初河说,“给大少爷也下了。他现在应该也睡着了。” 他将大少奶奶三人安置在一辆马车上,把枯云拉到马车前,将缰绳塞在他手里,道:“你带他们走,现在就走。” 枯云不肯,甩开了手,他不想和初河分开,他愿意跟着他的这个英雄。 “等她们醒了你就告诉她们,城堡起火了。”初河说。 枯云执意要留下,甚至说: “我……我也想报仇……是他杀了我妈……他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死!” 初河僵了瞬,长叹一声,终是同意了。他和枯云又折返回去,去他的房间里一人拿了桶火油一路浇到了二楼,二楼上的火油味已经很重了,地上浅浅一层油光,想是初河之前已经来布置过了。 两人无声地继续往走廊上泼洒火油,到了大少爷的房间门前,那火油味熏得枯云一阵头疼。他揉揉脑袋,看到初河摸出了一盒火柴。他将最后一点火油泼进门缝,初河擦亮火柴,推开了门,还没将火柴扔出去,枯云突然惊呼出声,一伸手慌忙把初河按到地上。万籁俱静中,枪声划过。 初河手里的火柴掉下了楼,一楼迅速燃烧起来,枯云赶紧起身,将初河拉起来,两人再定睛往卧室里看,是大少爷!刚才开枪的是就是大少爷!摇头晃脑,站都站不稳的大少爷咬紧牙关举着把手枪,将黑漆漆的枪眼对准了他们! 枯云,初河,枯云,初河,他举棋不定,不知道该瞄哪一个,又或许只是因为安眠药的药效还在持续,他的手本能地在颤抖,非常不稳。但这并没有制止他开枪的欲望,他扣动扳机,又连开了三枪!好在三枪全都打偏了,枯云和初河往两边躲开,躲闪间,枯云抓起了掉在地上的火柴盒,擦了两根抓在手里靠在走廊墙边,看也不看,直接朝卧室里扔进去。轰地一声,那两根火柴似是点燃了一片大火。枯云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初河冲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往楼梯口走去。初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卧室里已经烧成火海,火舌窜天,顶着天花板蔓延,大少爷的去路被门口的火线封住,他倒退到窗边,用枪砸窗,玻璃被他砸了个粉碎,但是窗户实在太小了,根本挤不下他庞大的身躯,大少爷转身瞪着外面,他看到了枯云,那眼里真正是喷出火来了,他含混不清地骂人,他的舌头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小兔崽……崽……子……杂……贱……种……” 枯云捡起了被初河扔下的火油桶,那里面还剩了不少,他使劲往卧室里泼,在大少爷的惨叫声中他也跟着大叫起来。 “烧死你!烧死你!!王八蛋!烧死你!”枯云双眼发红,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头发和衣角,他使出浑身解数发泄着十多年来的不痛快,他要把整座城堡都烧起来,烧成一片血红,烧光所有枯家的人! “枯云!”初河过来一把将他拉开,大少爷已然倒在了卧室里 ,黑烟滚滚,卧室的木门都被火烧着了。初河抱住枯云,扑灭他衣服上的火苗,一把割下他被火烧得发脆的长发,枯云这才回过神来,恍惚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异色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快走!!”初河拉着他往楼下跑,二楼和一楼的火势迅速壮大,城堡仿佛一片火原,放眼望去皆是烈焰。枯云慌里慌张地跟着,脚下一个不稳,摔在了楼梯上,初河拉起他,两人正要一同冲出去,却见门外进来了一个孩子,牙牙学语叫着“爸爸”往火海里走。枯云大惊,初河把他往门外推,他跑向那个孩子,冲枯云吼道:“你先走!!” 枯云不肯,抓紧了他的手,低喊着,祈求着:“别去……” 初河郑重地看他,说道:“杀我一家人,死去的所有人都有份,唯独大少奶奶,这个孩子,还有阿珍是无辜的,还有你……你们一定要活下去!” 否则他和自己的仇人又有什么区别! 枯云还是紧紧拉着他,他不要他走,他在火中仿佛看到了数道鬼影,他们在扯着初河,默默与他角力,这时火舌席卷,一阵热浪过来,呛人的烟雾让枯云咳嗽不止,他身子一颤,竟松开了抓着初河的手! 枯云再睁开眼时,他人已到了外面,而那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城堡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火光滔天。 一时间雪原上宛如白昼,一朵最绚烂,最狂放的红色大花绽开了。 “林先生!!” “林先生!!” 枯云扑向城堡,他试图冲进火里,可一波接着一波的热浪将他冲回地上,那门里砸下一盏吊灯,把他能去找初河的路都给封死了。枯云的双手被烧伤了,他不怕这点痛,也不怕流血,他怕这茫茫荒原上他又是一个人,过比猫还不如的生活。 他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打滚。 他又想起那首歌谣。 纤弱的花楸树一度以为找到了一棵橡树作为依靠,他也一度以为他的橡树出现了,可它又消失了,他想抓它回来,怎么抓都抓不到。他只好捶着地哭,指着天骂。 命运始终如此。 始终如此。 枯云大哭起来,十年来他从没为谁,没为自己掉过一滴眼泪。 此刻却哭的停不下来。 他还不知道他的林先生叫什么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林。 他还不知道林先生的上海是什么模样,是方是圆。是不是也和这夹在两座山间的平原一样,冬天白多一些,夏天黑多一些。 黑色的土长不出生命,已经枯萎了,所有的人都烂在了这篇荒芜里。 天亮了。 枯云颓然地坐在地上,痴痴望着发黑的城堡。眼泪干在他的脸上,血干在他的手里。太阳出来了,火停了。 他成了一片灰黑中的一个苍白的点。 枯云吸了下鼻子,他还懂得呼吸,他还活着。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城堡里滚了出来,枯云一个惊起,连滚带爬地过去,那团黑影张开了手臂,他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昏睡了过去,脸有些脏,还有气。 枯云欢呼了声,他抱住了这团黑影。 他的林先生果断,温柔,有血性,还愿意舍身救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枯云用自己的眼泪给初河擦脸,他想扶他起来,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说着:“走,我们现在就走……” 初河却没动,他不配合,枯云搬不动他。他有些生气地瞪着趴在地上的初河,初河劝他别费劲了,对他道:“你走吧,枯云……你离开这里吧。”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他楼住初河: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一块儿死在这里!” 初河咳嗽起来的,大概是在笑,枯云不想看他笑,就想抱着他。初河摸到枯云的手,声音很温柔地在他耳边说道:“说什么傻话,你还没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要死在这里,活下去,枯云……好好活下去……” 初河握住了枯云的手,他的眼底湿润,恍惚失神中仿佛看到荒原上开出了紫色的繁花,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枯云抱紧了他,抱得很紧很紧,紧到他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雪原上的雪已经化开了,露出黑色的土地。 上海的冬天又是什么颜色? 第8章 枯云沿着铁轨走了三天,他远远地听到汽笛声,跳到了铁轨边上,火车飞速擦过他身旁,枯云跟着狂奔起来,他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脚底的石子被他踢到后面,整座蒙林,整个东北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他伸长手臂抓住了一条栏杆,他一用力,跳上了火车。 他没有停下,踩着窗户爬到了火车顶上。 车顶的风很大,他起先只能坐着,慢慢适应了颠簸才能站起来。他能看得很远。 雪景渐逝,寒风渐暖,青草越来越绿。他还闻到了花香,他不知道那些粉的白的都是什么花,但是他想他总会知道的。 枯云张开了双臂。 只有活着,只要活着! ——《荒》完—— 《枯云》作者:ranana 第一部 第1章 枯云被一串汽笛声惊醒,三魂七魄都还迷迷瞪瞪,眼睛却已经睁大了,着急又好奇地看外头的世界。他看到汽车正驶上外白渡桥。 车窗外传来杂乱的涛声,像是苏州河和黄浦江在互诉衷肠,可水面上的人偏偏不识相,非得用长长短短的汽笛打断它们的字字句句,惹得这一河一江发了脾气,涛声愈来愈响,那江河浪头上的货轮,客船,简陋的舢板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各自在波涛滚滚中施展神通。 正值夕阳低垂,日光迷离之时,恰是个好睡的光景,枯云那方才被汽笛声惊起的魂灵又飘飘然要带他入梦,他整个人懒懒散散地陷在皮座椅里,唯脖子向前伸着,仿佛是被外头那极美的天色勾住了衣领。紫粉色的晚霞如纱般自云端轻轻抖落,这薄纱一角落在那水天交接处,被卷进了黄浦江里便成了道道粉色的浪,为这汹涌的江水平添了几分柔媚。 江面上的日头落得更低,及至低到了水下面,唯剩下那盖不住的粉光温柔撒播,将外滩笼进了个小世界里。这世界里唯有浪漫旖旎的风光,似一处精致美观的玻璃花房。 下了外白渡桥,司机将车速放缓,枯云的眼皮一耷一闭,差点又睡过去。汽车停在礼查饭店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时,仍是个头昏脑胀,睡眼惺忪的情形。司机问他讨车钱,他困得厉害,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想当然的以为还在昨夜的牌局,手上做了个丢牌出去的动作,扔下几枚银洋,转头便栽进了礼查饭店。 礼查饭店内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时髦男女,西餐厅门前和电梯口最最热闹,几个华人面孔的摩登女郎结伴来开洋荤,另有一群发油擦得水亮的沪上公子哥要去二楼打弹子,洋人面孔反而成了稀罕。枯云沿着走廊往饭店深处走,他对黄油黑葡萄酒兴趣寥寥,打落袋的本领更是一窍不通,他要找去的是礼查饭店里头名声最响的宴会厅,孔雀厅。 礼查饭店享誉上海,内外装潢皆是别致华美,数间别具匠心的套房,宴会厅中最叫人津津乐道,独树一帜的莫要属这孔雀厅了。白天时,修饰屋顶的彩色玻璃经由日光照射自然在地板上落下了仿似孔雀开屏般的影,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个热闹非凡的跳舞场,欧洲舶来的宫廷舞曲一首接着一首,美酒盛馔取之不尽,那玩乐的兴头也是永无止尽,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深夜离别时也并不会有人惋惜感慨,宾客们都明白,这分别不会太久,不消半日,他们的下一轮狂欢便又会开始。 枯云一路走来,走廊上的黄色面孔渐渐绝了迹,到了孔雀厅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两个门僮守在左右,边上还竖着块红纸木牌,上头用中英两种语言写有两行大字。枯云不识英文,只看得懂那汉字写的是:交际茶舞会,闲人勿扰。 每逢周末,孔雀厅除了供给洋人开设交际茶舞会再无他用。与上海别处的舞会不同,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概不对外兜售舞票,且只宴请活跃于政商各界的洋人,连在里头端茶奉水的侍应都是从白俄流亡至此的贵族豪绅,可谓架子搭足,拒国人于千里之外。今晚这场舞会的筹办人是个做烟草贸易的英商大班,枯云与他素未谋面,他也非要人贵宾,更不是拿外国护照来上海掘金,声色犬马的西洋浪荡子,他三个月前才从南京来的上海,昨夜与人通宵打牌,眼下还都提不起劲来,哈欠连连。 枯云半掩住嘴又打了个哈欠,那两个门僮中的一个和他搭了句话:“密斯特枯,怎么今天玛莉亚小姐不和您一道?” 枯云摆摆手,道:“别提了,玛莉亚小姐昨晚拉我打了十六圈麻将牌,自己昏倒在床上,硬要我来替她充充场面,和她的托尼叔叔问一声好。” 此言非虚,门僮问起的这个玛莉亚小姐恐怕此时正在她爱棠路的香闺里头呼呼大睡呢。 门僮陪了个笑,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握住了大门把手,那门缝中漏出了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一点弦乐声。枯云拍了拍身上的雪白西装,往前迈了一小步,他勉强摆出乐张笑脸打算应付些社交场上兴许会遇到的熟面孔,心里算计起了别的事,那孔雀厅的大门忽然间在他面前完全打开了。满室光华扑面袭来,枯云一愣,脸上的笑容加深了,这笑如今是发自他的真心了。 孔雀厅里的欢声笑语,璀璨灯光终于是将他拉拢了过去,六神归位,他已完全清醒了过来。 一个侍者端着托盘从枯云身边经过,枯云顺势拿了杯香槟,呷了口酒,佳酿沾唇,还未得空咂摸品味,他便见到人群中有人冲他举杯示意。那是名红发圆脸,短胖身材的异国男子,枯云认得他,笑了笑,朝他走了过去。这名男子是个意大利人,枯云唤他作密斯特卡比诺,玛莉亚则称呼他为托尼叔叔。这位托尼叔叔在意大利领事馆做事,同他的玛莉亚侄女一样,热衷社交,每有舞会必见他的短胖身影在舞池中陀螺般旋转。枯云能进到这孔雀厅的交际茶舞会游戏,玛莉亚和托尼功不可没。 这玛莉亚乃是在法租借开有三间洋行的意大利商人安东尼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被卖到威尼斯去的小脚舞女,与她的父亲在水城发生了一段哀婉缠绵的罗曼史,命运让她成为了父亲的妻子,一座矿山,一片葡萄酒庄园的东方女主人。这段罗曼史一共孕育出了三个孩子,玛莉亚是家中老幺,母亲于去年因病过世后,她便来到了母亲的故乡,上海。她在上海旅居已有三个年头,且是没有要回意大利的打算的,若要说她是爱上海这座城市,勿宁说她是贪图享乐。这位形容妍丽,家庭富裕的十八岁少女正在最无忧无虑,拥有大把青春和金钱可供挥霍荒唐的时光,无怪乎她成了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她尤其爱舞,舞池中的她好似一只花蝴蝶,上海于她,仿佛就是朵永不凋零的花,永远有闻不完的花香,尝不尽的花蜜,还有那无数的玩伴和情人。 枯云的华尔兹跳得好,玛莉亚和他就是在跳舞场里搭上的线。枯云长得还很漂亮,他有异国血统,一双异色眼睛生在张五官深刻俊美的脸蛋上,光是木木然站在一处就好似一卷美丽的画,叫人看了又看。也是沾了这具混血皮囊的光,枯云就算是出现在跑马总会的看台上,红头阿三也不敢对他下逐客令。 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是玛莉亚最爱携枯云前往的地方,他漂亮,舞姿优美,带出去体面,着实脸面生光。论起爱面子,要虚荣,玛莉亚的劲头可不输任何年轻小姐。 枯云的身世玛莉亚也很中意,他自称自己的父亲是孤身来沪的美国学者,母亲则是留过洋的世家小姐,两人于一片紫藤花园私定终生,而后母亲未婚先孕,东窗事发,罗曼蒂克成了一桩有失颜面体统的龌龊。他出生后不久便被送到了南京的亲戚家抚养,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玛莉亚听过他的身世后深受触动,泪珠涟涟地握住枯云的手,说:“我的法米,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法米了。” 法米在意大利语中是亲人的意思。 无缘无故多了个洋亲戚,这洋亲戚还热情得不得了,偏要和枯云手挽着手逛公园,买百货,为此还闹出过不少乌龙和流言。有阵子,枯云也是手足无措,不过有件事,枯云还必须感谢他的这个洋法米,他从前非常不喜欢他的姓,“枯”,枯朽枯萎枯败,没有一件好事,听上去怪丧气的。别人问他名讳,他只道自己是古先生。还是这个洋法米点化了他,告诉他说,你这个姓很酷。 “酷是什么意思?” 洋法米说:“就是很冷酷的意思。” 枯云听后,欢喜了起来。枯萎,他不喜欢,但是冷酷,他喜欢,听上去就十分潇洒,有派头,是要叫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的一个姓。那以后逢到自我介绍时,他便说:“鄙姓枯,密斯特枯,和冷酷一个意思。” 玛莉亚和枯云的关系非常纯洁,她对他并无多余的爱意,尽管无论是意大利还是中国,人都可以和人的法米结婚,但玛莉亚偏爱的从来都不是枯云这样的美男子。她对壮硕的青年人青睐有加,这只花蝴蝶东闻闻,西嗅嗅,却从未落过脚,她曾对枯云说过,爱情稍纵即逝,友谊地久天长,以后她要和枯云一起留在上海,终生为伴。 枯云忙推辞,他自有他的伴侣,可还没沦落到要找人搭伙,共度余生。 他的伴侣是个大忙人,大名枯云是不知道的,只是无意中听过他透露,似乎是叫宝山还是宝生,总之里头有个宝字。枯云晓得他的乳名,唤作阿宏,阿宏说了,乳名才是给最亲最爱的人叫的名字,大名那都是个别人呼来喝去用的,他对大名是没有感情的。 阿宏会讲话,说出来的都好像在蜂蜜里泡过。枯云也爱听他说话,阿宏每一开口,他就会安静下来,放下手上的事和心里的任何杂念头,专心致志听阿宏说话。 阿宏唤枯云“小云”,他时常会搂一搂他,抱一抱他,低着声音,用他那双温柔多情的黑眼睛向他传送脉脉爱意。这之后,他就要开始向他道歉,赔不是。 他不该连续一个多月都不和他联系,不来找他,不来见他,一个电话口信都没有,一封电报都不拍过来。 他不该去广西,云南,杭州,绍兴去做那些危险的生意。 这些生意的名字和涉及的事务,他是不会告诉枯云的,那些事可都太危险了,他一人承担已经足够,枯云一旦获悉,那危险便也会降临到他的身上去。他不要这种事发生。 他更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南京,还不准他出去打牌,不准他去书场听书,去玄武湖走一走他也不愿意他去。谁叫他爱他呢,深深爱着,不愿让别人见到这么美,这么好的一个小云。 总而言之,阿宏就是有这个本领能找出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的种种理由来和枯云说抱歉,又总之,他的千千万万不应该都是为了枯云,为那天路过夫子庙,他从一盏花灯后头看了他一眼。 某日,阿宏再次痛切反思了让枯云独守南京,受相思煎熬之苦后,他劝说起枯云,希望枯云能到上海去。他在南京只是做寓公,到了上海他照样可以做,如今银行业务发达,每月收数非常便捷。况且他自己虽常在江浙走动,但家和公司毕竟都在上海,枯云要是过来上海,他们两人便天天都能碰头,烧水淘米一切家务大可交给请人来做,就连这个人选,他也已经替枯云物色好了。一个从前在他家里做事,唤作珍珍的小娘姨。 枯云喜住公寓,他爱一眼就能望尽的居所,阿宏到底是个体贴的有心人,公寓楼也为他选好了,选址在霞飞路,出入十分方便。枯云爱起人来一门心思,阿宏说什么他都听,又见阿宏想得这么周到,事情办得这么妥帖,他立即答应了。倒是阿宏还和他说:“小云,这间公寓只是暂时的,等我新的公馆装修好,我们就一起搬进去。” 枯云是从未往同进同出这件事上想过的,这世间毕竟是个男.欢女.爱的世间,他与阿宏恋爱,他能时常见到他,与他讲讲话,温存一番对他说已是奢侈,听到阿宏竟还有这方面的打算,枯云当下鼻子发酸,就落下了眼泪,什么行李都没打包,手上的租约印章银行折子全都交给了阿宏处理,依着阿宏的提议,连夜做火车先到了上海,布置爱巢。 不过阿宏实在太忙,枯云搬到上海后,依旧是十天半月才能同他吃上顿夜饭。前阵子吃夜饭更是吃得不顺意,阿宏在饭桌上唉声叹气,好几次将筷子拿起又放下,明显是有难言之隐,愁肠满腹。枯云看不得爱人难过,就问他出了什么事。 阿宏开了几次头,都没能说下去,枯云好言好语劝了许久,阿宏才坦白。原来他是在证券上栽了个大跟头,蚀了二十万老本。二十万可不是小数目,惊骇之余,枯云忙问他有没有在别处借钱,要是需要,他大可以将南京几处房产卖了给他抵债。阿宏听后,一把搂住他道:“这怎么能行!你要卖,我也不让!那钱我是不会收的!” 枯云十分感动,阿宏又说:“我银行里还剩几千块,这回也不做什么生意了,不痴心妄想了,我想我们开个咖啡馆。” 枯云人虽还很年轻,正是青春,却没任何要奋斗翻本再将那二十万赚回来的干劲。他骨子里贪图安稳,好逸恶劳,听到这个主意,当下就同意了。 得到枯云首肯后,阿宏立即去筹备咖啡馆的事宜,又是许多天没有下落,后来再登门时,他脸色发青,很是忧愁。他依旧是不肯和枯云诉苦,但他一犯愁,枯云更愁,愁到后来生了气,还和阿宏发了脾气,阿宏这才将自己遇到的麻烦事讲给了他听。原来他在法租借寻到了爿店铺,地段优良,房屋布置也都十分可爱,可是营业执照迟迟批不下来,他想来想去,只有可能是因为之前一笔生意,他得罪过法租借公董局的一个人物,才落到了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道:“小云,咖啡馆我看我们是开不成了,我没用……这点事情都办不好,那几千块钱我用来去公董局疏通,结果他们翻脸不认人,唉,怪只能怪我当年下手太狠,得罪什么人不好,得罪了法国人,唉!” 阿宏捶了下桌子,咬着嘴唇,苦闷异常。 枯云看着他说:“那就不开了……我们回去南京,不在上海过了!” 阿宏眨眨眼睛,望着枯云:“那不行啊,之前我说要开咖啡馆时,你多么高兴啊,我是不想扫你的兴,唉!是我没用……得罪的是他们的长官,除非认识总董事,副总董事,小云,你最近不是常和那个意大利的玛莉亚小姐来往吗?她那里有没有什么门路?” 枯云想了想,说:“我替你去问问,或许有办法。” 阿宏激动地一把握住了枯云的手:“实在不行就说是玛莉亚小姐要开咖啡店,我的名字不好用,外边的人又都知道我有个你,那就挂名在小娘姨身上好了。她是自己人,你信得过她的吧?” 枯云点了点头,这个小娘姨平时话不多,但是做起家务,跑起腿来没有二话,把枯云和阿宏都照顾得舒舒服服,她煮的那手饭菜更是叫阿宏赞不绝口。 隔天枯云便找了玛莉亚出来喝咖啡,打听之下得知周末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法租借公董局的副总董马修会赴宴。枯云回家后立即将这个风声告诉了阿宏,阿宏却又犯起了愁,礼查饭店的舞会,他可进不去啊。 枯云露出了点得意的神色,宽慰他,让他不要担心,阿宏去不了,可不还有他吗?这几个月他早就在礼查饭店混了个脸熟,和副总董套近乎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件事他一定会替阿宏办好了。 阿宏对他千恩万谢,捧着他的脸蛋亲了嘬嘬嘬亲了许多下,枯云被他亲得晕头转向,满心的欢喜和爱,那晚抱着他就没撒过手。 今晚玛莉亚不在身边,枯云头一遭独自游走于孔雀厅,心里本有些犯惬,可想到阿宏,枯云便觉得有了底气,和托尼比手画脚交代完玛莉亚的行踪后,他满屋子找起了人。那公董局的副董他见过一张照片,是个棕色头发,绿色眼睛的瘦高个,约莫四十几岁的光景。那模样虽是牢记在心里了,可孔雀厅人头攒动,洋人的面孔在枯云看来又多有相似,要找到这个马修并非易事。 正在他着急的当口,枯云近旁忽地冒出一把声音,那人讲的是中国话,枯云转头看去,他近旁不知何时站了个西装笔挺的华人公子哥,身材纤长,脸孔英俊,笑眯眯的眼睛很是抓人,看上去至多二十出头。 若是在平时,礼查饭店的交际茶舞会上冒出这样一张面孔,枯云怕是要将这人好好打探一番的,可眼下他就只记挂着要替阿宏找到那个马修,一心不能作二用,那公子哥冲枯云一笑:“可算让我找到个能说的上话的人了,你会说中国话吧?”枯云也只是敷衍着:“嗯,会。” 公子哥乐歪了嘴,朝枯云伸出了手,枯云的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丝毫没注意到这个公子哥的动作,那公子哥也是个会胡调的,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笑着从枯云身后摆着的一只瓷花瓶里头抽了朵红玫瑰出来,陶醉地一嗅花香,道:“本来我是在看花的,心想这红玫瑰长得真是漂亮好看,后来您一站到这里,您瞧,玫瑰都黯然失色了,枯萎了去。” 说着,他扯下玫瑰花上一片边缘露出点萎黄的花瓣,扔到了小圆桌上。枯云始终惦记着要找马修,心猿意马,哪里顾得上和他说俏皮话,扯出个笑容就要走。那公子哥不依不饶地,一伸手搀住了他的胳膊,径自报上家门:“尹鹤。” 枯云意思意思和他握了个手:“枯云。”他那眼神还在满场乱跑,尹鹤又道:“密四特枯来找人的?” 说话间,枯云浑身一震,他看到马修了,他才从孔雀厅外进来,甫一现身就吸引了众多目光和宾客。枯云生怕错失良机,撇下尹鹤便也跟着人群朝马修挤了过去。好不容易,他从人群的外围挤到了中心去,那马修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枯云忙不迭要和他客套,马修却也十分有礼貌,但凡要与他说话的人他都一一回应。到了枯云这儿,两人对视一眼,握一握手,枯云试探着问:“马修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马修的绿眼珠在枯云身上滴溜溜转了一圈,说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情便在这里说吧。” “这里人多口杂……”枯云笑着,“有件事务想要咨询下马修先生的意见。” 这句话可是他琢磨了三天才锤炼出来的句子,马修并没立即回答。枯云一时忐忑,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处看了,那满屋子环绕的悠扬乐声他早已听不到了,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乱跳,他是浑身上下都没了主张了。 这时,马修偏过头来与枯云耳语了句:“306房,我们可去那里详谈。” 听到这个房间号,枯云喜不胜收,先前他还怕这个副董油盐不进,没成想竟愿意和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谈话。枯云脸上的笑容跟着绽开,同那马修点了点头,悄悄走出了孔雀厅。他步行往三楼去,他需要些时间来盘算过会儿怎么与马修说明来龙去脉,又或者什么都不说,只道自己想开间咖啡馆,可马修倘若追问他为何不走正常程序时怎么办呢? 那就坦诚相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或是软硬兼施,只要过会儿是他们两人单独谈话,他总有办法能说服他。枯云没来由地自信起来,他以前从没办过这样的事,但他相信今天他就能办成,把阿宏苦苦等待的营业执照拿到手。 念及阿宏,枯云眼前已经浮现出阿宏得知执照获准后的快活模样了,此事尘埃落定后,阿宏对他必定是充满感激的,或许还有些刮目相看的情绪,说不定从此他在阿宏心里能分到点崇敬的念想。 可能会被爱人崇拜这件事几乎要冲昏枯云的头脑,到了306套房门前,他敲了敲门,马修已经在里头了,他来给枯云开门,枯云满身的欢喜藏也藏不住,他本就长得好看,笑起来更有番青春活泼的滋味。马修将他领进屋里,枯云便说:“副董先生,其实是这样的……” 马修却打断了他,食指尖压在自己嘴唇上,对枯云道:“放松些,玩得尽兴了,我们什么都好说。” 枯云很是听话,心道自己在别人的地盘,还有求于人,他说什么便暂且先听着吧。他还猜想道,莫非这位副董先生爱玩扑克?扑克他可不拿手,若是麻将牌,他还能陪着搓上几把。马修却没拿出任何消遣的把戏,他打了个电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他挂了电话后,枯云又想和他说咖啡馆的事,马修还是不愿听,给他倒了杯酒。他人是很温和的,颇具亲和力,枯云想也没想,就于他干了几杯,他酒量不佳,人已微醺,意识不清之际感觉自己从沙发上飘到了床上。 枯云想自己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得误事了,那边厢马修又来给他灌酒,这酒又推辞不得,枯云进退两难之时,套房外又进来了一个人。见到这人,枯云还当自己眼前是蒙上了半块黑布条,及至那人走近了,他才回想起早前听说过的黑皮肤黑面孔的族群来。这黑人比红头阿三还要黑,人高马大,顶天立地站在他面前,不由分说就脱起了衣服。 枯云一下看呆了,他瞅瞅马修,这个副董已喝得两眼发红,那和黑人自己脱自己的衣服,他就来伸手扒枯云的衣服。枯云自认脑子不太聪明,可对肉体情事却是十分敏感,先前那几杯迷魂汤是把他的这丝敏感都给灌没了,如今衣服被人扒去两件,枯云才算是觉出异样来了。他挣了下,那马修不知是怕他跑了还是如何,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此时黑人的衣服已经完全褪下,枯云一眼看过去,吓得差点大叫,那黑人杵在他面前,腿间的物事活像个驴棒槌! 马修嘬了枯云的脸蛋一口,掐了把他的屁股便去扯他的裤子。 枯云脑里轰轰作响,要说这个马修自己提枪上阵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找了个驴棒槌是怎么回事?!枯云没空细想,要他被根驴棒槌收拾他可不干! 枯云不敢看那黑人,他想拔腿就跑,但马修死死按住他,况且他心里实在害怕,两条腿打着颤,怕是就算能有开溜的机会,他估计连站也站不稳。趁枯云放空出神时,马修冲黑人使了个眼色,那黑人欺身便靠近了过来,枯云这回是地地道道地两眼一抹黑了,尖叫了声,头往边上一扭,哇啦就吐了出来。 马修和那黑人都愣在了原地,枯云急中生智,一擦嘴,陪了个笑,道:“刚才喝多了,怪臭的,我去洗洗再来和两位玩。” 言罢,他还脱了鞋子,放在床边,说:“我可不是要开溜,大家都是体面人,这双鞋子我先留在这里,一个体面人总不会这样就跑上街去吧?” 他使出浑身解数,硬是憋了个满目含春的笑出来,马修不疑有他,放他去了浴室。枯云左摇右晃地站起来,扶着墙钻进浴室。他这会儿恢复了些许,酒也醒了大半,看到面前一扇小窗,提起裤子赶紧翻窗跑了。他可从来不是什么体面人,紧急关头,光着屁股他都能栽进人堆里去。房间只在三楼,离地不高,枯云也算是个翻墙高手,利落地爬到楼下,连滚带爬逃过了外白渡桥,拦了辆黄包车直接回了霞飞路的公寓。 这一路上他都心有余悸,咬着手指想来想去地琢磨一件事:营业执照没能谈成,还放了公董句副董的鸽子,这下不好和阿宏交代了。 第2章 枯云到家后洗了把脸,便和衣在床上躺下了,这一夜是辗转难眠,他想到可以托人送信去给马修赔不是,那马修会不会接受呢?就算他器量大,接受了,可再想从他那里攫点什么好处,给阿宏牵线搭桥,难保马修不会再找两个三个驴棒槌来戏弄他;马修要是不接受,那公董局这条路是肯定行不通了,法国人同根同种,一个鼻孔出气,哪会轻易卖他这个外人面子? 枯云长叹一声,这人是被他得罪了个透,但他觉得阿宏是不会怪罪他的,只要他把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他说不定还要为他去出头,去痛揍那个法国人! 不行不行,枯云躺在床上连连摇头,这事还是不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事情是他没办好,还要给阿宏惹一身臊,这可怎么行。 枯云咬紧嘴唇,转念又想,大上海又岂是法国人独霸的地盘?法租界不行,那还能去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的地方嘛!再者,他们还可以回南京,他在南京有十间铺头,都是顶顶好的市段,随便顶一间来做,日子或许不会像如今这么滋润,可大体生活是不成问题的。枯云从床上坐了起来,嘴角隐隐显露喜色,只要和阿宏在一起,哪怕天天粗茶淡饭,他也心甘情愿。但是阿宏呢?阿宏会理解他吗? 毕竟他是一个处处为他着想的贴心情人,有情饮水饱,他又怎么会不理解,不明白呢? 枯云稍稍松了口气,可一颗心还是紧紧揪着,过往种种历历在目,阿宏对他的那些好,那些照顾,那种种贴心举动既是他会愿意与他同甘共苦的明证,又成了一记记响亮的鞭笞。枯云自责了起来,阿宏如此待他,冬天为他暖手,夏天彻夜不睡为他扇风驱蚊,他嘴巴馋了,随口说一声要吃桂花糖藕,阿宏冒着大雨就给他买了回来,苹果他给他切好,橘子他替他剥成一瓤一瓤,西瓜他给他把瓜籽一粒粒挑去。 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好,他却从未为阿宏做过什么,他也没有要求过,恳求过他的任何。想着想着,枯云眼眶一热,两行眼泪夺目而出。 枯云边哭边擦眼睛,他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这张营业执照他一定要帮阿宏弄下来。 这时枯云眼前忽地闪现出一个人影,那是个英俊公子哥的身影。 尹鹤! 枯云双手倏地握紧,这位密斯特尹显然是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那他又是怎么出现在一向不纳华人,“闲人勿扰”的交际茶舞会上的?想必是大有来头! 枯云眼珠一转,自言自语道:“得去好好打听打听这个人。” 他回忆起尹鹤在舞会上与他热络的劲头,思维又发散了,他抱紧胳膊,牙齿格格打颤,出卖身体的事不到万不得以他是绝不会干的。但……如果是为了阿宏,如果他能瞒住阿宏,唉,那两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枯云又有些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屋外的天色渐渐发青,泛蓝。太阳不知不觉跃上云头,阳光透过玻璃窗涌入室内,枯云也是躺不下去了,他趁珍珍还没起身,蹑手蹑脚地刷了个牙,换了身衣服便悄悄溜出了门。他跑去敲隔壁相邻杨妙伦的门,咄咄两下,没人应门,枯云转转门把手,压着嗓子说:“妙姐姐,是我。” 依旧是无人应答,枯云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门板上,他着急起来,不时往自己家门口看,他怕没等到杨妙伦给他开门,珍珍就挎着菜篮子先出来了。珍珍毕竟是先前就在伺候阿宏的人,要是回头她去告诉阿宏他一大清早就来找杨妙伦,阿宏再问起他找密斯杨是有什么急事,他怕自己编不圆谎,露出了马脚。他还不想让阿宏发现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来找密斯杨自然是有原因的,杨妙伦是名混迹各大跳舞场的陪舞女郎,见多识广,心中仿佛是有一本花名手册,上海滩中大大小小的名人名士,不光全都被她记录在册,他们各有什么奇闻趣事她也都能娓娓说来。杨妙伦心中还有个明星梦,她名字最后那个“伦”字便是因着效仿王汉伦而添上去的。她还自绘了一张明星地图,去哪儿能遇到民新影片的老总,《火烧红莲寺》最近又在哪里取景,大中华的明星们在哪家咖啡馆包场聚会,她都了如指掌。 自从杨妙伦入住枯云隔壁的空房,阿宏便会时常提醒他少与此女子来往,说她是伤风败俗之流,难登大雅之堂。阿宏并没见过杨妙伦,他每次来找枯云时都十分小心谨慎,他也与枯云解释过,他是白相人中的大人物,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在诺曼底公寓有个相好,他怕是要有人对枯云不利的。枯云并不怪对杨妙伦有所非议,他想,要是阿宏与杨妙伦能见上一面,他也会喜欢上她的。她一张鹅蛋脸,柳叶眉毛杏仁眼,天生两边嘴角微微翘,她人还很玲珑,与她在一起时总是欢声笑语不断,着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女士。 枯云毕竟才到上海不久,他又不爱主动与人攀谈交际,与他走得近的人寥寥无几,珍珍总是沉默寡言,玛莉亚只热衷交际出锋头,唯有杨妙伦,枯云能与她说得上话。他今天来找杨妙伦,一是想打听打听尹鹤这号人物,二来也想就营业执照的事问问她的主意。 这杨妙伦不知昨晚疯到了几点钟,枯云接连又喊了好几声,最后实在忍不住用力拍了下门,那屋里总算是传出了点动静。 杨妙伦来给枯云开门,不等她说话,枯云便先闪进了她屋里去。屋里很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枯云才说了个“妙”字,杨妙伦的手指头就上来了,戳着他的脑门说:“作死啊,一大清早就来拍门,你两手空空当个寓公不用上班,现在连睡觉休息都不用了是不是?还不让别人上班,不让别人睡觉了啊?” 枯云开了灯,冲杨妙伦笑一笑,杨妙伦身上单穿了条粉绸的睡衣,一头乱发,见到枯云的笑容,翻翻白眼,一扭屁股从他面前走开了,坐到沙发上点了根烟。 枯云跟着过去,殷勤地说:“又忙到很晚是吧?我给你捶捶腿吧。” “去去去。”杨妙伦踹了枯云一脚,翘起了二郎腿。枯云嬉皮笑脸的贴过去,一口一个“妙姐姐”,好不亲热。 杨妙伦昨晚上班到深夜,觉没睡够,本是有些脾气要发作的,可瞥到枯云那张笑出了花的漂亮脸蛋,一口气没憋住,自己先噗嗤笑了出来,伸手拧了把枯云的脸颊,冲他龇了龇牙,一条白花花的大长腿架到了枯云大腿上。 枯云赶紧给她捏腿按脚,杨妙伦眼睛一斜,吐出个烟圈,问他:“你说说,你的红姐姐是不是又是半个多月没露脸,让你这颗小心脏又提到嗓子眼了?” 枯云是常常与杨妙伦要聊起阿宏的,毕竟除了这名情郎,他生活中也再没别的事情与话题了。但他很小心,只道自己有个大他五岁的情人,名字里头有个红字。 枯云今天暂且先没提阿宏的事,他主要关心的还是尹鹤的背景。 “啊?你见到了尹家的四少爷??”杨妙伦一听到尹鹤的名字,眼睛瞪大了一圈,那眼底的青圈儿也跟着消了几分,人都精神了。她放下腿,拍拍身边的位置,让枯云过去坐,她呢,整个人蜷到了沙发上,一支胳膊撑着沙发靠背,酥胸半露,说道:“你说他昨晚去了孔雀厅?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尹家的四太太是个日本人,而且尹鹤人脉很广,连洋人都要卖他面子。” “他已经娶了四个太太了?”枯云一个放松,那或许这个尹公子是不会要与他发生些什么肉体关系的。 杨妙伦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连声数落枯云无知闭塞,她道:“是他爸爸的四姨太!尹鹤是家里的四少爷!” 枯云挠挠鼻尖,那点忧虑又萦绕了上来。杨妙伦说起尹家的事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她只管说,枯云只管听。 尹老爷尹千丈军阀出生,戎马半辈子,带兵打到绍兴时不知作了什么想法,毅然决然弃甲从商,到了上海落脚,大干实业。尹千翁家中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五男四女,这尹鹤便是他的三太太生下的孩子。尹鹤虽非家中长子,但尹家上下唯有他随父从商,名下已有多处实业,听闻他也是最讨尹老爷欢心的那一个。 “大少爷从前当兵受了重伤,偏染芙蓉痛,常年卧床,命都要靠药吊着,是个活药罐子,二少爷呢去了南京干税务,三少爷进了教育局,出息是都出息,但都不如尹鹤混得体面,你看看人家,外国人的交际舞会都随便进出,我听说啊伊和法国人的关系老铁了,公董局的总董事见到他都要敬他三分。” 听到此处,枯云耳朵一动,眼睛都亮了,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尹鹤他找定了! 这之后,枯云全然忘了和杨妙伦就营业执照的事讨论一番,他这个人向来没办法同时琢磨两件事,光是考虑如何联系尹鹤已经用上了他的所有注意,哪还有空再想别的。 论及找人,枯云首先想到了玛莉亚,他从杨家出来后就溜回了自己家,珍珍出门了,枯云放心地在客厅给玛莉亚打电话。玛莉亚很是爽快,什么都没问便给他找人要来了尹公馆的地址。枯云前脚挂了玛莉亚的电话,阿宏的电话后脚就到了,听筒那头“喂”的一声,枯云眼皮一跳,他一听就知道是阿宏的声音,手都跟着发起了抖。他实在是有些心虚。 阿宏问起昨晚舞会经过,枯云只道:“你放心,一切都办妥了,咖啡馆我会帮你挂在珍珍名下的。” 阿宏这时问他:“珍珍在不在家?” “不在。” 阿宏遂说:“我怕他们也会发现我和珍珍的关系,这样吧,我联系了一个朋友的远方表亲,叫做苏小霄,苏州的苏,大小的小,云霄的霄,你先挂在她名下就是了。” 枯云记下了这个名字,连声说“好”,他是一刻也没法面对阿宏了,赶紧撇下听筒,拿上件外套便出了门。 他的心跳得飞快,阿宏的声音犹在他耳畔,那是一把怀着多少期望,多少渴盼的声音啊。他听到他说事情已经办妥时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啊,连呼吸里仿佛都带着笑意。 枯云抓紧了自己的手指,两只手攥在了一块儿,他拦了辆黄包车,往尹公馆去。 尹公馆位于贝当路,是一处被一人高的石头墙壁包围住的居所,在那石墙后头还植有成排的高大杉树,将尹公馆的真面目彻彻底底掩盖了起来。贝当路上十分幽静,一阵微风吹过,杉树娑娑作响。枯云走到那连接两片围墙的漆黑铁门前,门上装着电铃,他按了两下,等待的间隙,枯云踮起脚尖往门里张望,透过枝桠缝隙,他依稀是看到一片铺满红瓦的斜坡屋顶,未来得及再多看两眼,那铁门径自打开了半扇,一个穿蓝布长衫的长脸男子从里头探出了个半个身子,狐疑地打量枯云。枯云赶紧报上姓名,道:“昨晚与尹鹤公子在孔雀厅见了一面,当时匆匆,今天恰好路过贝当路,便想再找他叙上一叙。” 那长脸人起先不怎么客气,听说枯云是在孔雀厅见到的尹鹤后,一双绿豆眼睛将枯云又仔细看了个遍。枯云的右眼是颗灰眼珠,左眼发蓝,不用多说便知是个异国来客,他出门时虽然着急,可他热衷治装,随手一套衣服一双皮鞋那都是顶顶精良的做工,顶顶时髦的款式。他的笑容又很得体,站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出自己是个颇值得交际的人物。 长脸人思量片刻后,说道:“您先随我来吧。” 枯云一颔首,尾随着这长脸人进了尹公馆。尹公馆是座墙面奶黄的连体大宅,前院的花园洋味浓厚,西洋油画中最普遍的天使与少女的大理石像随处可见,翠绿的草坪上零星点缀着静心修剪成或球或方各式形状的矮树丛。公馆门前挖出了个喷泉水池,清波荡漾中有数尾锦鲤游曳。枯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群杉环绕中,这尹公馆好似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空气里弥漫着的自然气味叫人沉醉。 进了尹公馆,长脸人安排枯云在大客厅里稍作等候,他这就去找四公子通报。 尹公馆中亦保持着贝当路式的安宁与静,这反倒叫枯云犯起了嘀咕,偌大的房子听不到一点响动,哪里像是有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住着的地方呢? 莫不成尹老爷那几位太太关系不睦,并不全都住在一处? 尹老爷如此有头有脸的人物,岂会让这种失脸面的事情发生? 那便是时间尚早,一家老小都还睡着。上海的时髦人物们素来是不贪慕早晨时光的。 枯云想到此处,看了眼客厅一角的落地时钟,才是早上八点多两分,岂是尚早,简直可以说是夜才过半,酣睡正香的时刻啊! 假若不是有烦心事缠身,往常这个钟点,他自己都还在梦乡流连呢,枯云苦笑了下,他又坐着等了十来分钟,那长脸人却未再露面。枯云等的也是有些无聊难耐了,起身在客厅里踱起了步子。尹家的客厅装饰华丽,东西杂糅,既有中国瓷的大花瓶,又有钢琴留声机,墙上挂一副水墨写意画,一副油画肖像,那画像中的人穿军装,配西洋佩剑,面容硬朗,那嘴唇与下巴的线条与尹鹤隐隐有些相似。画中人的眼神十分敏锐,鹰隼一般,盯得枯云头皮发麻,好像将他有意来利用尹鹤的心思全都看穿,枯云擦擦额头,转身走到了窗边。 绛红色的窗帘此时已经挽起,透过玻璃窗,枯云看到了前院角落里的一个雪白秋千。那可供两人坐的长座位正在微风里前后摇摆,枯云心里不由冒出了些罗曼蒂克的绮思。他的罗曼总是与阿宏有关,他想和阿宏坐在这样的秋千上,身后是风在轻轻推送,他们就这样互相依偎,一同往前,一同摇后。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他们便如此被时光轻摇慢送,一路白头。 枯云正美美地幻想着,神魂越飘越远,风筝似地正往他脑海中那个美丽的未来飞去,忽然间哐当一记脆响,吓得他从原地跳开,他心中那只飞出老远的风筝一下被扯回了尹公馆的现实里来。 枯云惊魂未定,他拍着胸口扭头去找那声音的源头,他看到客厅门口站了个人,从轮廓看来,约莫是个身材瘦削的男子。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那声音是不是他弄出来的,他的长相,枯云也不清楚,他是被包在阴影里头的,唯有两条小腿站在一片三角状的阳光里面。这光还照到了紧邻着他右腿的一根黑色手杖。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光黯了,阴影中的形象清晰了些许,这下枯云能看出他的样子了,但细节还是不甚明了,只能看出他的身子歪斜,全身的重量仿佛都在靠着右手和手里握紧的手杖支持。他的右手在颤抖。 “您是?”枯云问道。 这人显然不是尹鹤,尹鹤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憔悴成如他这般。 男子的两颊凹陷,眼窝很深,仅仅是站着已是粗喘连连。他没搭腔,只是看着枯云。 枯云发现他脚边的影子里有个黄铜盆子,那男子循着他的眼神亦看向了那铜盆,他鼻翼一抖,冷哼了声,抬起左脚,忽地将那铜盆踢出好远。也不知那铜盆是哪里得罪了他,被一脚踢开了尚且不算,男子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铜盆跟前,人半靠在墙根上,举起手杖对准铜盆又敲又砸,枯云算是明白了,先前他听到的怪声音是男人在用手杖敲铜盆呢。 一时间尹公馆里充斥着哐啷哐啷的敲击声,活像进了间打铁铺子,安静是绝没有了的,可却也不热闹,只是很吓人,近而有些恐怖了。这男子是个很阴森的样子,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敲盆子,一下比一下更用力,这折磨却是双向的,铜盆与男子皆落到了个痛苦不堪的局面,铜盆被打得不成原形,男子单薄的身体亦是摇摇欲坠。枯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一个佣人打扮的少年人和一个中年妇人从一廊之隔的一扇小门里跑了出来。 少年人忙去扶男子,中年妇人捡起了铜盆,少年人给男子顺气,小声说:“大少爷,别动气,别动气。” 那妇人回身看了枯云一眼,眉心一皱,也去帮着扶男子。两人将这位大少爷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送,枯云伸长了脖子看,这大少爷的脸总算是落到了点阳光。那是张苍白,阴沉,缺乏生气的脸孔。少年人打开了门,大少爷微微偏过了头,他还在大口喘气,脸颊上浮现出不太健康的艳红色,两颗漆黑的眼乌珠望住枯云,锐眼如刀,他的眼神竟同那穿军装的画中人如出一辙,却更让人害怕,那画中人拥有的是人的敏锐与威慑,他却像是鬼,见了谁仿佛都要索他的命。 枯云一个哆嗦,往后退开了去,没成想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忙转过去赔礼道歉。那人笑笑看着他,道:“让密斯特枯看笑话了,那是我大哥,脾气不太好。”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尹鹤。枯云见到他,又慌张又激动,打着结巴接了句:“哪……哪里哪里,是我,我,我吓着他了……大约……” 尹鹤朗声笑,他一伸手又像是昨夜那样搀住了枯云的胳膊,他的动作和神情都是极自然的,叫人看不出半点他和枯云的生疏来,他们像是两个亲近的朋友,一个拉着另一个就往尹公馆的二楼去了。 枯云是不怎么喜欢与不熟识的人产生太多肢体上的接触的,但今日他有求于尹鹤,加之尹四公子一表人才,手上抓捏的力度刚刚好,没有半点狎亵的意味,是个好客的主人家的态度,无形中拉近了枯云与他的距离,身上还飘来阵淡淡的香味,怡人心肺,枯云便也依顺着他了。 尹鹤将枯云带去了三楼一片开阔的露台,那露台上的一张长桌子上已经布置好了餐点饮料。尹鹤替枯云拉开一张椅子,做出了个“请”的手势,这向来是男士用在女士身上的礼仪,枯云怪不好意思的,叠声道:“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尹鹤将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坐到了他旁边,说道:“不用客气,昨天晚上在孔雀厅一面之缘,没想到密斯特枯还惦记着我,实在是我的莫大荣幸,早饭吃过了吗?” 枯云没什么胃口,推说已经吃过了,尹鹤笑着给他倒了杯咖啡:“那咖啡总要喝两口吧? 他的一双眼睛自打见到了枯云便一直眯眯笑着,看上去和善可亲,与方才枯云在楼下见过的大少爷恰是两个季节,两种面貌。念及那面若冰霜的大少爷,枯云问道:“我这个生面孔突然出现,怕是吓到大少爷了吧?” 尹鹤吃着白面包,摆摆手说:“密斯特枯不要胡思乱想,大哥可是日日夜夜听着炮声长大的,哪有那么容易被吓着?” 枯云喃喃:“可是他看我的样子,像是记恨着我的什么……” 尹鹤笑得更开,道:“那是更没有的事了,大哥恨天恨地还恨不过来,绝恨不到密斯特枯的头上来。” 尹鹤这番话叫枯云有些尴尬了,他移开目光,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尹鹤给他加了太多白方糖,咖啡甜过了头,枯云皱了下眉,尹鹤遂问:“不合口味,是糖加多了?那换一杯吧。” 枯云没想到尹鹤不光热情,人还很细心,将自己的反应毫无遗漏地看进了眼里,这事儿可只在阿宏身上发生过。似曾相识的体贴氛围让枯云放松了下来,他看了周围一圈,坐在尹公馆的露台上,大半个法租界尽收眼底,日头升高,租界中标志性的法国梧桐那翠绿颜色的叶片望上去已接近刺眼了,一蓬蓬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亮光中点缀着红瓦白墙,还有几处教堂塔尖,景色中的异国风情不消多说,再环顾尹公馆四围,闹中取静的悉心营造更有种遗世独立的淡然情调。枯云的心境不由被这片祥和的气氛感染,再和尹鹤说话时,声音已不似先前那么拘谨了,他找了个闲话题,问说:“我今天这么早就来按电铃,没有扰到您的清梦吧?” “是有些早,要是我母亲在家肯定得发脾气,她睡得浅,一点风声她都受不了,哈哈。” “令堂不在家?” “密斯特枯来得巧,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北平。”尹鹤掰着手指给枯云细细说来家中人口的去向,尹千山的二太太住在与本宅一院之隔的偏院,女儿在伦敦留学;四太太是个日本人,趁学校假期,带着一子一女回了日本探亲;至于他那同母所出的两个哥哥,因着公职需要,现在都在南京。换言之,不说那些佣人仆役,尹公馆本宅除了尹鹤和大少爷之外,只住有昼伏夜出的五太太,六太太还有五太太才满九岁的独女。 枯云听完,觉得这些人里头似是缺了个什么人物,想也没想便问尹鹤:“那大太太呢?也没在家里?” 尹鹤吃完了早饭,靠在椅背上点了根烟,顿了会儿才说:“大太太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很爱她,别人都不过是内宠如夫人,这正室太太的名号从未想过旁落给谁,我对此是没什么意见的,只是母亲颇有微辞。” 尹鹤一边说着,笑意显而易见是淡了。枯云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直怪自己多嘴多舌,别人的家事别人想说的自然会说,他瞎问个什么劲啊! 不过人丁稀少,生气不旺,也难怪尹公馆显得如此空旷和宁静了。 尹鹤这时问枯云:“那密斯特枯呢?我听人说您先前是住在南京的?哪阵春风把您吹到了上海来?” 枯云一笑:“在南京住得有些烦了,想去别处看看,就来了上海。” 他内心里还在后悔自己的冒失,猜想着会否因为那句话,他和尹鹤的关系再没法深入,倘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挽救如何弥补云云,而表面上还得兼顾着和尹鹤客套,这可真是难倒了枯云,脸上的笑难免发僵,为求给自己点冷静思考的时间,他也摸出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打算趁点烟时理理思绪。 这抽烟的本事他本是嫌恶的,自觉是百害无一利的行为,可近来他也发现了烟叶的好处了,这烟丝一点上,仿佛是能将他的所有忧思一起点燃,全都烧成青烟,径自散开化解到风中去。 枯云将烟叼在唇间,低头划火柴,那边厢尹鹤又来问他:“密斯特枯认识公董局的马修?” 枯云正盘算着要如何将话题引到咖啡馆营业执照的事上,孰料尹鹤自己抛了根线索到他面前,枯云一颤,摸摸耳朵,挠挠鼻尖,靠近了尹鹤,说:“也不算认识,只是恰好有事想要拜托他一二,可我人微言轻,公董局毕竟也不需要卖我的什么面子。” 尹鹤弹弹烟灰,脑袋也挨近了枯云:“不知道是什么事需要劳驾到副董事出面?”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尹鹤这一问,枯云立即将营业执照的事和盘托出,连同阿宏投资证券失败,与法国人结过梁子的事也一并告知了。至于他和阿宏的关系,他只道他们是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 尹鹤听后,眼珠转转,道:“密斯特枯要是着急,一张营业执照我倒是能想到办法,只是……” “只是?”枯云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尹鹤。 尹鹤揉了下他的肩膀,温声道:“只是您的这个朋友,既有二十多万可以赔,又和法国人打过交道,还经常在江浙游走,这经历很是耳熟,我想我说不定也认识,不知他的大名怎么称呼?” 枯云并不愿意透露阿宏的身份给尹鹤知道,万一让阿宏知悉这执照的事是拜托了一个公子哥得来的,怕是要和他发脾气的。阿宏总担心枯云会和别的公子哥跑了,他说话做事一直是很有自信的样子,这一点担忧,让枯云觉得他是十分鲜活,更值得他爱了。因此枯云眨了眨眼睛,回尹鹤道:“密斯特尹不要见怪,有些原因,实在不方便透露,只能说他名字里有个宝字。” 尹鹤也跟着眨眼,一拍大腿,音调提高里几度,大声道:“莫非是黎宝山?” 黎宝山这三个字仿佛是开启了枯云记忆中的某个机关,他只听阿宏提过两三次的名字仿佛就是这个。枯云抖了抖脚,低头抽烟,似是默认。 “要说是黎宝山的话……”尹鹤摸着下巴,打量起了枯云,声音渐近消隐了。枯云抬起眼看他,他看到尹鹤眼中的犹豫和一星点疑惑,这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他和尹鹤不过一面之缘,他堂堂尹四公子凭什么要为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奔波操劳呢? 枯云的声音低低的,郑重说:“这事情我知道麻烦,密斯特尹不用为我费神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尹鹤道:“按照黎宝山的意思,他要你将咖啡馆先挂名在一个叫苏小霄的名下,对吧?” “嗯……” “那咖啡馆的店铺地址您记得吧?”尹鹤又笑起来,一张俊脸依旧很是和善。 “记得。” 尹鹤闻言,拿起桌角上的一个铜铃摇了两摇,不一会儿先前给枯云引路的长脸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枯云握着椅子扶手,留意听着看着尹鹤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莫非尹鹤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尹鹤使唤那长脸人去给他拿纸笔过来,他让枯云写下了苏小霄的名字和店铺的地址,还问枯云要了家中电话,拍着胸脯道:“营业执照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密斯特枯,等我的好消息吧!” 枯云喜上眉梢,一把握住了尹鹤的手,表示要好好谢过他,尹鹤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枯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这个尹四公子不光看着和气大方,为人确实是有大善心的,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绅士。可转念一想,听尹鹤的意思,他和阿宏定是认识的,那他来拜托他的事,他会去告诉阿宏吗?白相人最要紧就是面子,这事要是传出去了,阿宏的脸该往哪里搁? 枯云眼神一滞,握着尹鹤的手,道:“不过这件事,不知道密斯特尹能不能替我保密,我和我那位朋友不太想闹得人尽皆知。” 尹鹤拍拍他的手背,笑呵呵地满口答应。这下枯云可算是彻底放心了,他和尹鹤又闲坐了会儿,两人约好了周末去月宫舞厅跳舞,尹鹤亲自将枯云送出了门。 拜会尹鹤的事比枯云预想中要顺利许多,他美滋滋地回了霞飞路,仿佛那营业执照已经从天而降落到了阿宏的口袋里去了。他在路上顺道给尹鹤置办了一份厚礼,回家后没一会儿,阿宏的电话就来了,枯云这回有了许多底气,叫他不用再多忧愁,只等着收营业执照便是。他问阿宏晚上要不要来吃饭,珍珍买了小黄鱼,晚上要做咸菜笋丝小黄鱼。阿宏叹息起来,道:“我也想来,只是这边实在抽不出空,你和珍珍吃吧。”他停了会儿,悄悄地,轻洞洞地对枯云说,“小云,我很想你,你替我干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真想现在就好好抱一抱你,亲一亲你。” 枯云抿紧了嘴唇,他当然也想阿宏现在就亲一亲他,当着他的面夸奖他,赞美他,将他捧到天上去,让他除了他这个人之外,再分不清看不出世上别的颜色。但阿宏要忙他的事,他谅解他,他既是他的阿宏,他又是外头的黎宝山。 枯云呼唤了声:“宝山……” 阿宏那边倒抽了口凉气,立即道:“这个名字哪能随便喊!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 “可是家里就我和珍珍啊。” “唉!总之别人要是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你就很危险!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阿宏!好了,好了,我要挂电话了。” 枯云支吾着想再说些什么,可阿宏已经断了音讯。枯云靠在沙发上,长吁短叹起来,他自责地想,他是不应该那样随便就喊出阿宏在场面上的名字的,阿宏是在为他着想。无缘无故叫他宝山也真是荒唐,管他是宝山银山呢,他是只属于他的阿宏,这名字是专属于他的。 如此一想,枯云又活跃开心了,翻出了几本杂志晒着太阳一本一本看。 到了饭点,枯云和珍珍同桌吃了夜饭,玛莉亚差人送来口信,找他晚上去朋友家里玩牌九,枯云答应了下来。就在他要出门时,尹鹤的电话却来了,营业执照的事他已给枯云办好了,约他在福州路红香楼的玉门小包间见面。 枯云在电话里千恩万谢,尹四公子果然有手段,混得吝,一张营业执照,不出一天就拿到了手。尹鹤和他定在二十分钟后见面,时间紧迫,枯云只好找珍珍去替他跑一趟腿,同玛莉亚告个假。 枯云带上礼物匆忙间出了门,坐上黄包车,他一拍脑门,这才想到他这是被人约去了四马路,他到上海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四马路的名声也还是听说过的。他不太情愿,也不明白尹公子这样的体面人怎么会约在四马路,枯云揣着礼盒犯起了难,但思来想去,名门贵公子在玩乐上再怎么不羁放纵,也定是洁身自好,会看紧了自己的身体的。这红香楼或许住的都是些书寓先生,断然不会有什么下品邋遢人,说不定还是处隐世的风雅场所,流连其中的多是些文人雅士。 如此自我安慰了番,枯云离那红香楼已经越来越近,他紧紧靠在黄包车上,车夫拐进一条小巷里时,他知道他的想象是落了空了。到了红香楼门前,他更是打起了退堂鼓,别说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先生了,连个端庄周正的长三阿姐都没见到,短短一条小巷里净是衣不蔽体,目光阑珊的咸水妹在招揽生意。打发走了车夫,枯云硬着头皮进了红香楼,里头果然是个烛火昏黄的幺二堂子,他一进去便有个脂粉味刺鼻的小妹贴了上来,“好哥哥”“好哥哥”的叫个不停。 枯云无意和这里的莺莺燕燕纠缠,直接往玉门包间找去。这腌臜不堪的堂楼浸淫在浪声秽语中,一个个脸蛋扑得雪白,嘴唇抹得艳红的女人见了枯云这等打扮得体的男子都像是饿狼见了肉食,全都扑将了上来,枯云左躲右闪,口中道:“我来找人,来找人的。”好不容易爬上了二楼。 二楼廊道上弥漫着一股怪味,似是檀香里头混着大烟土一块儿在烧,熏得枯云眼睛酸疼,脑门发胀。千辛万苦到了玉门间门口,枯云连门也没敲,避难似的一推开门就钻了进去。玉门间里的气味比外头更坏,也不知是多少年没晒过太阳的地方了,一阵阵霉味与酸臭味环环相扣,一波又一波地袭来,直叫枯云皱鼻子。这玉门间里还很昏暗,唯有迎面处的烟塌上亮着一盏油灯,那塌上斜躺着两个人,一女一男,女的光着半身,丰.乳微垂,正低头专心烧制烟泡,听到开门声,只道:“茶水放下就是了。” 枯云极力辨认,这女的他不认识,那男的半边身体是被罩在黑暗里的,他看不清。男人同女人调笑,张开了手将女人一边胸脯抓在手里使劲揉搓,还道:“我的好霄霄,我的嫡亲老板娘,还不快给你的宏哥哥嘬上一口。” 女人转头娇嗔道:“等你把营业执照拿来再来喊我老板娘。” 男人从塌上撑起了半个身子,一张暗黄,近乎枯萎的脸映入了枯云眼帘。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但他没说话,他只是看着,站着。 男人将女人揽到了怀里,那女人眼睛一斜,看到了枯云,娇滴滴地说:“有人在呢。”她又咂摸了声,“哎哟!什么时候新请来了这么个漂亮娃娃?” 男人这才往进门处投去一瞥,这一瞥叫他和枯云打了个照面。男人的两颗眼乌珠原先叫大烟给迷成了一大一小,见到了枯云,登时两眼成了一般大,他大叫了声,推开女人就跳下了床。 “你吃错药啦?!”女人搡了男人一把,男人给她递个眼色,抓起件衣服扔到她身上,急忙忙跑到枯云面前:“小云你怎么来了?不不不,你来了才好,你来了才好啊!忘了介绍,这是我表妹,小表妹,我今天来就是来和老鸨谈给她赎身的事的,结果那老鸨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我是中了邪门的迷魂汤了!” 女人很是机灵,突然就抓紧了肩上的衣服,哭倒在了床上,摇身一变成了个贞洁烈女的面貌:“我的哥哥呀!我的亲阿哥呀!!我怎么会!怎么会啊!” 枯云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女人都可笑极了,都到了这地步,也亏他们能编造表演得出这表兄妹的故事,莫不成他在阿宏眼里就是个连这样破绽百出的谎言都会相信的大傻子?没错,他是不够有智慧,但现在他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阿宏这名男子不是他的专属,他的甜言蜜语不是,他的人也不是,更遑论他的名字了。 枯云心下一恨,无论阿宏和女人如何辩解他都是冷冷无言,他终于是活出了点他的姓氏的冷酷意味来了。 聚少离多他可以忍,粗查淡饭他无所谓,他可以对爱人言听计从,唯命是从,他要的是真心真意,为着这颗真心,他可以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但如今他手里抓着的却是个空壳子,假情郎,这些他不要。 阿宏看枯云无动于衷,便要去拉他的手,孰料枯云一甩手,转身就走了出去。他走得飞快,阿宏也跟得飞快,将枯云拦在了红香楼门口,苦苦哀求道:“你听我讲呀,听我讲呀小云,你看看我,看着我!” “你别跟着我!”枯云气得发抖,阿宏还想抓他,却抓了个空,索性整个人扑将了上去要抱他。红香楼里的气味叫人作呕,阿宏的味道再贴上来,枯云简直都要吐出来了,他一巴掌挥出去啪地打在阿宏脸上,又说:“别跟着我!!” 阿宏抽多了大烟,一路追逐已经耗光他的体力,枯云的这一巴掌竟将他打到了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枯云趁此扬长而去,到了福州路路口,他掏出手帕使劲擦手,末了还将手帕狠狠扔开,他皱紧了眉头才要拦车,停在马路边上的一辆小轿车就开到了他面前。 枯云往车里一瞅,皮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是笑容满面的尹四公子。尹鹤对枯云一招手:“密斯特枯,上车吧。” 枯云还在气头上,看到谁都不想搭理,调转头就走开了。尹鹤见状,跑下车跟在他后面追了上去。 “密斯特枯,你的营业执照还要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一句话仿佛是火上浇油,枯云扭头忿忿瞪尹鹤:“不要了!烧了吧!” 他这才想起手上的礼盒,塞到尹鹤手里,道:“还要谢谢尹公子了!这份礼物请您一定收下!不想收就替我扔了!” 枯云所言所行早已超出了不客气的范畴,简直是像在冲尹鹤发脾气了,尹鹤却没动气,枯云涨红了脸,眼圈和鼻尖都跟着变得好红的样子怪有意思的,他不依不饶地跟着他,说:“密斯特枯才从南京过来,或许不知道,这个黎宝山在上海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当时和我说他在证券上赔钱,还要在法租界开咖啡馆,我觉得实在不像他会干的事,就留了个心眼,果不其然啊,枯先生的这位朋友其实叫做丁阿宏,是黎宝山的司机,他在老家已有个妻子,这个苏小霄是他的姘头。枯先生这回大约是遭了骗了。” 这事儿枯云早在红香楼就摸出了点门道,如今被尹鹤说了个门清,他又羞又恼,两腿一弯蹲在了大马路上,抱着膝盖,将头埋到了臂弯里,在大马路上装起了小乌龟。 尹鹤哭笑不得,在一众来来往往的路人面前,俯下.身拍拍他,劝慰道:“别生气了,现在看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也不迟,以后交友谨慎起见便是了。” 枯云闭紧了眼睛,这个尹鹤怎么会懂,他这岂止是遭了骗,他是遇了骗财骗色的拆白党! “我请密斯特枯吃饭啊,告别旧生活,喜迎新时代,如何?” 枯云站了起来,背对着尹鹤抹了抹眼睛,他是不想在人前露了怯,认识才不到一天的人就把他的眼泪看了去,他不要。 “吃饭就免了,”枯云整理衣装,鼻尖还红着,说,“去北四川路,跳舞去!” “哈哈,好,就去跳舞!” 尹鹤一挽枯云,两人坐上汽车,直奔月宫舞厅。 这一晚枯云在月宫舞厅算是尽足了兴,一曲接着一曲,舞伴连换了五六个,直舞到了舞厅关门,之后又跟着尹鹤去了酒吧喝酒,还学上了打弹子,扑克牌。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在哪儿了,依稀记得尹鹤将他送回了家,他一进家门倒头就睡。隔天他睁开眼睛,左看右看,只能大笑自己荒唐,竟是在客厅地板上趴着睡了一整夜。 他这醒来也并非自然醒来,而是被门口的敲门声惊醒的。枯云坐起来,敲门声还在继续,他喊珍珍开门,没人应他,枯云只好自己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朝近旁的穿衣镜前瞥了眼,这一眼把他自己给看怵了。蓬头垢面自不必说,衣领敞开到了胸口,衬衣上不知怎么还落到了一大片暗红,仿佛是葡萄酒渍。他手腕上还绑着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红绸布带子,裤腿一只挽到了小腿,一只拖在脚背上,如此邋遢他可见不得人,枯云忙走去卧室想要换套衣服。 一踏进卧室,枯云却傻了眼,他卧室里的抽屉柜子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连同他那用来存放些贵重物品的抽屉也被撬开,里头的钞票银元,金条手表全都不翼而飞! 枯云干吞了一口口水,难不成昨天遭了贼?他赶忙去隔壁房间找珍珍,珍珍屋里也是一片狼藉,衣柜大开,衣服鞋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贼不光偷钱,还爱偷女人衣服啊! 枯云揉着脑袋检查房间和客厅的窗户,可都没找到被强行进入的痕迹,他头疼得厉害,而那边敲门声又加急了,还有个人问道:“请问是枯云枯先生的家吗?” 枯云一抹脸,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了许多人,打头的是个穿风衣洋装的高个男子,他约莫二十七八,剑眉星目,气质刚硬,见到枯云,客客气气地问:“您就是枯先生?” 枯云还在惦记他的金条银元,也不知珍珍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那双特别漂亮,此时此刻又异常空虚的双眼眨了眨,轻声应下:“是我。” 高个男子朝他伸出手:“黎宝山,来给枯先生赔罪来了。” 枯云和他握了下手,从门边的矮柜上拿了串钥匙,道:“我家里遭了贼,我得先去趟捕房,有什么事我们约个地方回头再说吧。” 黎宝山一愣,看枯云确实是要出门不假,他笑了两声,拉着枯云的手臂就进了他家。枯云着急要去报失窃案,被黎宝山强拽回了屋里,他本就不太乐意了,而黎宝山手劲还很大,他想挣又挣不开,枯云更是一阵不痛快,怒骂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硬闯进我家里想干吗?” 他昨夜通宵达旦,满目血丝,人又在一个极其恼火的状况,龇牙咧嘴,丑话受尽,可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却看不出半点狰狞可怖,气到发红的脸颊和眼睛反而显出了点他的凄楚可怜。黎宝山将他按到沙发座上时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污辱,委屈极了,水汪汪的眼睛立即就要掉出两串眼泪一般。 黎宝山面对着他坐下,说:“枯先生,去巡捕房的事暂且不着急,我带了个人过来给您见一见。” 枯云一踢腿:“怎么不着急?我家里东西被偷了!我的小娘姨不见了!被人谋害了都说不定!” 黎宝山扬了扬嘴角,枯云又跳起来要跑出门,这下换了黎宝山不痛快了,他一把拽住枯云将他塞在自己边上,挑眉正色道:“你先见了这个人再说!” 枯云恨恨的,武力反抗不过黎宝山叫他难受极了,红通通的脸泛了白,脸色很难看,他道:“要我见谁赶紧叫进来!” 黎宝山打了个响指,一队穿单褂长裤的年轻后生陆续进来,走在最后头的一个后生手里还揪着一个人,那人赤着臂膀,浑身是伤,尤其是后背,血肉模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身后,低垂着脑袋,人正瑟瑟发抖。他被拖到了黎宝山和枯云跟前,人跪在了地上。黎宝山瞧了眼枯云,枯云正歪着脖子费劲地辨认着男子,黎宝山一脚踩在这男子的膝盖骨上,抓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冲着枯云,道:“枯先生,认出来了吗?” 枯云低呼了声,随后便厌恶地扭过了头,他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这个丁阿宏在他这儿是彻底上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名单册子了。 这时枯云又是声惊呼,转过头去煞有介事地看着黎宝山,他张大了嘴,奇道:“啊!你就是那个黎宝山啊?!” 黎宝山摇头苦笑,这位枯先生的反应何止慢了半拍。他道:“否则枯先生以为我是谁?他吗?” 黎宝山往丁阿宏身上一指,枯云道:“我听说你是个大忙人,我没想到你会……唉!我这个人就是容易犯糊涂……唉!” “哈哈,没事,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黎宝山的笑声与尹鹤相似,都很爽朗,但更大方直率。这笑里是绝没有嘲弄的成分的,只是枯云自觉在这个大人物面前闹了笑话,不敢拿正眼看黎宝山了,盯着木地板抓耳挠腮的,用眼角的余光偷摸着瞄他。 黎宝山道:“枯先生,我知道您是不想再见到这个下三滥的货色了,但我听说他还没和您道过歉,就拉了他过来,还有我本人也该向您说句对不起,是我管教不严,害得您蒙受损失。” “损失谈不上。”枯云道,“他的道歉就免了吧,我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至于您这句对不起,我不敢当,受不起,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 黎宝山点了根烟,道:“那好,这人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招摇撞骗,既然枯先生不需要他的道歉,他在这世上也没别的什么用处了。” 说完,他动动下巴,站在丁阿宏左右两侧的两个后生会意地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丁阿宏进来时已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听到这话,忽然一个抖索,扑倒在了枯云脚旁,哭号道:“小云!小云!是我错了,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骗你的铺子,骗你的钱!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被苏小霄那个臭婊子给蒙了心!!” 枯云浑身一个战栗,看向黎宝山:“他说骗了我的铺子,什么意思?” “这个瘪三把您在南京的十间铺头给贱价卖了,不过枯先生还请放心,我已经替您去追讨了,不日定当全数归还。” 枯云有些发昏,扶着额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问黎宝山讨了支烟,黎宝山给他点火,那丁阿宏还在哀求,涕泪横流,枯云置若罔闻,这烟才抽了一口,门外跑进来个人,贴着黎宝山的耳朵耳语了番,黎宝山一挥手,道:“带她进来。” “又是谁要来给我道歉?”生气归生气,无奈归无奈,苦中作乐枯云却是很擅长的,黎宝山亦被他这句玩笑话逗笑,瞅瞅他,没声响。 不一会儿,那之前来通报的后生就带进来一个人,那是名个头不高,瘦瘦小小,背上背着个蓝布包的女子。枯云见到她,高兴极了,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便慰问道:“珍珍!你没事太好了!昨晚家里遭了贼你知道的吧?你快和我说说,你见到那蟊贼的样子了吗?你怎么还带着行李,昨天是不是回乡下老家去了?” 珍珍没回他的话,双手往后缩开了,径直走到了黎宝山面前,什么也不说,卸下布包,噗通跪在了地上。她给黎宝山先磕了三个响头,遂道:“黎先生,这些钱,这些东西,我都还给东家,里面还有阿宏卖铺子得来的钱,我都还出来,您行行好,放了我相公吧。” 她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说着话,但那言辞和样子都是极恳切的。 阿宏见状,忙跟着磕头:“对对对,钱我都吐出来!都还出来!宝山哥,宝山大爷!!我真的错了,真的真的错了!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我立即离开上海,有多远滚多远!” 黎宝山跷起了二郎腿,他瞥了眼枯云,枯云已是完全呆住,两手垂在身侧,指间的香烟都夹不住了,掉在了地上。 黎宝山道:“那还得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他才是大苦主。” 珍珍和阿宏听了,膝行到了枯云身边,珍珍不停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求求您了东家,大人有大量,网开一面,网开一面。”阿宏也是把他当成了菩萨,诚心跪拜。 这一男一女,枯云只看着珍珍,他看到她那黑发里已经见了银丝,她的脸色暗黄,额上眼下布满皱纹,双手因为长年累月的家务而粗糙干枯,她看上去是那么衰老,那么不健康。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姘头?”枯云问道。 珍珍点了点头,拢起了手。 “那你还愿意跟着他?你偷了我的全部家当,你一走了之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珍珍抬起了头仰望着他,仿佛是觉得问出这话的枯云实在不可思议,她道:“他是我的男人啊,没有他,我怎么活?” “你……你当然可以活!你还能活得很好!”枯云真正是体会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另一边阿宏听他终于肯开口了,立即扒上了他的裤管,可怜巴巴地说:“小云,钱全都还你,都还你!你和宝山大爷说说,你原谅了我们吧,就原谅了吧!不然我就要被扔进黄浦江里喂鱼去了啊!小云,我知道你不忍心的,是不是??我不是有意要冒别人的名字骗你的。” 这话触了枯云的脑门,他将阿宏一脚踹开,暴跳如雷:“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懂!我不要钱,我什么钱都可以不要!我管你是宝山还是银山!我他娘的管你是谁!你欺骗我的感情,我就生气!你给我滚!” 他大手一挥,指着屋里所有人:“你们都给我滚!!” 他这个反应叫黎宝山也吃了一惊。 “滚!” 又是一声,声嘶力竭。 枯云的声势虽很浩大,可这双人间公寓里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盛怒之下,阿宏照旧哭天抢地,珍珍的脑袋在地板上磕出了血也还没停下,那群站在公寓里的后生们一个个还都杵在原地。枯云气白了脸,跺脚甩手,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抄起手边一只花瓶砸到了地上,猛地去撵近旁的一个后生,嗔怒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叫你们滚!!” 黎宝山看他是气到疯癫了,使了个眼色,挥退了一众人等,那阿宏和珍珍他也叫人给带了出去,他们两夫妻还是不甘心,扯开了喉咙求情,但这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公寓里又回到了一个绝静的光景。 枯云坐到了沙发上,他看到黎宝山还没走,想喊却喊不出声音来了。他的嗓子哑了。他只好冲黎宝山打手势,指指门口。 黎宝山捡起了枯云掉在地上的那根烟,拍拍烟嘴,给他递了过去,说:“本意是来给枯先生赔罪的,没成想叫您更不愉快了。” 枯云接过香烟,黎宝山划了根火柴,枯云看看他,没有动,黎宝山将烧着的火柴往前比划了比划,枯云一皱眉,叼着烟凑了过去。火苗跳动中,他问黎宝山:“你真要把他扔进黄浦江喂鱼?” “枯先生不忍心?” 枯云撇嘴:“这可没有,只是毕竟是条人命……” 黎宝山不响,香烟重新点上,枯云倚靠在沙发上抽烟,他手腕上的红缎带子松开了,他一抬起手臂,这根缎带便滑落到了地上去。他没在意,只是人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他很疲倦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皆已到了一个极限。他也懒得多管黎宝山了,自顾自闭上了眼睛休息。过了阵,他听到踏踏的脚步声和关门开门的动静。黎宝山也走了。 可这事情还不算完,到了晚上阿宏又来了,黎宝山留了他的一条命,剁下了他的三根手指,他在枯云家门口扎了根。白天枯云出门,他就跟着他,嘘寒问暖,好不热情,晚上枯云回了家,他就在门口和他说话,珍珍被他打发回了老家,他和苏小霄也断绝了关系,他唯独放不下枯云,他幡然醒悟,只有对枯云,他是放了真心的。他以后是决计不会再欺骗他的什么了。他发誓,他保证。 枯云不胜其扰,和杨妙伦谎称自己是遇到了花痴神经病,硬要把他当兔子耍,他得找个地方去避些时日,幸亏从前丁阿宏没在杨妙伦面前露过脸,杨妙伦轻易就相信了枯云,在她的掩护和帮助下,枯云躲去了她的苏州姑妈家。 第3章 枯云在苏州的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每日只是游园交友,吃喝玩乐。他不愁没钱花,更不缺乐子,恰恰是这样的生活让他染上了一种富贵病,那是一种魂灵层面的急症,致使他的内心变得十分空虚。这病症的根源他很清楚,在他的情感世界中,亲情几乎是没有的,而友情占的比重又很小,朋友间的相处虽然让他快乐,但这种快乐远比不上爱一个人的时候的满足,他的爱人是棵大树,那他便可以是只靠汲取大树的养分而存活的藤蔓,这大树遽然消失,他不再“酷”了,他是干枯了,枯萎了,他是一根常青藤掉到了地上,和一根麻线草绳没有任何区别了。所以,他病了。 枯云在苏州也认识了一些年轻人,但全都不合乎他的心意,尽管对爱充满向往和渴望,不过他不需要勉强的浇灌。 这天他和一个叫阿生的青年人走在路上,阿生是个裁缝铺的学徒,相貌出众,因而时常有些自得,没有分寸,这点冒失和不得体让枯云觉得他是有点可爱的。两人路过留园时,阿生下巴一抬,甩了个眼刀,老三老四地和枯云讲:“那个盛老四哇,就死在留园门口。” 好像他和盛老四有过什么交情一样。枯云笑笑,不响。阿生则说开了,由盛宣怀的四公子开始口若悬河,大侃特侃近些年上海滩的风云人物。 “还有那个黎宝山啊……”阿生吞了口唾沫,双手背在身后,转到了一条大马路上,他步子大,走得急,将枯云甩在了后头,这时才想起来要回头找一找枯云。枯云正在抽烟,悠哉闲哉地问他:“黎宝山怎么?” 阿生道:“年纪轻轻已经和杜老板,黄老板一张桌子吃饭了,你说结棍不结棍?” 枯云不置可否,阿生接着说:“你阿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阿生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的笑,他看枯云摇头,这神秘里显露出了些骄傲,他道:“他啊,老早就是在十六铺弹弹棉花的啊,后来跑去了城隍庙卖花,城隍庙真是个福地,出了个杜老板又出了个黎宝生,你阿知道他卖花的时候搞了什么花头劲啊?” 枯云还是摇头,静静听着,他对黎宝山的故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别人怎么发的家与他无关,他也管不着,既然阿生愿意讲,那就让他讲讲吧,这夏末的天气已经够挖塞的了,要是身边再没个人弄出点动静,他怕他身体里的隐疾又要加重,随时随地都能叫他背过气去。 “他啊,在鲜花里面藏马票,马票当然是假的啦,他自己造的,十个大洋能买到当天开跑的所有马的马票,价钱十蛮高,但是你想想头奖多少钱啊,而且还真的有人用他做的假票兑到了奖金,你说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我我也去买一套哇,不过这个生意不长久,卖了两次之后巡捕就出动了,这个时候他就去投靠了青帮,拜了个橇脚师父,跑去俱乐部里看赌盘,赌场里多少搞头啊,他是聪明得不得了,师父不到一年就金盆洗手,三间赌场全都交给了他,他的师兄几个气都要被气死了,没办法啊,黎宝生就是比他们有本事,心还狠,他五个师兄联手拆他的台,不出三天,黄浦江上就多了这五具尸体……” 阿生讲得口干舌燥,他看到路边卖汤水的小铺子,对枯云招招手,说:“走得也累了,喝碗绿豆汤吧。” 枯云跟着他到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下头坐下,两人一人要了一碗绿豆汤,阿生吃东西的时候是不讲话的,店铺里又只有他们两人,静默中凸显出了一丝无聊和乏味。枯云抽完了烟,把烟头还夹在手里,话也不说,甜汤也不喝,撑着下巴看外头,眼里没什么神采。最是嘴里无味,心里空空落落的辰光,一辆轿车由远及近飞速驶来,汽车开得太快,以至于连风声都被它带出了点呼啸的意味。枯云和阿生都抬起了头,那小车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车轮擦过地上的一处泥塘,溅了点泥浆水起来,阿生的长腿往桌下一缩,嘟囔了句:“开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枯云拍拍裤腿,好在他今天穿的是条青色裤子,那泥水落在上面不怎么明显,但他心里是不痛快了的,他起身对阿生道:“不好意思了,我有点不舒服,今天的电影就不看了吧。” 阿生才要说话,却见一辆小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似乎正是刚才那辆黑影般开过的轿车。车窗是放下的,前前后后共坐了三个人,坐后排的那人微微勾着脖子,冲枯云打了个招呼:“枯先生,又见面了。” 枯云一下就认出了他:“啊,是你啊,黎宝山?” 阿生一口绿豆汤呛在喉咙里,捂着嘴巴直咳嗽,他睁大了眼睛,看看枯云,又看看车里的黎宝山,那确是个英武霸道,很有派头的人,他没在看他,只盯着枯云,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枯先生可愿赏个薄面一块儿吃顿饭?” 阿生已是瞠目结舌,他没料想到枯云会认识那个鼎鼎大名的黎宝山,黎宝山对枯云还这么客气礼貌,开着小车都跑远了还折返过来要找他吃饭。他先前只以为枯云是个混场面的荡子,这么一琢磨,他的来头说不定不小,阿生擦擦嘴巴,唤了声枯云。枯云和阿生待得本就很没意思了,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黎宝山,上了他的车。轿车转过车头,鸣笛而去,留下阿生坐在路边呆呆望着那车影,过了片刻,他猛地从原地跳起,不停朝那轿车挥手,嘴里道:“黎宝山黎先生再会啊,再会啊!有空再出来啊!” 再说枯云上了黎宝山的车,黎宝山同他介绍道:“司机小徐,还有我兄弟彭苗青。” 彭苗青相貌和善老实,头发剃了个精光,下巴叠成双,人很富态,露在衣服外头的两只大手看上去却很结实,身上不净是肥肉。 “叫我阿青就成。”彭苗青转过来对枯云笑笑,两人握了下手,他的双手确实很有力。 “鄙姓枯。”枯云说,“木古枯。” “这个姓很少见啊,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姓这个的。”彭苗青说,转了回去。 黎宝山跟着说:“是的,所以我印象很深。” 他微微笑着,指指外面,问枯云:“没让枯先生放了朋友白鸽吧?” 枯云摆手,在车上坐舒服了:“没有,本来我也是想回家了的。” “你在苏州还有个家?” 枯云一笑一叹气,将那天之后丁阿宏对他的死缠烂打告诉了黎宝山。黎宝山听完还没说话,那彭苗青将手指骨节按得咔咔作响,道:“这个垃圾瘪三,枯先生你放心,我马上叫人去收拾了他,保证不让这个人再污了你的眼睛。” 枯云闻言,道:“他那天晚上来找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半夜三更的,还以为撞到鬼了。”他瞥了瞥黎宝山,小声说,“之前听你们说要扔他下去黄浦江……” 黎宝山笑出了声:“枯先生说要留他一条命,金口贵言,我就照了您的意思了。” 枯云这会儿想起了阿生之前和他说的那些故事,黎宝山到底是个人物,被他枯先生前,枯先生后的称呼,他何德何能啊,枯云看着他道:“我早就想说了,黎先生叫我枯云就成,不用总是先生先生的,‘您’这个字我更是担当不起啊。” 黎宝山不响,就是笑,之后再和枯云说话时,他便什么称谓都没用了。 黎宝山请枯云吃饭的地方是处评弹书场,他们一行四人在书场正中间入了座,不一会儿空空如也的舞台上就摆上了椅子小桌,走上来穿长衫旗袍的一男一女。今晚唱的是《白蛇》,枯云的吴语不佳,平时别人讲话都只能听个大概,更别说这些个陌生的字眼被唱成了曲儿在他耳边游来走去了,他是听了开头便失了兴致,心下懊悔,早知是来书场他就不来了,还不如和阿生去看电影。可黎宝山请客,他总是还得卖他个面子的,枯云便不声不响地剥瓜子。 白素贞做法,西湖上的雷雨落到一半,黎宝山偏过头来问枯云:“是不是听得没意思?要不要换一出?” 枯云连忙摇头,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扫兴的事他可不愿意干。 黎宝山说:“请人吃饭,哪有让客人不高兴的道理?” 他态度坚决,伸手就要找人过来,枯云见了,一把拉住他,压低了眉毛,悄声对他道:“别!千万别!我是听不懂,听不出个门道!” 黎宝山看他红了脸,约是羞的,放下了手,道:“那就不听了。” 枯云看彭苗青和小徐都听得入了迷,遂道:“只是我听不懂,可不能因为我坏了大家的高兴,我只是听不懂,但是他们唱得还是很好听的。” 黎宝山往门口看:“那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 “你和我。”黎宝山指指自己,又指指枯云,“《白蛇》我也听够了,走吧。” 他一拱枯云,先站了起来,小徐和彭苗青听到动静都看向了他,黎宝山压着小徐的肩膀耳语了两句,拉起了枯云就和他走了出去。 枯云糊里糊涂地跟着黎宝山到了外面,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看书场的方向,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黎宝山说:“你想去哪里?” 枯云想不出来,黎宝山又问:“你住在哪个方向?” “双塔那里。” 黎宝山应了声,带着枯云钻进了一条弄堂,弄堂狭窄,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砖上毛茸茸的苔藓随处可见,这是条潮湿难走的路。枯云和黎宝山肩并着肩,两人挨得很近,枯云走得很小心。 黎宝山问起枯云在孔雀厅遇到尹四的事,想起孔雀厅那晚的遭遇,枯云一阵无可奈何,盘算着要快些换个别的话题,便说:“嗯,我那天还去了尹公馆,是间很漂亮的大屋子。”他搓了搓手指,周围的湿气很重,两旁灰扑扑的墙面上仿佛是能滴下水来。 枯云又道:“那天大约是我太冒然了,吓着尹大公子了,惹得他发了脾气,使劲往地上砸一个铜盆子。” “你说尹醉桥?” “啊,这是他的学名吗?” 黎宝山嘴角一翘:“放宽了心吧,他可没那么容易被吓着。” 枯云眨眨眼:“尹四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哈哈,我估计啊,是你被尹醉桥吓了一跳吧。” 枯云挠挠脸颊,憨笑了两声,缓缓点了点头。 黎宝山道:“他是比较吓人,很阴森的。” “阴森啊……”这词用在尹醉桥身上真是准确极了。 “只是有他那样的遭遇,很难还活出什么滋味吧。”黎宝山言尽于此,枯云并不好打听,尹家的事就此打住。两人无言地往前又走了阵,身边的黛色渐渐退开,视野变得开阔,满目皆是郁郁葱葱的绿,天空万里无云,四围阡陌交错,是派田园风光。 此时的田地中见不到半个忙碌的身影,枯云驻足眺望,不远处两座姐妹塔矗立在晴空之下,他道:“黎先生对这里这么熟啊,这就快走到我家了。” “还好,还好,只是这段路不太好走。” 枯云一脚踩上田埂,泥土柔软,他半只皮鞋转瞬就陷到了地里去,枯云笑笑,拍了下裤腿缝,说:“是不太好走,平时要我走,我肯定不会走的,只是今天这裤子已经脏了,我也无所谓了。” 黎宝山低头看去,看到枯云那青色裤子上确实有几处泥污,有碍观瞻,很不好看,他不出声了,枯云怕尴尬,又道:“害得黎先生没听成书,这样吧,过会儿我们一块儿吃个饭吧。” 黎宝山抬眼瞧他,枯云是很好看,也很值得看的,无论他身上弄到了多少污秽,多少的泥,除非他自己讲起,否则别人很难注意到。 黎宝山道:“这话说的,是我自作主张拉你出来,要吃饭也该我做东。” “唉,那也是看我没劲,黎先生真是周到。”这会儿黎宝山走在了枯云后头,为表诚意,枯云特地转过了半个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说我周到真是抬举我了,不过是我也听得有些没劲罢了。” 枯云微微蹙起眉头:“反正黎先生别和我争了,请你吃顿饭是应该的,要不是你抓住了……”枯云不想说出那个名字,眼神放远了,半晌后才接着道,“珍珍也不会把我的钱还回来。” 他的声音别别扭扭,人扭着上半身看后头,脚底的步伐却没放慢,也是个很别扭的姿态。黎宝山还想再和他客气两句,却看如此走在田间的枯云脚下一崴,脸上的表情都变了,整个人向后仰去。黎宝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枯云在空中乱扑腾的左手,将他扯到了怀里,孰料在这又细又软的小径上,他错估了脚下的力道,身体失了平衡,抱着枯云一同摔进了一片泥水田里。枯云自始至终都没喊叫出声,还是黎宝山的屁股磕着了田地里不知什么硬物,低呼了出来。他手里还抱着枯云,忙去问他:“没事吧?” 枯云半个人陷在泥地里,一身洋装都遭了殃,连白净的脸蛋上都弄到了泥。但他还是没出声,仿佛是摔傻了,愣愣看着黎宝山。 黎宝山也是摔了一身的泥,他赶紧在全身唯一还干净着的肩膀上擦了擦手去给枯云抹脸,道:“这顿饭看来是非得我请了,把你鞋子弄脏了不说,连这身衣服这张脸都被我害了。” 枯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一脸的啼笑皆非,他倒没怨恨黎宝山,一只脚在泥地里踩来踩去,一双手跟着东摸西摸,他道:“是我自己没看路,这真怪不到你身上去,不过,要是你没抓我,我顶多就摔到隔壁的水稻田里去,这下好了……”他顿住,手脚也都停下了,黎宝山正等着他的下半句话,只见枯云站起了身,右手跟着举高了,他手里不知抓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根,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掉泥。他笑起来:“但是也没关系,这藕就当是你给我赔的礼吧。” 他一抹那长物的表面,那确是截雪白的莲根。他又往远的地方瞧了瞧,转身就爬上了田埂,还不忘招呼黎宝山快走,说道:“这藕是你赔给我的,要留下就你留下被人当贼吧,我可走了。” 他冲黎宝山吐吐舌头,往前跑了起来,黎宝山好笑地看看他,又望望附近的农舍,脱下鞋,往里头塞了两枚银洋元,扔进泥浆里,这才起来去追枯云。 他步子大,跑得快,眨眼就赶上了枯云,枯云一双眼睛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看他是一身脏泥,鞋也没穿,头发也乱了,狼狈不堪,哪还有叱咤上海,一呼百应的风貌,他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黎宝山是个器量很大,心胸也很开阔的人,况且他也觉得自己如今这番模样确实很可笑,便也跟着枯云笑了,那笑声甚至比枯云还放肆。枯云的笑本是幸灾乐祸的,后来渐渐地,他被黎宝山给逗乐了,他觉得他这个人有趣极了,是出乎了他意料的很好玩的一个人。他的笑变得纯粹,单只有快乐。 他们这两个泥人跑了一路,笑了一路,一头撞进了杨妙伦的姑妈家,偏不巧杨姑妈一家正在天井里吃夜饭,两人的洋相被他们全家看了个光。倘若只枯云一人摔进了莲藕田里成了个泥浆人回来,他脸面上肯定挂不住,早就回避不及,说不定还要等天黑日落之后偷偷摸摸从后门翻墙进来,只是今天还有个黎宝山陪着,他的脸皮突然是增厚了一圈,还稍带有些许的得意。他将自己摸回来的莲藕拿去了杨姑妈面前,笑着说:“妙伦娘娘,这个藕我路上得来的,给你们加个小菜。” 杨姑妈是个急性子,看到他们两人这样子,放下了饭碗就去拿了两块毛巾布出来给他们抹脸擦脚,擦到一半又跑去烧洗澡水,把枯云和黎宝山撵进了澡间,关上门在外头喊:“衣服脱下来就扔出来,从窗口扔出来。” 枯云和黎宝山客气,让他先洗,洗澡水是杨姑父一桶一桶送进来的,天气闷热,澡间里的窗户关得紧紧的,等洗澡的空当,枯云脱了上衣靠在门边拿手给自己扇风祛暑。 黎宝山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他也觉得小房间里闷得有些难受了,出来后没有立即换衣服,而是先去开了半扇窗户。窗和门离得近,他全身上下恰恰好落进了枯云的视线中。枯云毫无防备,一眼扫过去就被黎宝山的精壮身材给看迷了眼,好一阵过去,他听到黎宝山说:“换一桶水,你洗吧。”他没能立即回上话,半低着头从门边走开了,到了木桶跟前,犹犹豫豫地往木桶里面看了看,说:“不用了,水还挺干净的。” 他试了下水温,还道:“不冷也不热,正合适。” 黎宝山道:“那我先去外面。” 枯云应了声,还是没能抬起头来,他自觉失态,正害着羞呢。黎宝山出去了之后又是许久,枯云才慢吞吞地脱了裤子。他坐在木桶里洗得很慢,还很不细致,往身上拍了拍水,搓洗了胳膊和双脚之后就泡在了水里,探着脑袋,透过那被推开了一点的窗户看外面。 已是黄昏,一片霞光落在了天井里。 枯云平日最爱黄昏时的景致,色彩斑斓的晚霞总能让他浮想联翩。粉色像爱人的体贴,最是温暖可爱,淡淡的紫色有些忧愁,类似相思,那橘黄色就是爱人的拥抱了,热烈,隆重,铺天盖地。 此刻,黎宝山正站在一方橘粉色的光华里,他身上穿的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头发还是湿的,不知在和杨姑妈杨姑父说着什么,人很欢乐,很清爽。但他和杨家的小天井是格格不入的,枯云看得很明白,这块小天地容不下他这个大人物,他显得是那么唐突,那么不合规矩,还带着点野蛮和莽撞,好像他随时都能冲破四四方方的束缚,窜到别的地方去撒野。 枯云擦干了身体,换好了衣服,他推开门,人还没走出去就先和黎宝山眼睛对上了眼睛。 黎宝山的两颗眼乌珠真正是两颗乌黑的珠子,还很亮,那亮光是有些扎人的,一扎就扎进了枯云的心里去。枯云倒抽了口凉气,后怕地退开了一小步,他躲躲闪闪,乱了阵脚。趁着日夜混乱的时刻,黎宝山真的冲破了天地间的桎梏,猛地冲进了他那颗空落落的心里去。 这时黎宝山对枯云招了招手,喊他过去吃饭,杨姑妈料理好了他带回来的那根莲藕,做了盘糖醋藕丝。 枯云抚了抚胸口,算是从那一扎一闯中缓过劲来了,他坐到了黎宝山边上。黎宝山夹了一筷子藕丝给枯云,说:“我的正式赔礼。” 枯云端起了饭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嚼藕丝,可吃也吃不出个甜酸苦辣,碗里的菜吃完了也没有再添,一双筷子在白米饭里戳了又戳。 他的富贵病是治好了大半,只是又立即患上了另一种费神的毛病:相思病。 他思的不是个具体的人,他的忧思全是因为猜度而产生的。他在猜测黎宝山的喜好,他是专爱女子呢还是也偏心男子,抑或他已心有所属? 种种设想让枯云食不知味,心神不宁,黎宝山和他说话,他也是答非所问,两人间慢慢没了声音,只是吃饭。 夜饭吃好,黎宝山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杨姑妈在天井里洗枯云和他的衣服,他就打了盆水,拿上抹布蹲在地上擦他们先前留在进门处廊道上的泥脚印。枯云要去帮忙,黎宝山不肯:“这里我来就好了。” “唉,那怎么行,我也怪过意不去的,把这里弄得这么脏。” 黎宝山道:“你这个样子就是个学生模样,就该乖乖坐着,什么都不要动。” 枯云眨眼睛:“那就不是学生了,那是少爷。” 黎宝山笑了。他一笑,枯云更忧愁,垂下了眼睛,忍不住叹息。 “枯少爷在想南京铺子的事情吧?” 这声“枯少爷”听上去实在陌生,枯云极为难地笑了下,说:“可别这么叫我啊……我算哪门子的少爷。”他忙要去帮黎宝山拧抹布,手都伸出来了,还是被黎宝山抢了先,两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一冷一热,枯云弹开了,蹲在地上,神情颇为凝重地看着黎宝山,说道:“我真不好意思让您来擦地,真的,你说要让你的司机,你的兄弟看到了,我这,唉,我可……” 黎宝山往边上一指:“那你搬个凳子过来和我说说话吧。反正这活儿你别想和我抢。” 枯云想了想,问杨姑妈要了张竹板凳,坐在屋檐下和黎宝山说话,他问他:“《白蛇》现在该唱完了吧?” “早唱完了。” “那你过会儿怎么回去?你的司机也不知道我们会来这儿啊。” 黎宝山道:“我又不是没了司机就找不着路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哦……”枯云绷着脚背,缩在小板凳上,眼神和言语都是试探的,“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黎宝山没有立即回话,他已将地上的脚印擦得干干净净,他在裤子上擦手,将水盆和抹布都还给了杨姑妈,还去和杨姑父道谢道别。枯云就这么坐在门口看他进进出出好几回才终于又回到他面前。 “我现在就要走了。”黎宝山说。 枯云站了起来,半侧过了身子,轻轻地,小心地嗯了声。他忽然是想起了什么,对黎宝山道:“衣服一时半会儿也干不了,你明天来拿吧……要是你明天还有事,我送去你那里也行。” 黎宝山道:“不麻烦你了,我明天下午过来拿。” “那也好,那也好。”枯云连连说,他将黎宝山送到了外面路口,看他上了黄包车,他才往回去。 想到明日的见面,枯云的喜悦溢于言表,但他心间依旧萦绕着一朵愁云。倘若黎宝山独独喜欢女子,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这恋爱是不会有结果呢? 尽管烦恼不断,不过大体上来说,枯云还是很高兴的,他那因为阿宏的作恶而被抽空了的魂灵终于是又被填满了。他是不用再终日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游荡了。 这一晚枯云睡得香甜,他甚至做了个久违的美梦。他梦到他和黎宝山在太湖上泛舟,小船被水流推入了一片荷塘,荷花娇嫩,幽香阵阵,他随手摘了一片粉色的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他吃到的是蜜糖似的甜味。黎宝山就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看他,他笑起来,天上忽然跟着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在面盆那么大的荷叶上,枯云被吓坏了,但他不怎么害怕。他下意识地觉得有黎宝山在,他会保护他,不让他吃一点亏。雨越下越大,枯云却觉得身上越来越暖,这大雨和一片泥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雨中他好似感受到了一个紧到让他窒息的拥抱。 第二天日上三竿,枯云被活活热醒,他洗漱过后就去找杨姑妈要黎宝山的衣服。 日光炽烈,一个早上就将衣服晒干了,枯云将这套衣装拿在手里嗅了嗅味道,皂香扑鼻,领口衣角都看不出一丝沾过泥浆的痕迹。 枯云对着杨姑妈说了好些好话,他嘴巴甜,也很懂得怎么能讨女人欢心,把杨姑妈哄得笑逐颜开。两人正在天井里热热闹闹地准备吃午饭,昨天被枯云留在了路边的阿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一边笑一边高声说:“杨家姆妈,陆稿荐的酱鸭,特地买过来给你们吃中午饭。” 他是个顶俊俏的长相,但五官并不是很精致,笑得太开就很不雅观,像是朵开过了头,开干了水分营养的野茉莉,皱巴巴的一团。枯云无心与他多来往,见到了他,眼珠一转,提起天井里放着的黎宝山的那双皮鞋,留下句:“我找个鞋匠擦擦鞋。”从阿生边上刺溜跑开了。 他七拐八绕地在里弄里穿梭,起先还能听到阿生呼喊他的声音,后来阿生再没追上来,枯云松了口气,揣着皮鞋到了大马路上,找了个鞋匠,在他摊子前磨蹭了一个钟点才回了杨家。 杨姑妈在等枯云开饭,杨家一共四口人,杨姑母是个绣娘,杨姑父是个木匠,一早便要出门,到了傍晚时分才会归家。两人膝下一子一女都在上海的工厂做工,白天时杨家最最冷清,所以杨姑妈是很欢迎枯云过来暂住的,枯云的年纪又和她一双儿女相差无几,还很乖巧,很会哄人,她对枯云就好比是母亲爱儿子一般,枯云亦很爱她。他是没体会过多少母爱的人,遇到这样一个母亲似的人物,也是掏心掏肺,时刻牵挂,在苏州的这段日子,无论和朋友们多么胡闹玩乐,这一天三顿饭,早饭他常常因为前夜玩昏了头而错过,不过午饭和夜饭,枯云是不会忘了要陪杨姑妈一起吃的。 两人在饭桌边坐下,枯云看桌上有盆红油油的酱鸭,说了句:“这个阿生真是没什么耐性,我去擦个鞋而已,他就走了。” 杨姑妈夹了块酱鸭给他,数落说:“你也是的,干吗捉弄他?阿生是老实。” “老实多没劲啊。”枯云撇嘴。 “你是年纪还轻,等过几年你就知道老实朋友的好了。” 枯云说:“我是从前过够了太老实的日子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过了。” 杨姑妈不响,摸了摸他的头发,眼里都是宠爱。枯云被她看得心里暖暖的,他一个突发奇想,说:“妙伦娘娘,我认你当干妈好不好?” 杨姑妈慌了神:“我?当你继娘?啊,唉,不行的吧,你是少爷啊,我不行……” 枯云放下了碗筷,索性依偎在了她身旁,杨姑妈的身上是那么温暖,连她身上的油烟味都是好闻,芬芳的。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抱住了杨姑妈,按照吴语方言,低低喊了她一声:“继娘……” 杨姑妈手足无措,吃饭吃到半路多了个继儿子,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她是又慌又喜。枯云将她抱得紧紧的,杨姑妈低头看着他,看到他眼角似是湿润了,挤出了两滴眼泪,枯云还道:“我妈妈死得早,继娘啊……” 杨姑妈看不得枯云掉眼泪,鼻尖一酸,也要哭了,无可何如之下一把搂紧了枯云,抚摸着他的背,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你不要嫌弃妙伦娘娘没有钱,什么都不会就好了。” 枯云笑中带泪:“继娘的饭做得特别好吃。” 杨姑妈抹抹眼角:“好好好,天天做给你吃。” 枯云在杨姑妈的怀里笑,他一笑,杨姑妈也跟着笑,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办认亲酒席的事,杨家又迎来了一个登门拜访的人。 这回这个人恰是枯云在等的人,他忙不迭起身去招呼对方:“黎先生吃过午饭了吗?” 黎宝山也带了个油纸包,他道:“正好有些饿了,要是不介意,我能和你们一道吃点吗?” 枯云欢迎他还来不及,哪可能拒绝,跑进厨房拿了副碗筷出来给黎宝山在桌上摆好。黎宝山带来的是一包桃仁薄荷糕,枯云闻到薄荷香味,才坐下就往碗里夹了一块。有了香甜可口的糕点,他也不好好吃饭了,三两口吞下一块就又去夹第二块,吃得满嘴油光。 他吃得高兴,黎宝山看得也很高兴,说道:“你喜欢就好,还怕买错了口味。” “这不用怕,甜糕点我都爱吃,什么口味的都喜欢。” 黎宝山瞅着他:“好,我记下了,少爷爱吃甜的。” 枯云不明所以:“你记这个干什么呀?”他擦了擦嘴巴,又说,“真的别管我叫少爷了,我也不好意思答应啊。” 杨姑妈应和了句:“不好意思什么啊,你啊就是少爷。”她拍拍枯云的手背,关照他们,“你们慢慢吃,吃好了我来收拾。” 说着她便走开,去了偏厅里,支起木头架子,绣起了花。 半包薄荷糕下肚,枯云已经饱了,他陪着黎宝山,自己点了根烟。 黎宝山说:“香烟好像换了个牌子。” 枯云跷着二郎腿,撑着下巴,斜靠着饭桌,微笑说:“黎先生鼻子怎么这么灵?” “我猜猜。” “猜什么?” “猜少爷最近迷上的是哪个香烟牌子。”黎宝山端着饭碗,直勾勾看枯云。枯云晃了晃搭在右腿上的左腿:“碰巧常抽的烟卖光了,就要了这一包,应付几天。” “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 枯云吐了口青烟出来,那烟雾漂浮着盖住了他的半边脸颊,他变得有些虚幻了。 黎宝山又说:“该不会是不打算回去了吧?” 枯云想了会儿,目光转到了埋头绣花的杨姑妈身上,他该改口了,现在她是他的继娘了,他自己认的母亲了。他的母亲在这儿,上海还有什么值得回去的呢? 上海无非是没完没了的舞会,喝不完的美酒,享不尽的欢乐,无非是黎宝山发家立足的地方。 枯云的眼神收拢了回来,他看着黎宝山:“黎先生还是比较常在上海的吧?毕竟家在那里。” “家?哈哈。”黎宝山笑时眼睛更明亮,他道,“我们这种人是四海为家,哪里都是家。” “那家人朋友,爱人……”枯云的眼睫毛上下扇动了两下,抖去些烟灰,说,“总该是在上海比较多吧?” 黎宝山道:“别的也就算了,怎么爱人也是用多不多来计算的?” 枯云讪笑了声,继续刺探黎宝山的感情状况,他道:“像黎先生这样的男子,有许多风流韵事并不罕见啊。”他还不惜自己旧事重提,揭自己的疮疤,“像您的司机都能同时和两个女子欢好,他的本事,仰慕他的人和黎先生根本没法比较吧。” 枯云说完,黎宝山不再笑了,他极认真地看着他,回道:“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脚踏两条船这种事在我看来可算不上风流。”他还问枯云,“你不也是最讨厌被人欺骗感情的吗?” 枯云的心突突直跳,且不说黎宝山身边有没有一个情人,单就是在恋爱的观念上他们是不谋而合的。这一点共同之处让枯云激动难耐,他追问道:“那现在和黎先生来往的那位小姐可真是有福气啊。” 黎宝山收拾起了桌上的餐具,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和眼睛里,他道:“可惜就可惜在世上没这么有福气的人。” 枯云耳朵一动,转瞬就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这个黎宝山现在打着光棍呢!他情不自禁笑出了声,被黎宝山听到,还问他:“枯先生想必是感情生活很幸福美满,是在取笑我这孤家寡人吧?” 枯云抿起了嘴,摆着说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想,我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自己被自己给逗乐了。” “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说来听听?” “被你刚才一问一打断,我给忘了!就记得特别好笑了。” 黎宝山调侃起了他:“做少爷的都是这样的,枯先生可别再说自己不是少爷了,这个少爷我是叫定你了。” 黎宝山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和枯云收拾饭桌时,少爷前少爷后的喊着,什么都不让枯云干,把他按在椅子上让他坐好了不说,还给他泡了杯茶,拿上了份报纸,叫他好好歇一歇。 上海滩青帮的大人物给他这个小小寓公端茶送水,枯云是真心觉得自己担当不起,黎宝山才把他按下,他就自己站了起来,报纸茶水才送到,他又赶紧端起来要给黎宝山送过去。两人你追着我,我赶着你,好似绕着一个圈打转,偏厅的杨姑妈看不下去了,出来说:“你们绕来绕去到底在忙什么?” 枯云这会儿手里的茶正送到黎宝山手上,黎宝山呢,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要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杨姑妈一发话,两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欢笑起来。 黎宝山松开了手,道:“我打扰得也够久了。” 枯云拿了他的衣服和鞋子过来,说:“我送送你吧。” 两人出了杨家大门却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再说话了。枯云不愿气氛如此凝滞下去,绞尽脑汁想着话题,其实清谈的话题他是能说不少的,可他和黎宝山下次不知在何时何地还能再见,他想要抓紧时间多打探些他本人的事情,尤其是在感情方面有着什么样的倾向喜好。如此过了良久,枯云还是想不出个合适的开场白来,倒是黎宝山先打破了沉默。他道:“刚才在杨家,你是哭了?” 枯云忙抹脸:“现在还看得出来?” 黎宝山看了他一眼,枯云自己并不知道,他的眼角还有些泛红,恰恰是因为他的不自知,他的样子因而看上去无辜得近乎天真了。 黎宝山先前仅仅是觉得枯云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得很好看,是经得住仔细看,长久看的一个人,现在他发觉了他的天真,这是他身边的人几乎不拥有,他也已经很久没见到过的特质。对美的人宽容,被天真赤诚所打动,世上的人大抵都是如此,黎宝山亦难免俗。 “其实我哭是因为太激动了。”枯云说,他把自己认了杨姑妈当继娘的事告诉了黎宝山。 “我没有别的家人,我的家就是我一个人和一间房子……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妙伦娘娘这些日子对我这么好,她是给了我母亲的感觉。” 枯云说着说着又很难过了,黎宝山伸手揽了下他的肩头,枯云浑身一颤,挑着眼角看他。黎宝山道:“多好的一件事啊,为你高兴!认亲的酒席要是枯少爷不嫌弃,就摆在我的黎园吧。” “黎园?” “哈哈,都说了我是四海为家,在苏州自然也是有个家的。” 枯云受宠若惊,连忙推辞,黎宝山抓起他的手,停在路边,对他道:“我平生最爱和重情重义的人来往,枯少爷千万别和我客气,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枯云支支吾吾说不上话,黎宝山还紧握着他的手,他与枯云约好认亲宴席的事全部由他操办,黄道吉日和宴席菜品选成之后再交由枯云过目,由他做最后定夺。枯云早已被黎宝山要和他交朋友这件事弄没了方向,黎宝山说什么他都答应,都说好。他犯起迷糊来没个准,晕乎乎地就和黎宝山告了别,晕乎乎地回了杨家,晕乎乎地过着他的日子,他的眼前和心里都像是蒙了层薄绡,这轻纱是有个名目和品牌的,是响当当的国货“黎宝山牌”。无论枯云看到什么见了什么人,最先反映到他脑袋里的永远都是黎宝山那炽热真诚的眼神,还有那段被黄昏渲染得罗曼无比的英武身姿。 第4章 朝思暮想的日子过了三天,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枯云被黎宝山的司机小徐接去了黎园。 认亲的吉日已经选定,今天黎宝山是找枯云来品菜的,不过他还有事要忙,人得到中午才能回来,未免枯云无聊,他特意找了两位朋友过来陪伴他。 枯云奇道:“我的两位朋友?” 他的朋友屈指可数,无非是玛莉亚,杨妙伦,莫非黎宝山是请了她们过来?这两位小姐都是好争奇斗艳,不甘落于人后的主,要是碰到一起,那场面绝对精彩好看。 想到这儿,枯云偷笑了声,他再和小徐打听,小徐却很神秘,只道枯云到了黎园便知。 车到黎园,枯云迫不及待地下了车,黎园的门庭不大,甚至还有些拘谨,小小的一扇乌黑木门开在粉白的围墙中间,门上挂一块楠木牌匾,上书“黎园”二字,笔触细腻,将黎园前门衬出了番独到的雅致。 小徐带着枯云进了园子,绕过进门处的影壁墙,黎园里面与那窄小的前门大相径庭,是极其宽阔的,每一眼望出去都是能入画的风景,假山石桥,绿水繁花,好不热闹。 枯云随小徐到了一处凉亭前,他人还没走进去,便认出了在亭子里谈笑风生的一男一女。这女子确实是他的朋友没错,名流场里的花蝴蝶玛莉亚,可这男的…… 枯云踏进凉亭,和那笑弯了眼睛的年轻男子打了声招呼:“尹四公子。” 这个尹鹤,可说不上是他的朋友。没等尹鹤回应,那边厢玛莉亚就大呼一声:“我的法米!”一把抱住了枯云。 “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担心死我了!法米,没了你,跳舞场还有什么乐趣?净是些无头苍蝇,朝我身上乱飞乱撞!”玛莉亚抱着枯云不肯撒手,她那头新烫的卷发蹭得枯云脖子怪痒痒的,他轻拍了拍玛莉亚的胳膊,道:“法米,你再不放开我,你跳舞场的乐趣现在就要死在你怀里了。” “哎呀!”玛莉亚娇嗔一声,手臂是敞开了,人却还贴着枯云,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尹鹤看看他们,给枯云倒了杯黑葡萄酒,说:“没想到密斯特枯还会说俏皮话。” 枯云客套地笑笑,不响。玛莉亚挽着他的胳膊,炫耀似的说:“密斯特尹还不了解他,他啊,岂止会说俏皮话,整个人都俏皮的要命,他现在是在你这个生人面前端架子呢。” 枯云拱了下玛莉亚,两人互相比眼色,玛莉亚又挪揄他:“要是和他混熟了就知道他的没皮没脸了!” 她还捏了把枯云的脸蛋,和他亲昵的不得了,说他有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机灵本事,却很少使出来,可劲蔫坏着呢。 尹鹤闻言,道:“我还以为密斯特枯只在掉眼泪方面比较在行。” 他冲枯云挤眉弄眼,枯云算是怕了他,赶紧打岔:“说的正是,见了玛莉亚,我现在就要掉下眼泪来了。” 玛莉亚靠着他咯咯直笑,掐了枯云的胳膊一把:“你是该为我掉眼泪!忏悔的眼泪!你怎么来苏州玩也不叫上我?” 枯云在玩乐胡闹的放松时刻脑筋转得是很快的,他道:“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是前几天去了尹公馆,得罪了尹大公子,我想上海我是待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来了苏州。” “啊?你得罪了密斯也尹的瘸腿大哥呀?”玛莉亚还抱着枯云的胳膊,人却偏向了尹鹤,“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尹鹤举起玻璃高脚酒杯碰了下玛莉亚的酒杯,眯起眼睛道:“得罪大哥这件事是密斯特枯一厢情愿,我看啊,是密斯特枯找的借口吧……” 枯云忽然发出声感慨,他搂住玛莉亚的纤腰,往外面那泛起粼粼金光的池塘一指,对她道:“天气这么好,这么美,不如我们照张相?相机这里总有的吧?” 玛莉亚喜欢照相,欣然同意,拍手叫好,追着枯云问他觉得哪里的风景最适合她今天的妆容衣着。尹鹤趁玛莉亚不注意,对枯云比了个鬼脸,枯云汗颜,借口说要和尹鹤一块儿去找人借相机,连拖带拽将他拱到了隔壁院子的僻静处。 四下无人,枯云对尹鹤道:“那件事就别和玛莉亚说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猪头猪脑的,忘了谢谢密斯特尹,要不是你,我现在还被人蒙在鼓里。” 尹鹤笑盈盈地听着,末了说道:“我也没干什么,到底还是黎宝山厉害。” 枯云眉眼一弯,和尹鹤套近乎:“尹公子,既是朋友,那这事儿以后我们就不要再提了,好吧?” 尹鹤的神情还是很和气的,他挑挑眉问说:“密斯特枯和黎宝山现在关系不错啊?” 枯云一抹脑门,擦了一手背的汗,说:“黎先生当我作朋友,我也没想到,我是很感谢他的。” 尹鹤一乐,拍了下枯云:“贵人多忘事,傻人有傻福,我最近霉运缠身,正需要找些贵气和福气。”他和枯云握手,笑得很坏:“四马路的糟心事绝不会再往外说了。” 枯云又是一身汗,他和尹鹤就此约定以后无论什么场合,都再不提阿宏那档子事。之后两人找小徐要了架相机便回去了凉亭,玛莉亚已经等得不太耐烦了,面嘟嘴翘地冲他们发小姐脾气,好在尹鹤和枯云在哄女人这回事上都是绝顶高手,眨眼间就把玛莉亚给弄服帖了。尹鹤负责照相,枯云闲在一旁替玛莉亚参谋选景,玛莉亚一个人拍得无聊了,便拽上了枯云一道合影留念。 她与枯云是绝佳的舞蹈拍档,两人拍着拍着就摆起了舞蹈姿势,光是摆姿势显然还不能够让玛莉亚过瘾,反而挑起了她跳舞的兴致,她一勾枯云的手臂,说:“法米!来跳个舞吧!” 枯云干眨眼:“可没有音乐啊。” 玛莉亚仰头笑,对尹鹤打了个手势:“密斯特尹,来唱首歌,我们要跳舞!” 尹鹤吹了声呼哨,两手一拍,唱起了西洋歌。这首歌玛莉亚恰也会唱,男声女声一唱一和,把枯云的情绪也调动了起来,他环抱住玛莉亚与她从金色的池畔舞到了栀子树的树荫下,又从那清香的花影中飞到了蜿蜒的长廊上,雕花窗格的影扑到他们的身上脸上,这一对璧人似是被黎园风景给网住了的两只蝴蝶,但这张网太大太宽,他们不想管也顾不上,一味地翩飞舞动,纵情欢乐。 玛莉亚又是唱又是跳的很快便累了,她放慢了舞步,一个旋转,顺势倒进枯云怀里来了个完美收场。枯云对她笑,他也累了,还很热,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法米,我现在可真高兴!”玛莉亚调皮地一眨眼,伸手搂住了枯云的脖子响亮地吻了下他的右边脸颊。枯云是已经习惯了玛莉亚的贴面礼了,这是他们友谊的证明,无关任何情欲,尹鹤看了却直起哄。三人哄闹时,一串掌声突兀地插入了进来,枯云循着声音望出去,黎宝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廊檐下,那拍手的人显然就是他了。他眼含笑意,说道:“两位的舞跳得真好。” 黎宝山今日穿的是长衫布鞋,这身打扮为他装点上了些习武之人的精气神,比前两次枯云见到他时更为潇洒干练。 尹鹤大步迎上去,道:“宝山大哥,怎么不声不响地冒了出来?” 黎宝山道:“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们跳得很投入,唱得也很投入,没好意思打扰。” 尹鹤和黎宝山很是熟络,勾肩搭背地把他往凉亭里带,道:“你就该来打扰,你看你不打扰,就成了密斯特枯的独美了,美人香吻都叫他占尽了。” 枯云辩道:“密斯特尹自己不愿出手,就怪我占了便宜,这声数落我可要撇清关系。” 玛莉亚抱起了胳膊翻白眼:“你们的话我不爱听,我成了什么了?随便哪个人都能占我便宜,吃我豆腐的豆腐西施嘛?!” 尹鹤笑着纠正玛莉亚:“豆腐西施可不能这么用。” 玛莉亚一甩头发,既不搭理尹鹤也不去看枯云。枯云见状,拿了她的檀香扇给她扇风,徐徐凉风送来,玛莉亚不再生他的气了,就是对尹鹤故意地不理不睬。但她也不是真心和尹鹤过不去,娇小姐的把戏到了饭桌上就破了功,又和尹鹤嬉笑打闹起来。 午饭本是要去客厅吃的,但在凉亭里吹着点清风十分惬意,大家一时半会儿都不愿离去,黎宝山便差人把饭菜在凉亭里置办上了。觥筹交错间,黎宝山问起了尹鹤尹老爷的事。 尹鹤手执酒杯轻声叹息,道:“父亲本来前几天就要回上海的,北平天气突变,染了风寒,母亲担心旅途劳累,便打算等病养好了再回来。” 黎宝山道:“尹千翁身体向来健康,风寒罢了,很快就会好了。” 尹鹤说:“其实这次去北平,本来是大哥的事,我家大哥你们也知道,离不开他那个烟塌,受不了半点风吹日晒,就只好父亲代劳,去走一趟。” 玛莉亚插了句嘴:“对啊,谁不知道尹大少爷行动不便,身体很差,什么人要找他去北平啊?安的什么心呢?” 尹鹤莞尔,看了一圈桌上另外三人,道:“这件事情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必大家也都有所耳闻了,北平前一阵子闹反动,又是软禁又是暗杀,大太太的父亲遭了不测,生命垂危,大哥是他们这一系的独苗,老先生临终前想和他见上一面,大哥也很想去,那天人都出了家门了,一阵寒风吹过来,生生咳出了两口血,你们说这还怎么去啊?回头要是从北平抬回来一具棺材可怎么算?硬把他给劝了回去。” 枯云静静听着,冷不丁问了句:“大公子身体这么不好啊?” 尹鹤笑了笑,给自己斟酒,还是黎宝山接了话茬:“从前行军打仗的时候中了炮击。”他对具体的情况也不太确定,看着尹鹤说,“弹壳碎片扎进身体里了,现在还没能都取出来?” 尹鹤点头,黎宝山又道:“听说大少爷在军校里就是名列前茅,参军的时候屡建奇功。” 玛莉亚感情丰富,听得已有些动容了:“那真可怜,他心里该多难过啊。” 尹鹤让她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道:“大哥的事情虽不是什么秘密,不过他最憎别人同情,他身体越来越坏,心思也没那么纯净了,总觉得别人要害他伤他。” 玛莉亚替尹醉桥争辩了句:“假如我的人生也遇到了这样的变故,前一秒还意气风发,一颗炮弹过来我就成了瘸子,后半生都要别人照顾,要靠鸦片过活,那我的心思也会变坏的!” 她言之凿凿,好像自己真的已经被一颗炮弹打中,瘸了坏了,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枯云安慰她说:“上海苏州是和平地带,万一的万一你被什么砸只了,我看也只可能是玫瑰花和奶油蛋糕吧。” 玛莉亚瘪着嘴,还是忧伤,尹鹤与她碰杯,调笑道:“玛莉亚小姐真是多愁善感,听别人的家事都能听出眼泪,不过要是您愿意嫁到我们尹家来,这就算是你我的家事了,我可就不能够笑话你了。” “去去去。”玛莉亚轻轻推搡他,“你们这帮布尔乔亚嘴里就没有一句实在话。” 尹鹤听了,嘴角倒挂,轮到他伤春悲秋,长吁短叹世道艰辛了。他感慨办实业不易,一面要抵御洋货的竞争,一面还要应付品种繁多的各项税收,要是再碰上地方战争,致使交通不畅,一来货源无法保证,二来还会造成货品滞销,那更是雪上加霜。另有罢工潮兴起,工人稍有不顺就撂挑子不干,偌大的工厂成了巨型摆设,停摆个三五天已是家常便饭。 “我才不信你日子过得这么艰苦呢,谁不知道密斯特尹夜夜笙歌,交际场上出手最阔绰大方呀。” 尹鹤还是哭穷,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嘛,硬撑也要撑一撑。” 玛莉亚做了个怪腔,尹鹤有心斗她,扮了个更丑的样子。后来他又说了许多生意场上的事,抱怨了许多,枯云听得不很仔细,兴办实业是与他的生活没有一点关系,他更无心关注的事情。他的生活是安稳,是无风无浪,他接受也仅接受由一场感情、一个人来将他的生活搅乱,兴起点醉人的风波。 枯云望了黎宝山一眼,黎宝山正好也在看他,他问枯云觉得午饭的菜色如何,口味是否合他的意。 枯云略微点评了一二,除了一道螺肉他不喜欢之外,其余他都很满意。黎宝山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吧,认亲的宴席就是这些菜吧。” 玛莉亚抓着枯云:“认亲?认什么亲?法米,你找到你的爸爸了??” 尹鹤也很好奇,枯云遂道:“是我认了个干妈,黎先生借他的地方给我摆认亲酒席。” 尹鹤先是恭喜了枯云两句,便再没出声,只是眼神在枯云和黎宝山身上来来回回。 玛莉亚自诩枯云的家人,听说他认了个母亲之后,比他还要兴奋,说什么都要去见一见这位太太,还道要在苏州住下,吃了枯云的认亲酒水再走。 枯云道:“那没问题啊,你是我的法米嘛,本来也打算要叫上你的。” “法米!”玛莉亚深情地看着枯云,“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特别容易掉眼泪!我是太高兴了!你们谁都不可以取笑我和我的高兴!” 黎宝山道:“那不如就住在这里吧,房间多,玩乐的东西也不少,一定不会让玛莉亚小姐无聊。” “那法米你也留下来陪我吧!把你的干妈也叫上,密斯特黎这里这么大,肯定住得下。”玛莉亚的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枯云没好意思拒绝,就此答应了下来。 到了下午,枯云和玛莉亚去杨家接杨姑妈,尹鹤和黎宝山也一道去了。 他们四名青年男女相貌出众,各有千秋,就算是走在上海的大马路上也是很惹眼出挑的,更别说是在苏州城里了,以至当他们有说有笑地来到杨家门口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杨家左邻右舍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先前他们花了好些时日才习惯枯云这张稀奇罕见的面孔在他们眼前走来晃去,如今又多了个洋娃娃一样的玛莉亚,大家都好奇极了,不知这个杨姆妈是交了什么运道,认识了这么多漂亮人物。 杨姑妈见到他们四个也很惊奇,听说枯云要带她去黎园暂住,她诚惶诚恐不敢答应,说要等丈夫回来了,听他做主。 枯云他们三人齐刷刷看向玛莉亚,玛莉亚天性娇纵,但她还是通情达理的,并不强求,玉手一挥,要留在杨家陪杨姑妈一起等。她并不怕旧宅子里缺乏娱乐,难以消磨时间,她往日出入的不是高屋大宅就是新式公寓,头一遭进到小门小户的江南民居里来,看什么都很新鲜,左手一个杨姑妈,右手一个枯云,里里外外跑来跑去,问东问西,盯着个储水的大缸都能研究半天。 尹鹤同黎宝山坐在天井里抽烟,两人一人一张竹板凳,尹鹤先投了降,他的屁股没受过这样的差待遇,吃不消了,只得站了起来。他看黎宝山坐得悠闲自在,便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黎宝山道:“你是富贵天命,天生不用吃这些苦。” 尹鹤笑了两声,道:“这位枯少爷的来历,宝山哥晓得吧?” 黎宝山掸去膝盖上落到的烟灰,说:“他和你一样,天生都是少爷的命。” 尹鹤脸上的笑容愈发深刻,他道:“是不是少爷我就不知道了,钱应该是有大把,在南京的铺子全都是他自己花钱购入,不过这金钱的来源,再往前追溯就说不上来了。” 黎宝山眼睛一斜,不响。尹鹤自己哈哈一笑:“他人是很好玩的,骗人骗财的心绝对没有。” 黎宝山依旧不响,客客气气地对尹鹤一笑,他们不再议论枯云的是非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日落时分,杨姑父回了家,玛莉亚看到他是一阵雀跃,不等他点头答应,推着他和杨姑妈就往外走。 盛情毕竟难却,杨家夫妻随意打点了些行装便到黎园住下了。枯云同他们一个院子,晚饭过后,玛莉亚喊他一起搓麻将。枯云叫上了杨姑妈,杨姑妈胆子小,怯场,看看上家的玛莉亚,对家的黎宝山,下家的尹鹤,什么牌都不敢出,两把下来就推辞说困了溜下了牌局,只得由枯云顶上。枯云对麻将并不很精通,但他心不野,还很谨慎,手里握了张冲牌,自毁前程也绝不会出张,遇到听牌,能胡则胡,并不非得做大,因此输赢进出都很小。 不过今晚他可谓财运亨通,大杀四方,把尹鹤的现钱赢了个精光,尹鹤把两边口袋一掏,说:“一分钱都没有了,我就只能看你们打跷脚麻将了。” 玛莉亚兴味正弄,三人麻将她也要打,口口声声说:“我倒要看看密斯特黎要放炮给我的法米放到什么时候。” 黎宝山叼着香烟,嘴角翘翘,不响。枯云红光满面,手在麻将桌上一拂:“怨天尤人倒不如自我检讨,法米。” 玛莉亚佯怒地踢了他一脚,尹鹤出面说:“好了好了,未免牌桌上这一对摩登男女大打出手,我提议暂歇半个钟,吃点宵夜。” “那我要吃蝴蝶酥,酒酿小圆子。”玛莉亚点单,侍立在旁的仆人立即去准备。等宵夜的时候,麻将桌上又是两个来回,玛莉亚做了把清一色,钱一收进手里她就直打哈欠,说:“我是等不到宵夜了,和你们两个斗智斗勇,杀死了我多少活力,我不管了,要去睡觉了。” 说完,她扬长而去,尹鹤的眼皮也架不住了,一看时间,还差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他说声失陪,也走了。 蝴蝶酥和热腾腾的酒酿圆子端上来时,屋里就剩下黎宝山和枯云两人。 “吃点吧?”黎宝山拿了一碗小圆子给枯云,枯云半掩着嘴打哈欠,对于宵夜,他是意兴阑珊了。 “那我送你回屋吧。”黎宝山说。 打牌的小厅离枯云下榻的院落有段距离,枯云捶捶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的小腿,起身说:“离得有点远,走来走去的浪费黎先生的休息时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黎宝山不依,他找人要来个灯笼,无论如何都要送枯云。房门打开了半扇,黎宝山手里的灯笼成了划分明暗两界的一团绒毛团似的火,这火的一边是黑黢黢的树影,另一边是身上撒满暖光的黎宝山。 黎宝山在等他。 恍惚间,枯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夜夜叩响他心门的黄昏中的黎宝山。 夜风飘荡,烛火跟着摇动,树梢枝叶婆娑作响,黎宝山周身的光华也被吹得摆荡不定。 枯云说:“那就麻烦黎先生了。” 他走到了门边,门前有两级台阶,黎宝山给枯云搭了把手:“小心,还有……以后别和我这么客气了。” 四处都很安静,枯云不想打扰了这份清幽,他悄声说话:“再怎么说我和黎先生见了也不过几面,不想客气都难啊。” 黎宝山道:“叫我宝山就好了。” 他将灯笼放低了去照前面的路,倏然间,他脸上和身上的光明被分割去了一半,他成了忽明忽暗的一个人。枯云落后了他半步的远近,他趁着这个绝妙的时机,正放肆地看他那明迷变换的身影。 “那怎么行。”枯云说,“起码也得加个大哥吧,那我和尹四公子一样叫您宝山大哥吧。” 黎宝山转身对他笑了笑:“尹四那是场面上的叫法,听上去很亲切罢了。”他又问说,“玛莉亚小姐和你倒是很熟悉,真的很亲切。” 枯云提起玛莉亚和他的亲切也是很无奈:“她对什么人都很热情,我和她身世上有些相似,她就对我更加热情了,好几次都有人以为她成了我的绯阳伞要来找我决斗呢。我们之间是男子和女子的纯友谊,许多人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罢了。” 黎宝山道:“那看来你是没有把玛莉亚小姐当作恋爱的对象?” 枯云才要接话,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邪风将灯笼里的蜡烛嗤一声吹熄了。枯云眼前骤然全黑,广袤深邃的黑暗在瞬间入侵了黎园,枯云惊呼了声,他仿佛是看到了一片荒芜的黑土地,自他脚底往天边无限延伸。枯云猛地抓住了黎宝山的胳膊,黎宝山也抓到了他。 “别怕,跟着我走。”黎宝山温柔地说,他的手掌心很暖,他靠近过来的肩膀也很值得依傍。 枯云感觉自己在这黑暗中被赋予了一种类似于飞蛾的特质,难以自持,无法自控地向着温暖和光明的象征靠拢过去。他没别的办法了,更没别的想法了,他握紧了黎宝山的手,倚在了他的身上。 黎宝山还在和枯云说话,讲宴席的安排,余兴的节目云云。枯云心不在焉,他想快些走完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可他又不想这么快和黎宝山分开。他忽然是醒悟自己的失礼来了,僵硬地松开了和黎宝山握住的手,怯怯说:“我胆子也太小了,这么抓了你一路,怪不好意思的。” 黎宝山不响,枯云看到他将灯笼放在了地上,下一个时刻,他手上唇上俱是一暖。是黎宝山再次牵起了他的手,他来纠缠他的手指,与他十指交扣,他还轻轻亲了他的嘴唇。 枯云大乱,惊喜交加间失去了所有的反应的本领,他呆呆站着,唯听到黎宝山对他说:“我愿意给你抓着,少爷胆子小,那还有我。” 枯云平静了下来,他说:“我不喜欢别人欺骗我的感情,你是知道的吧?” 黎宝山看着他,幽暗中他的眼睛还是明亮的,他微微颔首。枯云再没说话了,他不响,黎宝山也不吭声,两人默默地牵着手走回了枯云的小院。 隔天,黎宝山一早就去了太仓,尹鹤回了上海,玛莉亚拖着枯云和杨姑妈去看电影,荡马路,她对杨姑妈百般孝敬,又是为她订制认亲酒水上穿的衣装又是置办各类珠宝首饰,仿佛她和枯云一样认了她当继娘似的。 枯云早上将自己认杨姑妈当继娘的事通知了杨妙伦,还请她得空就过来黎园,离认亲的酒水还有三天,要他一个人应付精力旺盛的玛莉亚他可忙不过来。杨妙伦傍晚时到了,她听说有酒水要吃,带了三大箱的行李,见到枯云拉过他就问:“这个黎园该不会和黎宝山有什么关系吧?” 枯云笑,杨妙伦哎哟一声:“你个小东西,怎么和黎宝山认识的?你要是认识他,快点叫他把你门口那个花痴绑进麻袋里踢下黄浦江好不好?整天拉着我问东问西,烦都烦死我了。” 枯云张口想要解释两句,玛莉亚从他身后钻了出来,扇着扇子,上下打量杨妙伦:“法米,这个人是谁呀?” 杨妙伦眼皮一翻,吊起了眼角看玛莉亚,那眼神很柔媚,常年陪舞的经历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早前或许也是有纯真烂漫的时候的,但如今她已被那些香烟烈酒和油腔滑调的客人给打磨成了个精明媚俗的市井美人,玛莉亚虽还摸不清她的底细,但隐隐已经察觉,这个女子身上有她鲜少接触到的,且与她自己的性情背道而驰的品质,她看杨妙伦时难免心怀戒备。 “这位是杨妙伦杨小姐。”枯云看着她们两人,笑道:“她是我干妈的外甥女,平常对我就像姐姐对待弟弟一样。” 玛莉亚稍仰起了下巴,流露出了点很难在她身上见到的千金的骄矜,她笑而不露齿,道:“法米姐姐,我给你拿双丝袜你换一换吧。” 杨妙伦低头看去,她脚上那双玻璃丝袜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叫她出了洋相。杨妙伦却不慌乱,眼珠转转,对玛莉亚道:“换就不用了,天气也怪热的。” 说着她解开了皮鞋搭扣,利落地扯下丝袜扔到一边又穿上皮鞋,走到了院子里自己的行李箱边上,朝枯云招手:“小东西,还不带我转转?还有我的行李要放哪儿啊?” 杨妙伦的身量比玛莉亚要高一些,一条荷叶袖的旗袍衣衩开到了大腿根,款款而行时两条雪白的长腿若隐若现,两个帮忙搬运行李的仆役都在偷摸着看她。 玛莉亚还是笑眯眯的,用扇子半掩住了脸,枯云朝杨妙伦走去,把她往自己暂住的那院子带,玛莉亚跟着她们走了几步,便隐去了自己那屋。后来她再出现,身上那条粉色洋装成了件修身的裙装,言谈间还不忘透露这是巴黎的最新款时装,千金难求。 杨妙伦当下直夸赞这裙装花样漂亮,做工讲究,还道自己今天真是开了眼,见了世面了。 稍晚些时候小徐过来喊大家去客厅吃晚安,杨妙伦推说还要收拾行李,过会儿再过去,枯云便带着玛莉亚和杨姑妈和下工回来的杨姑父先走了。到了饭桌上枯云总算是又见到了黎宝山,今天彭苗青也在,还有另两个面生的男子同桌。黎宝山一一介绍大家认识,那两个男子年纪长一些的是在苏州经营钱庄的吴老板,另一位青年则是上海证券行的投资人,姓赵。 黎宝山看席上还留了个空位,问枯云道:“是不是那位杨小姐身体不舒服?找个医生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杨妙伦踩着高跟鞋咄咄咄咄地就走了进来,她也来了个大变装,换了条明艳夺目的旗袍,发型和妆容亦都重新休整,人比下午时更具风情。 枯云喝茶,暗道自己神算,杨妙伦和玛莉亚只要碰上,绝不会轻易让对方独占了别人的赞叹。 这时玛莉亚笑着说:“哎,这不总算是让我们等来了吗?” 杨妙伦毕竟是交际老手,眼睛往桌上一扫,自己先倒了三杯酒,说:“来迟了,耽误了大家开席,我先罚三杯。” 这三杯下去,场面瞬时就活络了。但过了阵枯云便发现,这热闹里却有一份独有的冷清,枯云往玛莉亚那边看,他的洋法米正瞅着杨妙伦忿忿不平地攥手绢呢。玛莉亚毕竟太过西化,无论她的中国话说得再怎么好,到了中国人的酒桌上,尤其是遇上今晚这些显然与她风格迥异的白相人,她也不过就是个漂亮摆设,是无法融入干杯痛饮,不醉不归的气氛中去的。偏不巧今天还有个最擅长酒桌文化的杨妙伦,她大展拳脚施展手腕,喝花酒行酒令样样精通,几乎所有男宾的注意力都被抢了去,无论玛莉亚如何将话题引向时装电影咖啡美酒,也都无济于事。玛莉亚早已习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一下被人冷落至此,她是第一次体会到了在中国的水土不服了。 酒过三巡,玛莉亚悄悄退了席,枯云留意到了,便跟了出去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玛莉亚折了枝石榴花在手里把玩,低声道:“我有些想家了。” 枯云说:“你父亲是不是下个月就要回上海了?” “我想爸爸,我也想意大利,还有妈妈。” “那就回去看看吧,上海就在这儿,又不会跑了。”枯云说。 “可是我的妈妈早就不在了,跑去了天上。”玛莉亚转着石榴花枝,垂下了眼睛:“你会跑了吗?法米,你会一直留在上海吗?” “我们可以写信。” 玛莉亚笑了:“对,可以写信!”她绕着一根廊柱转了一圈,半仰起头兴叹,“想起我们昨天在这里跳舞是多么快乐啊。”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了昨日下午时的那汪池塘水畔。 “你现在不快乐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跳到了他面前,将手里的石榴花插进了他西服前襟的口袋里,她在原地跨出个轻盈的舞步,陶醉地闭上眼睛,高声说:“法米,要记住快乐是最短暂的,稍纵即逝,所以能快乐的时候就尽情快乐吧!” 枯云拉住了她,他替玛莉亚理了理头发,她很美,青春亮丽,棕色的眼睛因为一点乡愁而更富情调。枯云将那朵盛开的橘红色花朵缀入了她的鬓间。 玛莉亚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从枯云身边倒退着跑开,朝他飞来两个飞吻,说:“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我们明天再见!” 枯云挥挥手,玛莉亚活像头活泼机灵的小鹿,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枯云往回走,折返进一处假山花园里时他迎面遇见了黎宝山。黎宝山手里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看到枯云,食指压着嘴唇,悄悄地和他说:“给你加个菜,别告诉别人。” 枯云一笑,低下了头。 他和黎宝山坐到了园子里的石凳上,黎宝山打开了油纸包,那里面是垒了两层的玫瑰猪油糕。枯云嗅嗅鼻子,玫瑰香味扑鼻,他食指大动,用手扯了一条糕点就往嘴里塞,睁大了眼睛瞅着黎宝山问:“晚饭吃完了?” “没呢,还在闹呢。”黎宝山也看着他,“你请来的那位杨小姐很受欢迎。” 枯云吃完一块又立即去拿第二块,他道:“她再受欢迎,你这个主人家也不能就这么撇下客人走了啊。” 他和黎宝山讲话时已不再顾及什么分寸,尽管黎宝山昨晚只是亲了他一下,牵了他的手,将他平安送回了房,他既没高声表露爱意,也没赌咒发誓要与他相濡与沫,永不分离。那回家的路上是无声的,谁都不响,可枯云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相信默然中他和黎宝山已经心贴着了心,他一宿没睡,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黎宝山对他的好,越想他就越笃定这些好意全都是出于爱意。 黎宝山金银不缺,所以绝不会是因为他的钱,他风流倜傥,身边肯定不乏有心的男男女女,他还很专一,若说黎宝山贪图的可能是他的肉体,但昨夜那么好的机会,那么绝妙的氛围,他却什么都没做,他的吻尽管唐突,可枯云感觉得出来,对于情欲上的牵扯,黎宝山是讲规矩的。所以除了他是爱他的之外,枯云想不出别种可能了。从前阿宏便是复刻了黎宝山的这些优点网罗住了他,然而阿宏从不和他提钱是为了骗他更多的钱,他也根本就不专一,他人虽是俊朗的,气概风度却不及真货的万分之一。 枯云想,这次他不会看走眼,他和真正的黎宝山绝对可以一试。 他的幻梦成真,他的空虚,他的单相思全都被昨晚的一吻一问给治好了,他风平浪静的情海上迎来了一头兴风作浪的猛兽。他的生活注定又要多姿多彩起来了。 黎宝山并不介意枯云的没大没小,他放任他的无所顾忌,甚至乐于看到他不再和他客气,他爱看的就是枯云的这点生动自然,心里是什么念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都是托生于这念头而来的。他看出来了,枯云现在是没把他当外人了。 黎宝山掏出了手帕给枯云擦嘴角,枯云坦然接受了,一点也不为难扭捏。他恋慕黎宝山,黎宝山竟也衷情于他,两情相悦最是难得,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谁还管这情里的涵义有多复杂多简单。玛莉亚说的对,快乐稍纵即逝,能快乐的时候就应尽情享受。 枯云对着黎宝山动了点逗趣的心思,他问他:“你是喜欢我吗?” 黎宝山划火柴,点香烟,眉毛一挑,没说话。 “我可不会唱戏。”枯云凑近了看他,黎宝山笑起来:“你这张脸上了扮相一定怪吓人的,顶多能演演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枯云哼了声:“那你喜欢我什么?” 黎宝山说:“喜欢你讨厌被人欺骗感情。” 枯云撇嘴:“还以为你要说因为你没见过长我这样的。” 黎宝山点点头:“你是很漂亮,是个美男子。” 枯云爱听好话,笑开了怀,黎宝山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双漂亮的手,手指长而白,像是一把水葱。 “那你是喜欢美还是喜欢美男子?我得问清楚了。”枯云说,但他明显不关心黎宝山会怎么回复,他道,“爱人都希望能长长久久,我当然也是有这样的愿望,不过世事难料,我只希望在一起的时候不分彼此,倘若要散,也务必好聚好散。” 黎宝山来回抚枯云的手,他猜想枯云会是个痴缠的情人,他轻易就能中了感情的骗局,没料到面对感情,他却是这样一个豁达的想法。他对枯云是更感兴趣,更想好好爱一爱他了。 黎宝山道:“你这回是又让我吃了一惊了。” “又?” 黎宝山道:“我想问问你,要是阿宏只是骗你的钱,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姘头,你是不是会原谅他?” 枯云不愿提这件事,但他更不想对黎宝山撒谎,他说,“是,你或许不想听到我这么说,但是我会原谅他,贪财对我来说至多是小毛病,他动我的钱的脑筋我也还会爱他,我会原谅他,直到他说他要娶妻生子,直到我们缘分走尽。但他有别人,我看也不想再看到他。” “哈哈,这显然是当少爷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黎宝山抽了口烟。 枯云驳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苦日子熬一熬就也过去了,一个人的苦那才叫苦,熬不过去。” 他情愿用钱来换两个人的日子,也不要一个人孤苦伶仃。 花园里起了凉风,枯云的手渐渐冷了,黎宝山道:“去我那里坐回儿吧,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给我什么惊喜。” 枯云掩饰不住开心的劲头,手缩成拳头藏在黎宝山的掌心下,说:“那你小心别被我吓着。” 黎宝山一抬下巴哈哈大笑,他在社会上纵横混迹十几年,倒是好奇枯云要怎么吓倒他。 这晚枯云住进了黎宝山的屋里,他坐在床上和黎宝山谈天,说话毕竟费神,到了午夜枯云实在撑不住了,睡了过去。他睡得浅,才要入梦就又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枯云揉着眼睛起来,原先躺在他边上的黎宝山没了踪影,房间的门半开着,枯云听到外厅有人在说话。他听了阵,说话的一个是黎宝山,另一个则是彭苗青。 彭苗青嗓门很沙,约是晚上喝酒喝倒了嗓子,但他的势头却很足,一大段话劈头盖脸一通说,都不带喘气的。他说的是:“宝山哥,这次水电局罢工的事你就是出面了能有什么坏处?法国人说了,要是你能搞定那帮工人,他们在十六铺给你多开两个码头不说,还把之前压的货全还出来,要说货都被他们自己消了大半你也别担心,副董马修和我拍胸脯保证,那些没了的货你说值多少他们就给多少。法国人也着急啊,工厂罢工就算了,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他们说不定还普天同庆,回头偷着乐呢,可这水电局不上班不干活,连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都影响了,他们哪能不急?你说我们这两个月跑了宁波太仓那么多口岸,就算谈下来了,到时候货运进来了,不还是要拖到上海中转?来来回回这要算上多少车马费?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宝山哥你说是不是?” 半晌,黎宝山才接道:“我早和你说过了,水电局这帮工人罢工我是支持的,他们的待遇实在太差。” 彭苗青道:“大哥,这我知道,法国人那边也松了口了,同意涨工资。” “你什么时候去见的法国人?” “就这几天……”彭苗青顿了顿,“大哥,你该不会是被红土匪撺掇的吧?” 黎宝山笑了:“什么红土匪绿土匪,我觉得工人待遇差,支持他们罢工还需要别人撺掇?怎么?你大哥我在你眼里是把自己的脑子扔进了黄浦江里了还是脑袋长到了屁股上去,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了?” 他的声音极为冰冷,还很嚣张。他还问彭苗青:“法国人给你许诺了多少好处?” 彭苗青立即大呼冤枉,说:“我哪有什么好处?我的好处就是法国人答应给我们两个码头啊!” 黎宝山哼笑:“水电局的事我肯定不会插手,你也别管了,我话放这里了,十六铺的码头好归好,就算法国人白给我,我黎宝山也不要。” 彭苗青压低了声音:“嗯,我知道了,那回头我就和法国人说这事儿宝山哥也管不了。” 黎宝山笑得更大声了:“你小子怎么样?还想拿激将法激我?” “我哪敢啊……”彭苗青声音里很是不忿。 “随便你怎么和法国人说,他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早晚叫这帮大鼻子老外滚出上海。”黎宝山一拍桌子,一长串交错的脚步声过后,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枯云侧身躺着,他看到黎宝山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缓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云四目对视,黎宝山问说:“吵醒你了?” 枯云闭上了眼睛:“没,我还睡着呢。” 黎宝山摸摸他头发:“我和阿青在外面说话你都听到了?” 枯云捂住嘴:“我可不会去告密。” 再说那个马修,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他想了想,睁开了眼又道:“不过还是别得罪法国人吧……” 黎宝山坐在了他身边,说:“真是奇了怪了,中国人在中国反而要担心会不会因为开罪了洋人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地方连自己都做不了主了。” 枯云听得懵懵懂懂,经黎宝山这么一说,他是也觉得有些奇怪了,但是洋人做主的上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带来了弦乐团,带来了交际舞,茶话会,留声机,电影,电灯,电话,轿车……将上海装点成了个五彩缤纷的乐园。况且在别的地方时不时都还要打仗的年代,割据给了洋人大半的上海是那么的太平,只要在租界里生活,那就仿佛永远都是活在无忧无虑的和平年代里。 但这些话枯云没和黎宝山说,夜已深了,他不想耽搁了黎宝山休息,他扯扯他的手,说:“睡吧,不早了。” 黎宝山叹息了声,他在枯云身旁睡下,两人清清白白地过了一夜。 第5章 杨妙伦和玛莉亚在黎园同住的这三天注定是不太平的三天,两人明里亲密无间,互相恭维,可私下里常陪侍在两人身边的枯云看得最真切,她们二人的针锋相对是愈演愈烈。玛莉亚先发制人,组织了一场野餐会,穿着洋装打着阳伞带着红茶面包叫上许多友人去公园里荡秋千放风筝,高唱西洋流行歌,还特意从上海请了甜点师傅现场制作冰淇淋,杨妙伦隔天便亲自扮上,给大家唱《浣纱记》,她扮得自然是西施,玛莉亚这个中国通又怎么会不晓得四大美女的名头?为和杨妙伦别苗头,她大张旗鼓举办变装舞会,带上假发,抹了浓妆,全身上下只围一块雪白的窗帘布,趾高气昂地演美人海伦。 戏班宾客来来去去,搞得黎园鸡犬不宁,黎宝生一个“不”字也没说,由着她们胡闹,枯云还为他抱不平,说他该出面制止制止了,再这样下去,私家园林该改成戏楼舞场了。 黎宝山笑着看他,说:“我还得谢谢她们呢,要不是她们这么折腾,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他说的确也没错,玛莉亚和杨妙论先前还争抢过枯云的友谊,然而她们要争的事情越来越多,渐渐顾不上枯云了,后来更是彻底将枯云抛在了脑后,专攻杨姑妈,杨姑父的青眼,枯云才得以从两人的纷争中抽身,成天和黎宝山厮混在一起。 枯云听了,遂说:“那我现在就去谢谢她们。” 他本坐在张藤椅上喝茶,话音落下,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抬脚往门口走。黎宝山正提笔练字,抬了下眼皮瞥他一眼,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就一个草书大字,道:“那拿了这幅字再走吧,送你的。” 枯云伸长了脖子看,黎宝山写的赫然是个“云”字。枯云皱皱鼻子,行到屋外,站在棵芭蕉树旁,与黎宝山隔窗对望,他道:“我连继娘都不管了,陪你在这儿唠叨半天,结果就得来这么一个字。” 黎宝山顺着他道:“那你去陪你继娘吧,这个字我就自己留下来吧,回头贴在墙上,就当你人还在这儿。” “字不过就是个字罢了,又没我的灵魂在里面,你留着也是白留着。”枯云靠在窗台上,朝那通往院外的小路努下巴,“我可真要走了,不和你说玩笑话。” 黎宝山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写这字时想着你,是注入了我的感情的,那你不就经由墨水落到了纸上去了吗?” 他的脸色是很正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没个正形,枯云咬着嘴唇笑,问他讨纸笔,说:“那我也要留个字,唉,不,是留个人在身边。” 黎宝山把毛笔递给他,自己托了张纸在手心里让枯云落笔。枯云不擅用毛笔,更不擅写字,慢慢吞吞地在白宣纸上写了个“山”。他的字很不好看,与他这身皮囊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黎宝山见了,便说:“这么难看的字你也拿得出手?” 枯云哼了声,把笔还给了他,往宣纸上吹了两口气,说:“嫌丑就别看了,大千世界,自然有懂得欣赏我这手字的。” 黎宝山朗声笑,不等墨迹干透,就将宣纸折成了豆腐块塞进了枯云手里,枯云一抓纸片,刚刚好将黎宝山的四根手指也攥到了手心里。黎宝山就势将他的手勾拉过去,把枯云拉近了,垂眼看他,说:“那还是不能让别人欣赏了去,你教教我该怎么品鉴?” 枯云莞尔,从外面又绕回了书房里,他铺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砚台上碾来挞去,眼珠一转,打量到黎宝山身上,道:“那你要看好了。” 黎宝山贴好了他站着,枯云先是在纸上写了一横,回头对他道:“你看啊这一横,起笔要刚硬。” 黎宝山被他说笑了,枯云又接连画了三竖道,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胡诌。黎宝山的注意早就不在他的所言所说上了,他盯着枯云的手看,他那双贵公子的手因为不精于书法而显得尤为慌乱,五根手指紧紧纠缠着棕黄色的毛笔杆子,每一笔都写得十分用力,他手背上白玉般的皮肤因为这股力量而被撑得薄薄的,显露出了点青色的脉络,仿佛一道道涓涓细流,充满了涌动的活力。 黎宝山把枯与抓到了自己怀里,他的呼吸全数喷在枯云的脖子上,痒得枯云笑个不停,他手下的字是更写不好了,直接就弃了笔。黎宝山变本加厉,往枯云耳朵后头吹了口气,手指钻进了他衣服里头挠他痒痒。枯云怕痒,抚着脖子哈哈两声,往边上一缩,赶紧是躲开了。他身上那痒劲还没过去,护着自己的脖子和腰,笑着一屁股坐到了张太师椅上,黎宝山追过去,弯腰就亲了他一口。 枯云喜欢亲嘴,嘴唇柔软,舌头温热,这软热配合恰当时是连他的呼吸都能被软化,融掉的,他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感觉。 黎宝山是个很有规矩,也很讲自己的规矩的人,正因如此他才能在众多白相人中脱颖而出,称霸一方。他亲起人来也很讲规矩,亲嘴就是亲嘴,绝不会动手动脚再做别的图谋,枯云是很讨厌野蛮霸道的肉体接触的,他内心里很享受黎宝山的这种一板一眼。从中他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水长流般的情意,这情意使他相信只要他和黎宝山在一起,快乐将会很长,很久。 他如果真的是一片云,那黎宝山就是他的天空,在这片天空下,他能永久的无忧无虑的任意舒卷。 枯云和黎宝山亲了好一阵才分开,他的嘴唇被黎宝山亲得红红的,窗外吹进来点暖暖的风,枯云靠在椅背上,嘴巴还微微张着,一双眼睛匀匀眨动。他看黎宝山,也看外头院里的风光。他被吻得很顺意,很舒服,因而有些懒散了。 黎宝山又回去写字,他的心情也很放松,枯云伸长了腿来撩拨他,他就对他笑,有时假装嫌恶地打开他的脚,有时又张开了十根手指举在脑袋两边比个老虎扑食般的姿势。无论他做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能把枯云逗笑。他的漂亮眼睛里的笑意就没散开来过。 枯云完全沉沦了,沉沦在与黎宝山的恋爱中了。这恋爱是充满了热烈的吻,温暖的牵手,可靠的怀抱,形影不离的陪伴的漩涡。它将枯云彻底搅进了黎宝山的生活里,黎宝山一天里上海苏州两头跑,有时还会去太仓谈事情,出发前他会问一声枯云要不要同往,枯云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尽管路途有时辛苦劳累,但这些辛苦他不怕,爱里的辛苦哪怕堪比黄连,他都能吃出点糖味来。 眨眼就到了认亲晚宴这天,一大早昆曲班子便进了黎园来唱戏,园林内外张灯结彩,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这次杨妙伦没去凑戏班的热闹,她在早饭桌上见到枯云就坐到了他边上去和他搭讪。早晨,玛莉亚没有露面,枯云听人说她是在昨夜杨妙伦办的电影之夜同乐会上吃多了酒,宿醉不起。 枯云打个哈欠,问杨妙伦:“昨晚都放了什么好电影?” 杨妙伦道:“你要是来了不就知道了?好好的和黎宝山跑什么太仓,人家是去做生意,你跟着干吗呀?” 枯云笑笑,低头喝粥。杨妙伦掰过他的下巴左看右看:“瞧瞧你眼下面的青圈,可怜见的。” 枯云一抬眼,看到黎宝山姗姗来迟,踏进了饭厅,他从杨妙伦手里挣脱了,道:“昨夜睡得是有些晚了。” 杨妙伦也看到了黎宝山,笑眯眯和他打了个招呼,一转头拉了枯云和他咬耳朵:“我问你,玛莉亚今晚是不是打算穿洋装?” “啊?这我哪知道啊。”枯云苦笑,“原来你是来找我刺探军情的。” 杨妙伦一扯他的耳朵,道:“小东西,你是不是投了玛匪了?!” 枯云哎呦一声,放下饭碗,捂着耳朵就跑:“我去陪继娘听戏!” “你回来!我问你呀,她是不是定了洋装,我听人说昨天下午有个洋装裁缝到了黎园来找她呢!”杨妙伦追上枯云,枯云跑得更远了,一挥手说:“那你去找小徐啊,我先走了!” 杨妙伦穿着高跟鞋追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枯云跑没了影,还是黎宝山给她指了条明路,说黎园上下进出过什么人小徐最清楚,这个时间他肯定在车库房里擦车,她大可找他去问问。 杨妙伦谢过他,踩着小碎步就往车库房找去了。片刻过后,饭厅门口鬼鬼祟祟探进半个脑袋,黎宝山一抬眼,拍拍身边的椅子,说:“人走了,进来吧。” 枯云这才现了身,摸着咕咕叫换的肚子说:“回头要让玛莉亚知道了,我这半边耳朵恐怕也要保不住了。”他揉着自己被杨妙伦扯红的左耳,垂头丧气,“况且,我是真不知道啊。” 说曹操,曹操到,枯云才端起了粥碗,又见面色苍白的玛莉亚从外面飘了进来。她脚步虚浮,身上穿着条白睡裙,扶着脑袋走到枯云身边。枯云扶了她一把,说:“吃点东西吧,还是找人煮个醒酒汤?“玛莉亚显然没什么胃口,病容惨淡,看着枯云问:“法米,密斯杨今晚大约还是会穿旗袍,你说是不是?” 枯云连忙捂住了两边耳朵,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天你们两个忙进忙出,和我说过的话统共不超过三句,我就是想知道也没处知道去啊。” 玛莉亚瘪瘪嘴,愁兮兮地瞄了瞄枯云,哀叹一声,又飘出了饭厅。 枯云这才终于又吃上了早饭,他是真饿坏了,呼噜吃完一碗粥,又拿了个包子在手上啃。 这两位小姐非得争个你高我低,把枯云夹在中间好不为难,目睹了这整个过程的黎宝山乐不可支,枯云道:“我保证,到了了晚上一定还有你笑的。” 黎宝山摸了下他的脸,说:“我看看。” “看什么?” “你耳朵。” 枯云指着自己红通通的左耳,埋怨说:“杨小姐手劲可真大。” 黎宝山不响,只是偏过头去亲了枯云的右耳一下,揽着他的腰,用舌头卷起他的耳垂轻轻吮.吸。他一番功夫下去,枯云的右耳也红到了耳根,他推开黎宝山,义正严词:“大白天的,你别对我耍无赖啊。” 黎宝山一副比他更占理的样子,说:“我是喜欢你才对你无赖,你是要还是不要?” 枯云对他比了个走开的手势,自己却没能绷住笑,只好别过了脸偷偷笑。黎宝山这时问他:“你继娘他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你跟我回上海吧。” “跟你回去?”枯云填饱了肚子,点了根烟架在手里。黎宝山拿了他手里的烟,抢过来抽。枯云抱起胳膊,哼哼唧唧说:“你老这么对我耍无赖,我不干,哪儿也不去,又不是你的手表洋袜,你去哪里我都得跟着。” 枯云偶尔冒出来一两句调笑的话总是能把黎宝山弄得很开心,仿佛是他在高声宣扬,他是个温顺乖巧,却绝不乏味的爱人。 黎宝山知道此时枯云是想听些好听的话,他正有许多好话要和他说呢:“这几天你和我一起去了那么多地方,我是喜欢上有你陪着的感觉了,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待在上海,要是没了你在左右,我怕想不明白日子该怎么过。” 枯云看看他,自嘲起来:“也不知道你和多少人说过这些好听的话,都让自己的司机学了去招摇撞骗了。” 黎宝山道:“你愿意为了个假的黎宝山从南京去了上海,我货真价实,你要是不愿意离开苏州和我去上海,我心里会有点不服气。” 他笑着说这席话,枯云亦听得笑容满面,他答应了黎宝山,酒席过后,明天他就和他一道回上海。 晚上的酒席,杨姑妈的宗亲悉数到场,枯云这边就只有一个玛莉亚,一个尹鹤来为他作见证,酒水席位往宽敞里摆也只开了三桌,宾客寥寥,但场面作足,加上还有杨妙伦和玛莉亚轮番变着花样作余兴节目,宴席上的欢笑声一刻都没停下来过。 尹鹤临到酒水开席才到,他甫一出现,就和玛莉亚来了个贴面礼,嘬嘬两声下去惊得杨妙伦忙去和枯云打听他的来头,一听说是尹家的四公子,杨妙伦的眼睛都亮了,卷卷头发,补了补香粉和口红,扭着腰就迎到尹鹤身边去了。 尹鹤对杨妙伦这等莺莺燕燕是见惯不惯,并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随意便将她敷衍了过去,两人碰杯后他只象征性地湿了湿嘴唇。这可让玛莉亚笑开了怀,得意洋洋地过来一挽面露难色的杨妙伦,对尹鹤道:“密斯特尹,忘了和你介绍了,这是我法米的朋友密斯杨,也是我的朋友,好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晚这场酒席,你可要帮我好好照看着她呀。” 尹鹤闻言,主动将酒杯靠近了杨妙伦那已经饮干了的空杯子,呛一声一碰,笑道:“原来是玛莉亚的姐姐,有眼不识泰山,我该罚。” 杨妙伦旋即笑得花枝乱颤,道:“到底还是我的好妹妹面子够大,我还以为我在舞厅里见得人物已经够多够杂的了,没想到弄堂角落里的旗袍师傅她认得,尹四公子她也认得。” 玛莉亚听她提起旗袍的事,在尹鹤的注视下转了个圈。她今晚穿的是一条鹅黄色旗袍,缎子面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牡丹花开的图样,盘扣做的是蝴蝶扣,一排浑圆饱满的白珍珠缀在襟上,素雅又富贵。 尹鹤欢呼:“玛莉亚小姐穿旗袍也这么好看,您可真妙,身上是兼具了东西方的所有美丽了。” 这话不假,玛莉亚的身体里毕竟流淌有一半东方的血统,旗袍穿在她身上一点都不会格格不入,反而很协调美观,她是将旗袍穿出了点别人都没见过的新意思,而旗袍又重新诠释了她独到的魅力。 玛莉亚听了赞美,微低下头,摆出个画报上女郎拈花抚肘的姿势,道:“我本来是不爱穿旗袍的,可看到密斯杨的旗袍一件件都那么漂亮,特意找了个师傅赶制了件。” 杨妙伦将两只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撑在下巴下面,嘴里咬着颗花生米笑,光是这件旗袍的精致做工便将她身上压箱底的蓝缎旗袍彻底比了下去。论及靠衣装吸引全场注意,杨妙伦是已然输了一程,如今又在尹鹤这里吃了瘪,她自是黯然,但她不会轻易服输。今晚宴席的主角之一是她的姑妈,亲娘娘,而另外一位则是她的好友,要不是因为她,枯云也认不到这个继娘,这场酒宴也根本不会发生,换言之,她是冥冥之中掌控着一切的幕后导演,这场戏里抢眼的角色再多,他们的命运,那也都还得由她说了算。 杨妙伦眼睛一瞄,看到园里的仆役正在往杨姑妈面前放一个蒲团,吉时将近,枯云就要三跪九叩正式认她姑妈当继娘了。杨妙伦赶忙是从旗袍的话题里抽身,三两步过去,从一个佣人身上抢了给枯云递茶的活儿。枯云起先还和她客气,说:“这事情就不麻烦妙伦姐了。” 杨妙伦一拍他:“应该的,应该的。” 枯云哪好意思叫杨妙伦侍奉他,还要劝阻,那边玛莉亚就摇着把檀香扇大呼着“法米法米”的杀了过来,她手里不知怎么多了捧鲜花,对枯云道:“过会儿我给你们撒花庆祝!” 枯云还算拎得清,看懂了两人的较劲,他万不愿掺和进这场战斗里,拜谢过两人后就和杨姑妈话起了家常。再看玛莉亚和杨妙伦一人一边站在杨姑妈左右两侧,仿佛是天后娘娘的左右护法,一个笑,另一个也笑。 枯云趁两人斗法时对不远处的黎宝山使了个眼色,他没保证错,这两位小姐可真是要害人笑破肚皮了。 正当时,舞台上锣鼓一敲,吉时已到,枯云端端正正跪到了杨姑妈脚前的花蒲团上,杨家有个主持仪式的乡绅似的人物两眼一闭,拖着调子宣讲起母慈子孝的民间故事,一连两个说下来,杨妙伦和玛莉亚都等得难耐了,杨妙伦抓住了乡绅清痰的空当将手里的茶杯往枯云手里一塞,枯云原本听故事听得也有些瞌睡了,那热茶泼了点出来洒在了他手上,他猛地惊起,接了茶杯就给杨姑妈敬茶,亲亲热热地喊了声:“继娘。” 玛莉亚眼含热泪,带头鼓掌,乡绅的故事被迫中止,他张开了眼睛,看到杨姑妈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又是摸枯云的手,又是抚他的脸,良久才答应下来:“欸!”那乡绅也识趣地退到了后面。 玛莉亚趁此跨了半步上前,揪下一颗颗新嫩的花骨朵就往枯云和杨姑妈身上抛,杨妙伦比她更荒唐,张开手臂抱住了杨姑妈和枯云,哭出两行热泪,道:“娘娘,小云!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玛莉亚愣了瞬,也扑了上去,四人抱成一团,她梗咽道:“是,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欢喜的场合突然是泡在了泪水缸里,众人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喊了句:“好日子!大喜事!大家喝啊!”气氛才算再度活跃。 但那四人还紧紧环抱在一起,仿若块磐石,纹丝不动。枯云被挤在最下面,险些喘不过气来,挣扎半天才打了个滚脱了身。他坐在地上抬头一看,杨妙伦和玛莉亚一个搂着杨姑妈,一个箍紧了她的肩膀还在比眼泪呢,“娘娘!”“家人!”的呼唤声此起彼伏,枯云吐吐舌头,溜之大吉。他回了自己那桌上吃饭,尹鹤在和黎宝山喝酒,看到他来了,也给他满上了一杯。 尹鹤先是恭喜了他两句,随后便道:“今晚又要在黎园叨扰一晚了。” 枯云糊涂了:“这话和我说是为什么?” 尹鹤抬抬眉毛,枯云脸上一燥,想躲远了去,又不好在自己的认亲会上无故闹失踪,只得跑回了杨姑妈那儿,硬着头皮在杨妙伦和玛莉亚中间周旋。他费神费心地熬到了酒席结束,看小徐和尹鹤分别去送喝醉了的杨妙伦和玛莉亚了,他喊来黎宝山一道将杨姑妈杨姑父送回去。枯云本以为此举能避开尹鹤,谁料从杨家院子里出来,往黎宝山房里去的时候偏偏和尹鹤撞上了。 尹鹤提着盏油灯,看到他们,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态度,问说:“麻将打不打?” 枯云和黎宝山本是手牵着手闲走在路上,遇上尹鹤,枯云生出了点怯意,想缩回手去,可黎宝山将他抓得牢牢的,他无可何如,只得和黎宝山手握着手站在尹鹤面前。 尹鹤见多识广,何等敏锐又何等镇定,此情此景下既不吃惊,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意外,说道:“玛莉亚是被喝倒了,我们找小徐凑个人头吧。” 黎宝山道:“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吧,我和少爷都想休息了。” 枯云眉心一跳,手指跟着抽了两下,他心里头似是飞出了只黄鹂鸟,扑棱着翅膀落到他头顶上唱起了婉转悱恻的爱曲了。他附和了句:“嗯,有些累了,就别算我们了吧,” 尹鹤叹气:“那好罢,下次再说吧。” 黎宝山道:“东西我让小徐去准备了,明早就给你。” 尹鹤眼睛一亮,和黎宝山拱了拱手:“先多谢宝山大哥江湖救急了,下个月一定还上!” 他说完转身便走,枯云多嘴问了句:“他问你借钱?” “你怕我被他骗钱?” “可他不像缺钱的样子啊……” 黎宝山道:“尹四前阵子手里的工厂一起闹罢工潮,周转一时不灵,就问几家小银行借了些钱,近来生意还未好转,银行逼得急,要是还不上恐怕厂子都很难保住,我恰好有些闲钱,就帮他渡一渡难关吧。” 枯云感慨:“原来实业确实不好做啊。” “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事。”黎宝山和枯云进了他住的院子,枯云笑说:“有啊,鸳鸯好做。” 他今夜也喝多了酒,半醉微醺,加上方才黎宝山在尹鹤面前也未松开他的手更让他看明白他这个情郎是个无畏无惧,敢爱也敢当的人,枯云喜难自禁,还没踏进门,就抱紧了黎宝山亲了上去。 黎宝山爱竹,院里植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午夜风起,竹声如浪,那远处仿佛还传来了松涛。浪涛汹涌,伴着枯云的火热,迅速将他卷进了一片爱欲情海之中。他搂着枯云吸他的舌头,咬他的嘴唇,亲他高高的鼻梁,薄薄的眼皮,他将他整张脸捧在手心里吻了个遍。枯云的脚后跟抵着墙,在黎宝山不停亲他时他将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他摸着这具他窥看看,遐想过,如今终于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暖热的身躯,他再藏不住满心的欢喜,靠在墙上低呼了声。黎宝山的双手也开始在他的身上摸索,他扯开了他的衣服,嘴亲着他的嘴,手指灵巧地探进了他的裤子里。枯云帮着他脱自己的衣服裤子,他是不要这些蔽体的布料了,他有黎宝山仿佛是没完没了的吻将他全身覆盖他就足够了。他满足了,周身因为黎宝山的揉搓爱.抚还有而变得火热滚烫。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也不害羞,他可以说是主动地把自己两瓣屁股往黎宝山手里送。 黎宝山早已动情,他将枯云压在墙上,拉下自己的裤子,往腿间硬起的肉茎上涂了点唾沫,枯云看到后,握住了他的手,说:“我来吧。” 他跪到了地上,张嘴便含住了那已经勃发昂起的肉茎,黎宝山想扶他起来,说:“你是少爷,你啊……” 枯云抬起眼睛看他,他不肯起来,一只手翻弄着吞吃不进的囊袋,另一只手抱紧了黎宝山的大腿。黎宝山被他的眼神触动,再者枯云的口腔软热适宜,他吞吐着他那尺寸可观的肉茎,还不时用舌尖挑逗顶端的铃口,舒爽酥麻的感觉一波波袭来,黎宝山是败在他的技法上了,干吞了吞口水,抓着枯云的头发不由自主地想将肉茎再往他那销魂的嘴里送。枯云舔弄得很卖力也很吃力,他也想将黎宝山整根都吞进嘴里去好好侍弄,但无论他如何努力,肉茎已经抵到他的喉咙眼了,依旧还有一小截露在外面,枯云此时已是吃得涎水连连,为着照顾到那始终没有被他舔舐到的部分,他松开了嘴,用单手撸弄起比先前又要硬了几分的肉茎,脑袋偏开,俯身去亲吻那埋藏在一片黑色密林中的肉茎根部。 黎宝山的肉茎被他舔得湿滑粘腻,他的双手也很有魔力,又圈又套,花样繁多,黎宝山听着那哒哒的水声,低头看去,枯云浑身雪白,一双不同色的眼睛浸满了水光。黎宝山再受不住,抓起枯云拉开了他一条腿就将肉茎捅了进去。枯云痛呼,黎宝山疼惜地吻他,枯云摇摇头,看着他,他的嘴巴还张开着,眼角含泪,他道:“没事,没关系……” 他搂住了黎宝山的脖子,黎宝山稍稍动了动腰,枯云也扭动腰肢想要尽快适应身体里的异物似的,他道:“我喜欢你,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黎宝山抱着他,将他放到了草地上,枯云顺势用腿盘住他,他大喘了两口气,黎宝山捞起他的手不停吻他的手指,轻声问他是不是弄疼了。他的肉茎仅仅是埋在枯云的身体里,他还不敢乱动。 枯云出了一额头的汗,他整个人看上去亮晶晶的。黎宝山越看他,身下的欲火烧得越旺,枯云似是有所察觉,他亲了亲黎宝山的嘴唇,像是给与了他一种默许。黎宝山眼神一闪,将枯云的腿往两边打开便是不管不顾地一阵抽插。 枯云正在一个全身心响应恋爱感召的时刻,身体被肉刃劈开的痛楚转瞬间烟消云散,他很快被欲浪淹没,他的清醒也随之东流,他已然忘乎所以,想欢叫的时候便欢叫,想拥抱黎宝山的时候便抱紧了他,想亲他的时候就索吻。他和黎宝山在草地上打滚,后来又站了起来在竹林中摇动竹影。黎宝山的手上,竹叶上都是枯云浊白的爱.液,几番厮磨下来枯云已近失神,黎宝山将他抱进了屋里让他睡下,枯云却还不肯放开他,他拉着黎宝山的手枕在自己头下。黎宝山对他纵容,亲他的额头,说:“少爷就该这样,交给人好好宠着。” 枯云隐约听到他说话,却没听清,撑开了点眼皮瞅他。黎宝山给他盖好被子,拢他入怀,枯云微微笑了笑,靠着他闭上了眼睛。 翌日枯云醒来,黎宝山已经起了,正坐在床边看一张纸。 “这什么?”枯云小声问,眼睛还未完全睁开。 黎宝山长叹,拍了下他身上的被子,说:“没事,是尹家出事了。” “尹鹤家?” 黎宝山颔首:“尹老爷昨晚在北平过世了。” 枯云缓缓坐起身:“那尹鹤……” 黎宝山道:“你再睡会儿吧,我去送送尹鹤。” 枯云与尹鹤交情不深,只是震惊,便没跟着去。晚些时候他见到了玛莉亚,又从她那里听到了些更具体的消息。 尹千山的风寒本已好转,人已经上了回上海的火车,不料火车发车前老爷子突然昏厥,紧急送进医院,最终人还是没能救回来,死在了北平。 尹鹤一语成谶,尹家真的从北平抬回来了一具棺材。 第6章 当天下午,枯云和黎宝山也回了上海,玛莉亚和杨妙伦与他们同行,四人穷极无聊,在火车上打牌消磨时间,玛莉亚的兴致并不怎么高,杨妙伦三番两次戏言挑拨她,她都默默无声,只是摸牌出牌,偶尔拿一颗盐津话梅放在嘴里咂咂。一个巴掌拍不响,杨妙伦打了会儿便觉得无趣了,放下扑克牌,从报童手里买了份报纸,她本意是要查看晚间的电影场次,结果报纸一翻开却让她瞧见了尹老爷的讣告,这时她才知道尹家出了事。杨妙伦通透聪明,联想到昨夜玛莉亚与尹鹤的熟捻劲,即刻便懂得了她此时此刻的失落,杨妙伦哀叹了声,主动握了握玛莉亚的手,这点温暖玛莉亚亦很受用,扭头擦拭眼泪,低声道:“不知道密斯特尹现在怎么样了。” 杨妙伦道:“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他都这么大一个人会挺过去的,想我小时候三岁不到就父母双亡了,不也照样活到了现在?” 玛莉亚的眼睛扑闪扑闪,淡色的睫毛跟着上下扇动,她倚在了杨妙伦身上。她们二位离开了社交场,非得斗出个交际冠军来的敌意已悄然旁落,如今胳膊靠着胳膊,手心贴着手背,彼此间源源涌现地唯有互相怜惜的温情。 枯云亦来说劝慰体贴的话,玛莉亚暂时止住了眼泪,只是她依旧很伤感,直到黎宝山和枯云将她送回家中,她的眼圈依旧泛红。枯云放心不下,留在了玛莉亚的公寓陪伴照料她,黎宝山给了他自己的住址,先行离开了。 玛莉亚一到家就给自己来了点白兰地,她和枯云坐在沙发上依偎着谈天,她聊起她与尹鹤,尹老先生的种种,很是惆怅。原来她初到上海时便认识了尹鹤,还是他带她认识了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尹家她造访过两次,与尹老先生见过面,吃过饭,她崇拜军人,很爱听老先生讲自己从军时的故事,战场对她来说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奇,仿佛是另一重天地,倘若有幸,她这只蝴蝶也想去战场翩舞一番,只为领略那生死之间的壮怀激情。 回忆到后来,玛莉亚还是难过,兴许是因为她太容易快乐,幸福欢愉对她来说唾手可得,连老天爷都嫉妒她这样的本事,不得不为她的心灵蒙上一层易于被悲伤侵染的魔咒。不管是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苦难,她似乎都能感同身受。 玛莉亚不再喝酒了,她伏在枯云的肩头啜泣梗咽,她说:“法米,我想我的妈妈,我想她。” 枯云揽住她,玛莉亚的悲伤也因此紧紧附着在了他的身上,他道:“我也想我的母亲。” “说说她吧,你很少说她。” “她会给我唱歌……”枯云说,“她不太说话,因为不怎么会说,她还有点笨手笨脚。” “唉,千金小姐都这样的。”玛莉亚闭上了眼睛,“我有些困了,法米。” 枯云闻言,把她送进了卧室。他给玛莉亚脱了鞋子袜子,玛莉亚小猫一样蜷在被窝里,拉着枯云的手不肯放他走,她说:“法米,你可真像我的哥哥,但是我的哥哥们都不在我身边,你在我的身边。” 枯云也觉得玛莉亚像他的妹妹,一个活泼机灵,爱冒险,爱享受的小妹妹。他愿意好好地为她的亲生哥哥们,为她的父亲,为她的所有法米们,照看好她。 玛莉亚喝的那点白兰地渐渐起了作用,她那张利嘴先是话不成句,片刻后语不成调,最终一遍遍念叨着自己母亲的名字睡了过去。枯云又在她床边待了阵,看她睡得愈发香甜才独自找去了黎宝山位于愚园路的府邸。 黎宝山住的是一幢墙面雪白的洋房小楼,两层的楼房建得方方正正,楼前的院子里绿树成荫,枯云到时,黎宝山正在照料一株果树。他看到枯云,在汗巾上擦擦手,冲他挥手。见到满面笑容,站在阳光下,形象闪亮的黎宝山,枯云那被玛莉亚牵连而低沉的心情终于是有所好转,他行到黎宝山面前,嘴才张开想说些什么,话头却被黎宝山抢了,他道:“刚才我去了趟霞飞路,帮你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枯云惊道:“可我的租约还没到期啊。” “我问了问,就剩两个月了,你要是心疼钱,我替你出。” 枯云笑了,手攀上树枝,摘了枚青果子下来,问黎宝山:“这是什么果子?” “那你是答应了?” 枯云没接话,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酸得他直皱眉头。黎宝山取笑他:“叫你嘴馋吧,这梅子还青着呢,不能就这么吃。” 他让枯云吐出来,枯云不肯,硬嚼了两下吞了下去,把剩下半颗梅子扔进了草里,用脚踢了点土盖上,说:“就种这了,往后我天天来给它浇水。” “种这个干什么?” “有纪念意义啊。” “那是要纪念什么?” 枯云不信黎宝山猜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响,笑着从他身边走开,黎宝山也不响,伸长了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两人站在树下又无边无际地聊了许久这才抵挡不住阳光的炽烈躲进了屋里。 黎府上下佣人不多,只用了两个烧饭的娘姨和一个跑腿的下人,黎宝山一一介绍他们给枯云认识,他管枯云叫“枯少爷”,还叮嘱佣人们往后家中上下什么都听他的。 晚上黎府来了许多人吃饭,都是黎宝山的兄弟朋友,这群人里却不见彭苗青的身影,有人替他给黎宝山带话,说阿青哥昨晚走夜路摔断了脚,不方便出门。黎宝山听后,立即找来小徐,关照他置办上些补品去彭家探望。小徐这一去就是好几个钟头,接近十点才回来。黎宝山这会儿正在教枯云下象棋,楚河汉界一人一边,一个凝神沉思,一个但笑不语。 小徐进了书房,说声打扰,也不回避枯云,直接同黎宝山交代道:“个赤佬搞花头,摔断了腿是假,跑去和法国人喝花酒是真,我前脚走,他后脚就从后门溜了,跑去白赛仲路接了马修,又去新月宫找了两个陪舞小姐,后来去了四马路。” 枯云听他们是要谈正经事,识趣地站了起来,黎宝山却将他喊住,道:“没事,继续下棋。” 小徐并没反对,枯云又看看黎宝山,这两人谁逗没拿他当外人,他就高高兴兴地又坐了回去。 黎宝山在棋盘上排兵布阵,目不转睛,问小徐:“四马路哪里?” “会乐里的爱园。” 黎宝山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这几天多盯着他一点。” 小徐用力点头,眉眼一横,说:“老小子手脚越来越不干净,想把江浙这几个港口都做空了,回头好投奔法国人自己当大哥,早晚给他吃顿生活!” 枯云正走步,听到要打人吃生活,手一抖,棋子没落稳,掉下了棋盘,黎宝山替他捡了起来,问道:“是不是要下这里?” 枯云想了想:“先下这里试试。” “哈哈,你还想悔棋不成?落子无悔,可不能改。” 枯云犹豫了,抢回了棋子,说:“那我再想想。” 两人说话对棋,小徐便在一旁无声地看着,两个来回下来,黎宝山才说回彭苗青的事:“千万别冲动,阿青毕竟是老资格,要是随便搞他,兄弟里肯定会有不服气的,下个月太仓有批货要进来,他肯定忍不住要打点主意,就等那时候抓他个人赃并获。”他又吩咐小徐,“明天我要去尹家吊唁,你替我准备下,老样子。” 小徐应下后便退了出去。黎宝山点了根烟,又来问枯云:“刚才教到哪里了?” 枯云眨眼睛,握着个“车”不敢动,说:“听上去有危险。” 黎宝山手把手来教他要怎么用这个“车”,还道:“你担心?我看你刚才明明很高兴。” 枯云看着他,道:“刚才高兴是因为你们不见外。不过你们要是打发我出去,我也不会不高兴,反正……” 枯云光直瞪瞪地看黎宝山,不响,嘴边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依旧是个高兴的模样。 “反正什么?”黎宝山看他笑得那么隐秘,高兴得那么好看,抓住他的手就亲了一口。枯云抽出手,一松一握间,反而成了个他抓牢黎宝山的形势,他笃定地说道:“和你在一起,我怎么都高兴。” 黎宝山隔着棋盘与枯云对望,他们正是最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两个人两双眼睛是同样的激情充沛,同样的柔情似水。 黎宝山道:“那我们彼此彼此。” 他将枯云的手送进嘴里一根根地亲,枯云坐到了桌上脱了裤子就往黎宝山怀里靠,两人搂在一块儿就如同是干柴遇着了烈火,火烧个不停,他们亲个不停。这股没完没了的劲彻夜不散,在书房里温存了好一番还不算,进了卧房,黎宝山把枯云抱到床上,他们是都有些困了,然而互相爱慕的眼神一对上,这对新晋爱侣那心中的爱火又在瞬间被点燃,枯云勾着黎宝山的脖子坐到了他身上,他那两瓣屁股早就被干得淫水淋漓,黎宝山的肉根再推送进去,唯能听到响亮的水声。黎公馆不比黎园,房间边上还是房间,楼上楼下可不止只有他们两人住着,枯云有些羞了,低着头红了脸,但他的身体还很张扬,屁股里头更湿,性器也挺得更硬,不时打在黎宝山腹上。黎宝山一去碰它,枯云全身便是阵战栗,喉咙里嗯嗯啊啊放肆乱喊,舒爽地直抽气,黎宝山想让他更快活,干着他替他自渎,枯云先前在书房里已吐了两回精,到了这第三回,他在极高的快感中闭紧了眼睛,那被黎宝山掌控的性器抖动数下后,他却挫败地呜咽一声躺倒在了床上。枯云没敢睁眼,卷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黎宝山把他扯了出来,抱着他亲他,他手里一股骚味,连床单也遭了殃。枯云还是不敢睁眼,脸红到了极点,黎宝山趁此戏谑着问他:“你这都在我床上解决了,我可怎么办?” 枯云哪会让他憋着不尽兴,伸出了手摸摸索索找到了黎宝山蓄势待发的凶物,正要好好伺弄,黎宝山却咬了他的耳朵一下,在他耳边粗喘了声,尽数射在了枯云手背上。他道:“和少爷商量件事,下回我们一起好不好?” 他好声好气地说没羞没臊的事,枯云禁不住问,尽速点了点头。 第二天,黎宝山和枯云一道去了尹公馆吊唁。尹老爷从军时在军中担任要职,经商后玩转实业金融,风生水起,尹家子嗣又遍布商政领域,均是在上海滩叫得响亮的名流阶级,因此公祭这天军政商三界名人纷纷前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小徐的车还没开进贝当路,黎宝山远远便望见了贝当路上密密麻麻挤成一堆的小车,他让小徐将汽车停在了路口,拿上了小徐准备好的纸包,就和枯云下了车。贝当路彻底没有了往日的幽静与平和,一场丧礼便将它装点成了和三角地菜市场无异的喧闹人间,不知哪位大将带来的一群卫兵和几个华人巡捕站在马路上吆五喝六地指挥交通,有些司机不买他们的账,拍着车门叫骂,这叫骂声里还混了点叫卖的声音,枯云定睛看去,原来确实有许多小贩挑着竹扁担在缓慢的车流中贩售点心小吃,白玉兰,丁香花。跟在小贩们后头的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乞儿,见了气派的汽车就伸出手去频频敲窗,可怜兮兮地念叨:“大爷大官,行行好,赏口饭吃吧。” 这些乞儿多是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车里但凡有女眷的都经不住他们的哀求,撒上点小钱。乞儿见钱眼开,一窝蜂就都挤到了那辆车前,车里的人要是不再施舍了,他们便开始哭,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尹公馆里在哭丧,如此凄惨,如此的撕心裂肺。 黎宝山和枯云步行到了尹公馆门前,枯云又见到了那长脸的蓝衣人,长脸人起先并没看到他,他是先见到了黎宝山,赶忙分开人群将他往里带,说道:“黎先生这边走,棺木停在了别院,我带您过去。” 尹公馆里也是人满为患,无论屋内屋外挤满了各色人等,可黎宝山毕竟是个人物,加上还有长脸人带路,众人甚为自觉地让开出一条道,让着他们先过去。 枯云跟着黎宝山到了别院门前,别院门口配置了两名军官,那长脸人对他们道:“这位是黎先生……” 不等他说完,黎宝山接道:“还有位枯少爷。” 长脸人愣了瞬,转脸看到枯云,眼里闪过丝错愕,随即便应和:“对对,还有这位枯少爷,是贵宾,让他们二位进去吧。” 两名军官不苟言笑地冲他们三人行了个军礼,打开了通往别院的小木门。长脸人尚有别的事务要忙碌,将黎宝山和枯云送进门后便自行告辞,一门之隔外的尹家别院比本馆要安静许多,乍看过去颇有几分黎园的风采,是座小巧精美的私家园林。黎宝山走在鹅卵石道上,对枯云说:“二太太信佛,别院里建了座佛堂,公祭的场地想必应该设在了那里。” 黎宝山猜得没错,尹老爷的棺材确实就停放在别院的佛堂正中央。他与枯云在佛堂门口一现身,玛莉亚就迎了上来,她今日以素色裤装示人,妆容轻淡,上衣纽扣上挂了个玉兰花串,幽香袭人。 “密斯特尹在那里呢。”玛莉亚同他们指了个大概方向,尹鹤正和两个穿黑西装的男子说话,玛莉亚小声招呼,同他一挥手,尹鹤立即抬起了头。他的脸色吓了枯云一跳,这光鲜亮丽的公子哥不仅身上披麻戴孝,连脸上都带着股丧味,愁眉苦脸,好不难看。但当尹鹤的眼神扫到黎宝山身上时,那死灰般的两粒黑眼珠里倏地亮起了火星子,他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宝山大哥!”尹鹤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黎宝山的手,“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的眼角瞥到枯云,显然是不愿将自己要与黎宝山说的话泄露给别人知道。这点眼力枯云尚且还是具备的,他瞅瞅黎宝山手里的纸包,道:“这包东西是要给谁的?我替你去给了吧。” 黎宝山看尹鹤很是焦急的样子,把纸包递给了枯云:“是要给尹醉桥的,那还得麻烦你替我去给了。” 尹鹤忙道:“大哥在他屋里呢!就在一楼,枯少爷还得麻烦您了!”一揽黎宝山的肩膀,就把他带走了。 枯云捧着那纸包,手脚发麻,他万万没想到黎宝山叫小徐准备的东西是准备给尹醉桥的,丧礼在他看来已是一件极其晦气郁闷的事,这下好了,还要在这个棺木还未出殡,家中尚有一具死尸的时候去见那个鬼一样的大公子。枯云呜呼哀哉,在别院转了一圈没能找到替他跑腿的下人,他只得自己往本馆的一楼走去。 枯云隐约记得前回见到大公子,他是被人给推进了一楼走道最末的那间屋子,本馆里此时或站或坐着许多人,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缅怀尹老先生,一楼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可走廊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半个人影,更叫枯云犯憷的是,当他转进走廊时,他分明地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听说大少爷从昨晚就没出来过?” “大公子性格很古怪的,刚才一个佣人给他送饭,结果被他打了出来,还说什么不要让他听到走廊上有一点声音。” “大约也是太悲伤了,母亲早逝,外公在北平遇刺,没能挺过去,尹千翁现在也……” 枯云越听越寒,他是难以想象那个本就一脸沉郁,活得全没个人形的大公子在此连番打击下该又变成了个什么样子。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大公子的房门前,枯云左顾右盼,不少好事者都聚在走廊一端伸长了脖子毫不避讳地看闲事,枯云也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他是拼命想要在人群里找个下人闲人来替他送这包东西进去。可人没找到,门里头却传来了一把声音。 “谁在外面?” 那声音有点哑,异常沉闷。 枯云无奈,只好回道:“请问尹醉桥尹大公子在吗?” 问话的人沉默了,枯云稍提高了点声音,说:“我是黎宝山的朋友,来给您送东西的。” 屋里突然响起哐啷一声,枯云吓了一跳,眼角瞥到个蓝衣下人从不远处跑过,他忙招手喊人:“麻烦您能看看你们大公子是怎么了吗??” 那下人却当他这句话是耳旁风,缩着肩膀就跑了,枯云正犯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房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大公子人还未现身,一股大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枯云捂住了鼻子,直皱眉头。他的眼睛也被熏疼了,半睁半闭,直接伸出了手去,将纸包往里面一送,说:“给您的东西。” 没人来接,亦没人说话。枯云揉开眼睛,用力往屋里看,大公子的房间里很黑,第一眼看过去依稀只能看到人影幢幢,第二眼再去辨识,能瞧出个五官轮廓身形神态来了。 站在门内的确实是那位大公子尹醉桥没有错。他的右手撑着根拐杖,身子歪向右边,人比先前更消瘦憔悴,嘴唇紧抿成一道线,眼睛些微发肿,眼球上布满血丝,但他的眼神依旧,同他父亲的肖像画一样,锐利冰冷。 枯云打了个颤,尹醉桥正在用这锋刃般的眼神一点一点遍扫他全身。 枯云被他看得难受,晃晃手里的纸包:“东西……” 尹醉桥不响,那两道视线总归还是收拢了起来,他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身,朝房间深处走去。 “啊……欸……”枯云连忙想喊他,叫了好几下尹醉桥都是充耳不闻,什么都不说,只管走自己的路。他的身影左摇右晃,恰让枯云发现了屋里唯一的一点亮光,那是从一张矮桌上放着的油灯中发出的,绿豆似的一粒,纹丝不动地浮缀在墨团般的黑暗中。借着这点微弱火光,枯云发现了屋里的一个小柜子,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到柜子边上,才要将手里的纸包放下了事。尹醉桥骤然开腔,道:“关门。” 枯云遂道:“这东西是给您的,我放下就走。” 尹醉桥已行到了油灯旁,他伸手拨弄灯芯,火苗窜高了些许,照亮了矮桌下的一张烟塌。尹醉桥扶着烟塌坐下,依旧说:“关门。” 枯云不愿在此地多做逗留,放下了纸包,道:“东西给您放在这儿了,我先走了,一定不会忘记给您关门!” 他人才转过半边,身后便传来哐啷一声,枯云还以为是自己拂倒了柜子上的什么物事,赶紧回头查看,可柜子上地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正纳闷,又是两声巨响,枯云循声望去,原来是尹醉桥正抓着手杖不停敲打脚旁的一个铜盆子。这铜盆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相貌,枯云眨眨眼,客气地说:“我给您找您府上的佣人来,您有什么需要暂且等等。” 尹醉桥看着他:“会烧烟泡吗?” 枯云摇头,人往后退。尹醉桥用手杖将铜盆推远了,他道:“那那包东西你给我拿来。” 枯云应了声,找到那纸包给他送了过去。尹醉桥从烟塌上摸出杆大烟枪,又吩咐他:“打开了。” 枯云见他行动确实不方便,乖乖给他解开了纸包,那纸包里头是黑乎乎的鸦片烟,枯云闻不惯这股子芙蓉味,皱着鼻子别过了头,在衣服上擦擦手,还是那句话:“我给您找人来。” 尹醉桥在烟塌上躺好了,幽幽说:“老爷子死了,一府的人忙他的事还忙不过来。” 枯云闻言,抬眼看了看他,靠着几个软枕头卧在烟塌上的尹醉桥比先前更为孱弱苍白,仿佛是个纸片人,只有将点着的福寿膏投去给他,他这个纸人才能燃烧起来,才能化身成一团火堆,叫世人知道他还拖着几口余气,一点残命活着,若是离了这点火源,他不过是地上的一片纸屑,谁也不会多瞧他一眼。 又念及他如今已是父母双亡,这天还是他父亲出殡之日,枯云动了恻隐之心,他咬咬嘴唇,对尹醉桥道:“那你和我说要怎么弄吧,我试试。” 尹醉桥将烟枪搁在了桌上,拿出盒火柴递给枯云,往边上一指:“烟灯在那里,你先拿来,点上。” 枯云手脚麻利,很快把烟灯给点上了,可他心里却直犯嘀咕,本就是干个跑腿的活儿,怎么忽然成了大烟馆里的听任差遣的小厮了。他又看看尹醉桥,他的形容样貌确实可怜凄惨,枯云心道,罢罢罢,与人为善就当是积了点阴德吧。 他正照着尹醉桥的指示烧炊小半块鸦片,这活计他第一次看,烧得很谨慎也很专注,尹醉桥兀地问了句:“你就是黎宝山新养的小兔子?” 枯云不爱听这个字眼,手一抖,嘴上说:“我是他的朋友。” 尹醉桥冷冷看他,见他匆匆忙忙将烧到半途的大烟直接往烟窝里塞,抓起了手边的拐杖就往枯云腿上招呼。啪一声下去,枯云一惊,跳了起来,瞪着尹醉桥:“你干吗??” “烟还没烧好,塞什么塞?”话没说完,尹醉桥伸长了胳膊又要来打他。枯云急眼了,他一来不是尹公馆里的下人,二来好心好意给他点烟灯,烧大烟,拿他当大爷服侍着,怎么还落得个要挨打挨骂的份?枯云气急败坏和尹醉桥理论:“你怎么乱打人?讲不讲理?!” 尹醉桥坐了起来,面色,眼神,声音皆是冰冷:“你不是说你是黎宝山的朋友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黎宝山的朋友有讲理的人吗,干得不都是不讲理的勾当?” 这个病蔫少爷冲他发脾气就算了,还埋汰起了黎宝山,枯云咽不下这口气,回敬道:“再不讲理也比你讲理!你阴阳怪气对我发什么火!” 尹醉桥似是想反驳,嘴巴张开了发出的却只有咳嗽声,枯云懒得管他,把手里的烟枪扔开了,转头就走,可待他到了门口,那本还咳得震天动地的尹醉桥此刻却没了声音,枯云不知怎么想起了尹鹤说过的大公子吐血的事。他一抓耳朵,回头看了眼烟塌,屋里太黑,一眼扫掠过去只能模糊看到尹醉桥整个人趴伏在烟塌上,身体已不见起伏。枯云慌了,这人要是被他给一句话噎死了,尹老爷的棺材还没出门这就又要准备一具棺材!枯云急忙过去连抓带提的把尹醉桥给扒拉了起来,他低头看他,尹醉桥也正睁着眼睛看他。他人没事,嘴角,烟塌上也未见半点血迹。枯云松了口气,正想把他扶好了,尹醉桥却突然发狠,将他一把推开,枯云始料不及,摔到地上。他彻底傻眼,可他的思维却忽然很清晰。 “我问你,你和黎宝山是不是有过节?”枯云问尹醉桥道。 尹醉桥摇头,面有疑惑,枯云又道:“那你就是想对谁发脾气就对谁发脾气?” 尹醉桥嗤笑了声,不响,撑着烟塌坐了起来。 枯云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金钱让他过上了优渥的生活,他在往来进出,交朋会友时看到的永远都是笑脸,感受到的永远都是欢乐和气,即便遭遇了阿宏的情感欺骗,但枯云并不觉得阿宏是个坏人,他充其量不过是个不存好心的人,一个骗子,再者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什么,他对枯云曾经的照料不假,而且这点挫折很快就被更多的舒适安逸抹平。若不是这个尹醉桥,他就快忘了人世间还有可以无缘无故对人很坏,坏得毫无理由,毫无征兆的人存在。 别人对他好,对他笑,这让他高兴,他自然也会露出笑容,表现出友善,可有人不明不白地对他坏,他凭什么还要对他客气,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枯云一拍裤子,将先前掉在地上的烟枪踢远了,尹醉桥皱眉,气愤道:“你干什么?” 他激动地咳了两声,枯云再不理会,木着脸往外面走,尹醉桥又在他身后敲打那铜盆子,枯云一烦一气,回过去拿了那铜盆子就跑。他这才要跨出尹醉桥的房门,没成想,和一身丧服的尹鹤撞了个满怀。枯云在尹醉桥那儿不但受了惊吓害了怕,又被打被污蔑,他是恼羞成怒,一脸的不痛快,孰料尹鹤不知为何亦是火气冲天,目露凶光,两个嗔怒的人撞到一块儿,枯云鼓圆了眼睛,喝道:“看着点路!” 尹鹤早先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两颗眼乌珠仿佛是要弹出眼眶,他也很生气,挥舞着手上的一堆文件纸,厉声道:“你让开点!”挤开了枯云就冲进了尹醉桥房里。枯云被他撞疼了,骂骂咧咧地将铜盆摔到地上,揉着胳膊,脸都气白了。他剜了尹鹤一眼,却看尹鹤风风火火冲到尹醉桥跟前,将手里的文件一扬,抖索着声音质问尹醉桥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枯云品出点三色来了,不管是家事还是外事,尹鹤找上尹醉桥的肯定是桩麻烦事,他既不爱管闲事也不愿趟浑水,正准备走为上策,谁知外面又进来个人,将他轻轻推回屋里,自己闪身进来后立即关上了房门。 “你还在这里啊。”那人轻声询问。枯云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他认出了这是黎宝山的声音,他挪到门口,拧着眉毛说:“我想先回去……” 这话被尹鹤听了去,他扭头喝道:“不行!!谁也不许出去!!什么时候把这事说清楚了再看着办!” 枯云被他吓成了大小眼,气呼呼地拽着裤腿缝说抱怨的话:“行行行,你家你说了算!” 黎宝山碰了下他的肩膀,枯云这会儿能看清楚他和他脸上的笑了,他示意枯云安心,还道:“没事的,小事情,很快就能搞好了。” “谁敲门都不许放进来!”尹鹤又说,一张发青的脸凶神恶煞。 枯云靠墙站好了,愤懑腹诽道,想出去的不让出去,想进来的还不准进来,看来尹家这蛮不讲理的血统真是一脉相承。 吼住枯云和黎宝山之后,尹鹤转了回去和尹醉桥叫板,他把手里攥着的那叠文件纸用力拍在烟塌上,声音更气愤也更颤抖,道:“这四家银行和你到底什么关系?!我欠银行钱我没能还上是我无能!我没用!爸留下来的工厂全让银行收走了是我对不起他!怎么银行收去的工厂会到你的名下去!!成了你的私人财产?!” 枯云悄声问黎宝山:“什么意思?尹鹤的厂全变成了他大哥的?” 黎宝山点了点头,枯云迷惑了:“可不都还是尹家的吗?” 黎宝山比了个眼色,枯云刹那间懂了,尹老爷过世,尹鹤与尹醉桥同父异母,这家已经不是同一个家了啊! 再看那被尹鹤质询逼近的尹醉桥,他悠然从容地坐在烟塌上,双手握着手杖,从表情到动作都是很放松,很镇定的,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平静。尹鹤的震怒,他并不害怕。他说道:“你不是已经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了吗?我是四家银行的幕后老板,你那十家工厂现在都是我的,还有什么问题就找律师来和我谈吧。” 尹鹤仿佛是受了当头一棒,人摇摆着向后退了半步,勉力维持住站姿后,头一低,在文件纸里翻找出一张黄纸,甩到尹醉桥面前:“那这份诉讼又是怎么回事!责令我们三天内搬出尹公馆是什么意思?!” 枯云难掩诧异,尹醉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抢了尹鹤的工厂不论,另加上了份诉讼驱逐令要将尹家其余人等全都扫地出门,这显然是一点面子都不想留给尹鹤,留给尹家啊。 尹鹤此时亦道:“你要对我赶尽杀绝就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你!爸的头七还没过,你的律师就找上了门!你总要看在这个姓的份上也给自己留点颜面啊!” 尹醉桥眼珠一斜,很是轻蔑地说:“我看你也不怎么想给自己留面子吧,这屋里可还有两个外人在呢,你就冲我大吼小叫。” 尹鹤往枯云和黎宝山这儿一看,声音低了,在烟塌上坐下,说道:“三天的时间怎么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外头的房产全都抵押出去借钱了,你是要我流落街头吗?” 尹醉桥道:“这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也要知道,爸的遗嘱里写得很清楚,大屋留给我,我是屋主,那我就有处置房屋归属的权力,我想让谁住谁就能继续住,我不想见到谁,那谁就必须得给我滚,尽快滚。不过你也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惨,遗嘱里面给大家都留了点钱的,工厂现在到了我的名下,那么遗嘱上说的发配月供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身上。再者,你大可以跟着老二老三去南京,怕就怕你拉不下这个脸。” 他笑了声,轻飘飘地打量尹鹤,尹鹤听得是咬牙切齿,愤然跃起,一把揪住了尹醉桥的衣领,将他从烟塌上提了起来,恨道:“爸尸骨未寒,棺材还停在别院,你就要分家,就想着把他的血亲们弄得流落街头,你还算不算人!!你要怎么和他的亡魂交代!” 尹醉桥的身体毕竟孱弱,经尹鹤这一抓,气息不顺,咳得停不下来,黎宝山见状,上前拉开了尹鹤,在两人中间劝说道:“你们的家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不过我先前借了些钱给尹四公子,银行的合同我刚才也看了看,我借出去的数额虽不大,不过还上最低款项依旧还是够的,银行不能就这么把工厂全收走了抵债吧。” 尹醉桥瞥了眼黎宝山,对他也不客气,冷声道:“那你要问问他还没还上。” 尹鹤道:“我怎么没还上!16号为限,今天18号!爸出事后我忙里忙外,那天订好了楠木棺材我就亲自跑了这四家银行!” 尹醉桥将手杖拄在地上,拍拍衣服,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这四家银行过了三点就停止除去存取款外的一切业务。尹四公子大忙人一个,怕是没有时间好好阅读墙上的规章守则。” 末了,他还叹息一声,尹鹤似是受了天大的嘲讽,冲上前去又要抓他。黎宝山将他制住,规劝他冷静行事。可眼下的情况,叫尹鹤如何冷静得下来?他斥骂道:“你他妈的不合法!!这不合法!” 尹鹤气红了双眼,已近失控,尹醉桥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鹤。他的身量其实要比尹鹤高一些,体格虽不及尹鹤结实,站成一条直线时依稀能捕捉到些早年从军时的坚毅风采。 他道:“合不合法不是你和我说了算,我是走了正规流程的。” 尹鹤依旧很激动:“你有你的打算,确实没必要什么都和家里说!偷偷摸摸开了银行赚你的大钱,打你的如意算盘也就算了,可是收了我的所有工厂,把我们全都赶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别人怎么样,我不好评价,可是,大哥!我和我妈这些年来怎么待你的你还不清楚吗?你生病住院,是谁整天整夜地陪着你,忙前忙后地伺候你?我妈真是把你当亲儿子看的啊!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她??” 尹醉桥并未被他的恳切言辞所感动,反而脸色突变,那本只是不屑轻视的望住尹鹤的两股眼神中陡然迸出了点狠绝。 枯云的胳膊上起了层疙瘩,他看出来了,尹醉桥不光坏,他还不近人情,情理不通,他甚至有点疯。他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被这满屋子的黑暗给染成了同样的色调,父母双亡,残废不全的他活成了一片阴影,一个梦魇。 枯云别过脸,他想走,现在就走,他不管这门一开尹家的丑事会被多少人听了去,看了去,他立即就想去感受日光,离开尹公馆,离这个尹醉桥越远越好,尔后继续过他无忧无虑的生活。 枯云走到门边,才要开门,这时尹醉桥说道:“把我当亲儿子?你自己去问问她,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兰妈和阿方都是她的眼线,要不是他们三个人沆瀣一气往我的饭菜里下毒,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好不容易逃去了医院,没想到她倒好,在爸面前装好人,没日没夜地在医院里盯着我,想往我的药里动手脚!我不是我妈,糊涂到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枯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头看了眼,只见尹鹤用双手掩住了脸,说道:“你总是觉得家里人要害你……可谁会想要害你啊……根本没有人要害你啊!” 尹醉桥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烟枪,扔上烟塌,道:“是啊,你们现在是不想害我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靠大烟过日子的废人,和你们抢不了家产,根本没有害的价值了。” “就算你看不惯我们这一房,大哥啊……尹凤还在英国留学,达郎和节子也还在读书呢,五太太的老九才九岁,六太太还没达郎岁数大呢!你让她们在外面怎么过?” 尹醉桥道:“先前我就说了,爸给他们留了钱的,月供我也会给,绝对不会让她们受了苦。 “尼姑庵里都不能保证各个都是清蒲团,二太太你就不用替她犯愁了,四太太要是觉得在上海过不下去,大可回日本投靠她的日本表弟,五太太和六太太你就更不用操心了,爸的遗嘱里可是把五太太先前工作的咖啡馆买下来送给了她,六太太年华正好,恰可以继续回电台当她的歌星。别说什么尹家的颜面了,尹家哪还有什么颜面可谈?” 尹鹤撑在矮桌上不说话。尹醉桥继续道:“她们狗眼看人低,那就别怪狗也有脾气。” 尹鹤嗤了声:“大哥你可别这么说,拿自己比作狗,狗可没你这么精明能干的,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你每个月都往一间药铺跑,说是去泡药浴,还谁都不让跟着,原来都是在琢磨怎么开银行分家呢吧?” 尹醉桥笑了:“我可不就是条被你们关在屋里的残狗吗?分家是早晚的事,早分早痛快,”说到这儿,尹醉桥把桌上那剩下的大半包鸦片随意包了起来,丢给了黎宝山,“这东西我用不上,这么上等的货色还是拿去卖给别人赚钱吧。” 黎宝山收下那纸包,挑眉看了看尹醉桥,并未说话。枯云听他们尹家的秘辛丑事听得已是目瞪口呆,见尹醉桥此举,更为惊奇,道:“你不抽大烟的吗?” 尹醉桥看着他笑,他的笑容缺少生气和活力,因此富于非常浓重的讽刺和傲慢的意味,他指指自己的脚,说道:“有些人希望我当个只会躺在家里抽大烟的废物那我就当给他们看看,一点小伤小痛就要投靠了鸦片膏,也是小瞧了我了。” 尹鹤放下了双手,摇头苦笑,他仿佛是再做不出别的表情,嘴里除了念叨:“根本没有人要害你啊,没有人要给你下毒啊。”之外再说不出第二句话。 听了尹醉桥那番解释,枯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顶撞了句:“你要扮猪吃老虎自己扮着就是了,干吗还无理取闹打我!有什么毛病……” 尹醉桥不置可否,枯云转过身去,咕哝着又连骂了尹醉桥好几声,这间昏天黑地的房间也罢,尹公馆也罢,他是一刻都不愿再待下去了。 枯云闷头走出了尹公馆,又在贝当路上走了好一阵,黎宝山从后面追了上来,他拦住枯云道:“尹鹤让我给你赔个不是,刚才撞了你,还让你看了出闹剧,他过意不去。” 枯云一摆手:“我没事,倒是他,他现在算怎么回事?” “我看事情不会闹太大,毕竟传出去也不好听,大概过几天他就会从尹公馆搬出去吧。” “说搬就搬吗?” 黎宝山道:“要不然呢?赖着不走可不是尹四的风格。” “那那些工厂真的都没了??” 黎宝山点了点头,枯云撇嘴:“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他办工厂办得这么不容易,这个烂摊子就让尹醉桥去管得了。” 黎宝山听他的意思,对尹醉桥颇有成见,便问说:“刚才尹醉桥怎么得罪你了?” 枯云哼哼唧唧:“我哪敢被他得罪啊!他是尹家的大公子,要得罪也是我得罪他!他成天病蔫蔫地装废人,连尹鹤都被他骗了,我可得小心他是不是要打我的存款的主意,他开的那几家银行都是什么名字?” 黎宝山将那四家银行的名字一一告诉了枯云,还道:“不光是尹鹤,连我都让他骗了,尹家大公子深居简出,长病不起了十多年,谁会想到他暗地里搞了这些花头。” “那他说的那些事……” 黎宝山道:“别人的家事我也不好说,刚才尹鹤还和哭丧着脸和我赌咒发誓他和他妈绝对不是尹醉桥说的那样,他说他大哥啊……”黎宝山言至于此,自嘲地笑了,“还说不评论别人的家事来着……” 枯云倒想听听尹鹤又怎么形容尹醉桥的,问道:“尹鹤说什么了?” “说他自从生母过世,身体残疾后就在心里也落下了病根,觉得所有人都要害他。尹四今天受得打击可不小,很伤心。” 枯云想到刚才在尹家发生的一连串事,心里是满满的愤慨,言辞激烈地说:“心里有病根,脑筋还很活络的人最不能惹,他装抽大烟可真是装对了,谁会想到一个吃大烟膏的人脑筋还能转成他这样!真懂玩障眼法!怎么不去变戏法!” 黎宝山现在愈发确定枯云在尹醉桥那儿是吃了大亏了,他挽了下他的手腕,道:“快和我说说他怎么你了。” 枯云停在路边,一脚踢开路上一块碍眼的小石头,恶声道:“他这人很坏!尹鹤说的没错,他的心思不纯!满肚子坏水。” “这后半句他可没说过啊。”黎宝山笑了笑,往前看着,道,“他也够绝,尹鹤最爱面子,他就在出殡的这天让律师上门,给他难看,反正他是活得已经很没面子了,不怕撕破了脸。” 枯云翻出两个大大的眼白,在路上拦了辆黄包车,说是要去戏院看电影。黎宝山跟着坐上了车,枯云道:“你去忙你的吧,你借尹鹤的钱总得想个办法吧,我自己一个人也不闷。” 黎宝山道:“少爷还生气呢,我可不敢就这么走了。” 枯云低头不停搓手指,不响。黎宝山关切问他:“是不是尹醉桥刚才叫你给他烧大烟了?” 枯云扮了个苦相,皱着脸蛋说:“何止啊,我没烧过大烟,做坏了一个步骤,他就直接拿了手杖打我!” “打你哪儿了??”黎宝山忙问。枯云指着自己的右腿,黎宝山伸手轻轻抚摸,安慰道:“他大概看到有人的腿能跑能走就讨厌。” 枯云的鼻子还是皱着,他问道:“你之前就经常给他送大烟?” “都是尹鹤拜托我的,他身体不好,时常被病痛折磨,鸦片能镇痛,尹鹤就问我能不能找些纯正的好货给他大哥,怕他疼起来吃不消。” 枯云听了,叹息着小声说:“也不知道谁真谁假……”他转而又道,“不说他们的事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他说不提,黎宝山便再没讲过尹家一句闲话,两人看了下午场的电影后,枯云的心情好转,和黎宝山在外头闲逛到了晚上才回家。 翌日黎宝山往法租界的公董局去办事,本是喊上了枯云一同去的,枯云人都坐上车了,一听是要去法国人那儿,他打起了退堂鼓,差小徐把他载到了玛莉亚家搂下,和黎宝山在爱棠路分开了。 赶巧玛莉亚在家,还已经起了床,在客厅里一边吃早午餐一边舒张着手指让女佣替她往指甲盖上抹粉色的蔻丹。 枯云一落座,玛莉亚翻起睫毛,不无怨念地说:“昨天还想好好和你说说话,结果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是没看到密斯特尹昨天的样子,跑了一趟本馆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没了魂,太可怜了,还偏有不识相的什么律师什么捕房的人去找他说话,我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他最近是倒了什么霉运呢。”玛莉亚捏起餐巾轻拭眼角,同情完尹鹤的可怜,就苛责起了枯云这个法米在她最不愉快的时候不在她身旁,她想寻点温暖慰藉都无处可找。 “后来给你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听,我就只好自己一个人伤心地睡觉了。” 枯云连声给她赔不是,说:“昨天我不在家,尹家再没出什么事了吧?你刚才说什么律师的……” “大约是工厂里的事情吧,我也不清楚,我没事听别人墙角做什么呢,唉,出殡还不算大事吗?你还指望别人家出什么大事?”玛莉亚戳枯云脑门,没好气地讲。枯云脸上堆笑:“我是说尹大公子……大少爷他没怎么样吧?” 玛莉亚惊呼了声,捂着嘴不可思议地打量枯云:“你难不成是想让大公子陪着他父亲一块儿去了吗??他身体是不好,听人说他确实因为父亲的过世很伤心难过,不过我昨天见到他,他还不至于一命呜呼啊。” “你昨天见到他了?” “是啊,参加葬礼的大家都见到了他啊,他父亲的照片还是他抬着走了一路的呢。” 枯云撑着脸,嘴角一撇:“那他身体还挺好的。” 玛莉亚的十瓣指甲壳都被染成了娇滴滴的粉红色,她道:“你怎么总盼着别人不好呢?他的身世已经够可怜的了,你真是没有同情心。” 枯云欣赏着玛莉亚的手指,问道:“那以后尹家的事该都由他做主了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们家里向来都是密斯特尹说了算。” 枯云没再问下去,玛莉亚对他藏不住话,显然她并不知道昨天发生在尹醉桥房里的那一幕,尹家的风云突变在家族内部必定已闹得沸沸扬扬,至于外界,或许目前还只有他和黎宝山知情。 玛莉亚看枯云沉思不语,往他的茶杯里加了颗方块白糖,问道:“过会儿你有空吗?陪我去找密斯杨吧,她的手帕我一直忘记去还。” 时间才过午,杨妙伦想必正在家呼呼大睡,无论她想不想见玛莉亚,叫玛莉亚看到了自己刚起床时的邋遢模样她肯定是天大的不乐意。细想之下,枯云先借了玛莉亚家的电话打给了公寓门房老陈,杨妙伦屋里没有电话,他只有麻烦老陈先把杨妙伦叫起床了,知会她一声过会儿他和玛莉亚会上来拜访。老陈是个好好先生,客气地应下,此时玛莉亚去了卧室换衣服,枯云借机压着嗓音多问了句:“前阵子一直赖在我门口的那个人今天还在不在?” 老陈说:“那个瘪三我赶也赶不走,前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就不出现了。” 枯云挂了电话,喝下一大口红茶,神清气爽,阿宏这块牛皮糖终于是被他甩了个干净。 约莫一个小时后,枯云和玛莉亚不紧不慢地到了杨妙伦家门前,枯云敲门,杨妙伦很快就来开了门。她已经打扮周全,身上罩了条崭新的绿绸纱旗袍,头发挽向一侧肩膀,脸上略施粉黛,精精神神地站在屋里迎接他们。 “快进来呀。”杨妙伦热情招呼。 她的公寓不大,客厅里的沙发也不过是张两人座位的短沙发,因为来的客人有两位,她在沙发边多布置了一张椅子,宾主有别,杨妙伦把枯云和玛莉亚按在了沙发座上,自己一扭腰肢,坐在了那木头椅子上。这张木椅子枯云从没在她家见过,不知她从哪里找来的,很不牢靠,杨妙伦稍有动作,椅子便吱嘎乱响。杨妙伦笑笑,点了根烟,指着茶几上的当季瓜果,说:“吃橘子呀。” 玛莉亚从手提包里拿出了手绢还给了她,手绢上面喷了点香水,茉莉香味扑鼻。 杨妙伦将手绢掖在衣襟缝里,道:“玛莉亚小姐有心了。” 玛莉亚笑说:“应该的。昨天还以为会在尹公馆见到密斯杨,手帕我都带去了,结果却没见到。” 杨妙伦拿了个烟灰缸放在大腿上,人向后仰,微笑着回道:“我和尹家不熟悉,还要托玛莉亚小姐给尹四公子带句慰问了,节哀顺变。” 她借此问起了尹家昨日丧礼的情形,玛莉亚对她是有问必答,枯云不想参与进尹家的话题里,每逢玛莉亚寻求他的补充和说明,他都应声带过,专心地剥橘子,将一瓤瓤橘子放到桌上去供两位小姐取用。 杨妙伦吃了一瓤,抬抬右脚,用高跟鞋尖碰了碰枯云的裤腿,问他:“小东西,你要搬家了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昨天黎宝山也在,我还以为是谁要把你家搬空了呢。” “啊?法米你要搬家了?要搬去哪里?” 枯云回答得还是很应付:“愚园路。” 杨妙伦奇怪:“你的租约还有两个月才到期吧?怎么突然想到搬家?” 枯云道:“还不是之前那个花痴,把我弄烦了。” “我听老陈说他已经很久没出现啦。”杨妙伦说道。 “什么花痴?”玛莉亚听得既糊涂还很不高兴,她的法米有事情没有让她知道,她觉得委屈。枯云和她道:“之前有一个不三不四的人总是缠着我,我胆子小,怕了他了就不想继续住了,那几天去苏州也是因为这个。” 玛莉亚追问说:“那现在房子已经弄好了吗?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公寓房?” 枯云本不愿这么早就把自己与黎宝山同住的事告诉她,不过他与玛莉亚三天两头玩在一起,不是电话联系就是互相登门,早晚会被她发现,与其藏着掖着引她遐想乱猜,不如直接明说了。 他遂道:“不是公寓房,我搬得急,暂时借住在黎家。” “黎宝山家?”杨妙伦抖落烟灰,得到枯云肯定的答案后她再没出声,只是看着他。枯云对她笑,手伸进了裤兜里想掏盒香烟出来,这一摸让他摸到了隔壁的房门钥匙,他正愁在杨家待得有些无聊发闷了,站起来就说:“正好我带了钥匙,我去隔壁看看还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忘了带走的。” 杨妙伦道:“可那个花痴已经不来啦,你不打算搬回来吗?” 枯云道:“还是算了,我怕他过几天又惦记上我,黎家很清静的,白天比这里还静,出脚也很方便。” 玛莉亚推开了把白象牙的扇子,眨着眼睛看枯云:“听说愚园路住了好多电影明星,法米,你有见过谁吗??” 杨妙伦哈哈笑,手拿着烟灰缸,一条胳膊挂在了椅背上,道:“霞飞路明星也多啊,电影公司就在附近,这个时候,说不定正导演编剧在楼下咖啡厅商量剧本呢。” 玛莉亚点子多,听说后明里暗里地怂恿杨妙伦和她一块儿下去碰碰运气。杨妙伦心底本就存着个明星梦,玛莉亚才抛出个暗示的眼神呢,她就接了招,只是她有心在玛莉亚面前端架子,非得等玛莉亚好一通说她才将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和她下了楼。 枯云别过她们,钻进自己先前的寓所踱了一圈,没找着什么可带走的东西,反而是看碗柜里的一堆锅碗瓢盆很不顺眼,他想了个主意,从衣柜里拽了张旧床单出来,将这些东西全都包好,扎成个大布包,搬下了楼。 公寓楼后头走过两个街区有个大垃圾场,枯云力气小,体力也很不济,累死累活地到了垃圾场门口,把大布包往门口一搁,调头就走。他虽已经气喘吁吁,满身是汗,但是他的步伐并未因此放慢,反而越走越快,仿佛是在路上小跑,极力躲避着后头的什么洪水猛兽。 上海无疑是座充满新鲜的都市,枯云也是很爱在上海看新鲜,逛马路,追寻些新式的人物,新式的玩意儿的。可唯独来到脚下的这片街区,他对此地的一切漠不关心,不想看,不想听。他从前曾无意踏进来过一次,眼睛往街上扫了一圈,见到满大街的俄语招牌,他脑门发胀,拔腿就跑了。后来和人一打听他才知道这地方是白俄流民聚居的街区,三步一家火腿店,真假火腿掺着卖。街上有些俄国居民从前在东北牧民中间做以物易物的生意,正经的是那盐巴枪弹换皮子,不正经的是拐了漂亮的牧民女儿就跑,所以路上总能看到高鼻梁大眼睛小脸蛋的混血男女。这些人都长得和枯云像极了,但他的容貌放在他们中间仍然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只是变得不再稀罕,不再少见。恰恰是这些相似脸孔的频繁出现让枯云难以忍受,他逃难似地在路上埋头狂奔了起来,一路横冲直撞,眼看就要跑回霞飞路了,他更为急切,一不小心撞上了个身形臃肿的女人。女人身上搭了件破斗篷,两人撞到一块儿,那斗篷从她肩上滑落,扑落到了地上。枯云忙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尘土递回给那女人,女人肩头趴着一个小男孩儿,不知怎么大声啼哭了起来。那女人行色匆匆,既没骂人也没道谢,更没拿正眼瞧枯云,她的眼神在街上乱窜,接过斗篷重新盖在了孩子身上,哄着他就走开了。 枯云盯着女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这时他的视野里忽地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是个男人,走在街对面,瘦长,佝偻着背,大衣的衣领高高竖起遮住他的小半张脸,但他的眼睛还露在外面,非常谨慎、灵活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他还带了顶毛毡帽,尽管帽檐压得很低,但枯云还是将他认了出来,这个人是尹鹤。 尹鹤起初并没发现枯云,他匆忙过街,人走到了马路中间突然是看到了枯云,两人互相看着,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片刻的僵持后,尹鹤还是拖着步子过来和枯云握了个手。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尹鹤说,人定洋洋地看着枯云,近乎失神。 “你……来这里办事?” 尹鹤指指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坐下说吧。” 枯云自觉和尹鹤之间没有什么可谈可说的,非得具体探讨那也只有个让他一想起来就讨厌的尹醉桥,他遂推辞道:“还是算了吧,我就不打扰你办正事了。” 尹鹤一看他,忧色忡忡,没有说话。枯云还是心软,想到尹鹤之前也算是帮助他认清了一个拆白党的真面目,他改口说:“那就进去坐坐吧。” 两人在咖啡馆里选了个隐蔽的位置坐下,尹鹤要了杯咖啡,枯云要了块奶油蛋糕。两人都点上了香烟。尹鹤不开腔,枯云想来想去,此时说什么问什么都属于不恰当,他也就跟着沉默了。 好几口烟抽进去,尹鹤脱下了帽子,露出了脑袋上的一块白纱布,枯云睁大了眼睛,听尹鹤道:“昨晚兄弟姐妹齐聚一堂和大哥理论,大哥厉害,找了群广东人来家里,谁要是有什么反对意见,棍子手枪就都上来了。” 枯云顺口问:“那你们现在怎么办?大家赶紧找落脚的地方?” 尹鹤牵起嘴角,他的咖啡端上了桌,他不加糖也不加奶精,喝下一大口,苦得自己直皱眉头,说:“搬家啊,难道还等他把我们赶出去?到时候得闹得多难看。” 到了这种时候尹鹤还在担心怕事情闹得太难看,也难怪他斗不过敢于撕破了脸,父亲的丧事还在办着就把家里拆得七七八八的尹醉桥了。枯云苦笑,道:“可是你们家的情况……过不了多久大家就都会知道了吧。” 尹鹤也苦笑,说:“别人怎么传,我不管,只是我们家是和平地、自然地分了家。大家在没有了父亲的大屋里住不惯,不想在伤心之地久留,纷纷搬离了,我因为太伤心,将工厂的事务全都交托给了大哥处理。” 枯云脱口而出:“亏你想得出这么安慰自己的理由来。” 尹鹤又是一口黑咖啡,他问枯云:“你相信我大哥说的话吗?” “什么话?” “他说我妈下毒害他的话。” 这事情和枯云八竿子打不着,他不愿细究,于是他便只是低头挖蛋糕吃。尹鹤也不响了,过了许久,他杯里添上了新的咖啡,他才说:“我妈是被我爸抢到军营里去的,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心气很高,父亲娶老婆好像是在给自己的军装上挂功勋章,看到美的好的,他就都要收进囊中,但他是很爱大哥的母亲的。 “大哥的母亲是我妈害死的。” 枯云很为难,尹家的私事他听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尹鹤又往上添了一件,他握着这么多他们的丑闻把柄可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要让他来当个巡捕,排查线索揪出谁在撒谎谁在说真话以告世人? 尹鹤又说:“我们家的事你知道了这么多了,多告诉你些也无妨。” “我和你们非亲非故的,你还是找个别人说说吧。”枯云憋不住了,劝道。 尹鹤笑了,说:“我知道你的四马路,你知道我的家丑,咱们这才算扯平嘛。” 枯云拜了拜他,无可何如,只好继续听尹鹤吐苦水。 “这事情是我自己发现的,我去问了我妈,她也承认了,大哥后来受伤,残了,她更是很后悔,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所以后来才会那么尽心尽力地想要照顾好他,我也很愧疚……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们家真的没有人想要害他,我小时候更是很崇拜他的,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唉,我只希望他的苦痛折磨能少点,”尹鹤喟叹,“我不怪大哥怀疑我们,我很理解他,工厂既然他要那就给他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证明给我们看,他不比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差,他还是最让爸得意的儿子,他什么都能干好咯。就当是我和我妈的赔罪,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心里很轻松,这么多年,这罪总算是赎了。” 枯云问他:“那你来这里是来找新的活计的?” “找什么活计啊,我找房子呢。”尹鹤说。 “你不打算去南京吗?” 尹鹤大笑:“枯少爷不也是从南京来了上海就不想走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枯云摸出了自己的公寓钥匙,道:“霞飞路的诺曼底公寓有套房子,我多交了两个月租金,但是我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你要是找不到住处的话就去这里看看吧,日用品应该是不缺少的。” 尹鹤眼睛大了一圈,枯云拿餐巾擦嘴擦手:“你之前帮过我一次,我也报个恩吧。” 尹鹤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抓住枯云的手上下摇晃,枯云道:“以后你可别再问我相不相信谁的话了,你们的事,我真的管不着。” 第7章 从咖啡馆出来,枯云带尹鹤去了诺曼底公寓,上楼时遇到了同样回来的玛莉亚和杨妙伦。玛莉亚眼尖,即便尹鹤用帽子捂着脑袋,她也瞧见了他头上的纱布,她与尹鹤私交甚笃,免不了一阵心疼,堵在过道上就热络上了。枯云拱着他们进了杨妙伦家,他对尹鹤道:“就是隔壁那间。” 尹鹤忙跟着解释说自己在尹公馆整天睹物思人,难以振作,所以决定从家里搬出来,暂时在别处缓一缓,工厂的事也全都委托给了自己大哥。 “大公子身体欠佳,不会太过操劳了吗?”玛莉亚忧虑道。 尹鹤说:“大哥长久以来都在泡药浴治疗,现如今啊,这药浴总算是泡出点成效来了,他身体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枯云听出了他话里自我讥讽的意思,想到尹家种种,不免摇了摇头。尹鹤接着又说他脑袋上的伤正是因着太过伤感,走路没看路,撞在门上撞出来的。 杨妙伦给他倒了杯热茶,殷勤道:“是该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你肯定是没住过公寓楼吧?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问我的呀。” 尹鹤客套说:“那往后还得麻烦密斯杨多照应了。” 玛莉亚问起尹鹤母亲的去向,尹鹤道:“我妈也想换个住处,后天跟二哥回南京。” 他还追加了句:“二太太一心向佛,会搬去闸北的明月庵清修,四太太和五太太也有搬家的打算,毕竟从前大家都是靠爸维系在一起的,爸过世了,唉……不提了。” 他言尽于此,众人也不好再多过问,三言两语地说叨起了别的事情。枯云到了下午三点就很乏了,他起身告辞,打算回家小憩片刻。既有了个在两位女子中间混得如鱼得水的尹鹤,也没人要强留他,枯云独自回了黎家。 枯云随身带了大门钥匙,黎家下人少,他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来给他开门,他这前脚才踏进院子走了没几步,后脚就有个人响亮地喊了声他的大名。枯云精神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喊吓了一跳,转身找了过去。 喊他的人是名男子,站在一棵石榴树下,躲躲藏藏地只现了半个脑袋半道身子。枯云仔细看了阵,来者很年轻,穿一件白底白刺绣的长衫,不像是府里新请的下人,再者,下人哪会对他直呼名讳? “您是?”枯云指着自己,“您找我?” 年轻男子从树干后走了出来,他的面貌精致,男生女相,个头不高,因为面部五官紧紧绷着,样子看上去略显凶恶。他道:“你就是那个枯云,那我找的就是你。” 枯云不晓得自己在上海滩原来已经这么出名,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能喊出他的名字,但他想不出年轻男子来找他的目的,他说话的口吻里一点礼貌都没有,不像是来交际结识新朋友的。 枯云还是很有教养的,他问道:“那您找我有什么事?” 年轻男子缓步朝他走去,他边走边用捉摸推敲地眼光端详枯云,及至和枯云面对了面站着,他眼尾上挑,一哼一睨,将枯云同他身后的黎府扫了个遍,道:“你不要太得意,别人喊你一声少爷,你可别以为你就是第一个住进里头的少爷了。” 枯云对他所言反应不是很大,什么都没说就要走开,那年轻男子始料未及,突然是很不服气,一把抓住枯云,厉声道:“那么多小兔子就没见过你这样嚣张的!!等再过半年看看到底是谁住在黎公馆里头!” 他光动嘴皮子骂人不算,还又掐又拧地对付枯云的胳膊。枯云疼歪了嘴,接连两天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动手收拾,他又气又怨,也发了火,将那年轻男子使劲推开。 “你……!”年轻男子摔在了地上,一双丹凤眼里射出两道青光,手撑着草地才打算跳起来,枯云却站到他面前,道:“我什么我?我住到了黎宝山这里就成了招你惹你的人了?你怎么不去冲瞿妈、姗姨和小广发火?怎么不去掐他们咬他们啊!我是不是站着不动你也觉得我在对你示威?!半年之后我还住不住这里又关你屁事!一口一个兔子的,你愿意承认我还不愿意当呢,谈朋友听说过吗?自由恋爱知道吗?” 枯云是气坏了,咄咄逼人,振振有词,那年轻男子竟被他的威势唬住了,愣在地上听他数落完才想起自己还有脾气要发作,抓起一把泥巴就往枯云身上扔。枯云心疼自己的白净衣服,赶紧去拍裤腿上弄到的泥巴,就在这时,那年轻男子突然一个发力,冲向枯云抱住他双腿就将他扑倒在地。枯云惊呼了声,只见年轻男子手上银光一闪,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把匕首直朝着枯云的脸蛋就刺了过去。枯云眼神一凝,他反应很快,脑袋往边上一偏躲开了这一下,手里抓到了块石头便朝年轻男子的后脑勺砸去。那石块很大,他砸得还很用力,第一下下去就把年轻男子砸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地从他身上跌坐到了地上。枯云见状,一脚把他踹翻,踢开他手里的匕首,坐到他身上又是拼劲全力地砸了第二下。 如此两记重击之下,年轻男子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瘫在草坪上,半睁着眼睛,鼻子里哼哧哼哧出气。他额头上淌下数道鲜血,枯云看愣了瞬,但他没有收手,举高了手臂,给了年轻男子第三下打击。 一股热血喷溅到他奶油白的西服上,也在他鼻梁上,脸上落下了三两滴痕迹。枯云还未停手,他顾不上这些了,衣服弄脏了他没有所谓,脸弄脏了他更不在意,他的全部关注都只集中在一个念头上,想要他的命的人,他绝不会放过。 枯云已然杀红了眼,他的手臂仿佛只是在进行着机械般地操作,精准,不拥有任何感情。要不是出来给花草浇水的小广冲过来把他从年轻男子身上扒拉了下来,他还握着石块一下一下地往人脑袋上砸。 小广尽管在黎宝山身边做事,对此等血淋淋的场面见怪不怪,但还是吓得不清,吓坏他的不光是躺在地上头破血流的人,还有枯云。这个漂亮少爷头发乱了,衣服脏了,一身的红红白白,但他镇定地不得了,不慌也不乱,一颗浅蓝色的眼珠像是死物,装饰性地镶嵌在他的眼眶里。他看到小广,扔下手里的石头,瞅了眼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一抹脸,没事人似的转过身去说:“我不太舒服,上楼睡会儿。” 小广吞了口唾沫,陪他上了楼,枯云的脚步很稳,浑身没有一点颤抖,他回到楼上,洗了手,擦了脸,脱下脏衣服便在床上睡下了。小广又在门口候了阵,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准备去处理院里的残局。 这时黎宝山恰好回来,身旁跟着小徐和另两个兄弟,看到前院里这出惨剧,小徐挡在黎宝山身前,道:“我去看看。”其余那两名兄弟也很警觉,护住了黎宝山,道:“他娘的,不会是要来行刺的吧??” 小广从黎府里看到他们一行,大喊着:“没事没事!”抱着张竹席子跑了过来,对黎宝山道:“是陆春寒,也不知怎么进来的,和枯少爷遇上了,闹出了的事!” 半跪在地上查看的小徐也来和黎宝山确认:“是那个陆春寒。”他扫了眼地上的匕首,“大约是想动刀子。” 黎宝山走了过去,这陆春寒的脸已经叫枯云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小徐一探他的鼻息,说:“还有气。” 小广一吐舌头:“那我这席子也用不上了。” “送医院去吧。”黎宝山双手插进口袋里,对陆春寒的状况并不怎么关心,他问小广,枯云现在在哪里。 小广道:“枯少爷被我拦下来后就回房休息了。” 小徐惊愕:“这人被他砸成这样,他……他就这么休息去了??该不会是吓晕在房间里了吧?” 小广道:“哪儿啊,我怕他是吓傻了还陪了他上楼去,结果他什么事都没有,安安心心地就睡觉了,他才吓人呢,我是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冷静的,怪恐怖的。” 黎宝山笑了,拍拍小徐:“我去看看,你们处理吧,人要是醒了还是给点钱打发了就行了。” 事情吩咐完,他就去了楼上找枯云,他悄声进去,枯云听到声响,眼睛眯成条缝往门口看。黎宝山笑笑:“是我。” 枯云听出来是黎宝山,闭上了眼睛又睡了过去。黎宝山轻手轻脚地捞起他挂在椅背上的脏衣服看,那白西装被他弄成了幅泼墨红梅图,上头腥味很重。黎宝山放下衣服,无声地望向枯云,他安睡时,脸上的异国特征变得更为突出,一点光把他的头发照出了层薄薄的棕金色,黎宝山过去拉上了窗帘。他走到了枯云床前,他觉得他很像洋人推崇的天使,一个漂亮孩子,只有孩子才有可能如此完美地拥有对人对物的天真与未被诸多道德标准驯化的恣意。他相信枯云对人是不存在任何邪恶的想法的,只是当他遇到一个对他坏,可能要他命的人,他会反击,狠狠地反击,不给对方留任何活路。他姓枯,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了生而拼劲全力。 这个喜怒哀愁均流于表面的少爷,他到现在竟还没将他彻底看透。白相人爱冒险,爱刺激,枯云实在是非常对黎宝山的胃口,想到这里,黎宝山情不自禁亲了嘴枯云的头发。 枯云被他这一吻彻底惊动,他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黎宝山:“那个人呢?” “送进医院了。” 枯云蜷起身子:“是他先要害我。” 黎宝山点了点头,道:“吓着你了吧?他叫陆春寒,人有些古怪,总是爱找别人的麻烦,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饶过他几次,你给他吃点苦头也好,以后说不定就不会再出现了。” 枯云说:“他对我那么恶毒,看来你们的情分不浅。” 黎宝山刮了下他的鼻子:“是啊,我从前是喜欢过他,和他很好的相处过一段时间,但他的脾气不好,相处久了就没有那么讨人喜欢了。” 枯云缩在被子里笑:“我的脾气很好。” 黎宝山不响,枯云就说:“我不是故意的……回过神来的时候……” 黎宝山凑上去用两片温热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他道:“不提了。” 枯云也亲他,他把黎宝山拉上了床,两人抱在一块儿亲热了阵,枯云提起偶遇尹鹤的事,黎宝山听到他把房子借给了尹鹤住,对他道:“你说起房子的事我才想起来,差点忘了告诉你南京的事办妥了,都给你要回来了。” 枯云笑道:“你不说我也给忘了。” “少爷钱多,也不在意这三毛两毛的。”黎宝山把枯云抱在身上往他耳朵后面吹气,枯云被他弄得痒痒的,揉搓着他的头发耳朵,说:“是啊,我是少爷我不在意,那还得麻烦你这个长工帮我记账了。” 黎宝山把枯云当成了份美味佳肴,亲一口咬一下,又舔一舔,掰着他的屁股道:“长工干少爷,原来你喜欢这出?” 枯云的欲望上来时不假掩饰,他按着黎宝山就和他两个人活出了一个人的滋味。然而纵情云.雨过后,枯云躺在床上,一时间千思万绪一涌而上,他想到许多,突然是委顿萎靡了,小声问黎宝山:“那个陆春寒……真的没死?” 黎宝山想,枯云到底年轻稚嫩,虽下得了狠手,但事后想起来还是会怕,他握紧了枯云的手,拥着他安抚他:“还有气,你就别想着他的事情了。” 他问枯云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东西,枯云推说想再睡会儿便又躺下了。他背对着黎宝山,听到他起床下楼,他又自己坐了起来,披上件罩衫走到了窗边,往楼下的院落里张望。 他无法确定陆春寒曾经藏身的那棵树是院里的哪一棵石榴树,也说不出他将他按在地上乱砸的那片草地是在哪个范围。 月光下,所有的树都成了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枝条与叶片的组合品,而所有的草坪也都具有相似的面貌。枯云觉得冷,他找到了一双鞋穿上,坐在床上发愣。 他今天差点杀了一个人,然而使他陷入沉思的却非陆春寒的生死,今天他要不砸晕了陆春寒,瘫在地上血流不止的那个人或许就是他,他还没活够,他还不能死!对于陆春寒,他没什么好想的了,但是针对杀人这件事他却还有许多的想法,他觉察到他不害怕伤人性命,也不恐惧,他更感受不到一丝的愧疚悔意,他甚至可以在那样伤害一个人之后迅速投入到别的欢乐里去。这绝不可能是人的本性,这只有可能是他的本性。是他的本来面目。 枯云抓紧了自己的双手,他喃喃道:“野蛮人……” 他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噩梦,那梦里住着一群野蛮的人,他们明明是人,却在黑色的荒原上扯掉了文明的外衣,活成了动物,用武力暴力镇压一切。这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的身体里是留着这样野蛮、杀人不眨眼的血液。 枯云一咬嘴唇,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得找些欢乐和幸福将他的野蛮稀释,他绝不要成为一个被噩梦牢牢掌控住的可怜虫。枯云利落地穿戴好下了楼,黎宝山还在餐厅里吃饭,看到他,立即喊瞿妈给他添了副碗筷。瞿妈还在厨房里煮着甜汤,忙出忙进地给枯云盛饭舀汤,枯云问起姗姨怎么不来帮手,这一问他才知道,原来姗姨因为给陆春寒开门,通风报信,已经被黎宝山辞退了。 饭后,黎宝山的一群朋友来家里打牌,枯云跟着玩了几局,还掺和了两圈麻将,他赢了点钱,人又快活起来。 午夜临近,枯云先回了房间休息,黎宝山还在客厅里打牌,他孤单单地躺在一片漆黑中,忽然很不踏实。枯云爬起来开了灯,经这亮光一照,他的睡意渐渐淡了,而心里头慌得更厉害。 枯云想到了玛莉亚的至理名言,快乐果然在一眨眼间便将他抛下了,他又反复地,不停地想起他的旧日噩梦。 枯云觉得很闷,浑身都不畅快,他不想在大屋子里待着,他想去街上走走,于是他随便抓了件外套,趁没人注意,溜出了黎府。 沉睡在夜晚中的街道冰凉,冷清,茂盛的梧桐树在月光的映照下显现出了鬼影般的轮廓。枯云裹紧了衣服在水门汀上彳亍,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他还不想回黎府,本来他在霞飞路还有个家可以回去,但现在这个家成了尹鹤的家,他也回不去了。去找朋友吗?找玛莉亚还是杨妙伦呢?小姐们自然有小姐们要忙的事,况且找到她们,除了跳舞喝酒醉生梦死还能干些什么呢?枯云想起了黎宝山,他确实希望此刻他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和他说情话,动人的话,驱散他的所有忧愁,但他更多的是希望黎宝山不被他的烦恼所打扰,他不快乐,那就继续让他一个人不快乐吧。 枯云是想喝点酒了,他不是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和灵魂,他只想暖暖身子。他不知道上海夏末的夜晚原来这么寒冷,像极了东北的三月天。 鬼使神差地,枯云竟回到了那片白俄街区,他一抬头,看到间酒馆,犹豫了番还是钻了进去。 酒馆里很暗,两盏十一烛光的灯泡发出的光芒如同月晕,迷迷蒙蒙。枯云要了杯伏特加酒,酒保是个手臂多毛的白俄大汉,酒杯在他手里显得那么娇小,仿佛一捏就碎。枯云瑟缩着窝在吧台边,这个钟点,酒馆中只有他和另两位客人,他们不喧哗吵闹,酒保亦很沉默,这一点让枯云喜欢。他不想一个人待着,可他需要安静的氛围。枯云抿了一小口烈酒,不远处有个红发女郎在向一名穿长衫罩袍的客人展示自己的雪白大腿。 呵,好一支火腿。枯云心道,不再乱看。那卖白肉的女郎和男子都很安静,过了会儿枯云听到高跟鞋远去的声音,他回头看,女郎轻步缓行,拉着男子消失在了一扇小门后。 枯云的心不知怎么突突跳了两下,这位他只匆匆扫过一眼的红发俄国女郎的脸孔突然是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神情姿态,她鲜艳的嘴唇,曲线优美的身段他都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枯云付了酒钱,一抹鼻子,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小门走了过去。他想找到那女郎,他想再仔细地看一看她的脸,看看她的脸是否真的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枯云哗地打开门,门后头是条里弄,臭气熏天,枯云捏着鼻子关好了门,一脚踩进了湿淋淋的石板路面上。 越往弄堂深处行走,周遭的臭味越浓,如同走进了一片被封闭处理的垃圾堆一般,枯云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弄堂两边歪七扭八地躺着许多流浪汉,他们靠在临街的门板上睡觉,听到脚步声,眼也不睁,就伸出了手上下摇晃,嘴里念念有词:“给点钱吧,给点钱吧。” 枯云猜想俄国女郎必定是和长衫男子去干暧昧的勾当了,他尝试着通过那必定会响起的欢愉声响追寻他们的踪迹,然而除了几位流浪汉高高低低的鼾声,他竟什么都没听到。枯云很是气馁,他想放弃了,那女郎和男子或许是他的一场幻觉,他回过了身,那整间酒馆说不定也都是他的想象,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沉默的酒保,从不在酒馆里喧哗的客人。 枯云哀叹了声,他看着酒馆的方向,那扇破旧的红色小门孤伶伶地存在于两道石墙中间,月光清楚地照出它身上的斑斑木痕。枯云突然加快了返程的脚步,倘若酒馆是真实的,那酒保是真实的,那他可以去和酒保打听那位女郎,她的名字,她的住所,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故事,他通通都想知道! 枯云快速地穿过弄堂,就在他经过一扇白漆拉门时,稍不注意绊到了地上的一个大包,枯云踉跄了下,忙扶墙站好,地上的大包此时颤动了两下,一双黑亮的眼睛从破烂的毛毡布下面露了出来。接着一双脏手一把拉住枯云的裤腿,恳求道:“大爷……行行好,赏两个钱吧,我儿子他快饿死了,大爷……” 说话的是个女人,那毛毡布被她兜在身上,似是为了说服枯云,她将毡布敞开了些,露出了枕在她腿上酣睡的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儿。 一道洁白的光芒落在女人的脸庞和男孩儿的侧脸上,枯云睁大了眼睛,这个女人,这个男孩儿他曾见过……他记得他们,他想起来他们了。枯云牢牢盯着女人,他没有掏钱,他弯下了腰,伸出了手往女人的脸上一抹,女人眼珠一转,赶紧是握住了枯云的手,道:“大爷您要是想……您要是……咱们找个地方?” 女人的手心温热,眼神闪闪烁烁,枯云不响,只是替女人擦干净了脸,女人很臭,也很脏,睫毛上还有层灰扑扑的尘土。她自个儿一点都不介意,甚至对枯云这样慢慢吞吞的动作还起了点埋怨,自己扯下了兜头的毛毡布指指远处说:“去那儿吧,那儿有个公园。” 枯云垂下了手,默默注视着她。 “大爷?”女人低唤了声,用她指甲缝里满是泥巴的手抠了抠枯云的手心,枯云终于说话。 “大嫂……是我啊。” 女人呆愣了瞬,眨眨眼睛,靠近了细细打量枯云,好一阵下来,她约莫是看出些端倪了,抱紧了孩子猛地弹开,惊呼了声:“你……你是人是鬼??!” 枯云苦笑:“是人,您看我有气,还有影子。” 枯云这番自证反而叫女人更为惶恐,她扯起掉落在地上的毛毡布包住了脑袋,抱起孩子就要跑。枯云抓住了她,女人撇过头,不愿看他,也不说话,但人还是停下了,靠在路边流下了两行眼泪。泪珠打在她怀里的孩子脸上,男孩儿醒了过来,男孩儿的脸蛋圆圆的,但脖子很细,手腕脚踝也都很瘦,他看看自己泪珠涟涟的母亲,又转头看看枯云,眼神一凛,扑向枯云就要咬他,女人及时搂住了男孩儿,那男孩儿还不罢休,环紧了母亲的脖子,连骂带叱地凶枯云:“你干吗欺负我娘!大坏蛋!!坏蛋!” “文文,别闹。”女人收住了泪水,抚着男孩儿的后脑勺,低声说,“这是你小叔啊,你忘了吗?他不是坏人。” 枯云讪讪地站在一旁,男孩儿闻言,挤着眼睛瞧他,却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哼了声,一扭头就又趴回了女人肩上。女人拿手擦脸,没再看枯云了,她羞愧交加地说:“让你看了笑话了。” 枯云摇摇头,心疼地揉搓手背,他亦没有在看年女人。他道:“不在这儿待着了,我给大嫂先找个地方住吧。” 女人应了声,两人间就此沉默了,一个跟着另一个走在很凉,很静的街上。文文却很不安分,他问来问去嘀咕个不停,一会儿问女人谁是小叔,一会儿又问哪儿来的小叔,他有理有据地:“娘,你不是说咱家的亲戚都死绝了吗?!不是都被烧死了吗?!怎么多出来个小叔呢?!” 女人偷偷瞅了眼走在前面的枯云,说:“小叔命大,命……”她看到枯云那身精致的打扮,哽咽了,“命比我们好……” 枯云不响,他心里是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在路上找了会儿后,枯云相中了一间小门面的旅店,将女人和文文安置进了一间客房里。客房里水卫齐全,女人许久没用上热水了,高兴地抱着文文去了浴室洗澡。枯云估摸着他们约是饿坏了,便问厨房要了两碗热面条上来,他端着面条回上楼时文文已经洗好了澡,光着屁股趴在床上睡着了,怎么喊也喊不醒。 “大嫂,给你们要了两碗面条。”枯云隔着门板对女人说,女人应下,却没立即出来。 枯云找了张椅子坐下,等了许久都不见女人出来,他撑着脑袋不停打哈欠,他已经非常疲倦了,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又颇有催眠的效果,枯云耷闭着眼睛,蜷在椅子上打起了盹。模糊地,他听到有人在他和说话,房间里好像一下涌进来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他眼前行来往去,他们身后是一大片泛黄的光芒,他们的脸都很不清楚,仿佛是罩着面纱,说的话也都是叽里咕噜的胡话,听不出个确切的意思。忽然间这些人都不再走动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摔到在了地上,黄色的房间抖动了数下,一片红光乍临,一张男人的脸忽然在火红色的映衬下无比清晰。 枯云尖叫着弹起,身心恍惚,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小叔?你还好吧?” 女人关切的问候从他的头顶传来,枯云抬起头看了一圈,旅馆的房间里只有端着面碗,嘴里塞满面条的女人,酣睡在床上的男孩儿,还有惊魂未定,出了一身虚汗的他自己。 枯云笑笑,站起来,扶好了椅子重新坐下:“我没事。”他看到女人脚边已经放了个空碗,问道,“面条够吃吗?不够我再让厨房下一碗。” 女人连连点头:“够吃够吃!” 她的头发脸蛋虽洗干净了,可身上还穿着条破烂的棉布褂子,枯云见状,把身上的现钱都掏了出来,道:“这些钱您和文文先用着,我明天再拿些过来给你们。” 女人看着枯云,枯云半垂下头,说:“回头给你们找间房子吧。” 女人应声说好,枯云问她:“大嫂您怎么到的这里来?” 这一问又问出了女人的眼泪,她抽抽搭搭地说:“那天……那天我在山下醒过来,别人就和我说枯家没了,起了大火,什么都烧没了,只有我和文文还有阿珍不知怎么在山下被人发现了。就因为这,市里来的巡捕还把我和阿珍都抓了进去,怀疑是我们放的火……要是我们放的火我们早就逃走了好不好?再说了,我放火烧家里干吗?要是谋财,我怎么可能什么房契地契都没拿出来,什么珠宝首饰都不带出来就放这把火?我是傻吗我?!小叔,你说他们是不是无理取闹?!” 枯云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女人抹眼睛:“阿珍被打掉了半条命,撑不住认下了,我栾美莘虽然吃不了什么苦,但是我没干过的事我坚决不会认,就这么被关了大半年后我被放了出来。文文当时拜托给了老王照顾,我才出去那会儿,文文都不认识我了,”女人说到这里,轻抚着文文的脑袋,声音里的愤慨渐渐是被柔和取代了,“我当时就想到了老爷在上海的家业,就想带着文文来上海,结果联系上了荣先生,他人却已经病逝了!他的同事们问我要枯家的房契地契,我哪儿知道在哪里呀,肯定在大火里被烧没了啊!他们就说这事没法给我办,我看啊是他们趁荣先生病死了,我正坐着大牢,文文又连说话都还不会,他们几个将房子卖了现钱,全都私吞了!” 枯云不响,女人接着道:“反正枯家的那点财产我是指望不上了,我一个女人家,我的娘家是早就没了,那会儿文文又生病了,急需用钱看病,我还有孩子要养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女人的声音已经很小:“老王帮我安排,给我又找了个男人,那男人还不错,好歹算是把文文救活了,日子是回不去从前了,但还勉强过得去。” 回忆往昔似是让她没了胃口,她彻底放下了碗筷,搓着自己那十根又红又粗糙的手指继续叙说她这几年的经历。改嫁后女人就当起了农妇,不久又生了个女儿,孩子要是还活着,现在也得有两岁多了。 “六月的时候打仗,从左岸打到了右岸,苏联人一窝蜂的进来,我老公和女儿都被地雷炸死了,村里的人死得七七八八,就只有我和文文逃了出来。” 女人耷拉着脑袋咳嗽了起来,枯云问道:“然后就来了上海?” 女人拿袖子擦脸,抬眼看枯云:“不说我了,苦哈哈的日子有啥好说的呢,小叔,说说你吧,你怎么从火灾里逃出来的?那个替了荣先生病假来给我们送月钱的林先生都被烧死了啊!” 枯云道:“我运气好,那天正好在屋子外面,看到起火……我一怕就跑了。” “那你怎么来的上海??”女人有双圆眼睛,盯着枯云和他身上的衣装,“小叔您现在过得还挺不错的吧。” 枯云笑笑,挠着鼻尖说:“我偷爬上了火车出来的,总是听大嫂说上海啊南京啊,我就想我也要去这些地方看看,我也是运气好,在上海火车站让我捡到了一个钱包还有张马票,您猜怎么着?那马票是大奖!我一下就中了一万块!我用这点钱陆陆续续投资了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行吧。” 女人不无欣羡:“那你真是苦尽甘来了……” 枯云站了起来:“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下午我再过来。” 女人将他送到门口,分别前又问他:“那你有没有打算去找荣先生那班人要回那些房子?我还记得那些房子的地址呢,偷偷去瞧过,现在都盖了洋房小楼,肯定值不少钱!” 枯云道:“财产的事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您不是不清楚,枯家的事我什么时候能插过手啊。” 女人是很尴尬了,攥着手指偏过了头,枯云又说:“况且我现在日子也不赖……要是大嫂有这份意愿,我去给您打听下吧。” 女人闻言,眼睛又亮了,连声道谢,好不感激他,说他有今时今日的好日子是好人有好报,老天爷有眼,赏他的福报。 枯云听得很不是滋味,和女人分开后又找了间酒馆,兴许是太累了,他浑身无力,手脚冰凉,在酒馆里待到了天明,恢复了些许精神后才回了黎府。黎宝山通宵牌局,枯云到家时牌局才散,两人在一楼的过道上碰见,黎宝山喊住他便问:“昨晚你去哪儿了?” 枯云笑了笑,费尽心机想了个借口出来:“我去看陆春寒了。” 黎宝山拉他过来亲了一口,他身上烟味很重,把枯云的嘴唇都染成了烟味,他道:“你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枯云对他撒了谎,不敢看他的眼睛,一扭头,说:“可不是不知道嘛!找来找去才找到了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黎宝山笑着:“那你是有心了。” 枯云伸了个懒腰,快步上楼:“我困了,睡觉去了。” 他从黎宝山身边逃开,急忙回了卧房,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黎宝山随后进来,还笑他犯懒,帮他扒了衬衣和裤子,躺在他身边也睡了。 当天下午,黎宝山手边正巧有许多事务要处理,枯云随便寻了个借口就去找他的大嫂栾美莘去了。中途他跑了趟银行,取了点现钱包在了个信封里收着。 栾美莘用枯云给的钱给自己和文文都置办上了新装,她还烫了个摩登的卷发,昨夜那两瓣干瘪,缺乏血色的嘴唇也装点上了鲜艳的口红。栾美莘长得本就不差,稍加收拾便脱胎换骨成了个美妇人。文文也修剪了头发,被栾美莘拾掇出了个干净机灵的面貌,可不知是什么原因,崭新的衣衫穿在文文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的脑袋大得过分,仿佛是支在五根火柴棍上的一颗洋山芋。枯云见到他们时,栾美莘正给文文剪手指甲,文文在吃水果糖,他用他那双和自己母亲一模一样的圆眼睛注视着枯云,他的眼神很不像栾美莘,因为看得很用力,他脑袋上挤出了点抬头纹。 枯云站在屋里,对栾美莘说:“大嫂,我给您打听过了,枯家的房产因为没有地契,已经被政府强收了回去,现在想要回来那就是同政府作对。住在那些房子里的非富即贵,不好惹啊。” 栾美莘听到“不好惹”这几个字,顿时傻眼了,枯云劝慰她道:“不过您别担心,我还是有点闲钱的,您和文文就先在这里住着吧。” 栾美莘难掩失落,她叹了声,抚着文文的额头,道:“一直麻烦小叔也怪不好意思的,只是我们母子俩真的是……” 枯云道:“没关系的,大嫂从前帮过我许多次,我帮帮您也是应该的,我会给您找个安静,方便的住处,回头您要是想出去干点什么活计就出去忙,要是您想在家好好带文文,我这里给您月钱也绝不会有二话。” 栾美莘的眼睛晶亮,将文文抱到了自己腿上,捏着他的小手,道:“文文你看小叔对咱们多好,你怎么能说小叔是坏人呢?来,我们和小叔握个手好不好?” 文文不动,光看着枯云。栾美莘和枯云赔不是:“这死孩子驴脾气,小叔你千万别在意,咱们不和孩子一般见识!” 枯云一笑,转过了身去,道:“我这午饭还没吃呢,大嫂,要是不嫌弃,我们一块儿吃点?” 他带着栾美莘和文文去了间西餐馆,栾美莘身上的衣装一换,人也是大变样,点餐用餐时看不出半点流民乞丐的习性,斯文又端庄,时不时还能撂几句洋文,和同样温文尔雅的枯云相得益彰。文文到底是小孩子,在椅子上坐不住,非得抓了牛排坐到地上去吃,栾美莘将他抱上抱下好几次,后来她恼了,但她没在店里发火,甜品还没开始吃呢,她拽着文文出了餐馆。枯云眺望了阵,看他们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付了餐钱就追出去了。栾美莘站在马路边上训文文,怪他害他们出洋相,拧着他的耳朵使劲骂:“你就是个小乞丐的命!给你好穿的穿不住!给你好吃的又不会吃!抓着生啃你以为你是山里的小野人啊?怎么教都教不好!和你爹一个德性!野蛮!!” 枯云本想劝几句,听到这儿,劝架的话都咽了下去。栾美莘此时看到了他,指着枯云,口吻更凶狠了,给了文文两个爆栗,道:“你看看你!害得小叔饭也没吃好!整天就知道胡说八道,还说小叔是妖怪!我看你这小兔崽子是皮痒了!你才是你爹派来专门给我不舒坦的小妖怪!!” 文文始终不响,耷拉着脑袋任骂任打,这让栾美莘骂得很不得劲,很泄气,自己红了眼睛,扯着枯云走开,说:“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当他的小乞丐去!小叔,我们走!” 枯云陪个笑:“大嫂,您消消气,孩子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不习惯,你叫我这么小,让我坐这么久吃东西我也坐不住啊。” 栾美莘一跺脚,咬着嘴唇不响了。文文的眼睛黑亮,直勾勾看着母亲和枯云,他一声不吭,默默地过来拉了拉栾美莘的手,把她从枯云身边拉开了,轻轻道:“娘,我错了,对不起。” 枯云顺手摸了下他的脑袋,笑说:“走吧,我请大家吃冰淇淋。” 文文躲开了他,跑到另一边去,拽着栾美莘的手一路上再没胡闹过。他乖乖地吃冰淇淋,安静地看电影,倒是栾美莘被电影里好几处情节给吓得呜里哇啦乱叫,到了晚上,依旧是枯云做东,请他们吃晚饭,去看马戏表演。这个时候文文才算重新找回了活力,看老虎跳火圈,雨林女战士决斗看得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他最爱一个白面小丑,每逢他出场巡游他都要挤到前排去抢他扔出来的糖果和气球。表演散场,文文还在一个劲念叨那个小丑,学他走路跳舞的滑稽样子,栾美莘早就没在生他的气了,母子俩其乐融融,都很快乐。 坐在回旅馆的黄包车上,文文疯了一晚上,直接就累趴在了栾美莘的身上。栾美莘也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她不忘感谢枯云,说:“要不是小叔,我们不知道还在哪条街上淘剩菜吃呢。” “唉大嫂,千万别这么说。” 栾美莘握住了枯云的手,她动了真情,望着枯云道:“小叔,真的很感谢你,从前我……” 枯云脑门一痛,忙劝阻了:“不说从前的事情了。” 栾美莘点头如捣蒜:“嗯嗯不说了不说了!”她笑起来,“能再见到小叔我真的是很高兴,小叔变成现在这样,我看了也很高兴。” “变?”枯云摸摸自己的脸蛋,“我可没变样子呀。” “哈哈,我是说小叔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从前了。” 枯云看向街上,轻声问:“那我从前是个什么样子?” 栾美莘的声音渐渐是飘忽了,远了,她道:“我也说不准,只是觉得现在你是……仿佛是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枯云没接话茬,他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要说自己没变,他不敢认,要说自己确实变了,那是不是真的就像栾美莘说的那样,他活成了一个别的什么人? 活得一点都不像他。 可到底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人难道都是一陈不变的死物吗?东北和上海毕竟是两番模样,在这样一个花花世界里他难道就不能活出新的自我吗? 枯云不停思考着这些问题,直到和栾美莘分开他才算松了口气,她和她的孩子是他与前尘唯一的牵连,他们一从他的眼前消失,一瞬之间他就又解脱了,又可以继续当他那个无忧无虑的枯少爷了。不过枯云没立即回去黎家,他搭车去了高乃伊路,走在路上远远瞅见个蒜头式的教堂塔顶,他快步过去,赶到了那东正教教堂的门口从门缝往里觑了眼,夜半的教堂,依旧有信徒在虔诚祈祷,烛火光明。 枯云找了一圈,见到个坐在第三排的白发背影,他悄声溜进教堂,走到那白发背影边上就坐下了。 这白发人是名中年男子,脸型皮肤都还在青年的状态,只是头发花白。他生了个大鼻子,一对厚嘴唇,本闭着两只眼睛,双手交握作祈祷状,听到声响,睁开了一只眼睛,一瞥之下,看到是枯云,他的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笑呵呵地对枯云拱手一拜:“枯少爷,好久不见。” 他的样貌是明显的西方轮廓,中国话说得却很溜,透着股地道的沈阳腔调。 “不见才好呢。”枯云幽怨说,一指外头,“走,伊翁,请你吃酒。” 说起这位伊翁,他的全名枯云曾试着记过一次,可他老老实实跟着伊翁一字一字念到最后,眨眼就把前头的都给忘了。伊翁并不强求别人熟记他的全名,为了行走生意方便,他给自己取了个绰号,便是这“伊翁”了。 他是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通晓的白俄佬伊翁。 枯云和伊翁去了家美国人开的酒馆吃宵夜,枯云点了一桌子油炸菜,荤素都有,菜一上桌,伊翁有些犹豫,枯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您在斋戒呢吧?” 伊翁点点头,枯云叹气:“那咱们换个地方吧,吃点素的。” 伊翁咧嘴一笑,拿起块鸡肉塞进嘴里,道:“咱们教规规定,斋戒时有客人请吃荤也不比避讳,心诚则灵,否则斋戒也不过是作作样子,我是瞧着满桌子的油腻,我上了年纪怕是吃不动。” 枯云给他倒酒,两人喝啤酒,满满一壶黄浆摆在桌上,他道:“您不老,正年轻呢。” “哈哈还是枯少爷会说话。” 枯云笑了笑:“不和您拐弯抹角了,有件事想拜托您。想让您帮我找间房子,僻静点的,两居室,一居室都成。” 伊翁一抬眉毛,他和枯云见过的许多白俄人不太一样,总是笑容满面,热情洋溢,人虽上了年纪,眼神却依旧很灵活。枯云又说:“要是我能自己出面我就自己出面了,只是这事我有些不方便……” 万一他这到处找房子的事让黎宝山知道了,黎宝山多消息灵通啊,栾美莘和文文的事肯定瞒不住他。为此,枯云才找上了伊翁这个守口如瓶的中间人。 枯云又给伊翁满上了酒,伊翁向来不会多问事情的缘由,应承下了后说:“那好,后天我们教堂碰头,枯少爷最近都会在上海吧?” “不瞒您说,我搬到上海来了。” “您上次用上海的房契换了钱买了南京的房契,怎么现在又回了上海?这回是要用南京的房契卖钱来换上海的房契?” 枯云一摆手:“我之前是不想在上海住,才去了南京的。” 伊翁摇着手指:“懂了,枯少爷是谈恋爱了,为爱走天涯。” 枯云撇着头,揪不出这句话的错来。他可不就是为了爱才又回了上海的吗? 事情委托完,枯云没心思和伊翁再东拉西扯,内心里敲定好了一个应付黎宝山的借口便回了黎府。他到家时,客厅里的落地钟恰敲过了十二点,黎宝山坐在客厅里,两人迎面撞见,他叫住了枯云,问道:“上哪儿去了?要是弄到这么晚,叫小徐陪着接送多好。” 枯云说:“本来下午闲逛了会儿就想回来的,结果走在路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心慌得厉害,找了间药房想买点药吃吃,没想到就晕在了人店里,现在才醒。” 他的谎话不太高明,说完了后,他的心确实有些慌乱了,看着黎宝山一动也不敢动。黎宝山从沙发上起来:“那我找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枯云道:“不用了,药房的人说我是穿太多中暑了。” 黎宝山上前一摸他的衣料,又碰了碰他的额头,枯云因为内里的慌乱而出了许多汗,额前的头发都变得汗津津的了。黎宝山摸到这一手的汗,执意要医生过来给他问诊,推着他上了楼。医生不一会儿到了,搭脉看舌苔听心跳,中医西医的方法全都过了一遍,得出了结论:枯公子心有郁结,需要调养。 那医生留下了个中药方子,他走之后,黎宝山坐到了枯云身边,和他说话。他的双眼充满歉意,道:“是不是还在想陆春寒的事?” 枯云顺口接着,道:“嗯……那天晚上我没找着他,一直在惦记,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枕在自己胳膊上,半侧过了身子,他实在是无法直视黎宝山的双眼了,索性自己闭紧了眼睛,佯装睡觉。黎宝山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的脖子,紧靠在他身边。他安抚的举动却叫枯云彻夜难眠,一夜的煎熬过去,早晨黎宝山起床去洗漱,枯云终于忍不住卷着被子捂着脸哭了。 但他的眼泪很快就止住了,黎宝山穿戴整齐后又坐到了枯云床边与他说话时只看到枯云红通通的双眼,他望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是心知肚明着什么似的,闭口不谈枯云的红眼圈,同他说起了中午要在家举行的一场聚会。黎宝山最近敲定了桩大卖卖,要和船坞大王吕晨星合作在公共租界盖大楼,公寓房和戏院。今天,他特为邀请了吕晨星,还有承建楼房的几位工头以及两位负责设计的建筑师来家中共进午餐。 黎宝山道:“要是你觉得吵,我等人到齐了,带他们去别的地方。” 枯云摇头,说:“那多扫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黎宝山摸摸他的额头,枯云靠在两个软枕垫上垂着眼睛,又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过会儿去找你,我真的没什么事。” 他如此一再重申,黎宝山笑了笑,看了他许久才离开了卧房。 枯云独坐了会儿就听到楼下院落里传来的笑闹声,他行到窗畔,站在院里抽烟的黎宝山恰抬起头看到了他,和枯云一挥手,枯云扯扯最嘴角,回应了下,立即便躲到了窗帘布后头。他知道黎宝山必定看出了他有烦恼,他不过问,这让枯云觉得轻松,他既不必向他坦白,也不必再编造更多的谎言,可他对他又更温柔更体贴,这却让枯云再无法感觉轻松了,他好似是被这每一分每一寸的温柔给勒住了脖子。枯云用力揉搓着自己的双手,用力呼吸,他在这间充满了黎宝山气味的卧房里呆不住了。 他又想逃出黎府了,可光天化日的,他又能怎么逃,逃去哪里呢? 枯云看到院里的树上,草坪上都摆上了许多新奇的装饰和一盆盆鲜花,阳光正好,许多人围着一张长桌坐下,抽烟喝酒,谈笑风生,外面的世界热闹有趣极了。 枯云自言自语道:“也罢也罢,下去换换心情吧。” 聚会上这么多人,黎宝山肯定顾不上他,况且枯云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枯云遂在衣橱里挑了套便装换上,下楼在餐会上露了个面。黎宝山看到他,喜上眉梢,同众人介绍道:“这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枯少爷。” 枯云笑笑,和大家一一握手,他选了个空座位要坐下,黎宝山却把身边的一个位置空了出来喊他过去。枯云心下紧张,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叫黎宝山丢了面子,硬着头皮过去坐下。照理说餐会上的轻松愉悦应该很快就能感染了他,但今天无论听到了多少的欢声笑语,他依旧是心事重重。栾美莘的事他暂且也没什么多的想法了,就等伊翁将房子给她找好,往后他每月往她处拨点月钱便是了,至于他手里的那些财产…… 枯云正想到此处,席上长了一对肉嘴唇,一双肉手的吕晨星发话了,他道:“尹家的事,宝山你听说了?” 他起了个头,众人七嘴八舌讲起了各自听到的尹家的家变新闻,什么尹大狼子野心,早有预谋,就等老爷子一翘辫子就将其余人等扫地出门,什么尹大的腿其实不是被炸弹炸断,是因为偷取军饷被老爷子活生生打折,还有什么尹家二太太收了一个后生和尚的“礼”,搞出了一个状元公,养在明月庵里头呢。 吕晨星道:“尹四这个人当朋友交确实很值得,爽气,体面,教养好,涵养也好,尹老爷我也和他谈过,他找尹四接班实在是矬子里面找矮子,硬是把他给提拔上来的。”他比出个大拇指,“谁也没想到尹大这么厉害,结棍,我听了他的手段我都佩服,自家人吃自家人,谁想得出来?尹老爷打仗的时候人称狼军虎将,一窝小姐少爷生出来就只有尹大还有点他的狼性。” 枯云闷了半杯酒,此时,饭桌上一个年轻设计师给黎宝山敬酒,说:“黎大哥说的对!我们就是要让外国人也看看,中国人也能造高楼!还能造得好看又好用!” 有许多人应和:“是该杀杀他们的气焰!” “改明儿我们也弄出个远东第一让他们瞅瞅。” 枯云看了眼黎宝山,他厌恶阿宏是个骗子,他现在何尝不是也当了个自己最深恶痛绝的骗子呢? 兀地的一阵心烦意乱,枯云也不饿了,心情更没转换成好的,他终究还是无法面对黎宝山,匆忙和他交代了句就回去了楼上。空荡荡的卧房并没有还给他半点清静,他还能听到院子里的欢乐,感受到骄阳似火,花草浓艳。他拉起窗帘,周围瞬间黑了,他忽然很怕,一颗心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枯云捂着胸口拔腿冲出了卧室。他脚底发软,没走两步就摔在了地上,枯云挣扎着站起来,他的双手和双脚正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枯云干张着嘴喘气,他眼前是阒无一人的走廊,自天花板上悬挂下来巨大的水晶吊灯,所有的房门都紧紧关闭,不远处才打过蜡的木楼梯反射着冷冷的光。 枯云更害怕了,他明白这份恐惧的源头,他还是住不惯太大的房子,他怕某天某时,一扇紧闭的门忽然开启,一只大手把他抓进黑暗中,他被囚禁,被鞭打,没有吃也没有喝,他再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枯云在走廊上坐了一下午,黎宝山后来看到他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扶着他起来就要他躺去床上休息,医生早前开的药方已经在煎煮了,一会儿就能好了。枯云听后,道:“这药没用的……” 黎宝山很是心疼他,道:“不喝你就更不会好了,别和我争这个。” 枯云道:“我想搬家,搬出去住。” 黎宝山看着他,追问说:“你怕陆春寒再回来找你?我找小徐把他赶乡下去,你别怕了。” 枯云抓着他的手臂,推开了他,不响。要他和黎宝山说他的过去,他的大嫂,他的侄子,他不想,不愿意。 黎宝山强将他拉进自己怀里:“少爷是不是在怪我没处置好陆春寒?” “啊?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枯云忙解释,“你怎么处置他是你的事啊,我没有想干涉。” 他倒真的没往这方面想过。 黎宝山叹息道:“我知道他是很不对,很不好,找上门来想对你不利,只是……陆春寒和我毕竟有过情谊,要是我对他下了狠手,传出去该多难听,多没人情味。” 枯云听着听着,眼里看到的仿佛不再是黎宝山了,而是那位尹家的四少爷尹鹤了。但黎宝山这种在人情方面的顾虑并不让他讨厌,往远处想,倘若他以后和黎宝山分开了,两人有朝一日重逢街头,若能借由这份人情味换来相视一笑,未尝不是一种罗曼蒂克,一种隽永美好呢。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枯云说,“我住不惯太大的地方,你就当我是小家子气,穷人命好了。” 黎宝山不再劝说了,他道:“那好,我这就去给你找公寓,就在家里附近好不好?往后我们还是同吃同住,你要是偶尔想来大房子里走走你就过来,反正钥匙你是有的。” 枯云点头,黎宝山办事很快,傍晚时就帮着枯云搬了家,枯云住进了愚园路上的一栋新公寓里。公寓里家具日用品一应俱全,黎宝山带来的兄弟们帮不上什么太大的忙,把三个皮箱子给他们提到了屋里后就被黎宝山打发走了。 黎宝山关上门道:“我们的私事就不让他们插手了。” 枯云笑笑,转头过去打开皮箱整理衣物。他人虽搬离了大屋,可他的心神还是一刻不得安宁,只要有黎宝山在的地方,他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谎言折磨。 他一心向往的爱情竟然成了酷刑。 枯云找不出理由赶他走,他也说不出狠话赶他走,只好低头忙碌。饭点时,小广过来给他们送饭,冷面条,咸水鹅,外加一分凉拌黄瓜,枯云怕尴尬,留了小广一块儿吃饭。 这天晚上,黎宝山理所当然地在公寓里留宿,枯云故意错开了两人的休息时间,他先上了床,假寐许久,确定黎宝山睡沉了后他悄悄起身,从衣橱抽屉里把那叠南京的房契翻了出来。 枯云往身后看了眼,黎宝山还睡着,他蹲在地上,偏着脑袋将房契放在了月光下一张张查看。 他绝不想作一个和尹醉桥那样绝情决意的人,但要是让栾美莘知道了这些东西的存在,他要怎么来分这个早就支离破碎的家呢?这叠房契说多绝不算多,供他一个人吃喝玩乐也可以到许多年后了,可说少,那要是算上栾美莘的日常开度,文文的升学读书的费用,或许还真是少了。 枯云左右为难,过了这么久的好日子,要让他再回去过苦哪怕一点点的日子,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就在这时,一把声音从枯云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这把声音是熟悉的,问候的,关切的,枯云却惊呼了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去,慌忙将房契藏在了身后。 “没……没什么……”他打着结巴躲在阴影里说。 “小心着凉。”黎宝山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了枯云肩头,伸手要将他拉起来。 “衣橱门不知怎么开了,我来看看,怕是有老鼠。”枯云强作镇定,将房契往衣橱下面塞。 黎宝山笑了,星月无光,他的眼睛,乃至他的笑容都异常的明亮,他道:“你别骗我。” 枯云看呆了,他在崩溃的边缘徘徊许久,这个“骗”字终于成就了最后一把将他推下深渊的助力。他全身乏力,牙齿上下打着哆嗦,咯咯作响,黎宝山揽住他:“看我说什么呢,冷了吧?快秋天了。” 枯云推开他,抱紧了膝盖坐在地上,他想哭,他想大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黎宝山,可他不能,他怕,他惶恐,他的故事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童话,深刻的寓言,假如黎宝山就此离开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枯云僵硬地坐着,黎宝山此刻屈膝跪在他面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道:“我知道少爷或许有事情不想让我知道,你有你的秘密,你不想和我说,没关系。我不过是希望你能开心,你看看我啊,唉……” 黎宝山长吁短叹,苦笑着:“我现在连让你开心也做不到了。” 枯云撑不下去了,他突然抓紧了黎宝山的手,看着他道:“你真心实意地对我,我骗你,对你说谎话,我受不了了……黎宝山……这几天,我不是在烦恼陆春寒的事情,你说我冷血也好,怎么想我都好,我和你坦白吧,他的死活我一点都不在意。” 枯云的手在发抖,黎宝山的右手搭在了他手背上,脸上的苦笑早已成了很淡很柔和的微笑。 “我们起来说吧。”他说道,将枯云搀了起来。 枯云跟着他到床上坐下了,新公寓房里的家具很简单,卧房里除了衣柜,就只有这张大床。 “那天我溜出去一整晚,到了白天才回来,我说我是去找陆春寒了,我撒谎了。”枯云说,不敢看黎宝山,黎宝山鼓励似地劝慰他:“你看着我说,这点事我又不会生气,你总不至于是去找什么乐子去了吧?” 枯云抬起头大喊:“这绝对没有!” 黎宝山笑了两声,枯云脸一红,眼睛斜斜看着地板,道:“我那天晚上睡不着,想在路上闲逛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却让我遇到了我的……”他顿住,吞吞唾沫才继续说:“遇到了我的大嫂和侄子……” “少爷从前不是家里的……” 枯云无奈一笑:“你听说过我的事情是吧,父亲是美国来中国的学者,母亲是书本网的小姐,对吧?” “尹四和我讲的。” “你相信吗?” 黎宝山笑着:“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枯云短促的呵叹了声:“那你别信这个故事,这是我编的。” 这句话讲出来,他如释重负,整个人忽然都松弛了,也有余力能看黎宝山,能正正经经地笑着看他了。 “无论你听了这个故事后怎么看待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能继续再欺骗你了,”他进而道:“老爷子姓枯,从前是个生意人,后来身体不好,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老家休养,他抢了别人在山上的大屋子来住,放火烧死了那一家人,烧荒了一片地还不够还抢别人家的女儿……我的母亲是个俄国人,老爷子出外打猎的时候把她抢了过来,后来有了我,我和母亲一直住在山下。她的人不很机灵,我长大了些,左邻右舍的小孩儿动不动就管我叫傻子的儿子。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闯进了我们家,他带着枪,”枯云哽住,望着远处,他的脸上没有了表情,变得冷漠,“他一枪杀死了我母亲,把我拖回了大屋里。之后我知道,他是老爷子的大儿子,我该叫他大哥。” “我在那里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生活,枯家上下只有我大嫂对我好过,她也是命苦,天天被我大哥打,被老太太教训,还被三小姐欺负。大嫂偷偷给我塞过馒头烧饼,还有一个人对我也不赖,就是荣先生,老爷子的生意全都变卖后留下了几处房产在上海,荣先生每隔一阵子就会带着这些房子收来的租金来枯家看看。他教我认字,读书,我试着偷偷跟着他上火车,没能成功,”枯云想起了许多往事,低下了头,说,“我被抓了回去,再后来……某一天荣先生生病,一位林先生自称代替他来枯家,”枯云的睫毛上下扇动,他抬起了眼睛盯着黎宝山,“你还记得我刚才说老爷子抢了别人的大屋来住吧?” “嗯。”黎宝山牢牢握紧他的手。 “这位林先生就是那被赶出去的一家人里逃出生天的孩子。他是来报仇的。 “他放了一把大火,我是他的……帮凶。 “火灾里活下来的只有大嫂,她的儿子,一个佣人,还有我。” 枯云将栾美莘和女佣阿珍的经历告诉了黎宝山,他又说起他自己的故事:“我搭火车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荣先生,他很同情我,我骗了他,我告诉他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我需要钱,我要活下去。” 枯云看着衣橱下面那翘起的几个纸张尖角:“我得到了老爷子的所有房产,后来荣先生病逝,我也不想在上海住了,换了南京的一些地契去了南京生活。” 故事说完了,枯云忽地想起了那天在白俄区小酒馆里见过的那位卖火腿的俄国女郎。 他不认识她,更没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只是在某一刻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他那总是傻乎乎地笑着,抱着他,摇着他,轻声对他哼唱俄语民谣的早逝的母亲。 枯云靠在床头,音调平稳的诉说着:“我杀过人,三小姐不是被大火烧死的,林先生对她开了一枪,没有致命,是我杀死的她。” “我还往老大身上泼油,我看着他烧起来,我希望他身上的火烧得更旺更大,我想要他死,我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的情绪缓缓地在语言下流动,并不激烈,他问黎宝山:“我不是什么好的出身,我父母的相遇根本没有爱情的成分,我甚至……还继承了那老家伙的野蛮,你明白吗?我……” 黎宝山不响,对视中,枯云咬紧嘴唇:“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我杀过人啊!我还一点都不后悔,一点都不愧疚……” “我的身世也不好,我也杀过不少人,我也不觉得后悔愧疚。”黎宝山来回抚摸着枯云的手,他从枯云的故事里听到的不是恐怖,可怕,而是又一串的惊喜,他复杂的过去和身世似乎让这个漂亮少爷变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值得好好咂摸品味。黎宝山对枯云真正是爱不释手了,他情绪激动,道:“你对我这么坦白我真的很高兴,我要是和你说你的身世反而让我觉得你更有趣,更想好好疼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正常?” 枯云眨眨眼睛,黎宝山揽住他,亲他的额头:“你真是我遇到过最有趣的人了,老天爷真是妙,把你造得这么好,这么有意思,你确实不该在我那里住了,我那里人来人往,万一世上还有个慧眼如炬的人把你看去了,我可不就亏大了吗?” “你说什么玩笑话呢!”枯云想笑又想哭,黎宝山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暖得他眼眶都热了。或许老天爷真是个趣味横生的妙人,给了他此前十几年的苦难为的就是让他来遇到这么好的一个黎宝山。 “那你拿那些房契出来是想去给你大嫂的?”黎宝山问道。 “我正拿不定主意呢,先前我和大嫂说了谎,没告诉她荣先生把房产都给了我的事……”枯云低下头,“是我一时自私了,我可只有这些房产啊……” 黎宝山道:“你不是还有我吗?毕竟你大嫂对你也算有恩,财产还是要分她些的,她还带着个孩子。” 枯云点了点头:“说的是,那我明天我就去找她。” “总不能让他们一直住旅馆吧,你继娘苏州那套房子我看就很适合他们母子,上海的消费毕竟高一些,住在苏州靠南京的租金生活,日子过得能非常滋润了,要是他们不愿意,还可以住去黎园。” “那不行!太麻烦你了!我继娘住到黎园去我都觉得打扰了许多,她的房子空关着也确实需要点人气,我看就让他们去苏州落脚吧。” 黎宝山提议两人明天一块儿走一趟,枯云想了想,答应了。不知是不是坦诚过去消耗了他太多的精神力量,和黎宝山一商量完,他倒头就睡。数日来他的睡眠状况都十分不好,今晚心无旁骛,一睡就安安稳稳地睡到了隔天午后。枯云醒来后看天色不早,赶紧是换了衣服揣上几张房契拉了黎宝山出门。 小徐给他们开车,到了栾美莘下榻的旅馆,他等在楼下,枯云和黎宝山上了楼。 栾美莘今天又换了身打扮,小小旅馆房间里东一件她的新旗袍,西一顶洋派的羽毛帽子,高跟皮鞋,香水瓶子更是堆了许多,她是彻头彻尾适应了上海的时髦生活了。她见到枯云身边多了个人,往黎宝山身上看了许多眼,枯云介绍道:“这是我朋友,生意上有合作的黎先生,这位是我大嫂。” 文文正坐在地上玩积木游戏,他们进去,他赶紧将积木收拢了,背过身去怕被人偷走了似地偷摸着玩儿。 “咳,这小子!”栾美莘笑着一努嘴,“连我都不给多看一眼呢!来来小叔,黎先生进来坐呀。” 枯云长话短说,先将三张准备好的房契塞给了栾美莘,道:“大嫂这些房契你先收着,回头我就都改到您名下去。” 栾美莘一惊,看看房契,又看看枯云:“哎呀这怎么好??是荣先生那里办妥了??可这……这是南京的产业?” 枯云瞧了眼黎宝山,说道:“嗯,这是我自己置办的,不是之前和您说我和人合伙做生意吗。” 栾美莘不肯收:“那这是小叔您的东西啊!我怎么好意思……唉!不好意思的!” 枯云劝了几次没能劝下来,栾美莘还道:“小叔我看你还没成家,以后有了老婆孩子多得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呀!你这钱我不能收……你每月照顾我们一些就已经是我和文文的福气了。” 枯云求助般地看黎宝山,黎宝山上前对栾美莘道:““大嫂您就收着吧!您这不是还要带着孩子嘛,每月照顾不是不行,只是做生意毕竟有风险,万一有点闪失,那你们也得跟着枯少爷受苦啊……” 枯云本也不再愿意和栾美莘有太多的牵扯瓜葛,若能给出几张房契就一了百了那正合他意。他附和着说:“对,黎大哥说的没错,大嫂,我还给您在苏州找了个住处。” 这下是轮着栾美莘很为难了,她扫了笑盈盈的枯云和黎宝山一圈,把房契推还给枯云的手缩回去了些,一挽头发说:“苏州?可我还想着留在上海,和小叔住近一些,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照应呢。” 黎宝山道:“大嫂您别多想,没有要赶您走的意思,只是恰好苏州有处空房子,您要是不愿意去的话,留在上海我们也很欢迎的。” 栾美莘没再看他,单望着枯云说:“小叔,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一个女人,还要带着文文,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是这几张房契给我,租金我收,往后每月您那儿……” “大嫂要是有什么需要当然可以来找我!”枯云忙道,黎宝山此时笑了声,道:“大嫂,这几间都是南京的旺铺,租金非常丰厚,这样吧,您要是觉得这钱还不够用,回头可以再找我们,我给您留个电话,我们到时候商定好一个数额,每月按数额取用,您看怎么样?” 栾美莘眼珠转转,笑了笑,记下了黎宝山给的电话号码。她道:“两位做生意的百忙之中还抽空牵挂我的事,我真是很感谢了,就不拖着你们的时间了。” 她喊了文文过来送客人,一母一子一个笑着一个板着脸孔将枯云和黎宝山送到了楼下。 小徐的车停在街口,黎宝山走到车边后把小徐叫了出来,与他耳语了几句后自己坐上了司机位。枯云看小徐往白俄区的方向走,好奇道:“你落了东西?” 黎宝山道:“上车吧,今天我开车,我们两个兜兜风。” 枯云一笑:“哦,二人世界啊。” 枯云现在是欢喜非常,他心中的两块大石头都落了地,他甚至能听到它们碎成了粉末渣子,被风呼呼地刮向远处的声音,他再不是个骗子,也绝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自私鬼。他笑嘻嘻地上了车,黎宝山载着他直接开出了城去,两人在路上买了点酒菜,于郊外寻了片青草地席地而坐,享受着最后一点夏日暖阳。 枯云喝点了酒后枕在了草地上看云,他觉得棉絮般的云朵可爱极了,他觉得什么都可爱极了,蓝天很可爱,树木很可爱,青草很可爱,草叶上的蚂蚁很可爱,野花、野蜂、他那新公寓里单调的墙色,毫无新意的家具都穿上了一件可爱的外衣。这其中,还要属黎宝山最最可爱。 黄昏时,枯云和黎宝山在新公寓房里准备用晚餐,瞿妈做好了饭菜才端上桌,小徐找了过来。 “一起吃吧。”黎宝山关照瞿妈下楼去买两瓶啤酒上来,小徐入座后和黎宝山道:“下午她先是去了趟电话局。” “嗯,我给了她公司的电话,想必是找过去了。” 小徐颔首:“没错,我看她进去了好一阵,出来后我就找人问了问,办事处的小郑说她问东问西,还往他们手里塞钱打听这家公司办事处干得是什么买卖。” 枯云端着饭碗听得稀里糊涂,黎宝山和小徐说的事他向来搞不太明白,也就没放在心上,只管吃饭。 黎宝山看了眼他,又问小徐:“之后呢?” 小徐继续汇报:“后来还找去了恩理和路,白赛仲路的几户人家,我都打听了,她就问他们这房子是不是现在是政府的。” 听到这儿,枯云放下了筷子,小声插嘴:“你们在说的人该不会是我大嫂吧……” 黎宝山一笑,小徐点了点头,道:“枯少爷,您大嫂还找去了一家地产中间商那儿,打听一位姓荣的先生的事。” 枯云看看黎宝山,不是太乐意:“你找小徐跟踪我大嫂?” 黎宝山吃菜,道:“多留个心眼,没坏处。” 枯云不响,等小徐走了之后,他难得冲黎宝山发了句牢骚:“大嫂没坏心的,你别再找人跟踪她了。” 黎宝山没搭腔,结果第二天小徐一清早就来报告,栾美莘跑去了黎宝山的公司办事处点名要见枯云和黎先生。枯云当下愣住了,黎宝山拍拍他,转头叮嘱小徐:“我们走,去趟公司,顺路把你老婆一块儿接了过去。” 枯云一是没想明白栾美莘怎么突然要见他们,二来更不明白这事儿和小徐老婆有什么关系,他和黎宝山打听,黎宝山故作神秘,与他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枯云怎么想都想不通黎宝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坐立难安,上了车一个劲抠手指甲。小徐的老婆挺着个提溜滚圆的肚子,眼瞅着就快生了,她上车后,黎宝山对她和枯云道:“过会儿你们就是一对夫妻。” 小徐老婆小脸盘,小眼睛,柳叶眉毛樱桃嘴,颇聪明机灵的长相,立即是应承了,还半靠在枯云肩上和小徐说:“大哥给我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公,我还要什么小徐啊。” 大家都笑开了,枯云不明所以,笑都笑不出来。 到了黎宝山在圆明园路的公司办事处,枯云浑身发僵地被小徐老婆挽着胳膊拖了进去。这地方他是第一次来,此刻他也没心情好好参观浏览番了,低头含胸,尾随着黎宝山进了的办公室。 栾美莘已经等在这间半圆形的办公室里头了,见到她,枯云揉揉眼睛,些微地不敢相信眼前这位挎着皮包,穿着紧身旗袍,香烟乔乔,坐在黎宝山的办公室里喝咖啡,一双画了飞眼线的圆眼睛既不热络也看不到半点温情的美妇人就是前几天还在电影院里一惊一乍,亲亲热热管他叫小叔,三句话不离开自己孩子的栾美莘了。她不光是衣装变样,连人都彻底变了模样。 “这个人是谁呀?”小徐老婆娇滴滴地问枯云,枯云一哆嗦,说:“我大嫂……” 栾美莘打量着他们两人,枯云搞不清楚状况,生怕自己说多错多,只道:“大嫂,这是我老婆……” 栾美莘瞪着眼睛:“老婆??小叔啊!你都成家了啊!这么大件事儿怎么也不和大嫂说??” 黎宝山这时挥退了跟进来的小徐,补充说明:“他们二位啊酒席还没办呢,孩子倒先有了,我们一群朋友的意见是孩子先生了,回头再办酒席再拍照片。” 小徐老婆道:“对呀对呀,我也是糊里糊涂,四个月了才发现自己有了小囡,大着肚子去拍婚纱照丑都丑死了,那就干脆等到孩子落地好咯。” 枯云陪笑,给小徐老婆找了张椅子,扶她坐下。栾美莘不响,就笑了笑。 黎宝山坐到了沙发上,一提裤腿,点了跟烟,抬起眼睛看栾美莘:“大嫂,今天找我们有什么事?” 他和栾美莘都让枯云觉得一阵陌生,他站在小徐老婆身后,听栾美莘说道:“我来说说房契的事。” “您说。”黎宝山叼着烟,客客气气的。 栾美莘一瞥枯云,从手提包里拽了昨天枯云给的三张房契出来放到桌上:“小叔,你别怪我疑心病重,你昨天又是给房契,说的好像要和我们断绝了关系似的,还要赶我们去苏州,我没办法不多想啊,是,苏州是清静,但是文文总要上学吧,上学不是在上海好一些,机会多一些吗?我和文文孤儿寡母,我总得为他想着点,您说对吧?他要上学,他也要结婚养孩子的啊,就这三张房契,可怎么够?” 栾美莘说的头头是道,枯云答不上来,唯有点头称是。 “我去打听过了,您还别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不是没道理的,我这次去了荣先生那儿,还真让我打听出了点事情,荣先生病逝前处理了桩买卖,他啊,把老爷子的房产都给了您了!”栾美莘又从皮包里拽出了张纸,往桌上用力拍去,“这就是证明!这是收据!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您拿走了市值多少钱的几户房产!还有您的签字画押呢!”她盯着枯云,“您和说那几间房子都给政府收了去,我也问过了!没有的事!小叔啊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栾美莘对你是怎么样?文文现在才几岁?老爷子那么多的产业,你倒好,就给我几条小鱼小虾就想打发了我??” 栾美莘讲得是鼻尖也红了,眼睛也湿了,一双涂满鲜红蔻丹的酥手不停拍着胸脯,声泪俱下地控诉着。 枯云自觉有愧于她,低下了头任她埋怨,小徐老婆却真是个称职的好老婆,时不时来拍一下枯云的手,问一句:“老公,现在是怎么回事呀?” 栾美莘看枯云耷拉下了脑袋,说得更起劲了:“枯家现在可只剩下我们仨了,文文是枯家的独苗啊!我不得看着他一点,帮着他一点??要分家,那也得是按着三分来份,小叔,还有这位黎先生,你们说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枯云唯唯诺诺:“大嫂说的是,那我们……” “等等。”黎宝山一翘二郎腿,打断了他,枯云和栾美莘齐刷刷望向他,他道,“话不能这么说吧,枯少爷的老婆现在也大着肚子呢,那生下来不也是枯家的苗子吗?” 栾美莘憋着股气,梗着脖子才要回应,黎宝山又说:“大嫂您说要按三份来分家,也就是按人头来算,对吧?我很同意的,分家就该这么来分。” 枯云幡然醒悟,原来找小徐老婆是在这里等着栾美莘呢! “你什么意思?”栾美莘瞅着小徐老婆,眼珠转了一圈,问枯云,“你们登记了没有?” 枯云支支吾吾:“啊?啊……登记啊……这个……” 小徐老婆一捏他的手心,轻勾嘴角:“大嫂,我们登记了呀,就是没办酒席罢了,您既然这么会调查,那去民政局查查就是咯,我的名字您要不要记一下啦?” 枯云暗暗捏了把汗,这屋里其余三个人,不说黎宝山这个老江湖了,小徐老婆和栾美莘都个顶个的比他厉害啊。他还是不张口为妙。 枯云朝栾美莘赔了个极不自然的笑,栾美莘捏着香烟,不甘示弱:“好呀,你倒是说啊,我是枯云的大嫂,他的爹妈是都死绝了,长嫂为母,回头你们办酒席,三茶六礼,大红花轿,不还得我准备着?” 小徐老婆小嘴一抿,道:“那好,我大名叫做邝小白,大家都叫我白白。” 栾美莘沉默了,不知在盘算着什么,那边黎宝山再度开腔:“大嫂您这里两个人头,枯少爷这里呢三个人头,是不是就这么分?” 栾美莘道:“文文以后也要结婚生小孩……” 白白道:“医生总是说我这一胎是龙凤胎呢。” 栾美莘咬牙,一撇头,指着收据道:“这张收据都是两年半前的事情了,现在的钱哪有以前的钱值钱。” 黎宝山道:“是这个道理,那我们就凑个整数,均匀分成五份。” 栾美莘点头,将收据和房契都要收回去,黎宝山却不依了,道:“既然说好了分家按照这个分,那房契还请大嫂先还给枯少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大家各自带个律师过来签份协议如何?” 栾美莘站了起来,蛮牛过马路似的蹬着腿,咧着鼻孔到了枯云跟前,把那三长皱不拉几的纸往他手里塞:“小叔!还你!” 枯云手心一沉,想和栾美莘说几句话,踟蹰许久都说不上什么,栾美莘嘴快,抢了他的白,道:“小叔,你别怪我多嘴,上海这么大个地方,什么人没有?你可要带眼识人啊!” 白白扯了下枯云衣袖,同栾美莘挥手:“大嫂再见哦。” 栾美莘渐渐是走出了枯云的视线,白白拿了块手绢掖汗,对黎宝山道:“大哥,我这肚子实在是坐不住了,我得找个地方躺会儿。” “我扶你出去吧。”枯云对她刚才的配合不知是该说感谢还是怪她多此一举,他现在是糊涂得看谁都看不懂了,他不懂栾美莘怎么就一朝之间变得惟利是图,那几张房契难道对她来说不足够吗?她既然这么好打听,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一间铺子到底值多少钱呢?那可是一大笔足够养活她和文文的钱财了啊。 枯云将白白带去见了小徐,他在黎宝山公司门口站着,街上车来车往,他点了根烟,透过那烟雾他看到了另一个上海。 雾里花,水中月,这是一个他看不清的上海。 枯云垂下了头,黎宝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他道:“明天你要是不愿意来,就我出面吧。民政局登记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自有办法。” 枯云叹息:“大嫂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她原本什么样?” “她啊,”枯云一愣,自己笑了,“是啊,她原本什么样,她贪不贪财,她喜不喜欢钱,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他又自我安慰:“但是她真的很疼爱文文,应该是为了他的将来考虑。” 黎宝山道:“你总这样把人想太好,你不怕,我倒有些怕了。” 枯云看他:“我觉得你也很好啊,难道我也想错了吗?” “那你没错,我是很好的。” 枯云被栾美莘这桩事搞得有些痛苦,如今又被黎宝山的自吹自擂给逗笑了,这一苦一乐掺杂在一起让他很不是滋味,他一晃脑袋,说:“我想自己到处逛逛,晚上再见吧。” “想去哪里?我喊小徐送送你?” 枯云没要搭小徐的车,他更愿意一个人走走。 在圆明园路上游荡了阵,枯云想起东正教堂的伊翁来了,栾美莘想必是不需要他给安排住处了,他得去找伊翁取消了这项委托。 到了东正教堂,枯云没在礼拜堂里看到伊翁,一打听才知道他去了教堂后的小院里。枯云被人带到了后院门口,他远远就看到伊翁站在个小喷水池边往水里扔硬币,脸上是难得一见的肃穆神色,他身旁还有个人,那人坐着,背对着枯云,一身黑色打扮,脚边上一根手杖杵在草地上徐徐转着圈。 枯云看到这根手杖,没来由地一憷,才想躲开了去,却先被伊翁发现了。伊翁没说话,枯云也不响,两人默默互望了会儿,枯云先行回到了礼拜堂里。不一会儿伊翁就来找他,枯云直接将来意告知了他,又感谢了他许多,掏出几张纸钞当作是毁约的费用要给他。伊翁不肯收,枯云小声问了句:“刚才和你在后院待着的那个人是尹醉桥?” 这下,伊翁收好了钱,一摸胡子,笑道:“这费用就当是枯少爷和我打听消息的钱咯。” 枯云撇嘴,起身往外走,说:“你还真是什么买卖都干,唉!我先走了。” 临走前,枯云还不忘看一眼竖在圣堂正中央那金黄灿烂的十字架,他有样学样,与礼拜堂里诸多信徒们一般双手紧扣在在一块儿,闭上眼睛,朝那十字架的方向低了低头,他在心里也拜了拜全能的天主大老爷,希望这位老爷保佑,他和栾美莘的纷争能就此告一段落,万勿再生枝节。 步出教堂,枯云打算去马路对过吃顿便饭,冷不丁地听闻后头有人喊了声:“小兔子。” 枯云对这把声音还是有印象的,但他不予理会,埋头往前走,那人还在后头喊:“喂,喊你呢,小兔子!” 枯云起了身鸡皮疙瘩,看都不愿回头看一眼,急匆匆赶到了个十字路口,喊话声是没有了,只是突然之间一根手杖打到了他小腿肚上。枯云脑门上青筋乱跳,转回身去就是顿骂:“你有毛病吧!怎么在大马路上还打人?!我上辈子欠你的??就该被你打??!” 他心里猜得七七八八,爱喊他兔子,还爱拿棍子往人腿上乱敲的除了尹家那个死样怪气的大少爷还能有谁!这一回头看到真是尹醉桥跟在他后面,枯云气歪了嘴,警告他:“你别跟着我!!” 枯云是极其不愿意见到这个尹醉桥的,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他就想起自己在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的遭遇:无缘无故地被打,无缘无故地被教训。不论尹醉桥和尹四孰是孰非,光凭他在自己父亲出殡的当天就闹着分家这一点,枯云断定,这人不仅脾气坏,阴狠,还很冷血。他离开东北这么多年,尹醉桥是他遇到的唯一一个他想在他脑门上贴张黄符纸,大大地写上“坏人”这两个大字,唯恐再度相遇的人。阿宏和他比起来,那真是给他提鞋还不够格。想起尹醉桥的坏,害得枯云连锁地想起了一连串很坏的人,很不好的事,就好比在此刻,他看着尹醉桥,眼前浮现出的是栾美莘的斤斤计较,见钱眼开,他明白栾美莘有她的苦处,况且她和文文从没伤害过他,枯家的钱财确实该划给他们一份,只是念及栾美莘前一天还亲亲热热地小叔前小叔后呢,今天她就张牙舞爪地要和他分家产,枯云终究意难平。 他看尹醉桥依旧紧随在他身后,枯云跑了起来,他脑筋一转,忽地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近来的诸多不顺意可不都是在遇到了尹醉桥之后才发生的吗?!枯云愈加不忿,尹醉桥将尹家弄得四分五裂,败坏了自家的名声不算,连他这个与他无牵无挂的也接二连三地被倒霉事缠上,他简直就是个活瘟神! 枯云跑得更快,似乎远离了尹醉桥,他身边的、这世间剩下的所有人都还是善良的,好的,他的生活也将重新一帆风顺,恬适窝心。 他仿佛是世间万恶的化身。 而尹醉桥则是不慌不忙,他驻足在路边,声调不高不低,撑着拐杖,喊说:“你找伊翁,黎宝山知道吗?” 枯云还未跑远,听到这话,调转了头剜了尹醉桥一眼,跑了回去,直接把尹醉桥拽进了街边的公园里。 “我在上海还不能认识个把人了?”他对上尹醉桥时全然不见了好脾气,软声音,眼睛每每都是瞪的圆鼓鼓的,不是在生气,就是快气疯了。 尹醉桥冷哼了声,拍拍衣袖,讥讽说:“当然能,那你刚才听我那么问急什么眼?” “我哪里急眼了!”枯云不看他。 尹醉桥道:“你不想黎宝山知道你认识伊翁是吧?毕竟伊翁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伊翁人很好!再说了,这都关你什么事!”枯云扯了根树枝在手里,胡乱挥舞了两下,“你别到处乱说话啊。” 尹醉桥腿脚不便,转眼就被枯云落在了后面,枯云侧着身子看他,蓦地是转了调子,道:“看来伊翁的生意做得很大,我知道了,你偷偷摸摸开银行的事很多事该不会是找他经手的吧?你刚才又找他,是又在密谋什么呢?” 尹醉桥不响,在一张石头凳子上坐下了。 “你干吗?” “我走累了。” 枯云扯下一片树叶扔到地上,弄得好像他在和尹醉桥逛公园似的,他鼻子里出气,掷下树枝,扭头要走,可走出去两步,他又担心尹醉桥去和黎宝山乱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枯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他跟前,喊了声:“我说尹大公子……” 尹醉桥单单是看着他,他的瞳仁黑到了某种极致,好像不是真的,是被人点进他眼里的两滴墨。 枯云道:“你别和黎宝山乱说话啊,你不乱说,我保证我也不把你今天找伊翁的事说出去。” 尹醉桥抬高下巴,不响,枯云又道:“你别再叫我兔子了,我有名有姓,你怎么说也是个教养的人物……” 尹醉桥不悦,打断他道:“我想怎么喊人就怎么喊人,用不着你来教。” 枯云翻个白眼,说:“那我们说定了。” 他伸出手作势要和尹醉桥握手,尹醉桥扬起眉毛:“说定什么?” “我不把你见伊翁的事说出去,你也别把我认识伊翁的事说出去!”枯云看他两只苍白的手还握着手杖,自说自话地提起了他的右手,用两只手包着意思意思摇晃了两下,还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尹醉桥的手冷极了,他甩开了枯云的手,道:“我没教养,不是君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枯云的漂亮五官皱成一团,他强作潇洒,“那也没关系,无所谓!反正我没干过什么亏心事!” 尹醉桥却是真的潇洒,右手在空中一挥,重新握住了手杖,道:“我干过不少亏心事,可我也无所谓,随便你怎么说。”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枯云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人,还是名门望族大公子呢,他不和尹醉桥啰嗦了,大步走开。 这晚枯云酒兴大发,抱着个黑葡萄酒酒瓶子一醉到天明,睁开眼睛跑去签了转让部分财产的协议,连招呼也没和栾美莘打一声,拍拍屁股就走了。 第8章 枯云搬离黎府之后,黎宝山顺应他住进了公寓房,唯逢要在家宴宾交际才会回黎府一趟。这些天,黎宝山的应酬很多,回黎府的次数频繁,而枯云因着和黎宝山还处在浓情蜜意的热恋时期,平时黎宝山去公司也好,南下北上无论去哪里办什么事,两人皆是如影随形,所以尽管枯云对大屋无甚好感,不愿久留,但他对黎宝山的情谊占了上峰,黎府内外还是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从不留宿,无论多晚都要回他的小公寓房去。 想起黎宝山连日来的宴席会,枯云是一阵头疼,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他对尹醉桥避之不及,可偏尹醉桥不知怎么突然就成了黎宝山饭局上的常客。枯云看到他如同见了绿头大苍蝇,又怕他去和黎宝山告发他和伊翁的往来,于是乎,每逢尹醉桥来访,枯云必定与他同桌共饮,那之后追加的赌局球局,他也一定聚精会神,陪他杀到通宵,绝不给他和黎宝山单独说话的机会。好几轮应酬下来,枯云琢磨出了点头绪,上海房地产业大兴,尹醉桥也想来分一杯羹,而黎宝山看他将尹鹤那几家半死不活的工厂打理得有声有色,他的私人银行在金融界开得风生水起,也有意向和他合作。 再说尹鹤,黎宝山并没有因为和尹醉桥的来往而和他断交,尹鹤自己平常亦喜爱来黎府走动,每回手上不是提着盒糕点就是带着瓶洋酒,总是喜气洋洋,乐乐呵呵的。他新近在船坞厂里找了份文职,听他的描述,是一份不怎么需要动脑筋,他也干得很乐意的工作。私下里,黎宝山曾和枯云说过,关于吕晨星对尹鹤的评说,他是非常认同的。尹鹤或许在生意场上的手腕和智慧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朋友,他早就已经超出了合格的标准,还是值得继续和他保持友谊的。 既然黎宝山这么说,枯云也就放心地和尹鹤打交道了,他好奇过尹鹤是否听说尹醉桥和黎宝山要合作买地皮的事,有回旁敲侧击地提起了这么个意思,尹鹤到底拎得清,笑着就说:“大哥和宝山大哥要是能合作那是好事啊,大哥很会赚钱,宝山大哥又很搞的定,有钱不赚那不是傻的嘛!” 枯云看他一脸的没心没肺,他是白担心尹鹤要因为自己的朋友和搞垮自己的人合作而伤心了。 尹鹤又说:“密斯特枯该不会是在担心宝山哥的财产也被大哥抢了去吧?” 枯云一抖腿,眼角一斜:“这我不担心,我要担心也担心不上啊。” 就他的小脑筋哪里比得过他们的花花肚肠。 尹鹤笑得更狂放,倒了小半杯威士忌酒,举起酒杯说:“哈哈哈,我们彼此彼此啊。” 枯云先前已经小酌了一番,此刻微醺半倦的,懒懒说:“那你还是比我强点的,我可是追到了四马路去过的。” 两人苦笑着碰杯,这时小广从外面进到了两人坐着的偏厅里,通报说:“枯少爷,尹先生到了,宝山哥去火车站接人还没回来,晚上的其他客人也还没到,您看是给安排到……” 枯云撑着脑袋,糊涂地问:“尹先生?哪位尹先生?尹先生不是在这里吗?” 小广凑过去和他耳语,才说了尹和醉两个字,那边厢,尹醉桥鬼魅似地定定站在了门口。枯云遍体生寒,打了个激灵就坐直了,不等他反应,尹鹤先迎了上去,道:“大哥!好久不见啊!” 他笑得合不拢嘴,对小广道:“哈哈,我大哥,这些天大家都忙,好久没见着了,小广,再那个酒杯过来,我们兄弟一块儿喝点。” 枯云摆了摆手,小广很快就拿了个玻璃酒杯,一叠新鲜瓜果进来。 枯云早已摸清了尹鹤的脾气,他恐怕是到老都脱不离“面子”这两个字了,无论在谁面前都还要维持着他那套自己是伤心过度才自行离开了尹家的谎言。 反观尹醉桥,他对尹鹤爱搭不理,进了偏厅,择了个舒服的沙发靠椅坐下,并不说话。枯云清清嗓子,喊了尹鹤过去继续喝酒,他开了个头讲一部最新上映的好莱坞电影,尹鹤是个外国电影通,说起电影来那是有用不完的热情,枯云投入地听着,尽量不去注意那冰块似的在屋里散发冷气的尹醉桥,但他实在是安静得太过引人注目了,枯云终归还是没能忍住,瞧了他一眼。尹醉桥正低头点烟,几根又白又长的手指拢在一块儿,手指尖被火苗照出了点肉粉色。 “你看什么?” 尹醉桥毫无征兆地开口,枯云吓得不轻,按了按胸口,看回尹鹤,问说:“然后呢?女主角接着怎么样了?” 尹鹤道:“密斯特枯,您这神游的,我故事都讲完啦。” 枯云干笑着,塞了两颗葡萄进嘴里。尹鹤放下了酒杯,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好好好,那我送送你。”枯云巴不得能找个借口离开了这间屋子。 尹醉桥却道:“老四,不留下来吃个晚饭?” 枯云推着尹鹤出去,尹醉桥和尹鹤同桌,那得多尴尬啊,晚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光临,他这不是诚心给尹鹤添堵吗?枯云遂说:“哪有客人再找客人的道理,走吧,密斯特尹,我们走。” 尹鹤笑着同尹醉桥挥手:“大哥,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大家都很挂念你的,我今天是真的还有事啊。” 枯云小声嘀咕:“你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他将尹鹤送到了马路上,看他坐上了黄包车才往回走。不料才踏进黎府前院,抬眼就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尹醉桥。 枯云问他:“你也要走啊?” “你和老四关系不错啊。”尹醉桥说,嘴边是抹轻蔑的笑。 他笑的时候不是轻蔑就是不屑,不说话的时候不是冷漠便是倨傲,枯云从来不爱这些表情,在尹醉桥身上他根本找不出任何讨人喜欢的地方。 枯云关上了大门,轻轻道:“还好。” 他往屋里去,想想进去了又得和尹醉桥独处,既没劲,且怪吓人的,枯云临时改换了方向,绕去院里的一张藤椅子上坐下。尹醉桥这回没跟过来,他一停一顿地拄着手杖消失在了大门后面。 暮霭低垂,晚风拂面,伴有醉意相佐,枯云迷迷瞪瞪,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靠近他的有一株白桂花树,枝头上簇拥着云堆似的小花,枯云浅浅睡了不知多久,醒转时仿佛天降大雪,落了他满襟的碎琼乱玉。枯云拍拍衣服,他沾了一身淡雅的桂花香,黎宝山后来在饭局上见到他时还拉着他讲悄悄话,开他玩笑,问他下午是掉进了哪里的脂粉堆,混上了这么层好闻的体香。 这晚出席饭局的除了黎宝山和尹醉桥之外,其余人等全是从南京过来的高官,里头有位陆军署的范儒良还是尹醉桥从前在军校的同班同学。枯云听两人谈话的意思,尹醉桥自从负伤之后就与同学们都断绝了来往,时隔多年和范儒良再见,他也看不出尹醉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抽烟,嘴边时而有点笑意,时而又很淡漠,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他蹦出一位同学的名字,范儒良再详解一二那同学的经历下落。 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大多都参了军,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和范儒良一样毕业之后就跟着国民军东征西讨,如今不少都在国民政府的军队,警察部门做事,还有一小部分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不是还在地方军阀混吃等死就是流亡去了越南,缅甸。 范儒良穿一身军装,讲了许多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张老照片,对尹醉桥笑道:“知道要来和你碰头,特意翻了这张照片出来,我可还记得拍这张毕业照之前老梁找你干了一架,你那两拳下去害得他脸上挂了彩,搞得他脸上好像长出了块胎记!哈哈!” 尹醉桥笑笑,敬了范儒良一杯酒,他们的毕业照在桌上众人间传阅,到了枯云手里,他随意地一眼扫过去没能认出尹醉桥,只注意到三排制服青年里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的一个青年人,他的样貌出众,昂首挺胸地站着,既有青少年人的活泼朝气,又有份战士的英姿飒爽,他还笑着,笑得眼睛都亮了。 这第二眼,第三眼看下来,枯云隐约觉察出他眉眼间的线索来了,他不太能确定,小声问黎宝山:“这是尹大公子?” 黎宝山凑过去看,笑说:“大公子这么多年了都没怎么变过。” 枯云不敢苟同,吐吐舌头,把照片还了回去。他没想到尹醉桥脸上竟还展露过这样的表情,他穿制服的形象枯云还是很愿意再看看的,起码相对比之下,他那时还颇具人气,活人的气。 饭后黎宝山照常在大客厅里摆开了赌局,枯云硬是挤到了尹醉桥那桌和他打麻将,两人坐对家,激战十来圈,枯云撑着脑袋,哈欠连连。他掐着手指头数了数,尹醉桥已连着四天天天都来黎府吃饭消遣了,特为提防着他,枯云这四天没有一天不是陪到天明将他送出了黎府才回家休息。他从前虽也贪玩,睡得晚,可从没过过像这般日夜颠倒的日子,他的身体是有些吃不消了。尹醉桥的精神头旺,与同室的几位官员相谈甚欢,他总归是没那么死气沉沉了,但因为笑得又轻又淡,枯云也看不出他是真欢乐还是假笑奉迎。不过尹醉桥说客套话捧场的本事和尹鹤几乎难分伯仲,麻将桌上的气氛很好,大家似乎并没太在意他那一点皮笑肉不笑的特质。 打完第十六圈,桌上有人提议吃点宵夜。黎宝山过来看望枯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枯云是困了,但不饿,他怕吃多了更容易困,便没去。黎宝山揉揉他的肩膀,跟着两位建设委员会的委员去了餐厅。客厅里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剩下个醉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范儒良,不声不响的尹醉桥,还有个到处找香烟的枯云。 枯云好不容易在留声机边上发现了半包烟,抽了根叼在嘴边,他正高兴呢,一摸口袋,心又凉了半截,有烟没火柴,白搭。 “小兔子。”尹醉桥这时喊了他一声,扔过来一包火柴。枯云笨手笨脚的,没能接住,火柴盒落到了地上,他嘀咕着:“都说了别叫这个了。”弯腰把火柴盒捡起来,点上烟,坐回去整理麻将牌,和尹醉桥搭了句话:“你不去吃点东西?” “我去餐厅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枯云讪笑:“我跟着你去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 尹醉桥靠在椅子上,不响。枯云谨慎地看他一眼,很快就又低下了头玩麻将牌,说:“我没把你和伊翁的事说出去。” “随便你。”尹醉桥拄着拐杖起来,他往外边走,枯云喊他:“你去哪儿啊?” 尹醉桥不说,枯云忙随了上去,他看尹醉桥是要出黎府,便问:“你要回去了?” 尹醉桥走到门口,取下了挂在衣帽架上的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天气转凉,这鬼宿渡河的辰光最是寒冷。尹醉桥道:“很没意思,你和黎宝山讲一声,我先走了。” “哦。”枯云把在偏厅里打盹的小广喊了过来,“尹先生要走了,去和他的司机说一声。” 小广应下,尹醉桥在大门口站了会儿,大约是站得累了,身子倚在了墙边。枯云还盯着他,只要尹醉桥还在黎府,他就不敢有半刻松懈。这时他想起了什么,把兜里的火柴盒拿过去给尹醉桥:“还你。” 尹醉桥眼皮一抬:“你留着吧。” “我不无缘无故拿别人东西啊。” 尹醉桥扣上外衣扣子,轻笑看他:“一盒火柴,我不至于因为这个去和黎宝山告状。” 枯云驳道:“黎宝山又不是我爹我娘,你老惦记着去和他告状干吗啊?” 门边的两扇玻璃窗上投射出两团圆滚滚的车灯光圈,尹醉桥开了门,只一句话:“黎宝山的小兔子,我走了,你也放心回家去吧。” 他话里带刺,枯云听得生气,也不还他的火柴了,冲尹醉桥的背影龇牙比拳头,跑去餐厅喝了碗咸豆浆,啃了半根油条,在黎宝山那儿寻到了点温柔体贴,由他陪着荡回了自己个儿的小公寓。 翌日下午枯云和玛莉亚看完了电影,吃过了下午茶,提着盒奶油蛋糕,酥皮面包,半包芝麻糖去了黎府。黎宝山今天休息在家,枯云中午过来时他没醒,眼下还正睡着呢。枯云就找了小广去偏厅拿甜食招待他,小广好吃甜食,枯云但凡在外头吃到了美味糕点,都会带些回来给他。大半个月相处下来,他和小广已经混熟了。两人年纪相仿,小广无父无母,从小在码头蹭吃蹭喝,大了点就干起了小偷小摸的活儿,有次和几个狐朋狗友偷到了黎宝山的头上,被小徐抓了个现形,他那几个朋友扔下他溜之大吉,小广年纪虽轻,为人却很讲义气,承担下了一切,要不是小徐把那几个兔崽子都给抓了回来,都还不知道他有同伙。小徐赏识他有骨气有担当,因此就把他留在了身边当跑腿的。小广能吃苦,人也机灵,没一阵就被提拔到了黎宝山身边干活,在黎府当差已有五个年头。 枯云和小广正吃着芝麻糖,花生米,大铁门那儿传来了动静,小广耳朵一动,抓着块芝麻糖跑了出去。枯云伸长脖子张望,没过多久就看到尹醉桥的小车驶了进来。好一阵吵闹声过去,黎宝山从楼上下来了,站在偏厅门口喊枯云:“怎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枯云指着外头:“你被吵醒了吧?” 黎宝山笑笑,过来拿了个酥皮面包咬了一口,嚼着说:“你还别说,这面包做得还是一流的,回头把法国人赶跑了,就留下他们的面包厨子。” 枯云抹了点奶油蛋糕上的奶油,手指举到了黎宝山嘴边:“奶油也好吃。” 黎宝山低头含住他的手指,舌尖一扫,顺势抓起他的手,吧唧亲了口他的手背。 “尹醉桥怎么这大下午的就过来了?他就没点别的事可干?成天跑这儿来……”枯云不无抱怨地说,黎宝山坐在他身旁,喝他杯里的茶,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不过他这人做生意还是很行的,少爷不想见到他就不见罢,长工要赚钱,不能不见啊。” “油嘴滑舌。”枯云托腮,点了根烟递给黎宝山,“喏,少爷赏长工的晨起一根烟。” 黎宝山慨叹一声,接过香烟仰着脖子就吐了个烟圈出来:“唉!真是快活似神仙啊!” 枯云笑起来,他看窗外的尹醉桥走近了,把黎宝山拉扯起来:“长工快去换身衣裳,穿个睡觉衣服和人西装革履的多不搭调。” 黎宝山系好了睡袍腰带,摸了把枯云光滑细嫩的脸蛋:“你这就嫌弃起我不像腔了?” 他进而摸到了枯云的脖子,枯云装作要咬他,嘴角却翘着,说:“是不像腔!毛手毛脚的!” 他一甩头,跨着大步子走开,黎宝山吃着面包跟在他后头,两人走走停停,分分合合调笑了好一阵,到了客厅里,见到尹醉桥,枯云清清嗓子,抬手说:“尹先生好啊。” 他走去留声机边挑选唱片,黎宝山一屁股坐到尹醉桥对面,要小广给他泡杯茶。 “昨晚走得匆忙了。”尹醉桥说,拐杖难得没被他抓在手里,而是放在一边,他这会儿手里捏着的是个文件包。 黎宝山抽烟,笑说:“没事,昨晚吃过宵夜我们也散了,都累了。” 一壶酽茶上来,尹醉桥不响,看了看枯云,黎宝山道:“自己人,尹先生有话还请说。” 枯云回头掠了眼,假模假样地说:“你们谈你们的,我出去好了。” 他心底自然是不愿放任尹醉桥和黎宝山在一起的,尹醉桥闻言,起先没出声,枯云只得慢腾腾地往门边挪,尹醉桥忽然说:“没关系,正好缺个见证人,就由他来当吧。” “见证人?”枯云听了这话,立即跑去了黎宝山边上探头探脑地看。 尹醉桥从文件包里抽出了两沓文件纸,说:“黎大哥果然人脉广,建设委员会的人都搞得定,托了您的福了,我昨晚也认识了不少人物。” 黎宝山道:“可千万别这么说,买地皮的事我还得仰仗尹先生的眼光,不过您先前总担心法国人英国人的,我们建设我们的大上海,实在是不关他们的事。” “这事我回去也重新考虑过了,既然国民政府如此支持,顾虑确实可以放松些。”尹醉桥指着桌上的文件,“这两份一份是我找律师拟定的关于合作成立地产开发公司的文件,这份还请黎先生那边的律师过目,另一份呢,今天就能签了。” 尹醉桥摸出支钢笔压在纸上道:“这份是我个人像黎大哥借钱十万的借条,我是十分想和您合作,只是手头现钱紧缺,又怕您找了别人合作去,这十万我保证每月偿还两万,半年内还清,您还能多赚两万利息。要是我有一个月没还上数的,我就用合作公司的股份来抵,您看怎么样?” 枯云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尹醉桥要问黎宝山借钱,黎宝山想了想,喝了好几口茶,同意了。枯云被两人拉作中间人,在借条上跟着签字画押,这桩买卖谈好,黎宝山收好借条,尹醉桥没再多留,直接就走了。 这晚黎宝山再没什么应酬,和枯云在他的公寓吃夜饭,两人有些日子没缠绵了,在床上折腾半宿,枯云将睡未睡时,黎宝山问起他先前留下的那些房契放在了哪里。 枯云道:“买了个保险箱,存在衣柜里了,怎么了?” 黎宝山下了床,拿来了白天尹醉桥的借条还有另一些文件,枯云没怎么在意,也没多看,就说:“你要把这些放我这儿?那你自己去放吧,密码是……” 黎宝山亲了下他:“密码别告诉我,你去放,谁也别告诉。” 枯云瞬时清醒了,爬起来道:“这些东西都很重要吧?都存我这儿……我这儿……唉,不行吧?我傻头傻脑的别给你弄丢了啊!” 黎宝山哈哈笑:“你傻别人才不会疑心你呢,不过啊,我看你也不傻。” 枯云嗤他:“去去去,我就想当个傻少爷你还不让我当了!你这长工是要爬到少爷脑袋上了?” 黎宝山一揽他,两人黏黏糊糊又说好些没羞没臊的话,相拥而眠。 自从黎宝山把那些文件纸存到枯云的保险箱里以后,隔三岔五他都要往枯云这儿塞点东西要他保管,还教上了枯云看账本学算账。枯云没读过多少书,能认字看报已经是他的极限,更没有太大的上进心和求知的欲望。他和黎宝山撒娇发难,黎宝山就好言劝他,把他的脾气熨得服服帖帖,枯云吃软不吃硬,就也这么东一点西一点地学了起来。 黎宝山总对他说,多学点东西没坏处,这个道理枯云是懂的,但也不太想懂。这天又听黎宝山如此说服自己多看几眼书,枯云扔下算盘和书本,嗤之以鼻,装模作样地道:“是没坏处,越学越精明,回头啊,你也骗不了我了。” 黎宝山听后,笑道:“我能骗你什么?” 枯云指指外头,从黎府书房的窗户往外望出去,看到的不是绿草如茵,树木葱郁,而是一个又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青年人。这些青年人成群结队在黎府大屋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他们时而在门前游走,时而在院里巡逻,每过一个钟点还要进行换班交替,他们有的戴黑帽子,有的将自己那剃光了的脑袋露在外头,他们的穿着打扮都很类似,眼神也仿佛是一间工厂里批发制作的——警觉,机敏,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这样相似的青年人到了晚上,还要再增加一倍。 黎宝山明白枯云所指,他道:“最近新招了批兄弟,训练他们呢。” “这是哪门子的训练方法,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黎宝山笑笑,翻找起别的话题。平时黎宝山身边虽有几个跟班肉盾,可那数量和现下在黎府“训练”的人数哪里能比呢?加上黎宝山往枯云那里送东西送得愈发频繁,他也不再去哪儿都带上枯云,更多的时候都是叫他在黎府学习,枯云为此问过他许多次,可都被黎宝山一语带过,他怕黎宝山是摊上了什么事,这几天心里七上八下的,早就不得安宁了,今天黎宝山又和他假三话四的,枯云不太高兴,暗暗决定,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上前一步道:“你现在可不就是在骗我吗?你别看我平时一惊一乍,没什么胆量,但我其实胆子不小,你要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你和我说,我们两个或许能商量出个办法啊。” 黎宝山闻言,拍拍他,道:“真的没事,你就别多想了。” 枯云看着他,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他憋屈地说:“有福同享,有难也要同当啊,我是讨厌过苦日子,可不代表我过不了苦日子啊,只要有你和我在一块儿,什么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呢?” 黎宝山一笑,心疼地揽住他,不停揉搓他的胳膊:“我懂,我懂,可确实没什么大事,少爷你就放心吧,苦日子我绝不会让你再过的。” 枯云还是不高兴:“你还是不和我说实话……是不是法国人找你麻烦?那天你和尹醉桥不是商量要在筑外边界买地皮吗?都是筑外边界了,法国人管得可真宽!” 黎宝山还抱着他,道:“这点事我要是都搞不定,那还在上海混什么?不过我呀也是越混越回去了,混到还要少爷为我担心了。有些事啊,知道得越少越好,知道得越少,你啊,就能继续当你的傻少爷。” 他刮了下枯云的脸蛋,枯云拉长了脸:“那你还让我学这学那的,可不是让我一下知道了好多嘛!你到底什么居心呀!” 黎宝山人还是笑笑的,枯云清楚他在黎宝山这里是打听不出什么了,也就不和他多耗了,等傍晚时他去客厅打电话的空隙,枯云把小徐找去了外面说话。 他心急,和小徐不来那些拐弯抹角的,直接便问他:“小徐,你老实和我说,宝山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小徐笑笑的,连托辞都和黎宝山一样,让枯云别多想,说是在府上训练新招的兄弟们,打扰了他,很是抱歉。 枯云皱眉,道:“现在就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这么和我说,我就要觉得你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在你们大家眼里不过是黎宝山身边的一个……”他顿了下,尹醉桥老喊他的那个字眼他自己可没法说出口,嘴唇一抿,干脆略过,继续说下去,“我人是不精明,可这几天再蠢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啊,进出黎府都过好几道关口不说,白天晚上都还有人巡逻,我可看到了,那些人里头还有带枪的。” 小徐道:“枯少爷,您要是觉得住得不踏实,要不去苏州住一阵?” 枯云道:“我去苏州,那宝山呢?” 小徐道:“宝山哥在上海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自然是留在这里啊。” 枯云看他:“小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徐愕然,枯云又道:“要是黎宝山真的遇到了事,要我逃,我绝不会逃,什么样的难关,我都要和他一起渡过!我不怕事!” 黎宝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他的好日子,他这个少爷或许是当不成了,可只要和黎宝山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怕的呢?多难多大的事他都不怕,他怕的是让他没有了黎宝山啊。枯云不敢细想下去了,祈求般地看着小徐,小徐眼睛一闪,微垂下脑袋,说:“枯少爷,其实不怕和您说,还是彭苗青不老实。” “彭苗青?”枯云好一阵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但是从前他当黎宝山跟屁虫的那段日子里风言风语还是听过不少的。 彭苗青和黎宝山系出同门,拜的是青帮里同一个师父,明里两人还是以师兄弟相称,只是因为立场矛盾纠纷,暗地里早就已经闹翻,彭苗青投靠了黎宝山最不屑合作的外国人。他现在仗着有法国人撑腰,在租界耀武扬威,横行无忌。 “宝山哥做什么他也做什么,还要和宝山哥抢地皮,挂的也是华人自立的名头,谁不知道背后给他输送资本的是法国人啊!宝山哥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是他在兄弟们里面还是有点名望的,加上两人还是师兄弟,师门内斗说出去多难听,宝山哥也不好突然就把他踢出局去。 “之前抢码头的事他也还没罢休,赤佬精得很,好几次我们想抓他个人赃并获都没能得手……” 枯云因为帮着黎宝山看了几天账目,码头港口之于黎宝山的重要性,他也略懂了一二。黎宝山起家便是靠水路运来枪械弹药,经上海这个港口大城市转卖到全国各地的战场上,因此黎宝山可谓是掌握着诸多战争内幕,他靠着这第一手的信息购买军债,从中谋取暴利。不过自从黎宝山不愿出面帮助法国人调停水电局工人罢工的事情后,他在上海的码头四处碰壁,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转战江浙。可黎宝山的大本营毕竟在上海,彭苗青在上海尚不敢拿他怎么样,可一出上海地界,就算是黎宝山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彭苗青便借机在浙江沿岸的一带码头寻衅滋事。黎宝山的货物半路被钩抓了去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每逢有货运道,他时常需要亲自去码头督察转运输送的事宜。 “这不马上太仓又有批货,宝山哥三天后就要出发去太仓,不知道格个赤佬又要搞什么花头。”小徐既愤慨又担忧地说道。 枯云的心被揪紧了,他看着小徐,道:“我很想陪宝山去走这一趟,我知道肯定不会同意,小徐,你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他。” 小徐用力点头,拍着胸脯和他打包票。枯云道:“这些好听的就不必在我面前说了,总之,千万不能出事。” 与小徐谈过之后,枯云再没和黎宝山追究过黎府的愈加严密的安保,两人在一起时依旧亲亲热热地过着小日子,仿佛外面风平浪静,并不存在任何危机,任何威胁。但枯云毕竟放心不下,他在黎宝山面前虽一如既往地会笑会乐,无忧无虑,可黎宝山一旦不在,他总免不了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愁个没完。 这天下午枯云正在黎府和尹鹤还有玛丽亚吃茶,尹鹤带了杨妙伦过来,这是枯云没想到也没料到的,他原以为尹鹤公子小开,即便身家败落了,也看不上杨妙伦的舞小姐出身。两人胳膊挨着胳膊坐下,杨妙伦递给枯云两张电影票,枯云这才知道,原来杨妙伦已经不当陪舞女郎了,她现在当了明星影业的电影明星,第一部戏已经拍成,半个月后就要上映。 枯云大呼恭喜,玛莉亚还是改不掉和杨妙伦抬杠的毛病,摇着扇子说:“那天那个导演也给我递了名片,可是拍电影多劳累啊,我不要,密斯杨比我能吃苦。” 杨妙伦端着茶杯笑:“玛莉亚小姐是不走寻常道路的,当明星也嫌累醉自然不过了,别人去片场探班都是带吃的带喝的进去,玛莉亚小姐到底与众不同,她啊,从片场带走了个小生!” 枯云往玛莉亚身边一看,她今天也是携伴而来,带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子,油头粉面,枯云在不少国产电影里都见过他,他叫做逸文,正是当红的小生演员。 听到杨妙伦的话,逸文抹了抹擦着发油的鬓角,因为外形的关系,逸文在电影里出演的清一色都是温文儒雅的少爷公子,可在镜头外面,枯云却发现他很不老实。先前和杨妙伦打招呼时,非要与她握手,两颗眼乌珠滴溜溜地将她看了许久,抓住她的手也是许久,野调无腔,不成体统,要不是尹鹤发话,他还抓着杨妙伦不肯撒手呢。哪怕隔着张茶几,逸文还是要时不时往杨妙伦那儿暗送媚眼。玛莉亚似是不怎么在意他这点佻达轻浮,置若罔闻,专心地和枯云说杨妙伦和尹鹤的爱情故事。 “法米你这段日子老是窝在家里,你呀连你自己当了红娘都不知道了!” 枯云吃松仁,笑了笑,没接话。玛莉亚又道:“密斯特尹也是很能隐瞒秘密的,我也是到了昨天才知道他和密斯杨两间房间并成了一间,同筑一个小窝咯。” 枯云道:“那还要恭喜两位了。” 杨妙伦一撇嘴,继续嗑瓜子,尹鹤就笑,和玛莉亚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玛莉亚小姐和逸文在谈恋爱呢。” 玛莉亚这时站了起来,还把逸文也喊起来,她带了点新鲜蔬菜鱼肉过来,说今天要亲自下厨,庆祝他们四人两对都沐浴在爱河圣光里。她叽叽喳喳,拽着逸文小麻雀似地跳去厨房,尹鹤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过去帮忙。客厅里便只剩下杨妙伦和枯云。 枯云低头看茶,轻轻叹息了声。 “小东西,你怎么了?”杨妙伦坐到了他边上,拍了下他的大腿。 枯云摇摇头:“没什么。” “黎宝山的事情我听说了。”杨妙伦忽然说,枯云一个愣眼,难道黎宝山近来的难处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杨妙伦又道:“他的事我多多少少也听过些的。” 枯云不响,看看杨妙伦,杨妙伦一挥手,道:“你别不好意思呀……你这样子是要吃亏的你晓得吗?” 枯云费解地问:“杨姐姐,你说的是?” 杨妙伦一叹:“我听说之前和他不清不楚的一个人要害你,结果就被里他给了点钱打发了!这不是敷衍嘛!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对你也这么敷衍??” 原来说的是陆春寒的事,枯云舒了口气,笑说:“他对我很好的,一点都不敷衍,至于那个人……毕竟他们从前有过一段,他讲情义,给点钱打发也没什么不对呀,反正他现在只和我……” 杨妙伦听到这儿,掐了枯云一把,恨铁不成钢:“我呀!是白担心你了!看你唉声叹气的还以为是在忧愁这桩事体!什么叫他讲情义,给点钱打发了也没什么不对??” “那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杨妙伦攥着拳头:“要我是黎宝山,谁要是敢对我心尖上的人动刀动枪的,我呀!就要把他大卸八块!” 枯云笑得很放松:“你这是演武侠电影太入戏了吧。” 杨妙伦白他两眼,靠在沙发椅子上点了根烟:“我原以为他拿你当消遣,还很为你不平,现在看来,你们俩啊是互相消遣呢。” 这话枯云未能认同,他和黎宝山互相爱着,互相照顾,互相关心,彼此只有对方,怎么就成了消遣了呢? 枯云说:“说消遣那是过分了,我很认真啊。” 杨妙伦道:“你觉得爱情就是你和他这样的吗?” “爱情”二字害枯云面红耳赤,他低着脖子,手里来回抚自己的裤子,说:“世上都没可能找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那每个人的爱情肯定也不尽相同啊。” 杨妙伦咯咯笑,不等她发表些关于“爱情”的看法,尹鹤冲了进来,急急忙忙地嚷着:“快!快!都来帮个忙!玛莉亚快把厨房烧着啦!” 枯云和杨妙伦赶忙跟着他去厨房救火。厨房间里云雾缭绕,真是遭了玛莉亚的“黑手”了,灶台烧掉了一块,天花板上被烧出了个黑乎乎的大圆圈,木头地板更是烧出了一个窟窿。 枯云傻傻看着,不由说:“法米,你天赋异禀啊,不如变魔术去算了。” 最后他们几人晚饭去了餐馆解决,吃完饭后本要散了,玛莉亚过意不去,将人都拽回了黎府,一人手里发一个水桶一个板刷一块抹布,给还在收拾厨房的小广和瞿妈搭把手。玛莉亚和尹鹤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从这等粗活里品出了别样的趣味,六个人里属他们最勤快,玛莉亚还问瞿妈要了条蓝布粗裤子换下了身上的洋装,跪在地上边唱着小曲儿边使劲擦地。 杨妙伦闲在一边对枯云说:“你看看他们,现在干得卖力吧,新鲜劲头一个,马上就要和抹布说再会。” 逸文跟着附和:“小姐少爷都是图新鲜。” 尹鹤挽着袖子直起了腰,笑说:“我怎么觉得这话越听越不对劲呢,仿佛是在埋汰我和玛莉亚小姐的人生观价值观呢?” 杨妙伦过去拧了他一把:“死样子,你和你的玛莉亚小姐呀最般配了,可惜人家瞧不上你。” 玛莉亚噗嗤一笑,抬起眼睛眨了又眨:“什么般配不般配呀,该说合得来!我和密斯特尹是合得来呀,可惜人和合得来的人最没劲了。” 杨妙伦道:“爱情也分有劲没劲呀。”她伸出手指指了一圈,“你们一个个呀都是游戏人间。” 她这一指把枯云也给指了进去,枯云为自己伸冤:“这怎么又和我有关系了呢?” 逸文在旁哈哈直笑,说:“上海这个人间充满了游戏,我们游戏人间那也是顺应时势,时势造人啊!” 因着这句话,大家就此说开了上海最近又开设了什么好玩的娱乐场所,哪家舞厅又引进了某国的乐团歌手,哪张唱片又是现在最流行或是最好听的。枯云不响,伴在黎宝山左右的日子让他离这些趣味、新鲜和游戏已经愈来愈远,他也没有要追赶上潮流进度的想法,他只是想和黎宝山在一起,无论多么平淡乏味,缺乏娱乐的日子,他想,那也会是绝顶美妙的好时光。 晚上送走了玛莉亚一行后,枯云等到了黎宝山。天气已然入秋,两人各吃了碗甜汤暖了手脚,穿戴上大衣围巾,从黎府出来,往枯云的公寓走去。 路上,枯云问起黎宝山:“你是不是明天要去太仓?” “谁和你讲的?” 枯云笑笑:“我从你府上训练的那些兄弟手里抢了把手枪,硬逼着小徐讲的。” 黎宝山揽着他的腰,亲昵地靠紧了他:“这种事情就不要和我开玩笑了!那些兄弟要是手枪能被你抢了,我还训练他们做什么?” 枯云道:“怎么不能?我很厉害的,你知道吗?” 黎宝山频频点头:“晓得,晓得,少爷厉害,差点手刃陆春寒。” 枯云摆出个嫌恶的神情,说:“你是不是把什么陆春寒,陆冬寒的安排在了太仓,所以也不和我说一声,也没有要带我一起去的意思?” 黎宝山莞尔,不响,他知道枯云是在使激将法呢。枯云转而又很悻悻的了,垂着手,说:“我知道你是怕我遇到危险。但是……”他看着黎宝山,“但是我也怕你遇到危险啊。” 他的情绪上来,眼眶里也涨了潮,哽咽着说:“你已经有那么多事情要烦恼了,我不想让你再因为要安慰我,要体谅我而再花费什么精力,所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都是开开心心的,可是……今天我被人说成是拿爱情在当消遣,我自己都糊涂了,我还要再怎么认真才算……” 枯云找不到个合适的字眼,站在公寓楼下抹眼泪,黎宝山摸他的头发,将他拥进怀里,他的眼神柔软,对枯云道:“不听别人胡说八道,我们不听别人胡说八道。” 枯云伏在他肩上,黎宝山又说:“爱情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枯云没出声,黎宝山松开了他,在他眼前一挥手,仿佛是在变戏法的艺人,笑着对他道:“你看好了。” 公寓外的路灯投进来些淡薄的光芒,枯云一动不动地站着,黎宝山来回挥舞了好几下自己的右手后,五指捏成了个拳头,伸到了枯云面前,道:“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我怎么猜得出来啊,你给点提示?” 黎宝山摇头,他的左手拉起了枯云的左手,右手缓缓摊开,他手心里攥着的是一根红色的绸带子。 枯云不懂,也不解,喃喃说:“这是什么习俗……” 黎宝山始终微笑,声音始终是温和平稳,他像是春天里的一阵微风,总能带给枯云心旷神怡的舒适。黎宝山低下了头,他将那红绸带子往枯云手上系,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衣衫不整,邋邋遢遢,发现自己受了骗,发完了脾气之后你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坐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憔悴落魄。 黎宝山将那红带子打了个活结,抬起眼睛凝视枯云:“那时候,这根红带子从你的手腕上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是我捡走了它。” 枯云震颤了下,不止他的身体,他的心脏,他的灵魂都仿佛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这刺激是欢愉的,也是彷徨,不安的。 他的眼角涌出热泪,但他不响,他有太多话想和黎宝山说了,他想要他别去太仓,别管什么彭苗青,别建设什么大上海了,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远远地离开这里,找一片树林,找一汪池塘,一座大山,过他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日子。这许多的话堵在他的嗓子眼,反而一句都说不出来。 “少爷担心我,我懂,一直都懂,但是有些事我不能不去做。”黎宝山握紧了枯云的手,目光也很紧,很近的落在他的身上,他说,“我办完事立即就会回来。” 枯云忽地缩回了手,自己转过了身去,他赶黎宝山走:“你快走吧,今晚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回去你那里吧。” 他看到他,他心里就愈快乐,也愈沉痛,愈悲伤。他单薄的身体就快要无法承受这份负荷了。枯云颤抖着,不等黎宝山别过他,迅速爬上了楼,回到公寓里,反锁上门就去卧室睡下了。 黎宝山走后的第一天,枯云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昏昏沉沉在家耗到了下午,晚上瞿妈和小广过来看他,给他送饭,顺便打扫卫生。往常枯云都会让小广带上几份当天出刊的杂志报纸送来给他打发时间,今天他一反常态,见到报纸就像活见了鬼,看一眼都不忍,别过脸去把小广和瞿妈撵走了。他生怕在报纸上瞧见了和黎宝山有关的什么新闻事件。 瞿妈做的热饭热菜他也没碰,干坐着抽烟。他屋里的双层窗户布拉得严丝合缝,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他想,天大概是黑了,他该回床上去躺着,最好能一觉睡到黎宝山回来。但他却站不起来,两条腿像是钉在了地上,连同他的精神也被尼古丁钉得牢牢的,经历了白天的嗜睡困顿后,夜晚里,他精神焕发,丝毫感觉不到困意。 仿佛步入了一个解不开的循环里,他越清醒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依赖香烟,烟抽得越多,他就越清醒。 可人的精神总有耗尽的时候,况且枯云茶饭不进,很快身体就经不住消耗,趴倒在了桌上。昏睡中,枯云不停做噩梦,有一场梦异常真实,他梦到小广来把他摇醒,递给他一张报纸,报纸上写黎宝山和彭苗青在太仓当街火拼,双双惨死街头。枯云尖叫着惊醒,一抬眼果真让他看到了小广,他从椅子上弹起,冲着自己的胳膊一通乱掐,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枯云知道自己是没在做梦了,赶紧抓着小广问:“小广!你带报纸过来了吗??!” 他的漂亮脸蛋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磨折下忽地是生出了点恐怖的意象,深陷的眼窝,突出的眉骨,苍白的肤色,鲜艳的嘴唇,都像极了异国电影里吸人血的妖怪。小广怯怯看着他,道:“枯少爷,我来给您送饭的……报纸我没带啊,昨天您不是说不看报了吗?” “昨天?”枯云失神地坐了回去,他摸到了烟盒,“才过了一天啊……” 小广给他擦火柴,说:“您放心把,宝山哥明天就能回来了,他不会出事的,还有徐大哥跟着呢,您是不知道徐大哥啊,他可是个练家子,还去过少林寺呢!” 枯云抽了口烟,惨淡一笑:“这倒没听说过。” 小广从食盒里往外拿饭菜,对枯云道:“您边吃,我边和您说说徐大哥的故事?” “故事?” “是呀!故事!传奇故事!”小广比划了两下,“徐大哥当年在城隍庙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水果街上有个开武馆的广东人,有回见了徐大哥教训两个瘪三,隔天就给他发了战帖,战帖您见过吗?” 枯云摇头,小广坐下了就说:“一张黄皮纸上头写楷书小字,我某某某,久仰某某某大名,想与其切磋一二,输赢自负,不问仇恨。之后就是落款日期,还要签字画押,对对,当时还签下了生死状!” 小广越说越起劲,枯云是越听越没意思,他端起饭碗吃了几口菜,依旧很没胃口,硬塞都塞不进肚子来,只得作罢,继续投靠了香烟。 “那广东人一上擂台就来了个铁马寻桥,徐大哥打的是少林罗汉拳,咏春碰上了罗汉那可真是好比棉花撞石头。” 小广唾沫星子横飞,他的故事对枯云太缺乏吸引力,以至于他边抽烟边听着都听得哈欠连连,枯云一摆手,不管小广说到了哪儿,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 “啊?您就吃这点?再吃点吧!” 枯云扶着桌子站起来,道:“留着我过会儿饿了,自己热来吃。” 小广过去搀他,将他送进卧室,道:“那我明天再过来。” 枯云道:“嗯,记得带份报纸。” 小广点头应下,枯云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听到小广离开,他的眼皮再撑不住,重重阖上了。 这一觉无梦,睡得却很短,深夜里,枯云就被饿醒了。他腹中擂鼓,四肢无力很不愿意动弹,在床上磨了会儿洋工,实在是饿得难受,只好披了件外衣去客厅找吃的。 小广带来的饭菜还摆在餐桌上,枯云此时也不讲究饭是不是热的,菜凉了会不会难吃了,一个箭步过去,抓起饭碗就往嘴里扒饭。 不管不顾地大吃了阵,枯云心里又翻江倒海,无限惆怅了,他想起今天是黎宝山离开他的第二天,音讯全无,无从联络,也不知道他在太仓有没有吃上顿饱饭。 枯云咽下嘴里的饭菜,他扫了眼公寓,眼神定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一瞬间,他有种冲动,他要去太仓找黎宝山!连夜过去!现在就去!没有火车,没有汽车,他就搭船,小火轮,舢板船,再不济,他可以游泳…… 枯云一抹嘴,跑回了卧室,打开衣柜就提出了个皮箱子,那皮箱子本藏在衣柜深处,一拿出来将更深处的一个小保险箱暴露在了空气中。 枯云停下了动作,他这么一走,万一有蟊贼进了他家,扛走了他的保险箱怎么办?那里面不仅有他自己的财产,还有黎宝山的许多契约,许多金条啊! 但他又确实非常想去太仓走一遭,枯云正左右想不出个办法时,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惊起。 枯云眼前刹那闪过一张人脸。 黎宝山! 难道是黎宝山回来了??! 枯云扔下了皮箱,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到了门口,打开了门。公寓外的过道上漆黑一片,不等他看清楚来人的面目,那门外的人就直接摔到了他的身上。枯云心里一紧,先将人拖进了屋,砰地关上了房门。 “宝山?!宝山!”他扶着那垂头软腿的男子呼喊着,他闻到了男人身上的血腥味,他的头发仿佛也是进血海泡了一遭,又臭又黏。他还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黎宝山,但起码他们的体格很相似,起码这个男人还有气,身上也没有任何明显的伤口,他愿意相信他是黎宝山,还活着,只是活得有些凄惨的黎宝山。 这时,那男子抬起了头,枯云的眼睛瞪大了,一抹他的脸,声音都闷了:“小徐?” 小徐颤颤巍巍地靠着他站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十来个字:“枯少爷,宝山哥让我一定要给你带一句话……” “你什么意思??你说什么呢?!”枯云咬牙将身子死沉的小徐拖到了沙发上,将他安置好,上下打量他,“你怎么回事?宝山呢?我问你,黎宝山呢?!!” 小徐干张着嘴喘气,他的右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腹部,有涓涓红流正从他的指缝里流淌出来。枯云忙去拿了杯水,一块毛巾过来。 “我问你!黎宝山人呢?”他扶着小徐的脑袋喂他喝水,又给他拿毛巾捂住腹上的伤口。那伤口似乎是个枪伤。 “枯少爷……”小徐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水,眼睛半闭着,仿佛一条被强行拖上岸的鱼,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他要您……好好活着,他相信您一定能在上海……在上海活得好好的。” 枯云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的小徐惶然间变成了两个,四个,他在空中一抓,也不知自己抓到了个什么,就握紧了在手里,问说:“你什么意思……” 小徐看向他:“我们去太仓,中了埋伏,仓库大火,宝山哥把我推了出来,他说白白就要生孩子了,白白……我……!枯少爷……”小徐猛咳起来,枯云忙用力按住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的毛巾,他道:“我去找小广,我送你去医院!” “不行……黎府不安全,我们会中埋伏就是因为手下兄弟有人泄露了消息。” 枯云道:“那你有没有信得过的医生?我现在就去给你找过来!” 小徐想了想:“有倒是有……” “别支支吾吾了,快告诉我怎么去找他!”枯云拿来了纸笔,小徐却低下了头,咬紧了嘴唇。枯云看着他:“小徐,宝山把你推了出来,他救了你,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活下去!” 小徐一抬头,眼里全是震惊,似是没想到枯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枯云又道:“你好了之后,我们就去找宝山。” 小徐抖索了下:“枯少爷……宝山哥已经,已经……”他顿了许久,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说,“死了啊!” 枯云盯着他:“他人呢?” 小徐想他是痛苦到开始无理取闹了,叹息着说:“人死了啊……” “被火烧死的?”枯云问。 小徐不响,枯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告诉我他死在太仓那里,我去抬他的尸体回来。” 出乎小徐的意料,枯云这个少爷没有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尽管他的双眼湿润到了极点,他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但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受了枯云的影响,小徐振作了些许,他说:“去太仓找恐怕很困难,据我所知,彭苗青已经买通了太仓的巡捕。最可恨的是,现在还不知道我们手下到底有多少彭苗青安插的老鼠!有多少人已经被他收买!” 枯云不响,他问小徐要到了一位医生的住址后,立即出门将那医生给他找了过来。 小徐失血虽多,但万幸的是子弹穿过了他的身体,没有伤到任何重要器官。医生在客厅替小徐处理伤势时,枯云钻进卧室,关上门好一阵才又出来。小徐看他还穿着大衣围巾,问道:“枯少爷您现在就要去太仓?” 枯云摇头:“如果像你说的太仓的巡捕已经被收买,我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用,而且你的伤还没好,我亦个人,无头苍蝇一样能怎么找?还需要你带我去。”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找一个人。”枯云说。 他要去找尹醉桥。在他去给小徐找医生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黎宝山的那些兄弟身份都还不明,不知有多少人可信,要找黎宝山,他唯能靠他自己。既然太仓的巡捕他指望不上,彭苗青又有法国人做靠山,上海的警力他亦不可能有太多仰仗,那就只能去找不少老同学都在国民政府军队和警察部门做事的尹醉桥了。 他带着尹醉桥写给黎宝山的十万元欠条出发往尹公馆去。 第9章 到了尹公馆门前,枯云按响门铃,夜很深了,许久才等来一个年轻人给他开门。这位年轻人枯云见过好几回,他是平时给尹醉桥开车的司机,也兼作尹公馆的管家,叫做小六。枯云看到他便说:“我找大少爷,让我进去。” 小六扯了扯兜在身上的棉袍子,先是和枯云问了声好,接着说:“枯少爷,大少爷说了,睡下之后就不能去吵他,您也知道他的脾气……” 他干干地笑着,枯云不和他废话,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大把钞票,说:“大少爷的脾气,我想你肯定搞得定。” 小六瞅着手心里的好几百块钱,又看看枯云,他收起钱,挪开了个位置,对枯云道:“那您随我来。” 夜晚中的大别墅格外地阴冷,小六没有开灯,手里拿着个银烛台给枯云引路,走步时还不忘提醒他放低足音,以免过早地惊扰了大少爷,那样,他肯定是要生气的。枯云不光亲身体验过,亦常有耳闻尹醉桥的恶脾气事迹,他酷爱生气发怒,赶跑了不知多少佣人,现在尹公馆上下除了小六,再没别的下人可供他使唤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小六对于枯云所说的“搞得定”大少爷这桩事,颇有信心。他带枯云到了大少爷的卧室前,叮嘱枯云先在此等候,他这就去通报。 枯云站在门口,看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四处的安静将小六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衬托得分外清晰,枯云听到他说:“大少爷,有件急事,十万火急,是黎宝山那里的枯少爷来找您。” 尹醉桥没出声,也不知是被叫醒了还是依然睡着,枯云好奇,遂从半敞开的门缝往里探望,屋中亮起了灯,小六站在床侧,转过身朝他招了招手。枯云立即走了进去。 尹醉桥穿了身丝绸睡衣,小六给他拿了件毛线外套披上,他的气色常年不佳,因而就算是半夜里忽然醒来也与往日里分不出什么两样,眼底依旧发青,精神依旧不济,人还是那副冷冰冰,不近情理的模样。 “你到门口去候着。”尹醉桥坐在床上,对小六说。 小六点头哈腰,退了出去,替他们关上了门。枯云站在靠门的地方,没敢走得太近,一是怕尹醉桥又无缘无故抓了手杖打他发脾气,二来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见是见到了尹醉桥,可此刻他却有些犹豫,不知黎宝山的事到底该不该拜托他。 “你半夜不去找黎宝山,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尹醉桥斜着眼睛一看他,枯云打了个颤,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到了他床边,说:“黎宝山和你合伙开了公司,他要是出了事,公司恐怕不好办下去吧?” 尹醉桥眼珠一转:“公司缺了他确实不行,建筑上的事情很多还要仰仗他的关系,他怎么了?” 枯云又问:“你和南京方面很熟吧?” 尹醉桥看着他,很不痛快:“有什么话就说。” 枯云道:“黎宝山在太仓出事了,下落不明,我想去找他,但我怀疑太仓的警察都被他的对头给收买了,会碍手碍脚的。我想拜托你给我搞一张南京政府的证明,委任我做特派员去太仓调查这件事,我要是和南京政府有了瓜葛,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我要去太仓找黎宝山。” 尹醉桥拿起靠在床头的手杖,缓缓站了起来。枯云往后退开,一屁股坐在了张软沙发凳上,他攥紧了双手,道:“你在军部和警察部门有那么多老同学,这应该不是难事。” 尹醉桥问他:“你的意思是黎宝山死了?” 枯云瞪他:“我没见到人,也没见到尸体,我不知道!” 尹醉桥道:“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帮你,他一死,那公司……” 枯云笑了下,打断他道:“你别打他公司股份的主意了?就算你抢去了,能有什么用?你之前不也说了建筑上的事还得仰仗他的人脉关系吗?再说了,他是立过遗嘱的。”枯云的嘴皮子上下碰得飞快,“他的财产要传给谁,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尹醉桥挑眉,看了他许久,站着,轻蔑地说:“你这只兔子也未免太过自信了。” 枯云从口袋里掏出了尹醉桥的借据:“你不相信?他就是对我很好,爱我很深,要不然你这张借据他也不会存在我这里。” 尹醉桥眼神一闪,伸出了手:“你给我看看。” 枯云撇嘴,将借据展开了拿在手里给他看:“你以为我傻吗?给了你我还能抢得回来?我现在可是在你家!你要看就自己走近了过来看好了!白纸黑字,是不是你签得那张借据?” 尹醉桥扫视两番,确是他自己签字画押的借据原件。这时枯云又说:“这个忙我不会让你白帮,你要是搞到了那张证明,这张借据我就撕了。” “撕了?要是黎宝山给你找着了,你撕了他这十万块,他会同意?” 枯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掉进了钱眼里?他要是能找回来,活着找回来,比十万块,一百万块都强。” 尹醉桥不响,转身回到床上坐下。枯云说:“这笔买卖你怎么都不亏。” 尹醉桥将手杖包在掌心里慢慢转着圈,他问枯云:“你给了小六多少钱让他放你进来?” “我也没数……抓了把钱就全给他了。” 尹醉桥一转身,按响了床头的一个电铃,他长按不停,电铃声刺耳且吓人,枯云捂住了耳朵,直到小六跑进来,尹醉桥才停手罢休。 “大少爷,有什么吩咐??”小六弓着背问。 尹醉桥看着他:“你走吧,尹公馆用不着你了,现在就滚。” 小六和枯云俱是一惊,小六更多的是迷茫,他结巴着问尹醉桥:“大少爷……我这是,我……我……哪里让您不满意了?我……” 尹醉桥冷笑:“我问你,我是不是和你定过一个规矩,我睡下了,有任何事都不能来吵我。” 小六眨巴眼睛,指着枯云:“可是枯少爷是急事啊,他半夜里过来我总不好意思赶他走吧,大少爷我……” 尹醉桥抬手:“别说了,要你走就走,遣散的费用我看也不用我出了,枯少爷给的已经够多了。” 小六还杵着没动,委屈地瘪着嘴,枯云看他可怜,帮着说了句:“大少爷,小六也是看我着急啊。” 尹醉桥挑起眼角:“我教训我的人,你插什么嘴?” 枯云一气,窜起来推着小六往外走:“走就走,小六别和这个人计较,刚才不说这事现在反倒赶起了人,你到了外面,满大街都是比他更好的东家!” 尹醉桥没出声,枯云就这么拽着小六下了楼。尹醉桥说一不二,小六知道自己是无可挽回在尹公馆的位置了,灰溜溜地回了房间收拾东西。枯云吃了尹醉桥的白眼,气归气,但一想到拜托他的事还没个准信,他站在尹公馆的双旋楼梯下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小六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背了个行囊出来,他将车钥匙大门钥匙一并留在了摆花瓶的圆桌子上,仰起头看着二楼道:“大少爷,钥匙我都留这里了,那我就走了。” 枯云跟着仰起头看去,尹醉桥已从卧室出来,正站在二楼走廊上俯视着他们。小六和他招手,他不动,不响,默默看着小六走出了尹家。 枯云嘀咕了句:“就是要把人都赶跑了才开心,看以后谁给你这个瘸子臭王八开车。” 这话约莫是被尹醉桥听见了,他高声喊:“小兔子,你嘟囔什么?” 枯云低着头:“我找你商量的事,你到底干不干?” 尹醉桥拿拐杖敲楼梯,咔咔咔地响,枯云皱着鼻子半抬起头,很不愿意地往他那里看。尹公馆里的灯全都打开了,柔淡的灯光照在尹醉桥的身上,没有照出他的任何柔软,温和,只是将他身上的绸睡衣照得愈发冷清,那衣服的褶皱就好比湖面上的涟漪。湖水是冷的。 尹醉桥说:“你下午再来一趟吧。” 枯云得到尹醉桥的答复后立刻就离开了,他在尹公馆这一进一出间,天边已翻起了鱼肚白。霜冷雾冻,枯云将围巾往脖子上又绕紧了一圈,他埋头走着,脑袋里想的尽是黎宝山的事,如果是彭苗青害死了黎宝山,那彭苗青下一步会做什么?刚才走得匆忙,小徐又很虚弱,他也没能好好问一问事发的经过,这个彭苗青是自己也去了太仓还是一直都留在上海远程操纵所有的阴谋诡计?他会不会想将黎宝山的产业全吞为己有?毕竟他们是青帮里的师兄弟,他大可打着替师兄处理残局的幌子行强取豪夺之实。 枯云在一处十字路口驻足,路灯下,一个少年郎正扯着嗓子兜售今日的报纸。 “卖报啦,卖报啦!大家看一看买一买啊!太仓港大火!黎宝山,徐正午惨死火灾啊!卖报啦!卖报啦!” 枯云急喘了两下,快步过去,买下一份报纸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 日报的正中央赫然是黎宝山死于太仓的新闻,报纸上写道,黎宝山与自己的亲信徐正午携数位兄弟夜赴太仓,从事倒卖军火的黑色交易,不料他们屯藏军火的仓库突发大火,将他们一行数十人活活烧死,尸骨不留。至于起火的原因,介入调查的太仓警方怀疑是由于看守仓库的管理人员在周边吸烟而不慎引起的。枯云再往后翻,报纸后一页上明晃晃地登着一篇讣告,悼念的不是别人,就是黎宝山,而那投递讣告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彭苗青。 枯云抓着报纸,讣告上写黎宝山将在三天后自黎府出殡。他想了又想,决定往黎府去看看。 枯云紧赶慢赶地到了黎府,失去了主人的府邸门口洞开,门外更是停了不少乌黑的小车。枯云人先跨了进去,扫了院里一圈,望见数位黑衣黑帽的兄弟,都很面生,怎么都见不着小广的踪影。他挥舞起了报纸,高声道:“小广!小广人呢!!你们谁见到了小广??!!” 他大呼小叫地走到了院子中央,亦走到了众人的视线中,那群陌生兄弟面面相觑,都很警觉,二话不说就过来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似是领头的,一口夹生的上海白话,问他:“你是哪一个?找小广做啥?” 枯云道:“你知道小广在哪里?你喊他出来,他知道我是谁。” 那几个兄弟不买他的账,推搡着他要他出去,枯云急得跺脚乱蹦,捏着嗓子尖叫:“你们想干什么?!我是黎宝山的人!!我要见小广!!报纸上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歇斯底理一通发作,还真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那人双手背在身后,笃悠悠的从黎府漫步出来,他不是小广,而是枯云许久未见过的彭苗青。 彭苗青脸色红润,光脑袋上油得发亮,脸色却很悲痛郁闷,神情和姿态显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眼神扫过枯云,喊停了那群兄弟,叱道:“干什么呢?没听到这位少爷说自己是宝山哥的人?都下去!下去!” 兄弟们闻言,作鸟兽散,枯云还气咧着嘴,努力拍整衣服,不无抱怨地瞪彭苗青:“那些是阿青哥的手下?怎么这么野蛮,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我赶出去,我以前再怎么说也在这里住过一阵子……” 彭苗青打量枯云一番,看到他手里的报纸,陡然很是沉痛握住了他的手,道:“枯少爷,您有心了。” 枯云愣怔了瞬,眉目收敛,轻声说道:“小广呢,他人在哪里?前些天他去看我,还和我说宝山会平安回来的,怎么这就出了这么大件事!” 彭苗青说:“小广去了小徐家慰问白白了。” 枯云问说:“现在这家里是你管事?” 彭苗青一指屋里,道:“宝山哥的其他朋友都在,我们正商量要怎么处理后事,揪出凶手!” “揪出凶手?”枯云卷弄着衣角,在彭苗青眼前做戏可真是赶鸭子上架,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将计就计了,遂问道,“报纸上不是说是一个没熄灭的烟头引起的吗?难不成是有人故意扔下那个烟头的?!” 彭苗青不响,唯是嗟叹。枯云道:“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种可能,宝山的事业做得大,我听说最近还在和外国人抢一块地皮,难道……?” 彭苗青忙问:“枯少爷还听说了什么?宝山哥和你说过什么?” 枯云苦笑,摇摇头:“他还能和我说什么啊,你瞧,我都不住在黎府了。” 彭苗青一拍他,道:“枯少爷还是很重情义的,这大清早的,您可是第一位过来慰问的。” “我重情义有什么用?现在人都没了,”枯云说到这里是动了真感情的,眼眶发红,看着彭苗青,楚楚可怜,凄凄惨惨的,“报纸上还说他的尸体都……都没有了,阿青哥,这也不是真的吗?” 彭苗青看着他,道:“火烧得厉害,确实没能找到尸体,就连小徐……” “小徐也烧没了啊?” 彭苗青道:“现场倒是找到了宝山哥的鞋子衣服,就是小徐,什么都没找着,或许他运气好,逃了出来。” 枯云心里一紧,道:“小徐不可能丢下宝山逃跑的啊!” 彭苗青压低了声音,和枯云道:“枯少爷,你说得没错,可要是小徐有了什么别的心思,要是他就是那个不小心扔下烟头的人,您说……” 枯云捂住了嘴:“不可能吧,小徐对宝山一向忠心耿耿。” 彭苗青道:“可我听说小徐在外头欠下了不少赌债,他求了宝山哥许多回,宝山哥都不肯替他摆平,难说他是不是向洋鬼子寻求帮助啊,而且我刚才在黎家找了一圈,我怀疑小徐是卷了宝山哥的财产跑了!” 枯云不响,眼皮狂跳,彭苗青又道:“要是枯少爷在路上撞见了小徐,还望您来告知!” 小徐和彭苗青,他当然还是愿意信赖小徐的,因为他知道彭苗青之所没能找到黎宝山的任何财产,那是因为它们全都进了他的保险箱。至于赌债这回事,更是无中生有。 为了彻底获取彭苗青的信任,不让他对自己产生丝毫怀疑,枯云不停点头,说了好些小徐的坏话,假装是恨极了小徐的样子,又抖着声音道:“宝山人已不在了,我和他怎么说也好过一段日子,我想拿一块宝山的手帕,什么都好,留作纪念,不知道可不可以?” 彭苗青那对精明的眼乌珠转了两圈,道:“那我陪着你上去吧,去宝山哥屋里。” 枯云跟着他走,他始终捂紧了胸口,看上去紧张且不安。这些情绪并不是他还在做戏,假装,他是真的十分紧张,惴惴难安。他当着彭苗青的面演了这么多戏,他也不知道会收到怎样的成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几乎是一时冲动地在他面前那样表现,说那些话。除了这个法子,他也想不出该怎么摸一摸彭苗青的底了。 彭苗青没有给他太多自由,一路贴着他上楼,跟他进了黎宝山的房间。黎宝山的房间里有些凌乱,床上地上扔满了衣服。枯云对此不太满意:“怎么乱成这样?瞿妈呢?没给收拾吗?” 彭苗青道:“是我弄的,想给大哥找件合适的衣服。” “给他找衣服?可他的人……”枯云僵在个橱柜前,话说了半截就停下了,低着头拉开了一格抽屉。 彭苗青说:“话虽如此,不过我们还是想让大哥有个体面的葬礼,商量之下,打算替他做个蜡烛人。” 枯云抽了块紫灰色的手帕出来,压在心口,他再没和彭苗青多说什么,下楼路过客厅时,他往里瞥了眼,将那些坐在里面高谈阔论的一张张面孔全都记下,接着他便低垂脑袋,施施然地走出了黎府。 彭苗青对他似乎不存在太多的警惕,枯云起先还担心会否有人跟踪他,回家时格外留神,还特意绕了点路,可一路无惊也无险。他回到公寓时,小徐正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响动,抓起手边的一把小刀猛地弹起,他看到是枯云,松了口气,扶着腹上的白绷带坐了回去,道:“枯少爷是您啊。” “我给你弄点东西吃吧,我刚才去了宝山家里一趟。”枯云一边在炉灶前忙活一边将自己在黎府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小徐。 小徐听说彭苗青在黎家翻箱倒柜,握紧了拳头,怒道:“个赤佬肯定是在找宝山哥的房契地契!没想到老富,阿关都跑去和他同流合污!昨晚在太仓,我和宝山哥到了仓库,进去点货的时候门被人反锁起来,我拉着他好不容易逃到外面,又遇到枪手!火光冲天正好让我看到了彭苗青!!我身上这一枪就是拜他所赐!他现在在外面不停抹黑我,是想拉我给他背黑锅。” 枯云道:“老富和阿关,我觉得你也不能这么武断,或许他们也去是探口风的?” 小徐看了看他,问道:“枯少爷,你昨晚去找谁了?” 枯云给小徐做了点清粥,拿了点榨菜,酱萝卜头配着,把小徐扶去餐桌边吃。 他说:“我去找尹醉桥了。” “去找他??”小徐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人才坐稳就是通乱咳。枯云给他顺气,道:“你先别着急,我有我的理由。我去找他是因为他许多老同学都在南京政府做事,我希望他能帮忙给我弄个什么名头,好让我去太仓找黎宝山的时候能震住太仓那些地头蛇。” “你和他说宝山哥没死?” “我说我没见到尸体,我想要去找。” “他同意了吗?”小徐问道。 “他让我下午再去一趟。” 小徐对尹醉桥的为人还是看得很透彻的,他问道:“多少钱?” 枯云也还没吃早饭,拿了个过空碗,洒了两勺糖,舀上粥,沉默着拌糖粥吃。 小徐道:“他是个惟利是图的人,没有利益,肯定不会帮忙。”他一顿,又道,“宝山哥和他合伙开公司,要是宝山哥有什么三长两短,说不定那整间公司就都成了他的!怪不得他会帮忙,他也着急想要确认宝山哥的生死!” 枯云此时忽是阵后怕,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是不是不应该去找尹醉桥,更不应该跑去彭苗青那儿假模假样的做戏。他们各个都比他狠辣,比他精于事故,尤其是彭苗青,他的三言两语真的能骗过他吗? 小徐看他发愣,拍了下枯云,道:“枯少爷,你刚才说小广去找白白了?” “嗯,彭苗青说的,我觉得他应该是想去逮你,认为你要是没死,一定放不下白白,会去找她。” 小徐咽下嘴里的酱菜,道:“要不是宝山哥托我一定要将这句话带给您,我恐怕真会直接去找白白。” “你觉得小广值得信任吗?” 小徐分析说:“小广虽然值得信任,但是不知道彭苗青有没有派眼线盯梢他。” 枯云道:“你也很担心白白吧?这样吧,我替你去看看她,你有什么话需要我给你带的?” 小徐闻言,扯下脖子上佩戴着的一枚玉佛,塞给枯云:“什么都不用说,把这个给她,她就懂了。” 他又问枯云:“要是尹醉桥办妥了那件事,我们什么时候去太仓?” “他要是今天能给我,我就今天去,你告诉我那个仓库在哪里,我自己去。” 小徐对黎宝山的生还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给他画下了张示意图后,道:“找小广和你一起去。” “小广要是真被彭苗青的人盯梢怎么办?如果宝山没死,真的被我找到了,那……”枯云拿不定主意,小徐慎重地看着他,枯云是非常想要相信黎宝山还活着的,但是在小徐的注视下他突然是绝望了,仿佛黎宝山已化作一团青烟,飘渺游离出了这人世。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不愿意承认黎宝山的逝世,他道:“小广就留下来照应白白吧,我一个人去,彭苗青对我一点戒心都没有。” 小徐不响,低头喝粥。枯云吃完后就出发去了徐家找白白,到了那石库门的居所前,敲门却没人应,在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枯云才知道白白早上十点多的时候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他赶忙是往医院去,白白已经从急诊转到了妇产科,枯云见到她时,她那圆不溜秋的肚子瘪了下去,床边是一对粉团皱巴的龙凤胎。小广正在给白白掖被角。 “枯少爷。”还是脸色灰败的白白先看到了枯云,嘶哑地喊了声,枯云对她打了个手势,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趁机将小徐的玉佛塞给了她。白白人机灵,攥紧了手心没看,但她似是已经摸出了那玉佛的轮廓,眼神明显地闪烁起来。她将枯云的手抓得更紧,靠在他臂膀上嘤嘤啜泣。 “枯少爷……”小广也看着他,冲他划领子,提示他往他们后头那张病床看。枯云看那病床边坐着的人绝非善类,他道:“小广,你好找照顾好白白,有什么要用到钱的地方就去我家找我,路上注意安全。” 小广点头应下,枯云又陪了白白一阵,说了好些暖心的话他才从医院出来。 他随便找了家饭馆吃了碗面条就去了尹公馆找尹醉桥。尹家的最后一个佣人都被尹醉桥给赶跑了,枯云站在尹公馆大门前,按下门铃之后等了半天才等到尹醉桥亲自来开门。门虽开了,但尹醉桥却不放枯云进去,他只打开了一点缝隙,从门缝里看人,对枯云说:“走吧。” 枯云手脚冰凉,扒着门威胁他:“你可要想清楚了!遗嘱!我有遗嘱!黎宝山的债务可是会转移到我这里来的!你这个月的钱还了吗?我要你现在就还钱!” 尹醉桥提起手杖把铁门往两边又推开了些,枯云这下才看清楚他的全貌,他穿大衣戴围巾,脚边还放着一个皮箱子。枯云收住了声音,他傻愣在了原地,许久才问说:“你要出远门?” 尹醉桥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封电报:“两张特派委员证,我和你一起去太仓。” 枯云蓦地想到了小徐的分析,看来他说得没错,尹醉桥确实很想亲自确认黎宝山的生死! 枯云收好了电报文件,道:“好,那我要先回家收拾行李再去火车站。” “开车去。”尹醉桥说。 枯云看着他:“你开车?” 尹醉桥睨他一眼,敲敲拐杖,枯云耸了耸肩:“你开不了车,我不会开车,你还把会开车的小六撵走了,那就只有坐火车先去苏州再想办法到太仓去了。” 尹醉桥满脸不悦,枯云道:“火车也有豪华包间呀,大少爷有的是钱,断然不会要和平头老百姓挤一个车厢的。” 尹醉桥不响,只是脸拉得更长。枯云不知怎么,很是快乐,拦了辆黄包车,给尹醉桥把皮箱子一提,放上车去,道:“走啊,我还要去我家拿行李。” 两人坐上车,枯云回到愚园路迅速收拾了三五天的行装,给小徐留下点现钞,还将自己平时锁在保险箱里用来防身的一把枪塞给了他,这才和尹醉桥一块儿去了火车站。 —— 到了火车站,尹醉桥见到个空位置,不慌不忙地先坐将了下来,将钱递给枯云,说:“去,买票。” 枯云不愿给他使唤,没收他的钱,自掏腰包,从上海发往苏州方向的火车班次多且密集,很容易就买到了两张火车票。谁知尹醉桥看到他买来的火车票却不肯拿,说:“你要挤三等座你自己挤去,给我买长头等座地过来。” 枯云想尹醉桥铁定是少爷脾气,出门在外不愿受苦受累,同一班草头百姓抢挤座位。尹醉桥是大少爷,公子哥,他又何尝不是当了好几年的膏粱子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最重大的一件事不是他的享受,而是要抓紧时间去太仓,去找黎宝山!黎宝山倘若还活着,想必也是历经了磨难,九死一生,急需照料的。他可不能在路途上浪费时间。 枯云站在尹醉桥面前,说:“最快发车的那趟火车就剩三等座的票了,我们赶时间,就坐这趟去,你要是怕没座,我给你抢一个。” 尹醉桥不回答他,反而是去问边上一个穿棉袍戴圆眼镜的年轻人:“这位先生,我腿脚不便,带出来的佣人又蠢笨,给我买错了车票,我是指望不上他了,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替我去买张往苏州的车票,班次不限,哪趟还有头等座的票子就替我买一张吧。” 这话噌地一下就点燃了枯云的怒火,他踢了脚尹醉桥的皮箱,气道:“你说什么呢?谁是你家佣人?我们是出去找人又不是旅游度假!分秒必争你懂不懂?!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去找黎……!” 火车站里人多口杂,枯云虽确定彭苗青没有派人跟踪他,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硬是将黎宝山的名字吞了下去,把那张三等座的火车票往尹醉桥手里一塞,又往那圆眼镜的年轻人手里塞了两块大洋:“你别去!好好坐着看你的书!” 年轻人一张老实本分的脸,看人的动作很慢也很细致,他瞅瞅枯云,又看看尹醉桥,放下那两块大洋,提着自己的行李坐远了。 这边厢,枯云还没停下数落:“再说了,去也是你自己要跟着我去的,我可没求爷爷告奶奶的非要你尹大公子陪着!” 尹醉桥摸出了香烟和火柴,他不看枯云,一边点烟一边说:“你说得没错,太仓是我要去,那我难道还没有权力选择自己去的方式?”他抬起眼睛,“你赶时间,我不赶。” “那我们就此分开行动!”枯云巴不得不和尹大分道扬镳呢,免得被他的晦气拖累了自己的运道。他相信因果报应之说,他人生前十几年的痛苦折磨为他积累了不少的德行,这些德行是能够转换成好运永远陪伴他,庇佑他的,就像在它们的加持下他得到了财富,得到了好的生活,遇到了非常好的一个黎宝山,总能逢凶化吉。 枯云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子,他的好运一定能帮助他找到黎宝山!黎宝山绝没有死。 他如此坚信着,拿起自己的箱子,昂首阔步走开了。他在候车室里寻了个看不着尹醉桥的角落站定,他把双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插,正想拿包烟出来抽一抽,却摸出来那张从尹醉桥处得到的电报纸。他先前听尹醉桥说证件办下来了,激动之余并没多想就收好了这张纸,现在定下心来后越琢磨越不对头,证件能和电报纸是一回事吗?证件不得有印章有签署,有个硬壳套子?枯云紧锁眉头,小心地把电报纸摊开了,在阳光下阅看。那电报纸上写着:事情已经落实,儒良。 这哪里是特派委员证件?不过就是张屁用都没有的破纸嘛!枯云往尹醉桥坐着的方向看去,恨自己脑袋里缺根筋,恨自己没生一颗七窍玲珑心,更恨尹醉桥狡猾如狐狸,不动声色地骗了他这么一路。 枯云垮着脸,叽里咕噜把尹醉桥好一通骂,枯云是真愿意就此和尹醉桥各走各路,他不愿回去低声下气求他,向他服软。他素来是吃软不吃硬,尹醉桥打过他骗过他,老是用很不好的字眼喊他,用很轻蔑的眼神看他,他凭什么还要把自己软绵绵的里子翻出来给他瞧? 但眼下枯云也是无计可施,彭苗青买通了太仓的警察,他到了太仓地界,去到案发地,必定会惊动这些人,未免他们的为难,他必须要那份证件。枯云头一低,穿过人群,悻悻地走回到了尹醉桥跟前。 “尹大公子,那两张证件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枯云问道。 尹醉桥好整以暇,靠在长板凳的椅背上,说:“有。” “那你给我一张,”枯云说,气愤和不甘让他抬不起头来,“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应该给我一张的。” 尹醉桥的词典里并没有任何他“应该”做的事,他道:“既然是求人,还请拿出点求人的态度,头等座车票去给我买一张来。” 枯云急忙说:“那不去了!我不去太仓了!你现在就还我钱,十万!现在就还!” 尹醉桥道:“那你先把他的遗嘱给我看看,还钱也得还到该得的人手里。” 枯云瞪眼:“我怎么不该得!我和他的关系你还不知道吗?谁不知道啊!” 尹醉桥一笑:“你们什么关系,夫妻关系,领养关系,还是血缘关系?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你也得去一大堆兔子后头排队领号,你知道吗?” 枯云咬牙切齿,一时间无言以对。尹醉桥靠近了他一些,说:“现在是你急着要去找他,我是想确定他是生是死,但我可以慢慢来,我不急。你着急,你可以先去太仓,等我也到了,我就把证件给你。” 枯云嘴巴微微张开,完全没辙,一跺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恨?!”说完,他气急败坏地冲去了售票窗口,买了两张下午五点半的头等座火车票冲了回来。 “给你票!证件给我!”枯云说,伸出了手。尹醉桥道:“到了太仓再说。” 枯云不瞪他了,斜眼瞪他的箱子,尹醉桥不响,他抽烟,看报纸,这时他身边空了个座位出来,枯云没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人跑到了火车站外面。他气得要命,五脏六腑都不舒坦,生气是一件很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情,因此枯云一生气就很容易饿,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在火车站外的面馆要了碗鸡蛋面,捧着碗吃出了一身热汗。面条下肚,垫饱了肚子,补充上了精力,他又开始犯馋,跑去对面的食品店里买了半斤芝麻糖,一大包素鸭,往火车站回去时路过个糖炒栗子的摊头,他没忍住,要了一斤半热乎乎的良乡野栗子。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火车站,枯云一屁股坐在地上,凑着牛皮纸袋子就开始剥栗子吃。尹醉桥身边的位置还空着,他看了一眼,气呼呼地想,谁爱坐谁去坐,他才不去坐,转而又得意起来,推猜一定是尹醉桥人见人憎,火车站里人满为患,爱抢座位的人这么多才没尖屁股跑去占了那个座。 这么编排了一番尹醉桥,枯云渐渐是平静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气愤了。栗子也吃完了小半袋,他这才留意到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盖因为剥栗子飞了一小块儿。 枯云想起了黎宝山。要是黎宝山在,哪能让他的指甲壳就这么飞了呢?他根本就不会让他动一根手指,他要吃栗子,他就剥给他吃,栗子里头那层毛衣都不会让他碰着,他也不会叫他坐在地上等火车,更不会让他来和臭烘烘的流民,东奔西走忙碌人挤在一处候车。 枯云望着手腕上那红得醒目,刺眼的绸缎带子。他吸吸鼻子,暗暗掉下了两滴眼泪。 他想念黎宝山,想念他的关怀备至,想念他给他的爱,他们的罗曼蒂克,想念在他身边做一个被宠爱,被呵护的少爷。 枯云用手背抹去了眼泪,他从地上站起来。黎宝山现在确实不在他身边了,可也不代表他就要活得腌臢邋遢,他是个少爷,还得活出个少爷的形来,到时候见到了黎宝山,他可不能让他认不出来! 枯云走去了尹醉桥边上的空位坐下,继续吃他的糖和栗子。他与尹醉桥默契十足,都不说话,互不搭理。枯云吃东西打发时间,尹醉桥比他节省,他用一种完全不需要损耗金钱的方式消磨时光,他看人,用他那双敏锐的眼睛一会儿盯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枯云在旁发现了他的这一癖好,不由腹诽:还是大少爷呢,好没礼貌。 两人不言不语地干坐到了五点时,列车进站,开始检票。两人都是头等座位的车票,尹醉桥并不着急要赶着上车,广播里检票的通知报了两遍,他还坐着没动。枯云憋不住,虽知早上了车去,火车也不会就早早发动,但还是提着行李先过了检票闸门。他上了火车安顿好,打开素鸭的包装纸盒,吃了两口就看到尹醉桥一手拐杖,一手行李的出现在了月台上。 买二等头等车票的人毕竟罕有,尽管检票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可月台上拔足狂奔向三等车厢的人依旧不在少数,尹醉桥才走没几步,就被一个背背篓的老汉撞歪了身子。他往右侧一斜,皮箱子落到了地上,尹醉桥看看那早就跑远了老汉,面无表情地捡起皮箱,依旧是慢慢吞吞地往列车的方向走来。期间有位好心的年轻姑娘去扶他,她说了句什么,枯云听不到,就看到尹醉桥眼睛一斜,将人赶跑了。枯云瘪了瘪嘴,不再看他了,他爱自讨苦吃活受罪,谁管得了?枯云将大衣脱下,盖在身上,陷在座位里,两眼一闭,打起了瞌睡。 实际上,枯云是睡不着的,他眼睛闭起来,浮现在那黑蒙蒙的视野中的依稀还有个黎宝山的影子,他想念他,心中不得片刻的安宁。所以他现在不过是假寐,为了躲避和那个惹人厌的尹醉桥可能发生的在眼神上,语言上的任何接触。 异常清晰地,枯云听到尹醉桥上了车,他的足音很特别,一次发出三个响声,第一记很有力,第二记很沉重,第三下便微弱了。 头等座的票价高昂,待遇相应地不薄,枯云还听到有个声音软糯的女列车员来和尹醉桥说话,替他安置行李箱,还给他泡了杯碧螺春送了过来。枯云侧着身子,鼻子一皱,这车票钱还是他出的,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身上就带了这么点钱,这万一要是在太仓需要用钱打点些什么,想到这儿,枯云睁开了一只眼睛,懒懒地扫过尹醉桥,说:“车票给你买了,钱该给我了吧?” 尹醉桥和他隔着一条宽阔的走道坐着,他掏了钱,还多给了枯云五个大洋,美其名曰:“赏你的跑腿费用。” “谁要你的赏钱,拿走。”枯云扔还给他,身子一转,用后背朝向他,没一会儿他就发出了夸张的呼噜声。 火车在五点半时准时发动,枯云和尹醉桥相安无事,各自待着,计算着快到苏州时,枯云“醒”了过来,他问列车员要了双筷子,打算在下车前将眼前那份素鸭解决了。他正吃着,尹醉桥忽是喊了他一声:“给我加点热水。” 枯云看看他,没理会。尹醉桥将杯子递到了他面前,枯云说:“你叫列车员啊,刚才她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叫她?” “刚才还没喝完。” 枯云没搭腔,把剩下两块素鸭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尹醉桥一皱眉,拿拐杖敲了下他的小腿:“你去不去?” 枯云跳起来,直瞪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都让你叫列车员了!我凭什么给你端茶送水啊?!你还真以为我是你的佣人了??” 尹醉桥被这么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却很怡然自得,靠在椅子上,说:“证件你想不想要了?” “你怎么还威胁我!”枯云越想越窝塞,脸一红,扑将到了尹醉桥身上就去抓他的西服,西裤口袋,嚷嚷着:“你把证件给我!不给我就还钱!十万!现在就还!我有遗嘱的!我告诉你,我真的有遗嘱!” 尹醉桥体格虽不健壮,甚而还有羸弱体虚的外形,但他毕竟上过战场,操过兵,打过仗,一个手脚细瘦的枯云他还是能制服下来的。只见尹醉桥扔开了拐杖,用双手将枯云的手腕扭转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枯云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伸开双臂就将那放在高处的行李箱拽了下来。尹醉桥看到,捡起了拐杖就去抽他的腿和膝盖,他招招都打在要害,痛得枯云抱着那皮箱子弹来跳去,双脚都没敢落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声音软糯的列车员走了进来,枯云和尹醉桥都是西装革履,一个长得精致漂亮,一个一张窄脸上光影斑驳,可眼下他们的好皮相,好骨相里都透着股狼狈。 “两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列车员声音轻轻地问道。 尹醉桥拿拐杖一指枯云:“这位先生抢了我的皮箱,我腿脚不方便,他就策划着专门打劫我这样的人士。” 枯云一吸气,磨着牙齿扔下箱子,抓起尹醉桥的茶杯说:“这位先生!我给你倒热水去!” 列车员摸不着头脑,看看尹醉桥,将他的皮箱放回原位,就追着枯云去了。枯云气得很,步子跨得很大,走得急,快到餐车时还和人撞成了一团,摔了个屁股着地,手里的茶杯没能保住,洒了一地的墨绿色茶叶。 “走路看不看路啊!”枯云揉着屁股站起来,那和他撞在一块儿的人也站了起来,絮絮叨叨地不停给他道歉,枯云定睛看去,那人正是先前在候车室坐在尹醉桥边上的圆眼镜年轻人。枯云没来由地一阵不好意思,替圆眼镜拍了拍棉布袍子,说:“我也不好,走得太急。” 那圆眼镜似是没认出他来,他是个客套人,还想要帮枯云收拾碎杯子。枯云不让,两人你推我拦的,还是尾随枯云而来的列车员分开了他们,把杯子碎片清理了,将枯云送回了头等座。 尹醉桥看到枯云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的,他看着他,不说话,不提问。 枯云走过去和他道:“杯子让我给摔了,我不是故意的,列车员正重新给你泡茶呢。” 尹醉桥微微颔首,不响。 枯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扣好了大衣扣子,盯着大衣上刚才被茶杯里剩余的茶水弄湿了一小角的下摆。那上面还贴着片茶叶,他伸手捻去了,藏在了手里,在列车员过来给尹醉桥送茶的时候,偷偷将这片脏兮兮的茶叶放进了他的杯子里。干了这么一件坏事之后,枯云的气消了大半,与尹醉桥和和顺顺地到了苏州。 尹醉桥的腿脚确实有异,走路不仅慢,还时不时要歇上一歇,枯云跟着他从火车站出来,再到码头上去坐渡轮,一路上他都很着急,可他着急也无济于事,他要的证件还在尹醉桥身上,他抢又抢不过他,口口声声说的遗嘱,他其实根本也没有,每回都是虚张声势,他是没法硬用那十万块吊尹醉桥的脖子的,就只好干着急,一切全由着尹醉桥了。 这回最快往太仓去的渡轮上恰还有两个尹醉桥要求的头等座位置,正好是一间小包间。可谁知上了船,尹醉桥又不消停,说自己脚疼,不能坐着,必须得平躺下来,反正总归是要将他的两条腿放平了。 枯云不耐烦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找一张床啊?你怎么事情这么多……” 尹醉桥面色煞白,抓紧了拐杖,还在使唤枯云:“把我行李箱拿过来。” 枯云把他的箱子拖了过来,尹醉桥道:“垫我右脚下面。” 枯云把箱子放平了,用脚推了尹醉桥右脚旁,看看他,道:“那你把脚抬起来啊。” 尹醉桥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没说话,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不想说话,他看上去十分痛苦,斜靠在座椅扶手上,脑门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要是装可装不出来,枯云叹息了声,过去俯下.身,抓着尹醉桥的脚踝往上提,这一提尹醉桥倒抽了口凉气,但他还是不响。枯云被他吓着了,抬眼看着他道:“弄疼你了??” 尹醉桥那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有些凌乱了,几缕发丝荡在额前,他偏着头,仍然沉默。 枯云垂下眼睛,用双手小心地抬起尹醉桥的右脚,咕哝道:“疼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还真以为我是你家的佣人,你肚里的虫啊……” 尹醉桥的右脚虽架在了皮箱上,但他还是不很好受,不停往外冒汗。枯云看情况不妙,忙道:“你要晕倒昏迷那你也要先告诉了我证件在哪里啊!你可别就这么自说自话,一声不吭地就……” 尹醉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眉眼上挑,颇为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去,给我弄杯热水过来。” 枯云赶紧去要了杯热水回来,尹醉桥就着热水服下了两粒药片,将药瓶子放进了西服内里的口袋。枯云瞅了眼,尹醉桥截住了他的视线,道:“证件可不在这里。” 枯云坐到他对面,抱着胳膊不说话。尹醉桥看上去并未好转,依旧很苍白,也很虚弱,两只手都在发颤。枯云望望舷窗外的风景,又看看他,随意抛出句话,说:“你别在半路上就死了啊。” 尹醉桥点烟,他的发型是彻底乱了,一大把头发从脑袋一侧垂下,遮住了他半边耳朵,他道:“死不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这会儿看上去又是很凄惨了,似是毫无福分享受自己的金银钱财就要一命呜呼,连身上那件华丽衣装都支撑不起,一瞬间气焰大消,仿佛是一个被充满了气的假人漏了气,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 枯云挪开了尹醉桥右脚下面的箱子,绷着下巴,锁着眉心,怪模怪相的将尹醉桥的右腿捧了起来,好让他的腿平放在自己腿上。 “证件还没给我,你不能死!”枯云说,别过头不去看尹醉桥的反应。 尹醉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似是好过了些,有余力和枯云讲讲话了。他道:“你既然都有黎宝山的遗嘱了,怎么还想着要去找他?” 枯云眺望着轮船外那平静的湖面,说:“我跟他,又不是因为他的钱,要钱,我也不是没有。” “你那些小钱怎么能和他的家业比。” 枯云转头看他:“你自己贪钱就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尹醉桥抽烟,笑了笑,因为病痛折磨出的惨白面色让他的笑容渗人得很。他顶着这样恐怖的笑脸问枯云:“那你是为了什么?你爱他?” “对啊。”枯云挺直了腰杆,说起爱,他是那么有底气。 “你认为他还没死?”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太仓,他死了我就去抬的尸体回来,他要是活着,那最好不过。”枯云说,很是激动。 尹醉桥冷笑:“那场大火绝不是意外,想找他的尸体,图个安心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太仓肯定早就有人在寻觅他的尸首了,我们再怎么赶,都是落在别人后头。” 枯云哼了声:“找得早,不如找得巧。” 尹醉桥又说:“他要是还活着,你也找不到他,黎宝山肯定会找个地方躲得好好的,养精蓄锐,日后东山再起。” 枯云道:“照你这么说,我来太仓就是干无用的事?” 尹醉桥点了点头,枯云问他:“那你岂不是也是来做无用的事??” 尹醉桥道:“你不过是他养的兔子,你来太仓走这么一遭当然是无用,我是他的生意伙伴,你我的处境大不相同,你就不用惦记我来太仓是有用还是没用了。” 枯云忿然,站起了身,将尹醉桥的脚搁了自己座位上,说:“兔子怎么了?他遭遇了不测,还有我这个兔子担心他,满世界地找他,相信他还活着,你呢?在你的处境里呢?你这腿疼了还是别人养的兔子给你找热水,给你平放着腿照顾着呢!现在我宣布!兔子不干了!船到太仓,你就把证件给我!我做我的无用事,你去干你的有用事!” 说完,枯云提着自己的箱子就冲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抽烟。船在太仓靠岸,枯云随着人流下了船,站定在码头上等尹醉桥,良久过去,眼看着已经再没有乘客往船下走,枯云总算是等到了尹醉桥。他倒悠哉闲哉,两脚不沾地,坐在张大红椅子上,被四个轮船工人给抬了下来。 这人力轿子晃悠悠地到了枯云眼前,枯云前后左右看了个遍,道:“怎么回事?才多久啊,大少爷你连路都不会走了?倒退成三岁小孩儿了?” 尹醉桥道:“腿疼,今天走不动了,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了。” 枯云还想趁夜色就摸去发生火灾的仓库,尹醉桥来这么一出,他一伸手,道:“那好,你找地方休息去,太仓我们已经到了,证件给我,我先走。” 这时那四个轮船工人收了尹醉桥的钱,将椅子放在了地上,转头就回了船上。枯云冲他们招手,喊他们回来:“人就这么丢在这里了啊?我和他可没什么关系!我不会管他的死活!” 尹醉桥听了,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硬皮蓝本子,在枯云眼前甩过:“证件在这儿呢,你替我找个旅馆就给你。” 枯云想去抢,尹醉桥灵活地躲开,枯云一撇头:“你以后别再喊我兔子了,你这是把我当成了驴!吊着胡萝卜让我给你推磨!” 尹醉桥揉揉自己的小腿,没说话。路灯光下,他周身都很黯淡,仿佛身体里那生命的火种随时都会熄灭。 他这番油尽灯枯的模样提醒着枯云想起了黎宝山,再念及今天一路上尹醉桥的种种拖延为难,枯云生生被气出了眼泪。他道:“你说你是不是和彭苗青一伙儿的?在这儿拖延我的时间!活的黎宝山都要被你拖成死的了!!” 他哭得惨兮兮的,尹醉桥却一点都没被打动,仍然是那句话:“你在这里哭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你去给我找旅馆,我就把证件给你。” “你之前还说到了太仓就把证件给我的!” 尹醉桥轻嘶了声:“你去不去?” 枯云磨着牙齿:“你有胡萝卜你最大!大少爷!” 他摔下自己的皮箱,转头飞奔,满大街地给尹醉桥打听旅馆。太仓毕竟是小地方,才是七点多,路上已经人迹罕见,旅馆的踪迹更是难觅。枯云跑了好几条马路终于是给尹醉桥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他怕尹醉桥挑三拣四,还特意为他选了间最大间最舒适的套房。房间价钱谈妥,枯云一摸口袋,打算先支付押金,可这一摸他却傻了眼。 他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 旅馆老板看他面色异样,便问:“先生,房间您还要吗?我这可是最后一间大房了,我敢打包票,您是找遍整个太仓也再找不出第二间这么敞亮,全天提供热水的房间了,这被褥还是下午新晒的呢,枕套上的鸳鸯那可都是苏绣的手艺。” “行了,行了……这房间找了也不是给我住,你等会儿,我去把要入住的人找来,让他自己看看。”枯云找了这么个借口,又是通不带喘气的狂奔回到了码头,见到尹醉桥,一手抓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抓起地上两个皮箱就把他从椅子上给扶了起来。 “你找着旅馆了?”尹醉桥自己手里握着拐杖,靠在枯云身上问。 “找到了找到了,等你验货!” “押金付了吗?” “哎呀我说你着急什么啊!你看这街上像是有人要和你抢旅馆房间的样子吗?!”枯云白他一眼,加快了步伐。他走得太快,尹醉桥不干了,停下说:“你要投胎你自己去,别拉上我。” 枯云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撇下他一走了之,可又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他手里的证件。他两眼一闭,深吸了几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也跟着变得缓缓的,柔柔的,假惺惺的,他道:“不去投胎,带您去看旅馆,大公子这边走。” 尹醉桥对他态度的转变很是满意,也不用他搀扶了,自己拄着拐杖跟在他后头。枯云笑笑,为他提皮箱,给他带路。 两人且算是到了旅馆,尹醉桥上了二楼视察了番房间后,挑了好几处毛病,老板与枯云都以为他是绝不会在此间下榻了,可刺挑完,他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不走了,另又指使枯云给他泡杯热茶。他要喝今年份的碧螺春。 老板这时伸出了手:“先生既然满意,那您二位看这押金……是谁……” 尹醉桥瞥枯云,枯云假姿假眼地看风景,东摸西摸。最后还是尹醉桥掏了钱,那店老板收了现洋,高兴地走了出去,枯云关上门后就去问尹醉桥讨证件。尹醉桥看他,问道:“你钱包呢?” “干吗?你又反悔?证件也要我出钱买啊??” 尹醉桥笑了:“在火车站被人偷了?” 枯云上前两大步,手伸到了尹醉桥鼻子底下:“你别管了!我要证件!” 尹醉桥地眼睛抬起了又垂下,反复看了枯云许多遍,又无视了他许多遍后,他将那蓝皮的本子交到了枯云手上。吃一堑,长一智,枯云学聪明了,立即翻开了确认证件上的抬头,印章,签发人,签发单位。 他现在成了南京政府特派太仓的调查专员,直接受命于陆军署。 枯云喜滋滋地收好了证件,他和尹醉桥总算是能一刀两断了。他潇洒地挥一挥手,开了门,靠在门边对尹醉桥道:“大少爷,碧螺春您还是自己泡吧,我走了!” 不等尹醉桥答复,枯云一溜烟就跑出了旅馆,拿着小徐给的地图前往案发的仓库。 这处仓库位于港口沿岸码头一带,因为火灾爆炸所产生的影响,枯云才踏入太仓码头就很容易地锁定了仓库的方位。此时夜深,周遭阒无一人,枯云摸黑走到了那仓库残骸前,火灾牵连了周遭起码有三座其他仓库,而遭损毁最严重的这间仓库已经看不到房顶和墙壁,仿佛是一具在战火中勉强保住了骨干的尸体。枯云嗅了嗅,熟悉的焦腐味直窜他的脑门,借着月光,他看到地上还有木头砖瓦的碎片,以及许多残肢断躯。他心里是一跳,捡起了地上的一只断手就仔细摸,仔细看,如此十来遍下来他万分确定这手绝非黎宝山的之后才将目光移往下一块进入他眼帘的残破人体。 月色下,枯云的举动显得有些疯癫,时而胆战心惊,时而欣喜若狂,他抓着一片衣料或者一只手时好似如获至宝,但或迅速,或缓慢地,他总有将这块宝贝抛下的时候,那个时刻他的脸上是写满了不屑。 他时而感到失落,但占据他内心的更多的是激动。 他没有找到与黎宝山有关的任何东西,这有很大的可能说明他还活着!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太仓的警察已经将黎宝山的所有物收归了起来。 可枯云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可能性而放弃,一天没看到黎宝山的尸体,他一天都不会放弃! 就在枯云摸摸索索来到了仓库内部时,两道亮光忽然从前方射来,刺痛了他的双眼。枯云挡住眼睛,掏出证件就表明了身份:“我是南京陆军署范儒良长官的手下!特别来调查这起火灾的!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道亮光闪烁了下,越逼越近。枯云站在原地,等那两道光慢慢往地面移去时,他看清楚了那亮光的来源——那是两把有小孩儿胳膊那么粗的手电筒。手电筒有两把,执着手电筒的人也有两个。一个胖些,一个瘦些,两人一般高,都穿黑不溜秋的制服,都挤着眼睛打量枯云和他手里的蓝皮本子。枯云翻开本子大方地向他们展示,这两人眼中虽有疑虑,但是眼神明显客气了许多。 既有证件在手,枯云硬气了许多,咳了声,右手一挥,就把这两个人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看你们的打扮是本地的警察吧?案件发生了这么久,怎么现场还没清理完!还需要我这个特派员来给你们地上这些尸块分门别类!我告诉你们,范儒良长官和黎宝山交情匪浅!这次派我这个特派员过来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放火烧他的这个好兄弟!” 他一番虚张声势,还颇具威慑力,胖子和瘦子面面相觑,那胖子小声问说:“长官,这火灾是看门的扔了烟头引起的,您这意思难不成是……” 枯云眼睛一瞪:“什么难不成难得成?!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呢?看门人的烟头引起的!笑话!天大的笑话!黎宝山的仓库在这儿多久了?给他看门的还不知道里头都是易燃易爆的物品?!” 瘦子眼珠转转,道:“长官说的是,烟头是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黎宝山身边的心腹背叛了他,将他反锁在了仓库里,您说得没错,这里头都是些易燃易爆的物品,所以这黎宝山才被炸得是四分五裂啊。” “什么意思?不是说还没找到尸体吗??!”枯云急了,揪起瘦子的衣领就问。胖子瘦子交换了个眼色,两人劝服下枯云,一人挤着他一边,道:“长官,事情的具体经过等我们向您一一汇报。” 他们夹着枯云就走,把枯云送上辆小车,直接开去了太仓的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胖子立即是没了影子,瘦子则把枯云安置在了一间审讯室里。枯云不慌不忙,道:“怎么样啊?你们是要审一审我?好,范儒良长官的电话立即就给你们,你们打电话去问问他,只是这半夜三更的,要是打扰了范长官的清梦,可不知道该谁负责。” 瘦子满脸堆笑,给枯云弄来杯热水,枯云不喝,说:“我只喝咖啡,在南京,上海喝习惯了。” 瘦子道:“上海您也熟悉?” 枯云道:“熟悉,我就是上海过来的。” “那您之前不是说您是南京特派……” 枯云翻个白眼:“驻扎上海不行吗?”他往外面看,看到那胖子正在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说悄悄话,时不时对他这里指指点点,他知道他们可能是在怀疑他的身份。那长官还在打电话,或许是在和彭苗青打小报告。 枯云这时道:“你们知道彭苗青吧?” 瘦子吞了口唾沫,笑着,不响。枯云来太仓这一遭,他已想到会被彭苗青知道,尽管他还是更倾向于秘密地进行这件事,但他不怕彭苗青知道,他的理由很充分,也是完全真实的,他爱黎宝山,他要来找他。彭苗青应该不会怀疑他窝藏了小徐。想到小徐,枯云对瘦子道:“我和阿青哥也认识的,我想和他通个电话。” 瘦子闻言,去找那胖子和那位长官沟通,不一会儿三人似是达成了统一的意见,瘦子来请枯云出去说话,将他带到了一台电话机边。那电话听筒横放在桌上,胖子瘦子还有长官围着枯云,三人都在笑。 “是阿青哥。”瘦子努努下巴说。 枯云笑了笑,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确是彭苗青没错,他一听到枯云的声音,连珠炮似地问了许多问题。 “枯少爷您怎么在太仓?您什么时候成了范儒良的下属了这我怎么不知道?您去太仓是为了找宝山哥?可宝山哥人已经作古,您这又是何苦呢!唉!” 枯云道:“我是在太仓没错,我和范先生还是经由宝山介绍认识的,不瞒你说,从黎家出来后,我的心总是定不下来,尸体没找到,你说万一……万一宝山还活着呢?可我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的,我就这么来太仓找人也是和无头苍蝇一样,所以我就拜托范先生给我弄了个特派员的身份,想着回头见到些警界的先生们也好说话。没成想,这就被我给用上了。” 他环视一圈,露出笑容。但枯云是很紧张的,出了点汗。他在彭苗青面前可算是完全戴上了假面具,能不紧张,不往外出汗吗? 彭苗青听了他的解释后,说:“其实宝山哥……” “他怎么??” “他的一只手今天找到了。” “啊……!”枯云抬头望着瘦子,怪不得他们刚才说黎宝山被炸得四分五裂,原来……原来还真被他们赶在了自己前头! “阿青哥说,黎宝山的一只手,你们找到了??在哪里呢?人呢?不,手呢??”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伸手就抓住了那瘦子:“快带我去看看!” 彭苗青在电话另一端劝说:“枯少爷,我看您还是回上海来吧,宝山哥后天就要出殡了,您还是回来送他一程吧。” 枯云眼中飙泪:“你那是蜡烛人!不是黎宝山!我要奔丧,就算是他的一只手,他只有一只手了,我……我也要给他这只手奔丧!立墓碑!每年每月每天我都拜他!” 他挂了电话,突然是怒极,双眼几欲喷火,围住他的三人见状,立马带他去了警察局后头的停尸间。 在那里,在那冰冷,毫无暖意的白色灯光下,在那蓝幽幽的停尸间里。枯云看到了黎宝山的手。 这是一只与任何拥有以下特质的成熟男子的手没有任何区别的手:它很大,手指有力刚劲、长短适中。 但它又是不同的,它缺乏血液的充盈,缺少生命的特征,它是僵硬的,发青的,弯曲着的。它是没有主人的,即便如此,枯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黎宝山的手。 “光是一只手……一只手……”枯云眼前天旋地转,他抓着一张桌子站得很勉强。那陪他来的瘦子道:“从这手的断裂面来看,恐怕那人早就失血过多死了,我们会继续努力搜查仓库周边,爆炸很大,手也是我们在离仓库有些距离的河边发现的。” 枯云的牙齿在打哆嗦,舌头打结,无法言语。瘦子拱拱他:“唉,特派员,您擦擦眼泪。” 枯云怔忡,一摸自己的脸,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哭了。 他摇头:“你……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我与黎宝山感情深厚,我一时无法接受,我……” 无可避免地,他的视线总是被自己手腕上的红绳牵引,他不想看到它,又无法控制不去看它。这根他与黎宝山第一次邂逅时他偷拿走的红绳竟也成为了他送他的最后礼物。 那瘦子默默退了出去,替他关上了门。枯云的肩膀颤动着,他的脑袋似有千钧重,猛一垂下,拖拉着他整个身体摔在了地上。 他的黎宝山死了。 他死了。真正、确实地死了。 他情感上是极度不愿相信的,然而他的理智——他那一息尚存的理智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手断成这样后还能活下去,黎宝山不是被炸得粉身碎骨,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命丧九泉。 枯云摸着红绳,这红绳还是黎宝山用他那双手为他系上的。他还记得他手指的温度。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去碰那断手的手指。 冷。 枯云说。他蜷缩了起来。这当口,有人从门外进来了。 枯云定睛看着,他先是看到了一根拐杖,纯黑色,接着那门被拐杖打开得更大。尹醉桥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穿驼色的呢大衣,灰围巾,黑色皮手套,外面想必很冷,他的样子也是极冷的。 尹醉桥关上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门背后。枯云也不动,他无声地哭泣,尹醉桥不出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枯云掉眼泪,枯云的泪水打湿了那根红绳,它红得鲜艳夺目。他的泪水坠到水蓝色的地面上,像一滴水珠坠入镜般平静的湖面。 两人皆不响,他们周围是灰绿色的尸体,连死亡都在沉默。 第10章 枯云在太仓又待了好几天,终日游魂一样在发现黎宝山断手的河滩边徘徊蹀躞,他陆陆续续又发现了黎宝山的一双鞋,一只衣服袖子,这些物事早就因为火灾和水淹而面全非,但他坚信自己绝不可能看走眼,它们十成十是曾属于黎宝山的所有物,或许是因为这尴尬而又类似的身份,冥冥之中他与它们互相吸引,才能将它们从泥沙中,朽木下挖掘出来。 枯云始终没有再找到黎宝山的任何身体部分,他在太仓待了七天后,带着黎宝山的手回了上海。抵达上海后,枯云无心返家,他将黎宝山的断手保管在了一只黄梨木匣子里,无时无刻不揣在怀里,他就如此抱着这只断手从圆明园路游荡进了法租界,穿过霞飞路,贝当路,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筑外边界的愚园路上。 他数着路上的梧桐树,缓慢地行走着。但他的样子却不像在走路,他像是被前方的什么东西在拽着拖着往前走,他本人好似十分抗拒这条路上的一切。他缕缕回头,频频哀叹,一条路上的梧桐树都被他数完了,他停在自己公寓楼下。 枯云点了根烟,抱着木盒子缩在墙角抽烟。楼梯上又被人落下的报纸,他瞥了眼,看到头版头条:青年金融家尹醉桥转战地产,与法商洋行合作开发上海新楼盘。 枯云捡起报纸仔细阅读,他和尹醉桥在太仓警局分开后他就没了他的消息,他也不关心他的死活,可如今看到报纸上写他将和黎宝山共同构建的地产公司转成了中外合资,要知道,黎宝山是最痛恨和外国人做生意的,枯云气不打一处来,扔下那报纸,恨恨踩在头版上尹醉桥笑着与一个洋鬼子握手的照片上。 “臭不要脸的,就知道钱!钱钱!怎么不改姓了钱!”枯云又碾了两下,他的手在发抖,手腕上的红绳线头也跟着上下微震。 他没有拆下那根红绳,反而是自己将它系得更紧,在手上打了个死结。 一根烟吃完,枯云把烟头恨恨扔在了尹醉桥那已经被他践踏得发黑发污的相片上,大步往楼上去。到了自家门口,枯云瞅着那门锁,一个激灵——门没关好,漏了一道缝。 枯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他推了下门,又说:“奇怪了,我出门的时候忘记锁门了?” 他先是伸了只手进去,那手既没被人抓住也没吃了子弹,他这才放心地走进屋里。他反手关好门,将木盒子先放下,在屋里扫了一圈,客厅里乱成一片,茶几倒了,花瓶碎了,沙发也被碰歪了。沙发边上还躺着一个穿粗布短衫短裤的人。 “小广??”枯云当下就认出了这人,赶紧上去抓起他就拍他的脸颊,大声喊他的名字,“小广!醒醒!!你怎么在这儿?小徐呢?!” 枯云往卧室张望,卧室房门大敞,空无一人。他心下焦急,用力摇晃小广的衣领,小广这才算是慢慢睁开了眼睛。枯云见他恢复了意识,拿了杯水过来当头就浇了上去、“小广!快醒醒!” 这一杯冷水效果拔群,直接叫小广打了个寒战,从地上弹跳了起来。他左看右看,瞧见枯云,双眼猛地聚焦,扑向他抓住了他双手就道:“枯少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哪里不好了?!谁不好了??” “徐大哥!!他拿了枪去找彭苗青报仇了!!” 枯云一个愣眼:“什么??!他的伤已经好了?他什么时候去的?你怎么会在我这里?!” 小广自扇耳光:“都怪我多嘴!那天您从医院走了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晚上趁天黑,甩掉了阿青的人就找了过来见到了徐大哥,他派我去外面收集消息,每天向他汇报彭苗青还有阿关,老富他们这几个从前和宝山哥称兄道弟的人的行踪,今天我过来这里才说到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庆祝,徐大哥一听就火了,我想拦他,拦不住啊!”小广一摸脑袋,“还被他打晕了过去。” “小徐走了有多久了?” 小广看看外头天色,估算了番:“应该没多久……枯少爷,您不会也想去报仇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枯云道:“我去把小徐劝回来!” 小徐可还有白白和那对双胞胎要照顾啊!他重伤在身,怎么这么鲁莽就要去和彭苗青拼命! 他看着小广:“你告诉我,彭苗青去了四马路哪里?” “会乐里,会乐里的爱园!” 枯云裹紧大衣,嘟囔着就跑出了家门:“这个小徐也真是够乱来的!” 小广道:“徐大哥也是气极了,你不知道那天宝山哥出殡,彭苗青说什么要火化宝山哥,当众就烧了那个蜡烛人!这不是在污辱人嘛!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枯云不响,下了楼跳上了黄包车,问小广:“我问你,阿关,老富这几个人真的现在和彭苗青干了?” 小广颔首,低着头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没有规矩,也不懂规矩,事情不能这么搞。” 枯云咬紧嘴唇,又问:“那宝山的家呢?空关着还是被人抢了去?还有他圆明园路的公司,现在是什么说法?” 小广一一告知了他,黎府现如今由彭苗青霸占着,至于圆明园路的公司,被法国公董局以一个莫须有的名义查封了,据说要改建成一个品酒俱乐部。 枯云握紧了拳头,他是越听越不忿,黎宝山要是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房子由仇人入住,自己的公司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的娱乐场所,他该是个什么想法?枯云心里逐渐也是涌上了要报仇的念头。 这时,黄包车跑进了福州路,才转进了会乐里的弄堂口,就听到那里面传来一阵枪声。枯云和小广互相看着,立即下车朝枪声响起的地方冲了过去。 会乐里的爱园本是处幽静高雅的风月场所,里头的书寓先生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外语都会说好几种,此地素来是招待在社会上稍有点名望的洋人胡闹的好去处。可今天爱园却失了往日的静与雅,火药味,尖叫声从园里蔓延到了园外,枯云和小广才进了园子就因为躲避枪火而走散了,爱园里更是因为枪战鸡飞狗跳,堂差小姐们东躲西藏,客人们骂着粗话推来撞去,直往门口挤。有个堂差看到枯云还在往里面钻,还拽了他一把道:“先生!你不要命了啊!这里可是在枪战啊!” 枯云问他:“你看到是谁先开的枪吗?” “一个男的,冲进了竹雨轩就开了枪!” “彭苗青死了吗??” 堂差一愣,枯云复问了遍,堂差道:“没有,没打中。” “那开枪的那个男的人呢?你还看到他了吗?他在哪里??” “有人说是看到他往后门去了!” 又是两声近距离炸开的枪响,堂差甩开了枯云的手,按着脑袋上的瓜皮帽就往门口跑去。枯云靠墙躲着,爱园里的枪战还在继续,他思来想去,决定先跟着人流出去,再绕去后门一探究竟。 爱园的后门开在一条很长很窄的巷子里,枯云找过去时,彭苗青的一干手下也恰好从爱园里冲了出来,举着枪分头搜查。枯云赶紧是转身走开了,他拐来绕去在四马路迷宫般的弄堂里穿梭,他猜想着经此一役后小徐会逃往哪里。 愚园路他的家吗? 还是去找那个他所信任的医生? 他的伤口会不会因此开裂?这一回他的运气还会那么好?能挺得过去吗?? 一瞬进,枯云脸上、心里皆可谓愁云密布。小徐之于他,仿佛是这世上他与黎宝山最后的联系了,再加上一直以来,小徐都待他不薄,倘若他也遭遇了不测…… 枯云靠在了墙边,他捂住了脸,他失去了黎宝山是失去了一个爱人,小徐死了,他仿佛是失去了一个亲人。 夜晚悄然降临,四马路不知名的小弄堂里湿气弥漫,枯云已是泣不成声。就在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之间他鼻子和嘴上一闷,一只大手从他身后的暗处伸了出来,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这下枯云更呼吸不上来了,他不停拍打那只大手,又是捶又是抓,那大手的主人不为所动,将他往小巷的更深处拖。枯云奋力挣扎,大手的主人和他贴得更近,也勒得他更紧,正是在这极近极紧的接触中,枯云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 他大惊失色,他更是欣喜若狂! “宝山!” 枯云抓住那大手,低低呼喊出了这个名字。 大手的主人不响,但他松开了手。枯云转过身去,黑漆抹乌的深巷中既无光也无亮,枯云只能依稀判断出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他伸出双手捧住了那个人的脸。这沉默男子的右面脸孔凹凸不平,仿佛是有伤疤,但他左脸的触感是枯云所熟悉的。他鼻梁和嘴唇的形状更是与枯云牢记心中手感相吻合。枯云一把抱紧了男子,噙着眼泪,哑着喉咙,道:“我知道是你……你还没死……你……你还没死!“他的黎宝山又回来了! 黎宝山不响,只是轻拍了拍枯云的后背,这一举动让枯云突然瞪大了眼睛。他慌忙去摸黎宝山的右手,黎宝山既还活着,那他的那只手——枯云摸到了一只空荡荡的袖管。 秋意凄怆,黎宝山只着单衣,枯云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给他披上,他攥着他的空衣袖,仰起脸看他。他们头顶总算是迎来了一缕暗黄的月光。黎宝山那落有明显烧伤的脸庞立时进入了枯云的眼帘。枯云颤抖着又抚上他的右脸,他道:“小徐……小徐刚才去找彭苗青要给你报仇了。” 黎宝山点了点头,他亦望着枯云,用与他相似的悲悯的眼神。他指指自己的喉咙,又指指自己身后。 枯云猜测道:“你说不了话?” 黎宝山颔首,牵着他去看他身后的一堆黑影子。枯云走近了过去,瞧见那黑影正是躺在了地上的小徐,他面无血色,双眼紧闭,身上好几个血窟窿。 “啊……”枯云俯身去探小徐的鼻息,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黎宝山的左手。 小徐断气了。 枯云跪在了地上,才止住的眼泪又淌下了,他与黎宝山久别重逢的喜悦倏然间被悲哀白白与那对新生儿未来的处境所取代。他的手盖在了小徐的眼睛上:“小徐,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白白和你的孩子们的,你不知道你那对双胞胎孩子多可爱……我会照顾好他们。” 他另一只手攥着黎宝山,攥得他手指都在发痛,黎宝山的手亦很有力地回应着他,仿佛是在代替他失去的声音对枯云诉说着安慰的话语。 枯云收住了哭腔,回头对黎宝山道:“走,我们去找医生看看你的嗓子。” 虽然心急黎宝山的状况,但枯云并未轻举妄动,他在巷子中等待了好一段时间,先是去探听了彭苗青的状况,发现彭苗青因为搜捕无果,加之人并未受伤,已经带人离开了会乐里之后,枯云这才和黎宝山将小徐的尸体从地上扶起,一人担着他一边摸出了四马路。 两人没有叫车,上海的黄包车夫多少都和青帮有所联系,万一他们泄露了风声,对黎宝山会十分不利。他们徒步到了野外,找了片草地,挖了个浅浅的土坑,将小徐的尸首掩埋上了。接着枯云便带着黎宝山找上了之前替小徐看过伤的那位医生。医生姓王,住在闸北的平民公寓房里,他独居,五十来岁的模样,提着烛台过来开的门,见到黎宝山,他明显吃了一惊,探出脑袋在门外张望。已经夜深,枯云和黎宝山再三确认过没有人追踪他们而来,枯云道:“王大夫,没有人跟着。” 王大夫对他比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马上将他们拉进了屋。 他不开灯,在屋里又点上了两根蜡烛,把黎宝山按在了客厅的椅子上。枯云道:”宝山哥嗓子坏了,说不了话。” 王大夫闻言,拿来纸笔,又去搬来了个药箱子。黎宝山提笔就在纸上写了行字,他写得快,字迹潦草,枯云凑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边看边念了出来:“嗓子被烟呛坏了,手。” 王大夫和枯云全都看向了他的右手,王大夫剪开黎宝山的衣袖,将他那断了的右手举到了桌上,黎宝山的右手断面圆滚滚的,皮肉皱起,红里透着黑,看上去好似经过了烧灼。 枯云稍稍别过了脸,他心痛得厉害,但还抓着黎宝山的左手没有松开。他舍不得松手。 黎宝山又写:“手是我自己断的,用火烧,止住了血。” 王大夫给他拿了瓶消炎的药丸,让他吞服下两颗,继而转去检查黎宝山的脖子,他道:“嗓子确实是被烟熏哑了,休养一阵应该就能恢复声音。” “那其他呢?其他地方还有受伤吗??”枯云焦急地询问。黎宝山对他打了个手势,又冲王大夫使了个眼色。王大夫识相地回避,留枯云与黎宝山在客厅里说话。黎宝山在纸上写:“留下手是要他们以为我死了,这样我就能潜伏回来。” 枯云的嘴唇嗫嚅着,黎宝山又写:“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知道你去了太仓要找我。” 枯云用力吸鼻子:“你什么时候回的上海?你消息这么灵通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暗示!你知不知道我……我……” 他的悲伤早就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枯云打了黎宝山的手一下,很重。 黎宝山任他责怪打骂,枯云还道:”你潜伏回来想干什么?也要找彭苗青报仇吗?你没看到小徐的下场吗?他还是两只手都好好的呢都伤不到彭苗青,你呢?你现在就只有一只手了!还有你的那些兄弟早就投靠了彭苗青,没有一个有血性有人情味的!全都只想着赚钱!” 黎宝山不响,也不写字,他用肩膀靠近枯云,嘴唇跟着贴了上去。他在烛光照不到的混沌黑暗中亲了下枯云。 枯云眼眶湿润,抽抽搭搭地揽住他双肩,抱着他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上海吧,我去把铺子卖了,我们走得远远的,去云南,广西,还可以坐船去日本。” 黎宝山的额头抵在他颈边,他用他干裂的嘴唇亲吻枯云的脖子,枯云的身体是那么温暖。 “我还有你寄在我那里的金条,好几条大黄鱼,足够我们吃喝一辈子的了。宝山……上海这片是非之地,我们不待了好不好?” 枯云好商好量的,黎宝山始终不响,为了确认他到底是因为说不出话不响还是因为拒绝而沉默,枯云和他分开了,他看着他。 黎宝山的双眼含情脉脉,一如他在黎园的那个试探、不言的夜晚中看着枯云的眼神。 枯云大恸,不忍看他,黎宝山在纸上写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要他加倍奉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是我的两条规矩。” 枯云心知他是劝不听黎宝山的,低着头,将自己去求尹醉桥,与他同行往太仓去的事告诉了他。黎宝山听后,写道:“尹大不过是爱钱,他的事暂且不用管。” “那十万的借据,我自作主张地撕了,你别生气。“ 黎宝山忙将枯云抱住,他有多少想说的话要对他说啊!这个漂亮少爷竟然肯为了他去求人,一路寻他寻到了太仓,他感谢他,感激他,感恩他还来不及,他怎么可能生气?”千金散尽还复来。”黎宝山写下这一行字后,枯云怔怔地看着那黄纸,道:“你有你的规矩,我是不能让你改换了你的规矩的,我知道,那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你的,你尽管和我开口。” 黎宝山写道:“暂且不用,我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少爷还是少爷,我的少爷。” 枯云不让他再写下去了,收好了那纸,说:“这张纸我要留着,以后你要是和我分开,我也好留个念想。” 黎宝山深觉世上再无第二个像枯云这么好看,这么天真,这么赤诚,这么有趣,又这么有情有义的人来了。他一把握住了枯云的手,他看到自己给枯云绑上的红绳子,他摸着枯云打上的死结,低头亲吻起他的手腕。枯云抱着黎宝山,道:“你答应我,我们再不会分开了。” “你答应我,好不好?” 再要他失去一次黎宝山,他不能想象那样的画面。 他是他失而复得的至宝,他绝不允许让任何人把他的宝贝抢走! 黎宝山看上去虽无大碍,但王大夫私下对枯云说过,他其实十分虚弱,若非足够坚强的意志精神,他绝撑不到现在。见到枯云,与他一番推心置腹的恳谈后,黎宝山似是有所松懈,身体突然是垮了,连夜发起了高烧。枯云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黎宝山病榻前忙来忙去,一连三天过去,见黎宝山有所好转,枯云才算是趴在他床边又了喘息的机会。这天下午,枯云打了个盹起来后看黎宝山还睡着,他的烧已退了,人消瘦得厉害,枯云打算去给他买些补品进进补。他别过王大夫就出了门,路上他依旧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惕,他先是去了药行买了些人参补品,路过百货商店时进去买了两瓶鱼肝油和润嗓子的营养品。 枯云提着两个大包从百货商店出来,好巧不巧碰上了正从私家车上下来的尹醉桥。 枯云看到尹醉桥,上前就和他说:“你放心,借据我已经撕了。” 尹醉桥看看他手里的人参灵芝,药酒胶囊,道:“你要去看那个电影明星?” 枯云眨巴眨巴眼睛,甚为不解,尹醉桥眼里也闪过一丝顾虑,但他没说话,在街边买了份报纸,递给枯云:“你看看,娱乐新闻。” 枯云着急赶回去照料黎宝山,哪有心思看什么娱乐新闻,道:“你塞我袋子里,我回去看。” 尹醉桥眼珠转转,跟了他两步,枯云立时就喝住了他:”你干吗啊?我不都和你说了借据我已经撕了嘛!你怎么还跟着我!” “你回家?” “对啊!” “我和你同路,不行吗?不过……”尹醉桥一顿,“你家现在不在租界里了?” “关你什么事!”枯云怒视着他,一动不动。尹醉桥又道:“听说那天有人偷袭彭苗青。” 枯云心里一咯噔,他怕再和尹醉桥对峙下去,会被他问出、看出什么破绽,暴露了黎宝山的行踪。彭苗青因此会怎么应对暂且不去多想,单就尹醉桥这个爱钱如命的品行来看,黎宝山要是还活着,对他的地产事业肯定会产生影响,难保尹醉桥不会动什么见利忘义的坏脑筋,对黎宝山不利。枯云转过去道:“好吧,既然你想跟着我,那你就跟着吧。” 他这么说,尹醉桥倒不跟了,对枯云一挥手:“我不是驴,你不是胡萝卜,跟着你做什么?再会。” 枯云不理他,在马路上转了阵,先去了趟愚园路,在家里一直待到了第二天白天才敢去王大夫家。 枯云回到王大夫处时,黎宝山正在喝一碗药汤,枯云和他说起白天遇到了尹醉桥的事:“我怕他跟踪我,所以才耗了一天才回来。” 黎宝山还没法开口,他笑了笑,似是很赞赏枯云的机警,还刮了刮枯云的脸蛋。枯云笑道:“你不说话也好,就当我的哑巴长工吧,你不说话也讨人喜欢。” 黎宝山笑眯眯的,他喝完药汤,枯云往他嘴里塞了颗水果糖,这才有闲工夫和闲心思抽出了尹醉桥买给他的报纸翻阅。黎宝山和他脑袋挨着脑袋看报纸,枯云还挖苦他:“有什么新闻啊?你还想看自己的新闻啊?大上海早就把你宝山哥给忘记了!” 黎宝山咬他的耳朵,枯云笑着躲开,翻过一页报纸,眼角瞥见了条娱乐版面上的新闻,标题写道:女影星杨妙伦为情自杀,女星求爱之路为何如此坎坷? 枯云的眼睛立刻是睁圆了,连日来他一心只系黎宝山,两耳不闻窗外事,竟不知自己的这个贴心好姐姐杨妙伦因为和尹鹤的情感纠纷割腕自杀了!所幸发现及时,人已救了回来,正在广慈医院休养。 枯云捧起报纸仔仔细细地将报道看了三遍,他不敢相信,茫然地说道:“妙伦姐不像是这样的人啊,她多精明,多拎得清,多会看眼色,一条路走不通,她……她难道就不会换一条路走吗?她怎么就……唉!尹鹤啊!”枯云叹息,“尹鹤就是个兴之所至的少爷公子啊!要不是妙伦姐当了电影明星,她舞小姐的身份,尹鹤怎么肯会和她在一起?” 黎宝山看着他,枯云继续道:“他那么要面子!现在被报纸这么批评了一通,他大概是要去挽回妙伦姐的,背着个负心汉的名头丢他的面子啊。” 黎宝山一笑,对枯云勾勾手指,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你、倒、把、尹、四、完、全、看、穿、了。” 枯云撇嘴,黎宝山又写:“去广慈医院。” 枯云起先不答应,可僵持了阵,他穿上大衣,道:“你也是把我给完全看穿了。” 黎宝山不敢认,抓住他的手亲了又亲。他即便成了哑巴,不会再说什么甜言蜜语了,也是个让枯云喜欢得不得了的哑巴。枯云捧住他的脸,两人缠绵地亲了会儿嘴,黎宝山推了下枯云,枯云摊开手掌心,黎宝山这回只写给他两个字。 早回。 “嗯,早去早回,再会,再会啊。”枯云倒退着,在黎宝山的微笑目送下出了门。 到了广慈医院,枯云进去便和护士打听杨妙伦的病房,孰料护士得到了电影公司的关照,不得向闲杂人等透露杨小姐的所在。枯云与那护士争执许久,对方不肯妥协,枯云是又气又失望,无计可施时偏巧看到了尹鹤。 尹鹤见到他,并无意外,朝他走来,拉过他就道:“你是来看妙伦的吧,我这就带你去。” 枯云扭开了胳膊,看着他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尹鹤一挠脸颊,笑笑:“你看玛莉亚小姐平时老是作骨头,好像不怎么好伺候,一直要人哄,可偏她在爱情上是那么洒脱,那么果断;妙伦呢,你看她豪爽,泼辣,不斤斤计较,是很贴心善解人意的人,可到了关键时候就是爱作骨头,还作得很厉害。” 枯云不高兴了,板起脸孔道:“我看报纸上写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伤了她的心!她是爱你,想要挽回这份爱情才……这怎么能叫作骨头??” 尹鹤道:“爱情能高过生命吗?没有了生命,谈什么爱情呢?” 枯云不响,他也觉得为爱情赔上生命是不对的,他不支持杨妙伦的做法,但是他能理解她。因为爱情之于他也是那么重要,是他的唯一事业,唯一意义,是高过他的命的。他可以为了爱献出生命,但绝不会利用生命来挽回爱。 用生命作代价挽回的那还能称作爱吗?那不过成为了别人眼睛里一颗抠也抠不掉的黑斑,是必须忍受,但又碍眼,甚至毫无价值的。 枯云见到了杨妙伦,尹鹤识趣地把房间留给了他们两个。枯云给杨妙伦削苹果,杨妙伦躺在床上,拍拍他:“让你看了我的笑话了。” 她的头发蓬乱,外形一塌糊涂。 枯云摇头,杨妙伦说:“见到你感觉像是隔了好几十年,你最近怎么样,阿牵记我?我看报纸了,黎宝山他……” 枯云抬眼,道:“不说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了,你的电影怎么办?我看报纸上说停工了。” “是呀,要赔公司钱的。” 枯云给她递了片苹果:“你说我把爱情当消遣,你确实有资格这么说,你爱得认真得连命都差点搭进去。” 杨妙伦一笑,笑容淡淡:“我确实是想要死,他不爱我了,不对,不对,应该讲是他从来就没欢喜过我,他欢喜的是他带我出去有面子,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你都明白啊……”枯云放下了苹果和水果刀,“那又为什么要这样呢?你都明白尹四是这样的为人了,看开一点吧,妙伦姐,世界那么大,还怕找不出第二个值得爱的人吗?” 杨妙伦问枯云讨烟,枯云瞧着她手上惨烈的疤痕,不肯给她香烟。 “你这根红绳子是什么意思呀?”杨妙伦问道。枯云一努嘴:“和你的刀疤一个意思。” 杨妙伦笑起来,一捏枯云的脸,道:“不给我香烟还这样讲我,真是出息了。” 枯云坐到了她的床上,瞅瞅门口,从烟盒里倒了两根香烟出来。他去把窗户打开了点,给自己和杨妙伦都点上了烟,他趴在窗口抽烟,杨妙伦坐在床上吃香烟。 杨妙伦道:“爱情不是讲值得不值得,讲机缘,讲鬼迷心窍,我就是机缘巧合,鬼迷心窍,一叶障目。” “我没办法了。” “我这辈子大概就要毁在他手里了。” 枯云不响,轻风舞动,梧桐树掉落一地金黄叶片。 杨妙伦后来睡下了,枯云不愿和尹鹤多讲什么,也不让他送自己出去,匆匆别过他独自往楼下走。 途径一楼放射科室,枯云和尹醉桥这两天里又见到了第二次。枯云暗自咂舌,直道他和尹醉桥真是孽缘不浅。 尹醉桥看看他,又抬起眼皮望楼梯的方向,不响。枯云道:“来看电影明星的,你有什么意见要说吗?” 尹醉桥转过身去,道:“走吧。” 枯云奇怪了,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地方要和尹醉桥一起去的。他不吭声,尹醉桥回首,对他道:“我恰好要去静安寺附近,送你一程。” 枯云眼光一闪,他现在是处处多想,处处忧虑,他怀疑尹醉桥是想借送他回家的名义,摸他的底细,看看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当他还在无声地盘算着时,尹醉桥又来和他说话,道:“怎么你家是龙潭还是虎穴,别人不能轻易去闯?还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果不其然,尹醉桥是在试探他!枯云忙说:“好啊,那就有劳尹大公子了。” 他是不能立即回去闸北找黎宝山了,他得先把尹醉桥给糊弄过去。 尹醉桥新雇了个司机,看上去比小六年纪还要轻。上了尹醉桥的车,枯云伸个懒腰,推说是困极了,又以这假睡的伎俩回避和尹醉桥的接触。尹醉桥不去撩拨他,那司机也总沉默着,三人安安静静地进入了愚园路。 愚园路上倒是很喧哗热闹的,尤其是经过黎府时,枯云听到好几把声音闹哄哄地在讲着什么,都是上海白话,他没怎么听懂,遂睁开点眼皮看了出去。他见到了几个曾经在黎府里拦住他去路的彭苗青的手下,他们一窝蜂从黎府里出来,青天白日下,抄着手枪就往马路上跑,他们吵吵嚷嚷地讲的洋泾浜上海话枯云听懂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有错,没有错!肯定在闸北!阿青哥得到的消息!他出三万大洋买他的人头!” 在闸北值彭苗青花三万大洋买的人头,除了黎宝山,枯云不做他想。他慌了神,彭苗青是怎么知道黎宝山在闸北的?还是有人跟踪他,他不知道??不,这不可能,他已经绝对小心,绝对的警惕了啊!难道是王大夫出卖了他们? 枯云一拍司机:“去闸北!现在就去!!” 尹醉桥不温不火地问:“去闸北?做什么?” 枯云抓紧了司机的坐位:“现在就去!我给你指路!最快的速度过去!” 司机却迟迟不加速,还在等尹醉桥的反应,尹醉桥动动手指,对司机道:“走吧,枯少爷现在的家搬到闸北去了,我们送他去。”司机这才一脚油门,往闸北飞速驶去。 彭苗青那群黑裤子兄弟的话还在枯云脑袋里嗡嗡作响,他是全然定不下心来了,六神无主,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到了闸北,不知怎么遇上大塞车,枯云哪有心思在这里耗,窜下车,车门也不关直往王大夫家飞奔而去。 “千万别出事,别出事,宝山,宝山……”枯云絮絮叨叨念了一路,人进了居民区,头还没抬起来找准王大夫家的公寓楼,只听砰砰两声枪响自他上方传来。 枯云心里发毛,不敢去看,马路上响起了警察的哨声,可枪响还在继续,居民区里不少人抱头鼠窜,尖叫声此起彼伏。 枯云见到个面熟的相邻,一把抓住了他就问:“王大夫呢?住你们家楼上的王大夫呢?你看到他了吗?” 那人道:“我的个乖乖,就是王夹里家出了事啊!!” 枯云一抬头,望着王大夫那间房间,逆着人流费劲地往居民楼的方向去。枪声不断,两枚子弹穿过王大夫家的玻璃窗户打到了路灯柱上,砰地弹射到了一个路人身上,路人当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刹那间求救声更响,逃亡的居民们纷纷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这下是连动也不敢动了。 枯云也是愣了一瞬,他离王大夫家就隔着一条小马路了,正当他要趁人群停滞下来的间隙冲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上一沉,他被人用蛮力硬是拽到了一辆小汽车后头。枯云转头去看,拉他的人竟是尹醉桥! “你干什么??!我要上去!我要去找黎宝山!!”枯云大叫,奋力想要挣脱尹醉桥的桎梏。尹醉桥一巴掌挥上去:“黎宝山真在上面?你上去有什么用!” “你放开!” 尹醉桥掐得更紧,枯云张口就去咬他的手腕,硬是将他咬出了血,尹醉桥倒抽了口凉气,松开了手,枯云推开他,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才迈开步子,只听嘣一声巨响,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噪音,再接着是一记沉沉重物坠地的声音。 枯云抖索了下.身子,在原地站住了,他人还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他的眼睛也还看着王大夫的房间。 玻璃窗户碎裂的窗口探出了一个人,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孔,年轻及残忍。他手里拿着枪,枪眼瞄准了枯云所站的位置。 枯云看着他,看着那圆圆的,黑色的枪眼。 他不动,不响,不作任何表情。 “你疯了?!” 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枯云身后的尹醉桥突然是一把推开了他,两人同时摔到在地,枪声应声响起,枯云的视线滑落,他看着他刚才站的地方。年轻的枪手朝那里连开了三枪,扬长而去。那里躺着黎宝山。 摔下四楼,腿骨戳出皮肤的黎宝山,身重数枪,血流不止的黎宝山,双眼还睁开着,手指还在无意识地痉挛着的黎宝山。 他的爱情,他的命。 他早回了,他却再不能和他会面了。 枯云的嘴张开又合拢,合拢后又微微启开,他说:“小徐的枪是我给的,黎宝山是我带来这里的。” 尹醉桥看着他,此时的枯云与他见过的任何时刻的枯云都不一样,这种异样既产生在他的外形上,又没有改变和影响到他的漂亮皮囊。 他只是变得难以形容的冷酷。 枯云站了起来,他没有走向黎宝山,任谁都能看出来,黎宝山死了,彻彻底底地死透了。他调转过头。 尹醉桥喊他:“兔……“他咽下了那个称呼,“枯少爷,你要去哪里?” 枯云不回头,只回说:“我要报仇。” 他没有听到尹醉桥的回答,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到风,听不到天,听不到地,听不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他明白,这些他确实是不应该再听到了的。 他的世界再他眼前破碎了,他的心,理所当然地,也随之枯死了。 枯云不响,举步前行。 ——《枯云》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11章 清晨,俏朵儿披上了件和服罩衫,对镜梳妆,屋子里摆了两个取暖用的火盆,火正烧着,火盆里冒着红通通的光,但因为屋子很大,俏朵儿还是觉得冷,她腿上搁着的手炉也已经温了,不暖了,俏朵儿眼皮一翻,往嘴唇上抹了点口红膏,把哑巴吆喝了进来。 哑巴,顾名思义是哑的,不会说人话,只会“啊啊巴巴”,但他比俏朵儿见过的许多说人话的人都更像个人,进门前都要敲一敲俏朵儿的房门,俏朵儿说,进来,他才点头哈腰地进来。俏朵儿把手炉塞给了哑巴,指指软趴趴的被窝,又指指地上的火盆,什么都没说,哑巴就接了翎子,抱着手炉,从俏朵儿的被窝里又摸出个汤婆子,一块儿抱住在怀里,点头哈腰地倒退着出去了。没费多少时间,他就跑着回来了,给了俏朵儿一个热烘烘的手炉,冲她比手画脚,啊啊巴巴,俏朵儿勉强看明白了,哑巴是在比划说,厨房在烧水,汤婆子得等等。 “呀,那这个手炉里的热水哪里来的?”俏朵儿双手捧着那手炉问哑巴,哑巴眼珠转转,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把,摆出个理直气壮抱着胳膊的动作。俏朵儿乐了,摸着自己的脸蛋说:“那是当然呀,你是给我跑腿的,谁不得讨好你,喏,拿去吃呀。” 俏朵儿从梳妆台上的玻璃罐子里抓了把糖果塞给哑巴,哑巴捧着糖,很是小心,背都弯了下去,仿佛是在给俏朵儿鞠躬。两人的视线算是平齐了,有了交汇的可能,哑巴机灵得很讨人喜欢,但是俏朵儿却不喜欢被他看着,她也不爱正面瞅到他的那双眼睛。因此,在哑巴抬起眼睛的那瞬间,俏朵儿迅速地转移了自己的视线,一扭头,抓起把梳子,很不高兴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爱园的头牌俏朵儿吗?!死哑巴,盯着我干吗!” 她无缘无故发脾气,哑巴是很懵懂,茫然的,他还捧着糖果,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对着俏朵儿,只是此刻,他面对的是俏朵儿的背影和她雪白梳妆台上的一面蛋形的镜子。 哑巴盯着镜子,镜子里理所当然地映射出了他自己的模样,那是一个很削瘦的年轻男子的形象,虽在冬天里,可他穿得很少,衣服也很不合身,手腕露出了一大截,他的双手不知是被烫得还是被冻得泛红,手指也有些浮肿,至于他的脸蛋,不该说是难看,应则说是很恐怖,恐怖到近乎让人生厌的地步了,他的肤色灰蒙蒙的,极不健康,加之整张脸上还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火烧疤,有两道甚至还盖在了他的右眼上,好似是为他的右眼珠子装上了一挂肉帘,他就透过这层肉帘看这个世界,看镜中的自己。 俏朵儿数落完哑巴,又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他还恭敬地站着,嘟囔着说:“好了好了,你走吧,走吧!” 哑巴这才直起腰,走了出去。 哑巴一走,俏朵儿就又钻进了被窝里,她往窗外看,外头浓雾重露,也是冷清萧条的天色,约莫是受了天气的影响,俏朵儿也忽然是愁云惨雾,萎靡不振了,半躺半歇地到了中午时分,哑巴在外头敲门,阿巴阿巴地喊。俏朵儿睁开了眼睛,坐直身,让他进来,哑巴便端着个餐盘进来了。餐盘里头是四菜一汤,还有一壶烫热了的黄酒。谁知俏朵儿见到这热饭菜又和哑巴翻了脸,一甩手将餐盘甩到了地上,对着哑巴破口大骂:“你是哑巴还是瞎子?!这人都死了!你还往我这里端这些他爱的吃食干什么!今天他是不来了!杀千刀的彭苗青死了!!” 哑巴没声响,蹲在地上收拾摔碎的餐具。 “丽娘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狗日的,怎么呀?他死了难不成我还得哭丧守孝,日日夜夜记挂着那个死人头?我是他的谁呀?他养在爱园里的鸟罢了!隔天来看一看,望一望,喂我点吃的,给我点金,给我点银,嘴上亲亲热热,说到赎身就又装聋作哑,捣浆糊了,好一个彭苗青啊,社会上也是响当当的白相人,白相了我七年,我俏朵儿连当他的妾都不够格吗?!自从跟了他,什么山口田口,史密斯布朗的,我通通都不见了,我是什么命呀?我是可以嫁到美国当洋太太的命!我为了个死人彭苗青,我不要了一个美国大使!” 俏朵儿骂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停当下来,给自己顺气,哑巴拿了笤帚和簸箕进来继续清理,他默默地,反而是助长了俏朵儿怒骂的气焰,她龇牙咧嘴,前额出汗,红光满面,不要什么手炉暖炉了,踩着棉鞋坐在床沿泼妇骂街般说了许多不入流的话。哑巴此时更像个聋子,对于俏朵儿的谩骂静默以待,就在他端着那一簸箕的碎瓷片打算拿出门去时,这门外忽然是撞进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胖女人脑袋上烫着夸张的云波浪,一脑门的火钳味儿,一双比哑巴还要大一号的脚丫子啪嗒啪嗒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俏朵儿床前。 哑巴一愣,站在了原地,俏朵儿也是一愣,却没待在原地,腰身一扭,靠到了屏风边上,双手笼进罩衫里上下打量那胖女人,却不同她说话,而是拉长了脖子往外面喊:“荣妈,荣妈!这人谁呀?” 那胖女人冷笑一声,伸出只肥手就要去抓俏朵儿,俏朵儿到底是风月老手,呷人眼色的本领顶呱呱,胖女人一出手,她就躲了开来,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哑巴身后,抓着他道:“荣妈!打人啦!!” 那胖女人往地上啐一口:“打得就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小婊子!” 这种人物,这种事情,这种台词,俏朵儿是见多了听多了的,她并不很害怕,抓着哑巴和女人玩起了你追我躲的游戏,哑巴手里还揽着一簸箕的碎瓷片,被这两个女人揪来抓去,他脸上红红白白,不知所措。 如此几回合下来,屋外终于是进来了一个鸨母模样的女人和一群杂役,见到那鸨母,俏朵儿惊呼一声,甩开了哑巴,摔进了她怀里。鸨母自是护着自家的金丝雀,挡在了胖女人面前,笑脸奉迎,道:“哎哟我说彭夫人呐……” 俏朵儿听到这个称谓,脖子一梗,胆子野了,推开了鸨母,叉着腰瞪着那胖女人道:“你就是彭苗青家的母老虎吧?!好啊!我不去找你,你倒找上我来了!” 鸨母拉扯着她让她少说两句,俏朵儿腰杆却挺得更直:“你凭什么来打我?!!操你妈的,你他娘的凭什么!彭苗青又不是马上风死在我床上!” 胖女人一张脸蛋气成了猪肝色,两只肉爪子左右开弓抓住了俏朵儿的头发就往边上撕拉:“小妖精!打的就是你!要不是为了看你这个小妖精他会三更半夜跑出门被人割了喉咙扔进了黄浦江?!” “不至于,不至于,好好说话,大家好好说话,这彭爷,他人……”鸨母想拉开她二人,可无奈俏朵儿是心甘情愿投入这场战局,这下好了,一瘦一胖两个女人在爱园香闺中打成一片,“我呸!关我屁事!要不是你半夜来电话硬是要他回家!” “臭不要脸的小婊子!看我今天不打得你六神无主!!” “大家都来看看啊!彭家的母老虎不在家守丧,跑爱园来撒泼了啊,大家都来看看!!” 闹剧愈演愈烈,俏朵儿和胖女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俏朵儿原先是妆容精致,打扮齐整的花姑娘,因而显得更狼狈不堪些,脸上两道血口子看得鸨母在旁边直跳脚,好不容易,爱园的杂役将俏朵儿和彭太太分开了,彭太太赖在俏朵儿房间里说什么都不肯走。鸨母无奈,只好搬救兵,找来几个长衫男子作调解,彭太太、俏朵儿和他们都是熟识的,几人甫一现身,彭太太和俏朵儿一人一边就把他们堵住了,张口就要他们评评理。哑巴本还在屋里侍奉着,几人话一多,鸨母便将他挥退了,他抱着他那只大簸箕,低着头出去了。 傍晚时,彭太太走了,俏朵儿负伤,情绪起伏剧烈,哭哭闹闹的,除了哑巴,连鸨母都不愿见。晚上,哑巴正侍奉俏朵儿用晚点心时,外头传来鸨母的声,说:“朵儿……” 不等她说完话,俏朵儿就发脾气:“不见!” 她还使唤哑巴去把门用柜子堵上。哑巴才要照做,到了门前,那鸨母却自说自话将门推开了,把一个洋人推到了他面前。 哑巴习惯性地佝偻着背,这洋人个子虽没有过于高大魁梧,但他仰头看他,还是颇费功夫的,洋人的鼻梁很高,鼻梁骨上架了单片的圆眼睛,他一头棕发,两颗眼珠绿油油的,但绿得不透彻,或许是爱园中灯光的关系。他的眼神是很浑浊的。鸨母说:“朵儿这是彭爷的老相识马修先生呀,昨天不就和你约好了的吗?他来找你叙旧来了。” 俏朵儿惊呼了声,从床帘子里探出个脑袋:“马修先生!” 她眼含热泪,哑巴识趣地把这位马修先生给领进了屋。 马修的中文很好,也很地道,他是来探望兼来和俏朵儿辞行的,今年新历年底,他就要卸任公董局总董的职务回法国了。 “您回法国去继续当官吗?”俏朵儿问。 “哈哈,不,我回去种葡萄。” “一直以来,阿青哥都是您照顾着,他要是还活着……一定会……一定给您办场风光的宴会……” 马修不响,他看向一直站在床边的哑巴。哑巴在搓手,头低得很低。 “我这个丑哑巴,让您看了笑话了吧。”俏朵儿擦擦眼角,说,“您别看他长得丑,可他聪明着呢。” 说着,她冲哑巴勾勾手指,哑巴凑了个耳朵过去听候差遣,俏朵儿道:“他知道我见不得他的丑脸蛋,丑眼睛,就总拿耳朵对着我,您说,贴心不贴心?” 马修笑了,他又看哑巴,俏朵儿努嘴:“哎呀,您别老盯着他看呀,他真是丑,丑得怪吓人的。” 马修出于好奇,示意哑巴抬头看他,哑巴起初是扭扭捏捏,大约是不好意思吧,后来还是在俏朵儿的命令下,乖乖抬起了头。他脸上的伤疤让他整张脸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马修看了都称奇:“长成这样,这也是一绝了。” 俏朵儿嬉笑,哑巴跟着憨笑,无声的,不知为何,马修稍微靠近了他一些,伸手在他脸颊的一道伤疤上摸了把。 “哎呀!马修先生!哈哈哈您真是胆子大呀!我看着都难受啦!您还敢碰!”俏朵儿拉着哑巴还要和马修打趣,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却发生了。 哑巴脸上那被马修摸到的肉疤不知怎么纸片似的从他脸上脱落了下来,掉到了地上。 “呀!”俏朵儿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马修倒很镇静,他冲俏朵儿眨眨眼睛,说:“看来我们的这位哑巴先生会变魔术。” 哑巴闻言,脸色大变,噗通跪在了地上,对着俏朵儿连磕十个响头,又伏着腰双手在脸上掰扯,好一通下来,他再抬起脸孔时,已是改头换面,寻不到半点“丑”“恐怖”“吓人”的痕迹了。他脱胎换骨成了个美男子。还是个眼窝深陷,鼻尖微翘,嘴唇饱满,与马修的异国轮廓多有相似的混血模样。他的一双眼睛尤其有特色,一只眼睛发蓝,一只偏灰。 “哎呀!!哎呀!!”俏朵儿拍着床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哑巴慌忙拉住她的手,膝行贴近,指着外面又指自己,焦急无奈,又很慌乱,俏朵儿明白他,懂他的意思,他这样的长相,在四马路混迹,难保不被摆到砧板上任人鱼肉。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俏朵儿拍拍他,也是有些心疼了。 “我们总是见不得美丽的人遭受苦难。”马修一语道破了俏朵儿的心思,她颔首笑笑,让哑巴起来。她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露了真容知道吗?继续当你的丑哑巴吧!我给你保密,马修先生,也一定会给你保密的,对吧?” 俏朵儿冲马修一笑,马修立即做了个封口的动作,包括哑巴在内,大家都笑了。 说笑了没一阵子,马修要离开了,哑巴重新将自己的丑脸装扮上,送他到了爱园门口。马修对哑巴是看了又看,临上汽车前,塞了一个小纸包给他,拍怕他的手,与他耳语道:“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带你去法国。” 哑巴不响,也不笑,他看着马修,握住了他的手。 接近天光,爱园、四马路的一切亦都偃旗息鼓,灯火停歇时,哑巴摸黑来到了礼查饭店。 马修给他的纸包上有饭店的地址还有一把房门钥匙,306号房。 哑巴对饭店的布局十分熟悉,他很快就找到了306房门前。 他敲门。两下之后,马修来给他开门了,他穿着白色的浴袍,笑眯眯地看着哑巴。漂亮的,长相精致的哑巴。 “你闻上去很香。”马修对哑巴说,让他进了屋。 哑巴反手关上了门,他不响,开始脱衣服,他穿得单薄,边走边脱,到了床边时,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干干净净,只剩下手腕上的一根红绳子。他最后脱了鞋子,两双一对,规矩地放在床下。 他瘦了些,但很白,身材匀称,脚踝和手腕都很纤细,仿佛还未从少年人的形态中蜕变成熟,因而有几分可怜的,稚嫩的,又莽撞的特质。 马修说:“我……” 哑巴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他将马修轻轻推倒在床上,他稍稍直起腰。尽管瘦,但他的屁股很翘,也有肉,他拉着马修的手按在自己这两瓣饱满的臀肉上。 “哇哦。”马修比出个受宠若惊的神情,哑巴笑了笑,笑容很细微,他慢慢低下头,用手遮住了马修的眼睛。马修开始用法语嘀咕,饭店的房间里很暖和,哑巴的手很软,皮肤也很光滑细腻,感觉他的嘴离自己的脖子很近时,马修想看一看他。恰巧这时,哑巴的双手都滑到了他的肩膀上,他压着他。 马修看到这个漂亮的哑巴,趴在他身上,嘴里咬着一片薄薄的银色片状物。那片状物的边缘是血红色的。 直到这时,马修才感觉到了疼痛。他指着哑巴,他不明白,但似乎又想得通。 “谁……指使……谁……” 要死,他也要死得清楚。 哑巴身上喷到了一点马修的热血,他用他的浴袍擦干净了,面无表情地吐出嘴里的薄刀片在床单上擦了擦,他不响,又将刀片含进了嘴里。他开始穿衣服,穿鞋,坐在床上绑鞋带。马修因为失血过多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抽搐着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向电话机的方向爬去。 哑巴穿戴停当,站了起来,他没有再看马修一眼,跨过他挣扎的身躯,穿过小客厅,从房间的正门走了出去。 他没有着急离开礼查饭店,他在大门前抽了根烟,走到外白渡桥上时他又点了一根。 天快亮了,雾厚,天与江仿佛都是毛玻璃做的,一道血色的光芒匍匐在水天交接处。 哑巴扔掉了香烟,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剥掉糖纸,吃着糖走开了。 没过几天,街上就贴出了通缉令,通缉一名涉嫌杀害市民彭苗青,市民郑阿毛以及法租界公董局现任局长马修的年轻男子。一个身兼要职的洋人横死中国这件事显然为案件的调查提供了足够多的便利,通缉令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杀人嫌犯,姓枯名云,二十四五,身形削瘦,擅长乔装打扮,双瞳异色,倘有市民发现其踪迹应尽快联系捕房将其捉拿归案,以正社会风气。 街头巷尾还开始流传形形色色的故事,一说枯云是共产党,一个红色暗杀高手,二说他是白俄遗孤,神秘富豪,身怀绝技,被彭苗青、马修联手骗去家产数亿,遂下手报复,另有一说,讲他以前是个司机,是为自己先前的主人家报仇,那户主人姓黎。 枯云坐在小食摊上吃一碗热馄饨,他边上围了一圈人,他们在听说书,一个不入流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张牙舞爪说:“这年轻后生听后,立即拜在了铁指昆仑的门下,咚咚咚三个响头下去:‘师父!那洋人杀我父母,强辱我姐姐,占我河山,劫掠我大好祖国,此仇不报……我还算人吗?!’” 听书的有人叫好,枯云囫囵吞下一颗馄饨,把瓜皮帽压低了,说书人继续:“从此这枯云便成了铁指昆仑的入室弟子,修习十载,尽得他真传,其中一门绝技,江湖称作踏雪无痕,讲的可不是轻功身法,乃是这铁指昆仑自创的独门刀法,话说当年铁指昆仑在天山顶上闭关修行时,一日……” 听书的人越来越多,人挤着人,枯云吃完了馄饨,扔下铜板,抽身离开。人多,说书人更兴奋,嗓门都大了起来,走出好远,枯云依旧能听到铁指昆仑在天山上用一根红梅树枝见血封喉杀了一头大棕熊,雪地上,棕熊身上皆无痕迹,此乃无痕,踏雪无痕。 转进一条小巷里,枯云靠在墙边歇脚,他点了根烟。巷弄的墙壁上也贴着通缉令,被大风吹得哗啦作响,枯云撕下一张看,是夜里了,光线很不足够,他眯起眼睛看得很用力。通缉令上画有他的画像,像有两张,一张很丑,一张很美,画得都有七八分似他,他知道,巡捕去过了爱园,找过了俏朵儿。 这时巷外有人用细小的声音喊:“巡捕来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听见说这事儿又得挨教训了。” 一个洋人死了,被中国人杀的,说不得。 枯云靠墙往外看,不一会儿,他确实看到两个巡捕双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巡捕穿了大衣,警棍、手铐都配在了束在大衣腰间的皮带上,警棍泛黑油的光,手铐泛银光。 枯云看着,两个巡捕雄赳赳气昂昂,左看右看,从东家顺个苹果,从西家抓把花生米,可突然间,两人都齐齐冲向了馄饨摊,抓住了馄饨汤上吃馄饨的一个干瘦年轻人,一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一个扯开他的帽子围巾捏着他的脸就去翻他的眼皮。 他们在看他的眼睛是不是两种颜色。 发现年轻人并非他们的目标后,巡捕们推开他,扫视众生众物一番,又锁定了一个挑货郎,快步冲了过去。 枯云吐出点烟雾,他把帽子脱了下来,捏在手里。他很安静,一动不动,仿佛一张相片,片刻后,他悄悄地走出了巷子。 “两位巡捕大爷……我真不是……您看看我的眼睛……” “你卖的什么我看看!” “大爷……都是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儿……” “闪开!我自己看!”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远离是非中心,只有枯云笔直地朝着他们走近过去,他的影子被食肆货栈门口高悬着的灯笼发出的光芒拉得很长,很黑。 枯云已经来到了巡捕们的身后,他能看到其中一个巡捕大衣口袋里塞着的画像。 枯云提起左脚,又往前迈了一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大手将他一把抓住! “你疯了!”抓住他的人迅速将他拽进一条远离街道的弄堂里,枯云借着月光看清这人后,叹息了声,说:“光祖师兄是你啊……” 光祖戴了副圆眼镜,耳朵上还夹着个棉耳罩,厚实的棉长衫,毛围巾,样子有些文弱,一只手提着一摞蓝皮书本子,活似个读书人。他瞪着枯云时也不凶,反而是有些懊恼的情绪在里头,他问枯云:“你想自首?” 枯云问他:“你专程来找我的?” 光祖看着他:“你走吧,回师父那里去吧。” 枯云偏过头:“我不怕。” “不怕什么?” “不怕巡捕,警棍,电椅,刑场……什么都不怕。” “你是不怕了。”光祖探头看外面,挡住了枯云,说话小声了些,“你报完仇了,你当然不怕死了。” 枯云点头:“我该做的事情都做成了,没有遗憾了。” 光祖说:“真的不想活了?” 枯云不响,光祖又说:“那不行啊,唉,嘿……那师父的踏雪无痕要失传了。” 枯云还是不响,但是笑了笑,光祖拉了他胳膊一把:“走吧,现在出城还来得及,我知道条小路。” 枯云抬起头望着他:“我回去师父那里干什么呢?他们连我的名字都查出来了,再查下去,找到道观里头,说师父窝藏嫌犯,平白无故给他添麻烦,我不回去了。” “去山里,去种田,打渔,干点什么都行,走吧。” 枯云眨了下眼睛,他的睫毛很长,上下扇动时像一片小小的,弯弯的羽毛。他还是不肯走,赖着,点烟,抽烟。 光祖说:“你不要觉得活着没意思。”他拿腔拿调起来,“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直都爱答不理的枯云这次反应很快,他问他:“活着有什么用?” “很多用,总之比死了有用。” “我没有父母兄弟姐妹,没有爱人子嗣。” “说这些干什么,道观里的师兄弟哪个有这些?可你见谁动不动就想死了?” “他们当小偷是当得挺有滋有味的。” 光祖斜睨他一眼:“广东话讲,叫文雀。” “官话叫蟊贼,上海人说第三只手。” “那你现在到底是想去死还是要活下去?”光祖不和他抬杠了,枯云不回答,又低下头吸了两口烟,光祖见状,硬推着他走,枯云往前挪动了几寸,忽然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捕房?” 枯云说:“苏州。” 光祖才想说什么,枯云又道:“黎园。” 他时常想到死,更时常想在死前再去一趟黎园,他流连过,徘徊过,怀念过,梦见无数次的黎园。 第12章 黎园现在不叫黎园了,改称“芳园”,像女人名字。枯云站在门前看,园子正门还是那一扇窄门,门口挂一盏套了个藤编罩子的白灯笼,网格状的光影浮在油亮的水绿门漆上。来了阵风,光乱套了,枯云从门前走开。他身上的湿衣服还没干。他是越河出的上海城。光祖带他走的路,确实是小路,确实没有遇到巡捕,岗亭,从河里上了岸,回首看能望见一座东正教教堂。光祖带着他又走了会儿,之后他们在一座山丘下分开,光祖上山,枯云来苏州。他一路都很小心,偷偷摸摸爬上一辆拉羊的板车,饶过双塔后,他跳下车,在树林里躲藏了许久,入夜后才敢光明正大走到街上来。 江南的冬天湿冷,此时枯云仿佛贴了一身的冰片,他打了个寒战,缩起肩膀,脚步缓缓地绕到了园子后墙。 枯云翻墙进了园子,月光黯淡,园里没有家丁巡夜,很安静,也很暗。恍恍惚惚地,他看到远处一点灯光,如同洒在夜里的一粒黄豆子。 枯云找一片竹林,找了很久,待他眼前那豆般大小的灯光发胀开来,能模糊看出点窗影来时,他找到了。 竹林就在这光芒笼罩的院落里。风不停,竹叶慢晃,竹枝碰撞,静夜不复。枯云在院外,靠墙根站着,半边身子几乎贴附在了墙面上。竹音喧闹,但他还想听得更仔细些。 不甚清晰地,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一个人说,你是少爷啊。 枯云摇了摇头。 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你,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枯云点了点头。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稍过片刻,院里的光——这黢黑中唯一的光明,消失了。他立即摸着墙壁往院子里走去,进了院门,他看到一张石桌,一只石凳,那是原先没有的,是新添的物件。枯云走过去,石桌上摆了个棋秤,只是未见棋局。枯云的指尖擦过石桌,桌面冰凉,不比他身上的湿衣服好到哪里去。他又往竹林处看,竹林还在老地方,却不是老样子了,更茂盛,更繁密,有几棵触及广泛,已经盖住了屋檐。 风小了,但已经没有人再说话。 枯云在石凳上坐下,他看着厢房紧闭的大门,谁住在那里,是叫“芳”的女人吗,她睡下了吗?她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她会梦到什么? 枯云抱紧胳膊,他来过黎园了,和他梦里的大相径庭,他不喜欢此时此刻的黎园,可他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枯云是很疲惫,也很困乏了,他在石桌上趴下,他想睡在这里。冷风中,他或许会冻死,到了白天,他或许会被逮捕。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没有牵挂,更没有负担,他是个空壳子,因此轻飘飘的,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想下一阵风,或许就会将他吹走。带走他。 又起风了。 枯云猛地抬起了头,他没等到将他吹走的风,他听到了一声巨响,砰地一声,接着他看到一杆猎枪正指着自己。 枯云眯起眼睛,住在院里的不是叫“芳”的女人,看对方的身形,是一名男子,但是他站得很歪。 枯云说:“你开枪吧,我是闯进来的小偷。” 男子愣了一瞬,放下了猎枪,转身以一种很奇异的步态折返进屋里。枯云想,原来是个瘸子。 男子很快又出来了,这时他身上手上多了许多东西,枪不在了,他右手里换成了一盏油灯,他和枯云离得不是很近,油灯照亮了他的脸,枯云看他,是很仔细清楚了。一张和黑夜很相衬的阴郁,缺乏血色的脸。 他喊出了男子的名字:“尹醉桥。” 尹醉桥举起油灯,靠在脸边,但他的脸还是很阴森。他左手拄一根拐杖,慢慢吞吞走了两步,将油灯放到地上,两只手都压在了拐杖一端,身子前倾,薄唇翻动,不屑说:“小兔子。” 枯云还坐着,平静说:“你去喊巡捕吧。” 尹醉桥嗤了声:“大半夜的我喊什么巡捕?你以为我这里是捕房?巡捕随叫随到?” “我是通缉犯。”枯云说,“我杀了三个人。” 尹醉桥对此兴趣不大,只是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枯云微微转过头,没有看他:“想过来看看。” “看什么?这里不是黎园了。” 枯云不响了。尹醉桥身上披了件毛大衣,很厚重,压弯了他的腰,他又问枯云:“你坐在这里等死?” 枯云说:“反正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跑,你去找巡捕逮捕我,有钱拿。” 他记得尹醉桥很爱钱。 尹醉桥问:“怎么杀的人?” 枯云不响,低头看手。尹醉桥道:“想死也别脏了我的地方。” “我不死在你这里,巡捕会带我回去枪毙。”枯云说,小声地嘟囔,“成了你的地方了……芳园……” “我母亲的名字,芳。”尹醉桥听到了,看他一眼,半转过身去,说道。 “房子怎么落到你手里的?”枯云问,尹醉桥已经走到了油灯旁,他道:“人死了,房契找不到,南京把房子收了,我认识人,就买了下来,地方不错,只是竹子太多,晚上风大很吵。” “房契找不着,还可以这样……”枯云苦笑,尹醉桥拖着残腿已然回进了屋子里,枯云看他要关门,问他:“你就这么把我放在外面??你不怕我杀你灭口?!” 尹醉桥一笑,很阴冷:“你不是想死吗?那就等着吧,明早有佣人来送饭,见到你,他们会去报案。” “钱让别人赚了,你不心疼?我值好几万大洋你知道吗?” 尹醉桥被门缝挤成很窄很瘦的一道,他说:“你想死,坐着等着就能死成,我想死,死不成,只能活着,这一点你厉害。” 枯云笑了:“想死怎么会死不成?咬舌自尽,吞毒,吞枪,不都行吗?” 尹醉桥说:“害我的人都还没死,我怎么能死?” “那你去杀了他们。” 尹醉桥冷笑:“小兔子,你喜欢便宜人,我不喜欢,我不要他们的烂命,我要他们看我活得精彩,让他们生不如死。” 枯云嗫嚅:“你能逼自己活着,是你厉害,我佩服你。” 他没有尹醉桥这样远大的志向和狠毒的祈愿,枯云看着他,黎园,该说是芳园了,仿佛一处阴间阴宅,他与尹醉桥就似两缕孤魂,本魂早已归西,行尸走肉,残活至今,他们面对着面,眼神对着眼神,半晌,枯云说:“娴熟的小偷,有一种技法,把刀片藏在嘴里。” 尹醉桥关上了房门。 他没带走那盏油灯,枯云的脚被灯光照亮,他没穿鞋,脚趾已经僵硬,脚背上满是污泥。枯云弯下腰,拉长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脚。要死,也得死得干净些,死后过奈何桥,不知会有谁在等他。 想到死后的世界,死后的事,枯云又联想到了几桩往事,某年某月某日,历历在目。枯云想哭,不等他咬紧嘴唇控制住翻腾的情绪,一瞬之间,他已经哭了出来。 枯云坐到了地上,他抱着那盏油灯用力擦脏了的脚。他很久没掉过眼泪了,泪珠滑进嘴里,他以为是雨,因为他的眼泪并没有什么滋味,后半夜变了天,当真下起了雨,他吃到雨珠,又以为是自己的眼泪,分外苦涩。这个世界他分不清楚了,颠倒了,但他还是那样的心想,他无所谓,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所有事情。他为黎宝山报了仇,杀了杀他的枪手,害他的主谋、帮凶。他回到了他们曾经的爱巢,甜蜜的记忆他回味过了,温柔的情话他也在风里探听到了。他满足了。人世间如何黑白颠倒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枯云靠在石凳边,怀里搂着那盏油灯阖上了双眼。他轻轻吹灭了灯火。 现在,不仅是他的灵魂,他的肉体也可以正式地死去了。 天亮时,枯云被一阵脚步惊醒。那是女人穿着高跟鞋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枯云睁开眼睛,望着院门口,一个女人很快就会在那里出现。 不多时,拱形的门下果然出现了一道倩影。 女人和枯云对视,两人都很惊讶。枯云躲闪着,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半掩着脑袋,低声说:“去找警察,去报案吧,我是那个通缉犯。” 女人愣了瞬,在原地跳脚,把旗袍裙子往上提拉着冲到了枯云跟前抓开他的手就拿手绢使劲擦拭他的脸蛋。 “小东西……!”女人哽咽了,眼圈和鼻尖都红了,她抓紧了枯云不肯放手,“这几年你跑去了哪里??!杀人犯……还杀人犯……你……” 女人拧了枯云一把,枯云缩起身子,怯怯地看她一眼,他对死亡是很坦荡了,只是面对这个女人,这位故友,他忽然是怯懦了。 “杨……妙伦小姐……”枯云说。 “小姐你个死人头!”杨妙伦左右看看,警觉地将枯云拽起来,把他藏在自己身后,她去敲尹醉桥的房门,说:“是我,杨妙伦,您早上打电话给我,我就过来了。” 枯云的耳朵动了动:“他打电话给你?” 杨妙伦说:“我们电影公司借芳园拍戏……” 芳园这个名字她说得倒很顺溜,枯云撇撇嘴:“哦,是这样。” 尹醉桥并不来开门,只在屋里应声:“带他走,别把我的园子弄脏了。” 杨妙伦道:“能否暂且借您这屋一用,尹大公子,您愿打电话给我,而不是去报了捕房,我知道您是存着善心的,芳园里人多口杂,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要开拍了,我怕别人走漏了风声……” 尹醉桥不响,枯云闻言奋力挣了两下,连日来他滴水未进,粟米不食,人其实已经很虚弱了,连杨妙伦这样一个女子的桎梏都挣脱不开。他垂下脑袋,样子是很泄气颓废,他道:“我不怕被逮捕……” “胡说什么!”杨妙伦瞪他,又掐他两把,这两把下去她嘴唇打了哆嗦:“怎么浑身上下都没肉了,你……你啊……小东西你啊……” 她泫然欲泣,枯云扭头,说:“我不要紧。” 杨妙伦又敲尹醉桥的门:“大公子,算我求求您了,您先让他进去待一待吧,外面冷,他浑身都是冰凉的,再这么下去,还没被送到捕房呢人就冻死了,我去厨房给他张罗点吃的,包准一会儿就把他带走,绝对不会脏了您的地方。” 枯云小声地:“别求他,他不会答应的……我真的不要紧,你也走吧,我……” 杨妙伦厉声斥责:“你安静!”她压低了声音,“他要是不愿意搭救你,理会你的死活,打电话给我做什么?” 枯云眨了眨眼睛,不响,杨妙伦又给尹醉桥说了不少好话,这边厢他总算是开了门。这房门一开,杨妙伦赶紧将枯云推了进去,道:“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去找吃的!” 说罢,她关上房门,哒哒哒地跑开了。枯云透过窗户纸张望,看到杨妙伦踩着小碎步出了院子,枯云推开门,想要走。尹醉桥并不拦他,他坐在屋里的一张圈椅上,裹着厚厚的皮毛大衣,很是怕冷的模样。 枯云也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他想来个不告而别,出了芳园,堂而皇之走在路上,还怕没人举报他吗?可他自己却不清楚经过几日的消耗,他的身体早已越过极限,这一转身,他竟双腿发软,摔到了地上。枯云想站起来,抖抖索索活动半天,手脚却不听他的使唤,成了个趴在地上的可怜姿势。尹醉桥始终没有理会他,眼皮都没抬略一下,他专心地忙自己手头的事务。他有许多纸头要看。 枯云在地上挣扎,越挣扎却越泄气,越生气,他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想走却走不了,想死到现在都还没能死成,他还气别人,气杨妙伦的突然出现,气突如其来的温情,还气尹醉桥多此一举把杨妙伦叫了过来。 “别乱碰,也别乱看,就在那里站着。”尹醉桥这时发话,声音远远的。 枯云抬起眼睛:“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杨妙伦。” 尹醉桥抓了桌上两颗大核桃,在手里盘拨,说:“几万大洋,不稀罕。” “哼,杨妙伦就稀罕赚这点钱?” 尹醉桥不响,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盖在了腿上,天色愈渐明亮,但阳光下,他的脸色依旧很差,只是由暗时的发青转为如今的泛白。尹醉桥咳嗽起来,他的身体似乎比前几年更糟了。 枯云蜷在地上,怨恨地盯着地砖缝隙,他的舌头都在打颤,害得他话都说不连贯了:“我……同情,不用你同情,也不用你们可怜,我不可怜,我要报仇,我就知道会有死的那一天,我很庆幸,我成功地杀了那三个人,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捕房,我不会逃,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去捕房,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啊,我……” 他的归处是死,所有人的归处都是死,但他比其他人更幸运,他死得无怨无悔。 尹醉桥无声地坐着,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但枯云知道他还在,他能看到他那一条斜着一条弯着的腿和他的黑色手杖。一段短暂的静默过去,尹醉桥忽然傲慢地问枯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枯云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他说不出。此时,他并不气愤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可能快要死了,这种感觉是让他兴奋和欣慰的。 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尹醉桥这时,又说:“一只兔子活成了一条癞狗。” “黎宝山的狗。” 枯云笑了,嘴角弯起来,扬着,他虽然病弱体虚,血气不足,但人还是很漂亮可爱的,因而笑时也是讨人喜欢,甚至有了几分要人怜惜的滋味。 尹醉桥并不怜惜他,他冷眼看着,不做声,不动,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到枯云闭上了眼睛,四肢由抽搐转为僵化,他看着,他看到杨妙伦捧着一碗热馒头冲了进来,他看到她慌张地扶起枯云,喂他喝水,掐他的人中。她哭喊了两声,看向尹醉桥,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尹醉桥却不为所动,但杨妙伦用他房间里的电话打外线电话,他也没有制止。 后来杨妙伦把尹鹤喊了过来,他们二人合力将枯云抬了出去,尹鹤还来和尹醉桥打招呼拜谢他,再后来发生的事,尹醉桥看不到了。他一直坐在那张圈椅里,一直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他身上穿很没精神,也很没趣味的灰色毛衣服,他看到,地上有些别样的景致。天地萧瑟,红梅点点,实属罕见。 再说枯云的下落和去向,他被杨妙伦和尹鹤偷偷摸摸带去了杨妙伦的娘娘家。杨姑母一家去了无锡卖绣品,需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他们的家门钥匙杨妙伦素来就有,她与尹鹤在天黑后将枯云安置进了院落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枯云昏倒,体弱不堪,急需治疗,可这当头,他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尹鹤出了个主意,将他脸上和手上都缠上了雪白的绷带,再涂之以鸡血,对请来看诊的中医大夫谎称这位年轻后生是因为天冷烧火炉误伤了自己,烫伤已经去了医院处理过,只是后生虚弱,特找大夫来看看需要如何调理。 大夫并未多问,把脉之后便开出药方,尹鹤随他回了药房抓药,将七天的剂量全提了回来。三天九碗药汤灌下去,枯云睁开了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尹鹤,尹鹤却没注意到他已醒了,究其原因还是那绷带缠得太细密,这几日枯云又没个响动,尹鹤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一个真的烧伤病人咯。 枯云透过两道白网格间的缝隙瞧见他,起先他没响,后来他渴了,他对死的向往是很坚定的,然而他的肉身还在为活而挣扎——他咳了出来。 尹鹤正半蹲在房间里照看煎药的煤炉子,听到这一声响,扔下扇风的破蒲扇就冲到了枯云床前,搓着手,窝着脖子,东探探,西望望,不敢动,只问:“密斯特枯?你醒了??” 枯云不响,喉咙不买账,硬是剧烈咳嗽起来。尹鹤点头,了悟了:“哦哦,你要喝水是不是?等会儿,我给你弄杯温开水。” 说着,他急匆匆下楼,又急匆匆上来,他将枯云扶起来,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了枯云嘴边。 “你慢点喝,你可算是醒了,哎,我得给妙伦打个电话,她还在芳园拍戏呢,要来也得等晚上了,慢点,慢点。”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你说你怎么就想到去杀了那三个人呢?那个郑阿毛是不是就是杀了宝山的那个枪手?我真是没想到法国人你也敢动啊,你阿知道法租界现在全乱了套了!欸,你又是怎么从上海出来的?密斯特枯啊,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本事怎么变得这么大?都变成刺客,变成高手了?你是学了武功的吧?拜的哪位世外高人啊?” 枯云不出声,喝完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尹鹤一拍脑门,笑着给他解开了绷带。枯云这时才说:“一股子血腥气。” “哈哈,是鸡血,公鸡血。” 枯云靠在床头,道:“别叫我什么密斯特枯了,半中不洋的,不好听。” 尹鹤转变得很快:“枯少爷是嫌这个称呼不时髦了吗?” 枯云不响,尹鹤又说:“要吃点什么?有点馄饨,我下给你吃啊?” 枯云摇头,尹鹤道:“芥菜肉大馄饨,放一勺香油,香得不得了哇。” 枯云说:“不饿,你饿你吃吧。” 尹鹤张了张嘴:“我也不饿。”他看枯云是不需要他照应什么了,便又回去看煤炉。 “你在煎药?” “对呀,给你的。”尹鹤比个大拇指,“这个药灵的,吃了三天你就醒了。” 枯云嗅嗅鼻子:“用人参了吧,大补。” 尹鹤的大拇指没有收起来,冲枯云挤眉弄眼。枯云问他:“你现在怎么样?” 尹鹤笑笑,他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服,袖口都起了皱纹,鞋子也不新,但擦得很亮,他抹了发油,没擦香水,下巴和人中都冒着青胡渣,他笑起来还是四公子的派头,风流,潇洒。 “我值很多钱,你去找巡捕吧。”枯云说,“通缉令应该已经贴到苏州了。” 尹鹤还在笑,眼睛看着炉上的小土锅,说:“不缺这个钱。” “要是被巡捕发现了,被法国人知道了,你和杨妙伦都没好日子过。”枯云说。 “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你听我的,去报官。”枯云说,“对你我都好。” 尹鹤拉了张靠背凳坐下,凳子很矮,以至于他的坐姿十分局促。他摸了根香烟出来,凑在煤炉里点上了。他瞥了眼枯云,他的眼神也是四公子的眼神,看人很精。枯云扭过头。 “人要救,巡捕,法国人也不想得罪,既然你醒了,能说会动了,那明晚我们送你上船。” “上船?什么船?”枯云急了,“我哪里都不想去。” 尹鹤抽烟,说:“枯少爷不缺钱的朋友还是还有一位的,她会带你去意大利。” 枯云一颤:“玛……她还没回国?” 尹鹤笑着:“上海滩的花蝴蝶还没把上海的每一朵花都闻遍,怎么舍得走?” 枯云作出个无奈的表情,尹鹤拍了拍手:“枯少爷,是该笑一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我去大哥那里见到你时,你可都吐血了啊。” 枯云垂下眼睛:“你大哥他……” “这点你放心,大哥这个人属于事不关己高高晾起,人是不太好说话了些,但去举报你,他不会做,你和他无冤也无仇。” 枯云说:“早知如此,那该先和他结冤。” 尹鹤抖了抖裤腿,笑得眯起了眼睛:“枯少爷,你就这么不想活呀?活着多好,千种万种的好,大仇已报,难道不是更应该高高兴兴,有滋有味地活得快乐?你去死,下到阴曹地府,彭苗青都还没走远,万一遇到,你说多难堪。” 枯云认真看他,道:“杨妙伦为你死过,哭过,可这么多年,你们还在一起,终于是知道因为什么了,尹四公子这张嘴太会讲理了。” “歪理,歪理啊。”尹鹤自叹,“都是歪理,越活越歪。” 枯云说:“我不去意大利。” “英国也很好,伦敦多雨,记得出门常带伞。” “讲话不是一种腔调,问路都没人理会。” “你好看,世人对好看的人都多宽容忍让。” “那新闻记者写我的新闻,拍我的照片,我会不会被无罪释放?”枯云问说。 尹鹤叼着烟:“好呀,会说玩笑话了?” “是开玩笑,这个故事没人敢写。”枯云说,“没人敢写公董局局长和白相人勾结做买卖,大发横财,害人枉死,招致报复。” 尹鹤看向外面:“那天,你和我大哥在一起?” 枯云道:“那天我去医院看杨妙伦,遇到他去看医生,他捎了我一程。” “宝山在那里,都有谁知道?” “只有我,住在大夫家里,大夫很可靠,绝对不会走漏风声。”枯云说,“肯定是我被跟踪了,我自己不知道,傻头傻脑,一点小事就慌神,怪我。” 尹鹤用毛巾垫着,揭开土锅的盖子,一股蒸汽喷向空中,他站起身,道:“没人怪你,你也别怪你自己。” 他给枯云倒了碗汤药出来,端去了床边,枯云看也不看这碗药。尹鹤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黎宝山早已经投胎,你下去也见不到他,你说你死了干什么?你再活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路上又能遇到他,你说是不是?” 枯云眼睛一亮,他仰头望着尹鹤:“那我更不能去意大利了,黎宝山怎么可能投胎成外国人?” 尹鹤苦笑:“难不成你要回上海?” 枯云不响,尹鹤说:“上海还是……”他看了看枯云,枯云看着那碗棕黄色的药汤,他不动,尹鹤便不提上海了,和他说世间的花边新闻,奇趣轶事,哪位明星和富豪出游,哪位巨贾购入美洲豹一只饲养家中,哪位冒险家深入亚马逊腹地虏获绝种野生黑猴,现在上海展览,林林总总,说也说不尽。 晚上,杨妙伦回来了,她穿着鲜绿色的飘逸服装,外头披了件羊绒大衣,脖子上一条围巾意兴阑珊地耷拉着,她的妆发未卸,顶着盘发和满头的珠钗,一看便是电影里的装扮。 “呀,九天玄女就是这个样子啊。”尹鹤嘴巴甜,见到她,嘻嘻哈哈说。杨妙伦迈进屋里,看到枯云是醒了,坐在床上,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她此刻的心情是异常激动的,但她却控制住了情绪,先是和尹鹤搭了几句话,腿脚慢腾地往枯云床边走,说着:“药还没喝掉呀?” 尹鹤同她使眼色,说:“枯少爷在想要怎么回上海。” 杨妙伦惊呼了声,情绪压抑不住,抓起枯云冰凉的手就掐了一把,枯云倒抽凉气,抬起了头,眼神定洋洋地,看着杨妙伦:“上海不好吗?不值得回去吗?” 杨妙伦皱眉,甩开了他的手:“不值得回去,你去意大利。” 枯云说:“我去哪里我自己做主。” 杨妙伦是生气了,她瞪着尹鹤说:“你愣着干吗,给他热一热药呀!” 尹鹤点头如捣蒜,弓着背过来,一副店家小儿的狗腿模样:“对对对,是是是,两位老板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我就是跑腿的,打杂的,还能给您二位出出气。” 杨妙伦一伸胳膊,恰能捏到尹鹤的腰,结结实实地拧了把,尹鹤龇牙咧嘴,对枯云道:“我看还是别回上海了,你要是回了上海,我身上还能有好肉吗?” 枯云道:“那也和我没关系……” 杨妙伦一怔,抱着胳膊,重新审视枯云,他的样貌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还很年轻,有少年人的气息,可他杀了三个人,多么残忍的作风啊,这样的一个人想必狠绝果敢,然而,杨妙伦在枯云身上却看不出这样的品格。他的神情仿佛未经风霜,一双大眼睛盛着空虚的光芒,他对世界是迷茫的,懵懂的,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杨妙伦说:“那好,你回上海吧,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去上海杀日本人算了,短腿小日本越来越不像腔了!” 尹鹤正在锅里热汤药,闻言一个激灵,看过去,说:“东北也很多日本人啊,去东北吧。” 杨妙伦应声:“对!就去东北,你有这么能力,就去为国为民做好事去!要死也死在战场上,光荣!” 枯云默不做声,尹鹤把热好的汤药塞进他手里,他捂着暖手,半晌才回说:“不去东北。” 他说得很轻,蚊子叫一样。杨妙伦贴了半边脸到他近旁:“你说什么,改变主意了,还是去意大利?那好呀,我和玛莉亚已经……” “我说不去东北,我也不去意大利。”枯云打断她,两人对着视线,没人退缩开。 “不能去死。”杨妙伦说,很坚决。 枯云咬唇,不去死,那他还能做什么?他不知道。 “那这样……”杨妙伦让枯云把手伸出来,她在他手心里写字,边写边说,“我们电影公司来了个很不像腔的日本瘪三,这是他的地址,你去杀了他好了,为民除害。” 枯云看她,他在动脑筋,在认真想杨妙伦的这个提议。这会是他另外的一条出路吗?黎宝山也是很讨厌在中国的土地上胡作非为的外国人的。 杨妙伦卷起了枯云的手,另一只手附上来拍了拍,她沉默了,枯云也不响,眼波翻涌,两人忽然间眼眶都红了。 杨妙伦深吸了口气,话音是带着点哽咽了,她偏过头,朝着尹鹤的方向,说:“我们带你回上海,你可以住在我们家里。” 枯云问:“还住在霞飞路吗?” 尹鹤这时走过来,揽住了杨妙伦的肩膀,他的出现很恰当也很适合,杨妙伦就此靠在了他身上。他说:“不住霞飞路了,不过,你要是回上海,我想有个地方更合适。” “哪里?”杨妙伦仰起脸,很是费解,“玛莉亚那里来来往往的闲杂人太多了,肯定不行。” “当然不是她那里,都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杀了法国人,还有什么比待在法租界更安全的?”尹鹤双目炯炯,娓娓道来他的好点子,“尹公馆就在贝当路,从大哥给妙伦打电话这件事上我就看出来了,他还是愿意帮你的忙的,加上他近来又辞退了个管家,正缺人给他在家里打下手,而且大哥和法国人关系铁,和日本人也……” 他说到这儿,被杨妙伦截住了:“你别乱出主意!住到你大哥那里,他怎么可能同意!你要是怕麻烦怕事,你搬出去。” 尹鹤清清嗓子,又说:“那留在苏州吧,你娘娘是他继娘,一定愿意收留他。” “娘娘就算愿意,我姑父胆子小,要是自己去报了官那怎么办?” “上海租间小旅馆吧。” “那多危险,再说他身体还不好,小旅馆哪里休息得好……” 尹鹤讪笑着:“你倒和他亲,亲得像亲姐弟似的。” 杨妙伦义正词严:“我不帮他,还有谁帮他?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 尹鹤又胡调:“武侠片拍多了,真的成侠女了,还是当仙女好,我喜欢仙女。” 杨妙伦不理会他,问枯云是什么想法。枯云说:“眼下的情势,我去哪里对谁来说都是个拖累,到了上海,我自会找到去处。” “啊,该不会真像报纸上说的,枯少爷你……”尹鹤眼珠转了一圈,“流的是红色的血液?” “打什么哑谜,共产党就共产党嘛,还红色的血液,谁的血液不是红色的?”杨妙伦嗤笑,打发尹鹤走,“你去打点酒回来,我今晚想喝些。” 屋里就剩下她和枯云两人时,谁都没有话说了,枯云将就着喝了半碗药就在被窝里躺好了。杨妙伦在煤炉边烤火,末了,自言自语说:“要不真去问问尹大?他认识的人多,罩得住……” 枯云脑袋里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主意,但住进尹公馆,和尹醉桥一间屋子,即便穷途末路,也绝不会是他的选择。 可他的路究竟在哪里呢?要他去意大利他不想去,去东北那更不可能,待在苏州也是给别人添麻烦,天大地大是没有错,但是一个人流浪,一个人去看遍山山水水,又有什么意思?还是回上海……上海起码还有许多的回忆,他想起了杨妙伦的话,是啊,他回了上海,他或许还能干点别人干不了的事。枯云卷起被子,他不怕上海的危险,他要是被抓了,被枪毙了,他没有所谓,他不会躲藏,更不会隐蔽自己,就如此能活多久是多久吧,这么想着,枯云忽而是很困了,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杨妙伦看他熟睡,自个儿下了楼,等尹鹤打酒回来后两人在厅里吃饭。枯云的去留是个无可避免的话题,尹鹤一提起,杨妙伦便说:“不能真让他回去上海,太危险了。” “对呀,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刚才我不过是顺着他说罢了,要是把他说毛了,指不定又不想活了,药也不喝了呢。” 杨妙伦瞅着他,皱起鼻子:“那你刚才还说去你大哥那里,真是荒唐,亏我还真仔细考虑了。” 尹鹤笑了,说那主意是假的,自然是荒唐的,他还说要把枯云直接送去宁波,从宁波口岸上船。他趁打酒的时候已经和玛莉亚联系过了,恰好最近有班货轮要从宁波港驶去印度,他们可以借道转去西班牙,再入意大利境内。 “虽然周折较多,但玛莉亚在,绝不会亏待了他让他吃苦的。”尹鹤说道。 杨妙伦道:“只要上了船,事情就好办了,问题是要怎么让他上船去。” 尹鹤看着她,没说话,这对鸳鸯毕竟纠缠数年了,彼此相知,只消一个眼神,杨妙伦便径自讶异了声:“用安眠药……不太好吧?” “那怎么办?让他回上海送死?你真想让他去杀日本人?” 杨妙伦轻哼,瞥过尹鹤,老大不愿意地说:“我不想让他回上海,太危险,但是杀日本人这件事还是很值得考虑的。” 尹鹤不响,喝酒,又对杨妙伦笑。杨妙伦还是冷言冷语,仿佛冬天里的一根硬拗着窈窕造型的冰棍,她说:“关键时候你就只会笑,笑笑笑,笑你个大头鬼!小短腿豆腐都吃到我身上了,你还笑。” 尹鹤不笑了,正经地坐直了,眼神与声音都具备一种温柔的特质,他靠近杨妙伦,不讲话,只为她添酒。杨妙伦脸上的冷笑也挂不住了,她盯着尹鹤的头顶心看,有一瞬间,她仿佛是在那漆黑的毛发中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漩涡。她不寒而栗,嘴唇打起哆嗦,无奈地转过头去,伸手按住了尹鹤的手。 “吃菜,吃啊。”尹鹤说,抬起手给她夹菜。 他们最后商量得出了一个办法,明早在给枯云的早点里下点安眠药粉末,他们没有坏心,但是上海,真的不可能,也绝不能让他回去。他们不知道枯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任凭谁都能从他消瘦的体型和总不见笑脸的神情上推测出他的困难,仇恨使得他的精神萎靡,灵魂也因此衰败了,破损了。他极度地缺乏生命力,彻头彻尾地成了如他姓名般的一样死物。他们坚信他对自己要去哪里,该做什么,此刻是无法作出判断的,所以只好由他们来替他敲定,他们期望威尼斯的碧水,托斯卡纳的艳阳能够治愈他残破的灵魂。 第二天早上,枯云起得很早,他能下地走路了,只是腿脚因为连天卧床对于行走还不太习惯,他不得不在屋内练习了好一会儿才得以重新掌握其中的窍门。枯云扶着墙壁下楼时正遇上给他送饭的杨妙伦,杨妙伦明显吓了一跳,端着食盘的手也都发起了抖,她道:“怎么自己下来了?我正打算去喊你起床呢。”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我去楼下吃吧。”枯云说,接过了食盘。杨妙伦看了眼盘里的一碗白粥,那安眠的药剂就下在那白粥里了。她跟着枯云走,说:“正好,我和你一起吃。” 她与枯云一前一后到了厅里入座,尹鹤正在天井里洗漱,看到他们俩,挥手打了个招呼。 杨妙伦往桌上布置酱菜,大头菜,腌萝卜,虾籽鲞鱼,还剥了咸鸭蛋,鸭蛋黄红得冒油。枯云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他也不客气,坐下后端起粥碗稀里呼噜就吃下了半碗,杨妙伦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这任务算是完成一办了,另外一半只等药效发作,她和尹鹤将他塞进后车箱里送去宁波。 这边厢,她琢磨着去宁波的事,那边门口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枯云机敏,从椅子上挑起,抓了半颗咸鸭蛋摸着柱子,三两下就上了房梁,蹲在屋檐下猫一样警觉地盯着天井。 杨妙伦也是一个傻眼,冲尹鹤使眼色,收起了一副碗筷,高声道:“来了来了!谁啊??” 尹鹤跑去开门,杨妙伦跟着,这门一打开,两人呜呼大叹,赶紧把门外的人拉进屋,你一言我一语地就数落上了这个清早来访的冒失鬼。 “我说玛莉亚小姐啊,您这大清老早的,官差可都没您这么勤快。” “我们不是约好了在宁波见的吗?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就你一个人?有人知道你来这儿吗?又是哪个小开送你去的火车站?” “我没坐火车!我开车来的。”玛莉亚今天穿了身紫灰格纹的西裤套装,头发盘在脑后,配了顶毛毡帽,手里还提着根细手杖,站在门廊下逡巡环视的姿态颇像是西洋小说里的职业侦探。 “我的法米呢?”她问话的声音很轻,还很焦急。 “你自己找呀。”杨妙伦冲大厅努努下巴,玛莉亚嘴里法米法米地呼唤着走了过去,样子却像在做贼,又像在找猫逗趣,弯着腰,踮着脚尖,东摇西晃。 枯云这时听到她的声音,默默地从房梁上爬了下来。他嘴里咬着咸鸭蛋,一抬头,和玛莉亚打了照面。玛莉亚立即朝他飞扑过来,抓着他的脸蛋嘬嘬嘬亲了许多口。 “法米!!我想死你了,法米……法米!”玛莉亚起先很激动,后来却抱着枯云大哭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像一把骨头!法米……你还杀了人……我知道那些都是坏人,他们伤害了你爱的人,你是男子汉,真正的男子汉!法米……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以帮助你,我们可以将坏人绳之以法的,法米……”玛莉亚泣不成声,还硬要搂着枯云说话,“和……和我去意大利,我说什么,我……不许你拒绝,不许说不,我这次就是来亲自带你过去的,我们离开这片让人伤心的地方。” 枯云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如此一举,愈发触动玛莉亚纤细敏感的神经,哭得愈发惨烈。要不是杨妙伦上前将她拉开,她恐怕要将自己半辈子的泪水都留在这间小院的天井里头了。 枯云坐在桌边,他对玛莉亚道:“他们还没通知到你吧?我不去意大利。” 玛莉亚鼓着圆眼睛越过他,望向尹鹤:“可是昨晚……” 杨妙伦听是要穿帮,赶忙说:“早饭吃一半,先不说这个了,填饱肚子要紧,玛莉亚你吃过了吗?” 玛莉亚摇摇头,杨妙伦拽起她,道:“走,去厨房看看,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玛莉亚是还想留下来和枯云叙旧的,偏被杨妙伦生拉硬掰走了,枯云看着这两位女郎的背影,突然喊尹鹤。 “她还不知道我要回上海吗?” 尹鹤进到屋里来吃早点,笑着说:“谁?玛莉亚吗?不知道呢。但是你真的决定好了要回上海?” 枯云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去替妙伦杀日本人去。” 尹鹤一拍大腿:“哈哈,枯少爷是打算混成上海鬼见愁啊。” “宝山从前也不喜欢胡作非为的外国人。”枯云说。 “哦,那是继承遗志。” 枯云放下筷子,垂着手,一只手去摸另一只手手腕上的红绳子。那红绳子鲜艳不再,已有褪色的迹象。 他和尹鹤无话可谈之际,杨妙伦挽着玛莉亚出来了,枯云打量着她们,他感觉这画面是似曾相识的,他曾在哪里见过,她们这样两个各有千秋的妙龄女子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并肩而行。那时刻,有人为他夜里提灯,有人为他探路问情,有人爱着他,他也同样的,满腔爱意。 枯云低下头,遽然间,一阵困意袭来,他想,他困得正是时候,他是需要一场美丽的旧梦聊以慰藉。 再说那屋里其他三人看到枯云伏倒在了桌上,纷纷咂舌,杨妙伦道:“药效这么快?” 尹鹤也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起作用了,或许是他本身虚弱吧。” 玛莉亚去给枯云披上了条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毯子,道:“法米怪可怜的,我们别耽误时间了,早一些让他远离这个罪恶的地方!” 三人一合计,先是将玛莉亚带来的大皮箱子给拖进了屋里,接着由尹鹤把枯云抱了进去,两名女眷在箱子里垫放了许多柔软的毛毯和衣物,接着尹鹤卸下了皮箱的一个搭扣以供枯云呼吸。 “其实出了上海就不用这么防范了。”玛莉亚说,“我打听过了,警察都以为他还没出上海城呢。”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杨妙伦道,“我再问你一遍,真的没有人知道你来这里?也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半夜开车来苏州做什么?还有这个大箱子,你搬进车里的时候没人看到?你自己搬得动?” 玛莉亚一撇嘴:“哎呀密斯杨,从前可没发现你这么啰嗦!你放心吧!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办的,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跟踪!” 两人说着,最后查看了下枯云,轻轻合上了皮箱。 尹鹤小心地把皮箱往外拖运,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姑母家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两个巡捕打扮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枪就冲进了天井里,一人道:“都不许动!有人举报说你们这户异样!有窝藏逃犯的嫌疑!” 另一人道:“那箱子里面是什么!给我放下!打开!!” 这种情形之下,玛莉亚下意识地站到了箱子边上,一只手搭在皮箱上,杨妙伦挡在最前头,尹鹤握着箱子的把手不肯放。那两个冲进来的巡捕又是一顿大呼小叫,杨妙伦口吻淡淡,道:“我是电影明星杨妙伦,最近在苏州拍戏,这箱子里是我的戏服和公司用的一些道具,你们想看可以,但是我说了不算,得需我们老板同意,这涉及到商业机密。” 两个巡捕恶形恶状,不屑于她的影星身份,上来就把她推开,尹鹤见到,扶住了杨妙伦,对那两个巡捕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 “钥匙呢!快打开!”一个巡捕抓住了尹鹤的衣领喝道,尹鹤不肯给,与那两个巡推搡之际,门外又闹哄哄地挤进来数十个巡捕,其中有位长官模样的走出了人群,他倒是眼睛尖,一下就认出了杨妙伦,立即挥手示意手下客气些,说道:“杨小姐别动气,这两个老小子看过什么电影呀,电影院都没去过!” “老总,箱子上挂了锁!”那两个最先进来的巡捕到了长官跟前汇报情况,一个又说:“说是商业机密,要去问他们老板肯不肯给开!” 长官听后,转身道:“进来吧。” 杨妙伦闻言,忙伸长了脖子看出去,只见外头曳进来一个头发半白半黑的干瘪老人,到了那长官面前,拜着说道:“对对,官爷就是她们这几个人,我记得!我记得叫规清楚了,他们和通缉令上那个人关系要好的不得了,他们几个人的样子看一遍都不会忘!这个外国女的大清早开车过来,又是运箱子又是搬箱子,肯定有鬼!” 这位长官穿得虽很有派头,可他偏生得小鼻子小眼睛,站没站相,耸肩塌腰,手里把玩着腰间的警棍,一边听老头儿讲话一边用他那双多疑的三角眼睛将杨妙伦他们三人看了许多遍。老头儿说完,长官问道:“你确定你曾经看到过他们和通缉令上的逃犯在一起?” 通缉令他也带来了,展开在众人面前,那单薄的纸片上画着一张同样单薄的漂亮混血男人的画像。 小老头指着玛莉亚说:“不会认错!他们这几位少爷小姐,尤其是这位,多扎眼呀!” 玛莉亚不服气了:“我上次来这里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老人家你不要乱说话!” “这位小姐,稍安毋躁。”长官说,脸上堆笑。 “那你打开箱子我们看看!”小老头儿梗着脖子道。玛莉亚气得眼里冒火:“你这个人是哪里钻出来的?都和你说是戏服了!还没上映的电影!戏服都让你们看到了,那你们还不到处乱说现在要拍什么电影?被别的电影公司知道了会造成恶性竞争你们懂不懂!还有,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叔叔是意大利大使馆的外交大使!你们觉得我会作帮助逃犯的事情吗?!意大利和法国的友谊还要不要了?!” 小老头不知是被她的身份还是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突然是闭紧了嘴巴,微微低下头,并不讲话了。挤满天井的巡捕们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那长官站在原地没有动,下巴一含,笑着点了根烟,他道:“你们电影公司的老总似乎正住在芳园,这样吧,我派人请他过来,问问他的意见。” 玛莉亚道:“你们今天非得打开这个箱子是不是?” 长官说:“人命案件重大,况且此案涉及三条人命啊,宁可错查,不可漏查。” 尹鹤道:“那好吧,我这就去请老板过来一趟,要是他愿意开箱子,泄露了电影机密,那就开,毕竟我们也做不了主,对吧长官?” “你又是什么人物?”长官看着他,“电影公司的人吗?” 还是杨妙伦出面,说:“还是我去请吧,我去和老板说明情况。” 玛莉亚和尹鹤没作声,三人连眼神都没有交换一个,都不再看彼此了。长官叫来一个巡捕,美其名曰护送杨小姐去芳园。杨妙伦一离开,天井里忽而是冷清了下来,那长官瞅见不远处一张竹靠背椅,拉了过来跷膀搁脚地坐在了那大皮箱子的边上。其余巡捕们也都四散开来,不是蹲在地上卷烟叶子就是抱着枪杆子打哈欠。尹鹤回了饭桌边继续吃他的早饭,玛莉亚一屁股坐在了皮箱子上,那长官冲她笑,她也回了个笑,手里抓着手杖在地上碾压着。 “您说您叔叔是意大利大使?”长官耐不住,和玛莉亚搭话。玛莉亚粲然一笑,这笑里用尽了她这么许多年积攒下来的交际本领,她说——嘴唇轻轻开启,声音很甜,很柔地说:“是的,我的安东尼叔叔在意大利大使馆做事,我来自威尼斯,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所以我和中国是很有感情的,我很欣赏中国的男子,用你们中国话讲就是脚踏实地,靠得住。” 长官四十有余,人精瘦,脸上却油光满面,眼神也很油亮,他又问:“那您和杨小姐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呀,在芳园,”玛莉亚顿了顿,“原先那地方还叫黎园的时候认识的。” “你说黎宝山啊。” “您也知道他呀?” “这怎么不知道,黎宝山以前在苏州也老有名气了。” 说话间,长官半个人都靠在了皮箱上,玛莉亚也坐得离他近了许多。她道:“这位长官,您说说看,我和杨小姐像是会窝藏逃犯的人吗?” 长官笑笑:“像当然不像,不过……” “不过?” “你看这个杀人犯像杀人犯吗?”长官嘴角一抿,把通缉令递到了玛莉亚手边。玛莉亚抓过那通缉令,笑着说:“我看是不怎么像,这么好看,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呀。” “您认识他吗?” “认识啊。”玛莉亚说,样子很坦白,也很无辜,“在黎园见过的。” “对的,他以前和黎宝山关系不错。”长官说,“这是报复性杀人,您知道吧?” “报纸上写也写得不清楚,那您和我讲讲吧。”玛莉亚撑着脸颊看长官,长官饶有兴致地讲起了枯云杀人的故事,绘声绘色,仿若评弹书场里的说书先生,他唾沫星子乱飞,玛莉亚似是听得很投入,还把周围的巡捕都招呼了过来,说:“长官讲故事,我们开茶话会,大家都一起过来听听啊。” 她随身带了些糖果和巧克力,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亲自剥了一颗递给那长官吃。长官越说越起劲,就连那举报的小老头也蹲在角落,听得颇入迷。 如此过了许久,故事讲到枯云拜师学艺,日夜苦练踏雪无痕的招数时,杨妙伦和那随同的巡捕回来了。玛莉亚抬头看去,杨妙伦确实将他们电影公司的贾老板给请来了,不光如此,那贾老板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此人高瘦,步伐不稳,走起路来整个人一高一低,他停下时,人站得笔直,气质同他的走姿一样与众不同,硬邦邦好似一块铁板,突兀地矗在一众肤色蜡黄,浑浑噩噩的黑衣巡捕里头。今日他的鼻梁上架了副圆片眼镜,透过镜片看过去,他的眼神较之以往似是温和了许多。 玛莉亚轻声道:“哎呀,尹大公子怎么也来了呢?” 长官回过头,他也看到尹醉桥了,同样地显得很诧异,一拍屁股忙迎了上去,道:“这怎么把尹先生也给惊动了。” 尹醉桥高他许多,半垂下眼睛略过一眼,说:“贾老板是我的贵宾,他有麻烦,我怎么能放任不理。” 王长官笑呵呵地:“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就是想看一看这皮箱子里的东西,杨小姐说了这涉及商业机密,得老板做主。” 那贾老板是个圆脸的胖子,面相和气,说:“杨小姐说得没错,这可确实涉及到商业机密了,这位长官,不知道能否给行个方便。” 玛莉亚寻到了尹鹤,大眼睛眨眨,尹鹤耸肩摊手,也闹不明白这贾老板怎么会帮着圆这个谎。 说话间,贾老板将他的一双胖手伸到了王长官面前,玛莉亚瞅见那手心里包着一卷钞票。不等王长官反应,那举报的小老头儿猛地是插了进来,道:“长官……这……这不开箱子,那我……我的赏钱可怎么办?这里头肯定有鬼呀!有鬼!” 贾老板瞅着小老头儿:“哟,这位是……” 小老头儿靠着王长官,对着杨妙伦指指点点:“这房子得大半个月没人住了,怎么通缉令贴出来没几天,你们这个电影明星就在这里跑进跑出,我怀疑你们好几天了,之前还看到有大夫进了这院子!一定是那个逃犯受了伤!” 杨妙伦道:“昨天是有大夫来了,”她看看贾老板,“身体不舒服找大夫看病不应该吗?要是因为我延误了拍摄进度可怎么好?” “那个大夫我知道!王长官,就是东街的阿福头!就在弄堂里!找他来对质!看他是给谁看的病!”老头儿紧盯着杨妙伦,仿佛他就是他的大洋赏钱,是他煮熟了到了嘴边的鸭子,他怎么能让她飞了! 王长官耳朵一动,眼神凛然:“有这事你不早说!赶紧的,谁去把阿福头给我找来!” 一呼百应,立即有人出列跑出了杨家。杨妙伦很明显是慌了神了,拽了贾老板一把,挤挤眼睛,那贾老板忙道:“欸欸,大家别着急别着急,这事……王长官,您看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王长官眼角吊起,看看贾老板,又看看尹醉桥,这位尹大公子无声无息,只是站着。王长官鼻孔里出气,腰杆挺直咯,新的线索激发起了他的斗志,他突然是换了张脸,对谁都不客气,道:“你百般阻拦,想做什么?这可是法国人要查的案子!” 贾老板硬着头皮,陪着笑,好声好气道:“王长官,您……您听我说……” 他话音未落,那阿福头大夫就被找来了,王长官一盘问,他便交代了,说是前些天确实来给这里一个年轻人看过病,但是没看到那人的长相,脸都被包了起来。这下可好,王长官在原地就跳了脚,大手一挥:“搜!给我搜!!” 玛莉亚紧张地伸出了手,想再施展点交际手段,那王长官却说:“干什么干什么?想弄美人计?你这样的意大利小姐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中国男人?我看你们啊……确实有问题!问题大了!” 玛莉亚脸唰的白了,勉强支撑着笑颜,讪讪地嘀咕:“哪有什么美人计,长官你火气好大。” 那群得了搜捕命令地巡捕已经在杨姑妈家翻箱倒柜,这边天井里,贾老板还要贴过去和王长官耳语,手上难免拉拉扯扯,弄得那王长官很是不痛快,推开他,掏出了手枪,厉声道:“今天这箱子就得在这里打开了!” 他将手枪举到空中:“我倒要看看这箱子里是什么狗屁商业机密,你们一个两个都藏着掖着!都给我让开!让开!” 他一枪指过去,那杨妙伦还站在皮箱前不动,玛莉亚虽脸色难看,可也没离开。王长官眼睛圆睁,十足凶恶,威风凛凛,道:“让开!!” 杨妙伦攥着手指:“这事关我名节,长官您听我说……” “一会儿是商业机密一会儿是名节!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来看!别他妈把老子当猴儿耍!”王长官逼近,“你让开!都他娘的让开!” 玛莉亚抓着皮箱的边缘,她还是不肯起来,杨妙伦也不动,这场面对于王长官来说是有些难堪,下不来台了,他大骂粗话,一挥手,朝着天空连放了两枪,杨妙伦和玛莉亚俱是一惊,两人正不知所措,那尹鹤从旁窜了出来,一把拽着一个就跑开了,责怪道:“你们不要命了!!” 玛莉亚想说什么,环视一周,终是欲言又止,低头不响,她浑身都在发抖。杨妙伦还想挡出去,尹鹤说什么也不让,她道:“箱子一开,那还怎么行!” “你别去!!我们……我们也只能……”尹鹤说不下去了,紧紧抱缚住杨妙伦。那贾老板过来也劝:“算了,算了,为点花边新闻,别闹出人命。” 玛莉亚茫然地抬起头,贾老板尴尬一笑,对尹鹤很是抱歉:“四公子啊,我先给你赔个不是,妙伦这次是中了别人的迷魂药了,那箱子里藏的是她的,唉……我也说不出口了,妙伦还是你自己说吧,所幸这里没有记者,被人看了就被人看了去吧,这事儿我看看能不能压住了风声别再往外传了。” 贾老板絮絮叨叨讲话,玛莉亚这才闹明白,原来杨妙伦去和自家老板扯了这么一个谎,怪不得刚才老板也帮着她不让开箱子。想到那箱子,她忍不住又望了过去。王长官已经走到皮箱的锁扣前,枪口对准了锁扣,人因为激愤,胸膛还在起伏,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讲着:“谁他妈敢拦老子!操你妈的,法国人的案子,操,老子来破!” 玛莉亚不忍再看,扭过头,捂住了脸,她的眼泪掉下来了。 彭,彭,彭,三声枪响。 玛莉亚耳边传来杨妙伦的低鸣,她腿软地靠着墙壁,哆嗦着问尹鹤:“箱子,打开来了吗?” 尹鹤却不回话,始终都没有回音。玛莉亚没有办法,只好自己缓缓地分开手指,透过指缝去看。 “啊,怎么是……”她发现手里拿着枪的人并非王长官,而是尹醉桥。 正午的阳光下,尹醉桥孤身而立,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手里的手枪枪口在往外冒烟,身前的皮箱子上被射出了三个小洞,有一缕光恰好穿过其中一个孔洞,一道圆柱形的阴影落在地上,直延伸到王长官的脚边。尹醉桥将枪扔到了王长官怀里:“三枪下去一声喊都没有,弹壳您找找,有血有人,没有血没有人,这箱子里不光有杨小姐不能说的东西,也有我的东西,从苏州运到上海要做生意的,东西见不得光,前朝宫里的东西,好巧不巧,也是法国人要的,想和您借一步说话好好商量,王长官不愿意,非要看,断人财路,里面的货我也不要了,碎了坏了就碎了坏了吧,法国人那里我去交代。” 尹醉桥平稳缓和地说着,玛莉亚的心却跳得飞开,她倚着尹鹤,道:“你……你快扶我一下,我怕,我怕我要摔了。” 尹鹤可还抱紧着杨妙伦呢,杨妙伦也是全靠尹鹤在支撑,贾老板更是摸不着头脑,对杨妙伦道:“你什么时候还替尹大跑腿了?” 尹鹤笑笑:“大哥让我们帮的忙,不好意思推脱。” 贾老板总归还是机灵人,道:“明白,明白,不多问,不多问。” 杨妙伦还没喘上气呢,直呼:“老天,老天,老天……” 玛莉亚也在心里默默喊天,喊神明保佑,眼看王长官派人在地面上搜索起了弹壳,她紧握双手作祈祷状,只盼望枯云福大命大,这三枪绝没有伤到他分毫,千万别见了血。 地上的弹壳很快被全数找到,全都没见红,尹醉桥眼睛一斜,道:“箱子我带走了。” 他还道:“往后这苏州的买卖我看也没什么作头了,王先生,保重。” 尹鹤赶快是跟上去,拖着箱子道:“大哥,我帮你抬你车上去!” 箱子虽重,但尹鹤使足了劲,走得飞快,王长官等人还愣在天井里时,他已将箱子装上了尹醉桥的汽车,车门关上,尹醉桥对司机道:“回上海。” 杨家天井里风波依旧未平,小老头儿还要王长官追出去,发誓赌咒保证那箱子里肯定有人。 “滚你妈的!你亲眼看见的??!”王长官朝着他甩出去那三枚弹壳。 “长官!那可是法国人的案子啊!那个人……他……他……” “他他妈的比法国人还厉害!走!!”王长官满脸晦气,脸都绿了,招呼上一干人马骂骂咧咧出了杨家。贾老板左顾右盼,自觉留在此地也不合适,便也走了。尹鹤客气地将他送到巷口,待他回到杨家,关上天井那扇大门,直到这一刻,玛莉亚和杨妙伦才算松了口气,两人瘫坐到地上,也不去顾忌什么形象和仪态了。 “他们去哪儿了?”玛莉亚问,声音虚弱。 “大哥说回上海。”尹鹤道。 “上海……”杨妙伦嘟囔着,“也好,就回上海吧,我们再想办法。” 玛莉亚却很着急:“回去才不好!好不容易出来了回去作什么呢!” 杨妙伦只好安慰她:“再想想,办法肯定会有的。” 半晌,她抬起眼皮看尹鹤:“这么说起来,是你大哥他,救了枯云?” “你没和我大哥通过气?” 杨妙伦摇头:“不过你大哥聪明,肯定想到枯云在那箱子里。” 尹鹤又将方才种种琢磨了许多遍,轻微地点了下头。玛莉亚冷不丁道:“不对啊!尹大公子那三枪开下去万一要是打中了呢?他这也算在救人?” 尹鹤笑了:“这就是枯少爷命不该绝,那就算是在我大哥的帮助下,他自救了吧。” 他将两位小姐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玛莉亚对枯云的去向还是不放心,在杨家歇了没一会儿,她就说要回上海。杨妙伦还有电影戏份没有结束,但她的心也还悬着,尹醉桥与枯云非亲非故,无论今天这三枪他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开出去的,可他那套说话想来想去都是在袒护枯云的,那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做?杨妙伦不解,只得拜托尹鹤跟玛莉亚回去,当面好好问一问他大哥。 第13章 贝当路上的尹公馆依然幽静,依然神秘,围墙依然雪白,铁门依然漆黑,也因此,尹公馆隐约透露出一股死物般,已无视时间存在的气息。年年岁岁,唯有那围墙里的松柏树拥有着生命的活力,愈窜愈高,站在公馆门外,已然眺望不见那城堡似的本宅的楼顶尖。 尹鹤和玛莉亚在傍晚时由苏州赶回了上海,暮色四合,两人站在铁门外,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焦虑神色。玛莉亚问尹鹤:“你大哥不会还没到家吧?” 尹鹤透过门缝看到了尹醉桥白天时乘坐的小轿车,他摇头,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地,说:“大哥肯定回来了,只是不想见我们。” “可我们想见他呀!”玛莉亚一着急,摇晃起了铁门,金属吱嘎作响,像尖嗓子的野猫的鸣叫。尹鹤阻止了她,道:“我们敲了这么久门都没人来开门,喊也喊了,等也等了,大哥的脾气我知道,倔得很,认定了不想见我们,我们就算死在他家门口,他也不会来看一眼的。” 玛莉亚面嘟嘴翘,一扭头,说:“我不管,我不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天不出门,难道三天,五天的都不出门?” “我们家还有后门。” “那你去后门等!” 尹鹤苦笑:“那你不吃不睡了?”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我的法米在他这里,你放心吗?他救他,是有什么企图?” 尹鹤思索片刻,说:“他有什么企图我们猜不到,但我们在这里耗肯定不是办法。” “翻墙进去。”玛莉亚压低了声音,贼溜溜地说。尹鹤往街对面一看,道:“那边有家咖啡馆,你先回去,我在咖啡馆里盯着,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玛莉亚经过今天一天的奔波和在杨家时受到的精神上的压迫和折磨,她确实需要些休息,尤其需要泡一个香喷喷的花瓣浴。她瞅着尹公馆,可她的法米如今还在尹公馆里生死不明,纵然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可相似的混血身世和他的种种遭遇,使得她无法不同情他,无法不担忧着他的好与坏。 玛莉亚决定不走了,她也很倔,坚定地看着尹鹤:“我不走,我也去那里看着,尹大公子一天不露面,我就待一天,三天不出来,我就待三天,我可以租下那件咖啡馆,我可以住在那里面。” 尹鹤将手撑在腰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他笑道:“那走吧,玛莉亚小姐。” 玛莉亚一伸手,挽住了他,两人步伐一致地往尹公馆斜对面的小咖啡馆走去。 “你说,法米……他是不是还活着?”玛莉亚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了这样的隐忧。万一安眠药过量,万一枯云被闷死了,万一尹醉桥无缘无故地杀死了他,就像他无缘无故地救了他…… 尹鹤不响,不确定的事,他无法回答,内心里,他当然希望枯云能活着,能活下去。 只有活着。 而枯云,并不辜负这世上仍然牵挂着他的人的希望,他还活着。 他在一堆柔软的衣服里睁开了双眼。他没有看到很刺眼的光芒,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面发霉的天花板,天花板的一边角落里落着一团圆形的黄色光圈。那光圈在跳动,似乎是烛火的光芒。 枯云支撑着坐了起来,他从皮箱里爬了出来,长期蜷缩起双腿的姿势让他的小腿稍许发麻,他不得不撑着皮箱,坐在了近旁的床榻上。这是一张烟塌,他扫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尹醉桥时他卧着的烟塌。 “你为什么要救我……”枯云揉搓小腿,低着头问。 他知道尹醉桥就在这间潮湿昏暗的房间里,他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烟火味,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但较之老者,又多了丝清爽。 “我朝你开了三枪。”尹醉桥的声音确实地响了起来。接着,枯云听到了他特有的脚步声,一下三个响,手杖拄地的声音最重,咚,咚,咚,心跳一样扎实。 尹醉桥走到了他跟前,枯云还低着头,便只能看到尹醉桥的脚。 他的皮鞋擦得很亮,鞋带系得很紧。 “三枪一枪都没打到你。” “要是三枪全都打到我了呢?” “那也送你个痛快。” 枯云干笑两声,他直起了腰,与尹醉桥对视着。他意识到,他从前很少这样看他的双眼,他对他的眼睛——乃至他整个人,采取的都是避之不及的态度,现在他看到他的眼睛,仿佛第一次见识到他这个人,很新鲜,还很具体,他的沉郁也更具体,几乎是牢牢扎根在了枯云的眼睛里。 “你要说是我救了你,并没有错,我救你一命,你要还我。”尹醉桥说,音色沉沉。 “你这是强买强卖!”枯云皱起了眉。 “杨妙伦救走你这么几天,你大把可以死的机会,你没有死,说明你还想活,既然想活,我让你活下来了,你不该报答我吗?”尹醉桥口吻傲慢,还很高高在上,他注视枯云,是以俯视的眼光注视着。 枯云颓坐在烟塌上:“我三天都在昏迷,我还没找到死的机会就睡了过去。” “枪声弄醒你了吗?” 枯云不响。 “你说要见巡捕,巡捕和你不过隔着一块木板,你没有动作。” 枯云还是不响,别过头看着水泥地面。尹醉桥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把枪,放在了枯云手边,他道:“枪会用吧?子弹装满了,你要想死就去死吧。” 枯云陡然抬起头瞪着他,二话不说拿起枪就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开枪啊,去死啊,活着还有什么活头?去死吧,管什么日本人法国人,随他们去吧,还真当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好汉英雄了,报完仇,当然能去死了。 枯云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我死在你这里,你要怎么和外面交代?会牵扯到杨妙伦他们吗?”枯云问尹醉桥,他的手在发抖,脸蛋因为激动而泛红。 尹醉桥不响,他只是看着枯云,似乎是在拷问他,一个一心寻死的人怎么还会有遗留人间的问题? “你告诉我。”枯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要一个回答,他要尹醉桥马上回答他! 尹醉桥默然,似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他的眼神变得轻蔑,无声中,他诉说着,他瞧不起他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举动。这让枯云更难熬,他想朝自己连开十枪二十枪,想朝那个害得黎宝山的行踪被发现的自己开无数枪,他甚至想推开黎宝山,换他被枪手杀害,跌落下楼,他就该死在五年前的枪案中,而黎宝山,应该是他被人拉开,远走他乡,他聪明,勇猛,果敢,他定能东山再起,他一定会为他报仇,为他雪恨。他会…… 他会…… 枯云愣住了。 他会活下去。 枯云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握枪的右手垂落下来,手枪慢慢掉在了地上。 尹醉桥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参透到时机成熟,他说话,道:“你去替我杀一个人吧。” 枯云笑出了声,形容惨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尹醉桥给他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子,微胖,蓄着犹太人似的胡子,打扮洋派。 “我欠这个人一些钱,不想还了。” “还不出?”枯云问。 “还不出。”尹醉桥说。 “看来不是一些钱,是很多钱。”枯云道,“我不干呢?” 尹醉桥握紧手杖,说:“十万的欠条你已经撕了,你还有什么能给我?” “又不是我要你救的。”枯云反驳说,尹醉桥一笑,他笑起来显得更无礼,他道:“黎宝山这么讲规矩的一个人养的狗却这么没规矩,难怪他死不瞑目。” 黎宝山乃是枯云命门,他听了就跳了起来,抓起那个中年男子的照片,道:“这个人家中几户?什么背景?” “父母双亡,儿女与他都淡薄,老婆四房,只图钱财,另外此人乃是上海一害,远近皆知,你杀他也是好事一件,不知多少穷人要欢呼雀跃。” “你别骗我。” “你和我讲规矩,我也和你讲规矩,他今晚九点会去百代小红楼接他的新相好,他的车牌就在照片背后。公馆别院有处新开的后门,没人知道,你可以从那里走。” 枯云咬了咬嘴唇,收好那照片,道:“好,这个人我替你杀了,还你一命。” 他最后向尹醉桥掷去一眼,捡起了地上的枪,收进怀里,匆忙跑了出去。 尹公馆的别院,据枯云所知,那曾是尹家二太太的居所,他去过一次,是因为一场葬礼,来吊唁的人有许多,比房梁房柱上挂满的白绫缎带子还要多,密密麻麻杵着聚着只为来为尹老爷告一个别。如今的公馆别院早已荒废,人影不见,满院齐腰高的荒草,房门并未上锁,仅是虚掩着,风一吹,门户洞开,还吹起了屋里一尊观音佛像金身上盖着的棕篷布,篷布料作厚重,起落间发出瓷器摔裂般的脆响。枯云转过头去,恰看到那佛像的眉眼。法相庄严,妙目慈眉。 观音佛沉默着。 枯云看着观音佛,他不跪拜,也不祈祷,更不忏悔。他只是站着,看着,无声地告诉自己:我又要去杀人了。 他缺乏对佛的向往和信仰,他一度相信因果报应,可他现在完全抛弃了这种相信,他知道,佛总是无声,神明都是哑的。 观音佛像的脸被重新蒙上,枯云再看不到任何慈悲。他转身,在草丛靠墙的尽头找到了一个仿佛只能容孩童或者动物通过的洞穴。他猫着腰爬了出去。 小红楼与尹公馆不过百米之遥,枯云从公馆里出来后,却没立即前去,他多长了个心眼,乔装成一名人力车夫,打探了一圈消息这才到了小红楼街对面。 尹醉桥并未欺骗他,照片上蓄着犹太胡须的中国男子确实是个人人憎恶的高利贷,他姓谷名稻,本是盘剥百姓,强占农田,还兼做人口贩子,专摘桑叶,以充四马路之空余。 这个谷稻若按惩奸除恶的江湖规矩,纵使没有尹醉桥这一出,他也该死。 枯云蹲守在小红楼对面,唱片行晚晚都要做电台节目,谷稻的新情人便是百代近来力捧的歌星,今晚她预定于八点至九点,为听众们电台献唱。 此时是晚上八点三十,红楼门口停着三辆轿车,没有一辆是谷稻的。周边路灯下,有几名跨着自行车,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记者在抽烟聊天。方才的一波巡逻警察已经经过,还有四十分钟,才会再有巡警经过此地。 临近九点,谷稻的小车从夜色中缓缓驶来。记者们见到这辆汽车都很兴奋,举起相机拍个不停,闪光灯恰将谷稻的脸照亮在车窗玻璃上。他坐在后排靠左的位置。汽车停稳后,谷稻的司机下车一个个给记者们塞红包,记者们收到红包,未做过多逗留,骑上自行车纷纷离去,那司机又将周边的闲杂摊贩都打发了,才回上汽车。这时的百代红楼门前,行人稀少,没有巡逻警察,也没有了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的记者和摊贩,只有谷稻的车,还有躲在巷弄里暗中观察着一切的枯云。 枯云没有浪费这个绝佳的时机,在检查了一遍手枪的弹匣后,他直接朝谷稻的汽车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枯云从腰间抽出手枪,对准了车窗。可就在这个节骨眼,汽车的车门忽然打开,谷稻大半个身子从汽车里探了出来,枯云瞥到了他扣在腰间的手枪,他一个慌张,手指几乎是本能地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了车窗玻璃,打进了谷稻的肩膀,他惊呼一声,瞪大双眼,重重摔在后座上,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拔出了手枪,向枯云瞄了过来。枯云还想再开一枪,可这时,谷稻的司机已经冲下了汽车朝他扑了过来,抓着他的脑袋就往地上摔,两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谷稻口中污言秽语不断,对着枯云就开了一枪,这一枪打碎了车窗玻璃,擦着枯云的脸打在了地上,枯云抱着谷稻的司机将他当作人肉护盾,谷稻根本不管司机的死活,又是第二枪开出去,正打在司机的小腿上,司机也慌了,更恨了起来,松开了枯云滚到一边,抓着小腿大叫不止。枯云趁此抓住掉在地上的手枪朝谷稻的方向连开了两枪,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迅速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里。 他将手枪扔进了附近的一条小河里,顺便在河边洗了把脸,方才走得慌忙,直到沾到了冰冷的河水,他才意识到自己手心和脸上都扎到了玻璃碎片。他的眼睛也疼得厉害,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他用力揉了揉,没有多管,在夜色的掩护下,鬼鬼祟祟地回到了尹公馆。 他可以不回去,他可以远走天涯,就此与尹醉桥再无瓜葛。可是他要回去,他要回去告诉尹醉桥,黎宝山的人是有规矩,讲规矩的人,说还他一命就还他一命,这一笔还给他的债,他要叮嘱他收好咯! 枯云重又从那个洞穴爬进了尹公馆,天越来越黑,越来越暗,月亮的光芒正在一点点消泯,好不容易进到了本馆里,枯云几乎是摸黑在行走了。他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这个尹醉桥,怎么夜里也不开灯?欠别人钱到连电费也缴不起了吗?怪不得今天只是点蜡烛……” 这话说到这里,枯云鼻翼翕动,他闻到尹醉桥了。他就在他近旁。但他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到他。枯云往前一步才要和他说话,人却撞在了一张桌子上,他抱怨说:“尹醉桥!你怎么夜里都不开灯?也不怕摔了自己!” 尹醉桥不响,枯云揉着膝盖,道:“人我替你杀了!这一命我还了!你记着,黎宝山的人和他一样,都讲规矩!!” 他掷地有声地说完,没听到尹醉桥的回音,枯云忽而是有些自得和骄傲了,他转身要走,那尹醉桥说话了。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要记得……” “不是。” 枯云感觉胳膊上一凉,似是有人拉住了他,想必是尹醉桥吧。枯云不解道:“那你是要问什么?你拉着我干什么?” “你说我没开灯?”尹醉桥拉着枯云走了两步,枯云不乐意地说:“黑灯瞎火的,你拖着我去哪里?” 尹醉桥又不响了,他静悄悄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枯云眉心一跳,他干张着嘴,他的眼睛又开始痛,想要流眼泪。他抬起手要揉眼睛,那手却被人打开了。尹醉桥道:“你别乱动,你看不见了。 枯云僵硬地站着,许是因为他和尹醉桥靠得太近,枯云觉得寒冷,一阵瑟缩中,他想起了白天时看到的观音像。他还想到更久远之前的荒野。 黑色的天,黑色的土地。 他曾一度见过光明,活在阳光之下,无忧也无虑。 枯云坦然了,他不再颤抖。 神佛悲哑,万物皆无声,生于黑暗的人,也必将归于黑暗。他懂得。 枯云阖上了双眼,尹醉桥却阻止说:“你别动。” 他拉着枯云走,枯云看不见,问他要去哪里,尹醉桥又不讲话了,枯云只得跟着他走。他感觉他被带回了那间充斥着霉味和大烟味的房间,尹醉桥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坐下了。枯云还是站着,过了会儿,他才伸出手去摸身后,待摸到硬邦邦的木头床板,他才缓慢地弯曲膝盖,坐到了床榻上。 “不要去找医生。”枯云说。 尹醉桥道:“我还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枯云侧着身子,背靠着床榻上的矮茶几,他听到尹醉桥拄着拐杖走开了,他想,是该如此了,这个人利用完他,就该让他在这里等死了。枯云绷着四肢戒备地坐着,他不害怕,只是因为漆黑紧紧包裹住他,压迫着他,他被迫佝偻着背,坐得像只猴子一样。 他开始计算多少天之后自己会死去,没有吃的,没有水,三天,还是五天?最多六天,他就会因为缺水和饥饿死在这里,多适合一个死人的房间啊,他会和这里的墙壁,天花板,家具一起静静地生长出绿色的斑点。 他想他会在此处腐烂。直到他脸上的肉烂得再看不出他是他时,尹醉桥会找人来收拾尸体。他会怎样形容这样一桩怪尸体呢?就说他是潜入公馆的小偷吧,是个笨蛋,自己把自己饿死在了这儿。 一个笨蟊贼,或许还能在申报的某个版块露一露脸,博得四邻街坊几句笑骂。 枯云将手塞进了屁股底下,房间里凉飕飕的。这个时候,出乎他意料的,他耳旁又响起了那阵熟悉的脚步声。尹醉桥回来了。他没有说话,枯云听到他在他身边放下了些什么瓶瓶罐罐,他还闻到烟火味,他嗅嗅鼻子。尹醉桥说:“鸦片灯。” “我还不需要用鸦片止痛。”枯云说,他察觉到到有股热量在向他靠近,好像是火,这让他觉得不详。可是因为失明,他看不到尹醉桥在做些什么,更看不透他想做什么,他还找不到合适的躲避的路线,只能一味向后退缩,这让尹醉桥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他,按住他的肩膀,说:“别乱动。” 枯云挣了下没能挣脱开,他想不到尹醉桥的双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的一只手牢牢将他的肩膀按住,另一只手滑到他的脸上,他在用手撑开他的眼睛。 “你眼睛里有玻璃碎片。”尹醉桥说。 枯云问他是不是要帮他取出碎片,还问他用什么取,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尹醉桥不响,视力的丧失,让枯云的其他感官更加敏锐,他觉得脸上有些烫,有些疼,还有些冷冷的风。他猜想尹醉桥是在用镊子替他取碎片,他的动作很仔细,他的手很稳。再进一步的画面,比如他的表情,神态,枯云就无法想象了,他想不出尹醉桥此刻的样子,他所感受到的认真,细腻,是他从未在尹醉桥这个人身上所看到的特质。 “你害怕就喊出来吧,不要一直说话,很吵。”尹醉桥冒出来一句话。枯云撇嘴,低低应:“谢谢你……” 他听到叮铃的两声,眼眶里一热,大约是玻璃碎片被取出来,扔到了什么盆子里去。尹醉桥的大手随之覆了上来,盖住了他的眼睛,他道:“还没好。” 枯云这回没有那么多问题了,他安静地坐着,努力地倾听着,试图从所有正在发出的声音推断出尹醉桥的下一步举动。 他听到剪刀撕剪的声音,瓶罐被打开的声音,涂抹的声音,轻缓的呼吸声,两声咳嗽。接着,一片凉凉的布条贴在了他的眼上,纱布围着他的脑袋绕了五圈,尹醉桥还往他的手上放了两片药。 “什么药?”枯云才问完,一杯水就送到了他嘴边。 “消炎的药。”尹醉桥说。 枯云不动,尹醉桥又说:“家里药够多,不缺你这两片。” 枯云还是不动,他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尹醉桥道:“人没死,现在在医院。” “什么??你说谷稻没死?!” “你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枯云道:“要是你让我杀一个好人,我不会去。我会想别的办法还你的救命之情。” “总之,他没有死。”尹醉桥道,“受了重伤,救了回来,不过他仇家太多,还想不到我的头上。” 枯云伸出手,小心地靠近自己脸上的纱布,他笑出来:“怪不得你要治我的眼睛,是想让我再去下手,是不是?” “高明的小偷就别用枪了。”尹醉桥说。 枯云听得笑容更大了,道:“我不高明,学艺五年只学了点皮毛,只是运气很好。” 尹醉桥点了根烟,枯云闻到烟味,向他伸手,尹醉桥看看他,枯云现在的样子怪滑稽的,几缕黑头发支棱在白纱布的缝隙里,脸上还有涌出的带血的泪水没有擦干净,身上穿得像个人力车夫,大褂子,到脚踝的裤子,他的脚上没有穿鞋。枯云的脚趾在乱动,这似乎是他无意识的行为,他看上去是放松的。 尹醉桥把抽了两口的烟递给枯云,枯云摸索着放到嘴边,深吸了一口。 “替我给杨妙伦他们报个平安吧,就说我自己走了。”枯云把双脚都搁在了床上,他卧在烟塌上,右手悬在半空中夹着烟,躯体因为寒冷蜷缩起来。 尹醉桥不响,枯云忽然极为突兀地叹了声气,更突兀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这个人好奇怪,我看不明白。” 尹醉桥拨了波矮茶几上的油灯灯芯,枯云躺卧的姿势更自在了,他半趴在了烟塌上抽烟,全然没有为自己突然的盲而感到任何惋惜似的,反而很怡然。 他也很奇怪。 尹醉桥撑着手杖站了起来,天气湿寒,房间里没有任何取暖的器物,他坐得有些冷了。枯云听到声响,稍微抬了下下巴。他抽完烟之后把手藏在了脑袋下面,枕着睡。 尹醉桥脱下了身上的毛大衣,扔到了烟塌上,恰盖在了枯云身上。枯云惊了声,但没说话。尹醉桥亦无言,他拿起油灯,慢慢地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枯云仿佛能看到他——一个比黑暗更黑的背影,约莫是倒过来的三角形的形状,他往前走,总是很慢,但他一直在走,一直走,往黑色的荒原中走,他不停步。 枯云“盯着”这样的一段背影,睡着了。 第14章 第二天,尹醉桥来取自己的毛大衣,他换给了枯云一床被子,还扔了只热包子过去。时辰尚早,枯云未完全清醒,卷起被子,缩在床头捧着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尹醉桥抽烟,不声不响地,枯云问他:“你点蜡烛了吗?” “没有。” 枯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过了会儿,他问:“要是我的眼睛一直不好,你还找人去杀他吗?” “找,找得更小心,隐秘。” “嗯。”枯云附和着,轻声说,“没想到你以前生意做那么大,现在也欠了别人的钱。” 尹醉桥抖落烟灰,神情是肃穆了,可枯云是看不到的,只管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与你无关。” 枯云食欲不振,吃了半个肉包子就放下了,来问尹醉桥讨香烟。尹醉桥依旧是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给他,半支烟,不够杀瘾,枯云说:“重新给我一支吧。” 尹醉桥没给,枯云拉不下脸来求他,就此作罢,香烟抽完,手指夹着烟屁股舍不得扔。尹醉桥不同于尹鹤,玛莉亚之类,既不善言谈,况且,他们之间也是没什么话可聊的。两人干坐着,枯云犯起了困,沉沦与半梦半醒之间,而尹醉桥似是有大把可供浪费的时间,坐了许久才起身。 他走后,枯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迷迷糊糊地知道尹醉桥又来给他送过一顿饭和几粒药片,还给他的眼睛换了药。对于饭菜,枯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尹醉桥给的药,他不过问药片种类和药效,到手就吃,干吞下去,而他的伤情,他同样的无心问津。得过且过,这仿佛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这样毫无规律又模式化的日子过了不知多少个,一天,尹醉桥给枯云带了碗热粥,粥是早上的吃食,枯云知道,现在是某个清晨。 喝粥要勺子,枯云是瞎的,为图方便,他近来都是捧起粥碗,胡乱吹散表面的热气,喝下几口就好。对付完这顿早点,枯云嗅到烟味,他已经了解,在他吃东西时,尹醉桥总是抽烟,一根抽完,再抽一根,接着他就会离开。一天里,他供应他两顿餐点,晚上,他会和他多一些接触,他要给他换药。但无论做什么,尹醉桥已不像最先前那两天一样会和他说话了。他不响,好似他是哑的。他是活出了些神佛的造化了。 此时是尹醉桥的第二支烟了,枯云问他说:“我瞎了第几天了?” “第十天了。”尹醉桥答。 “我想我是好不了了,我自己走吧,你别等我了,你另找一个人替你杀谷稻吧,你缺钱,我会去给你找一大笔钱还你的人情。”枯云放下粥碗,想要下地。 这十天里,他在床上躺乏了,偶尔也会下地走走,但走得都不远,只几步,小房间里东西多,桌脚椅腿经常让他感觉挫败。不过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那几步他已经能走得很笔直了,尹醉桥看到他下床,起先没说话,直到枯云走到了门口,他才说:“不要现钞,要黄金。” 枯云转身,他在做一个“看”的动作,用白茫茫的纱布对着尹醉桥:“黄金?” “钞票不值钱。” 到底是生意人,精明。枯云笑了笑,答应他:“好,就黄金。” 尹醉桥不很信任他,质疑说:“你现在瞎了,去哪里找黄金给我?” “这就与你无关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绝对给你一个足够满意的数额。” “玛莉亚租了对街的一间公寓。” 枯云一愣,尹醉桥继续道:“老四也每天过来找你,我说你走了,他们都不信。” 枯云苦闷:“我不走,难不成还赖在你这里?再说了,你窝藏我干什么呢?”他摆了下手,“他们那里,我会想办法通风报信过去的,你和谷稻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最好如此。” 枯云听到尹醉桥的脚步声靠近,还有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大。枯云说:“那还麻烦你送我出去了。” 尹醉桥站到他跟前,他呼吸不顺,讲话也打格愣:“没人要送你,要走就自己走。” 枯云摸了摸眼前的纱布,他想解开来,尹醉桥见了,用手杖敲了下他的小腿。 “你干吗?” 尹醉桥不响,把手杖靠在了墙边,道:“找黄金可别迷了路。” 枯云眨动眼睛,他的眼球不痛了,只是眼眶还很疼,依旧看不见东西,却恍惚地觉得自己能看到什么。他问尹醉桥:“你要把手杖给我?” 只有咳嗽声回答他。枯云小声地,轻轻地和尹醉桥说:“谢谢。” 尹醉桥还在咳嗽,时不时地一声,每一次都颇用力。 “你没事吧?”枯云在空中抓了半天才碰到了尹醉桥的手,他想将手杖还给他,瞎子需要找路的棍子,瘸子更需要支撑。 “你的东西还是你用吧,我也用不惯,我有我的办法。”枯云说道。 尹醉桥不推脱,他现在确实很需要扶着些什么好维持站姿,他咳得难受,腿在打颤,不由分手地抓住了手杖,顺带连枯云的手也一块儿抓紧了站在原地。枯云一惊,抽出了手,用两手扶牢他,道:“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尹醉桥讲不出话,他摇头,推开了枯云。枯云又追紧上去,一个瞎子想扶一个摇摇欲坠的瘸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谁,混乱间两人通通摔到了地上。枯云摔得直喊疼,尹醉桥没响,他撞在了一只柜子上,倒在枯云身旁,枯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他的手顺着尹醉桥的衣服揪着爬着钻进了他的脖子里,尹醉桥的脖子也很烫手,枯云跪坐起来,他用两只手去摸尹醉桥的脸和额头。 “你生病了?”枯云感觉手里像捧了只热乎乎的水壶,他想把尹醉桥搀起来,尹醉桥一味推他,回避着,说:“没你的事。” 枯云是想起些旧事来了,他想到黎园里,尹鹤曾说,他大哥最憎别人的同情。 枯云不管他憎不憎恶,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救了我,你强买强卖的救我的命,那今天你也别怪我强买强卖了。” 他一咬牙,使出了老大的劲把尹醉桥从地上给提拉了起来,他力气本就不大,失明又让他缺乏对周围情况的判断,只得两只手从尹醉桥腋下抄起他,一边往后退,直到退靠到了那方熟悉的烟榻旁,他先坐下,接着半提半拽的把尹醉桥给弄上了床。尹醉桥不情愿,总是想下去,枯云干脆横躺下来,堵住他的路,说:“你老实点。” 一顿忙活下来,枯云已气喘吁吁,浑身乏力,此时躺下更像是在休息。但尹醉桥发着烧,人也很虚弱,和枯云你来我往的争了几回合,他竟败给了枯云,被枯云推到了烟榻最里头,枯云用一只手顶着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问他:“你家里现在有佣人吗?平时你吃的那些药都放在哪里?” 尹醉桥哼哼了声,还是咳嗽,不说话。 “发烧是要烧死人的!”枯云厉声说,这尹醉桥要是死在他身边了,他手上的人命债可又要多一桩了! 尹醉桥骨头硬,偏不说,他咳嗽的声音微弱下去了,呼吸也跟着很微弱。枯云急了,胡乱往尹醉桥躺着的地方捶打过去,骂道:“你疯了吧?我问你!你还想不想活着见到那些黄金了?黄澄澄的金子啊!” 他话音才落,尹醉桥幽幽开了口。 “家里只有一个早中晚来做饭的帮佣,只在厨房进出,现在不在,药,这屋里就有,靠进烟榻的第二个抽屉柜子,打开第三格抽屉就是。” 枯云哭笑不得,扶着床头,小心下床,恶声恶气,又很无奈地说:“你还真是视生死如粪土,视钱财如性命!叫什么尹醉桥这种别致名字啊,改叫尹财,尹钱好了!” “厨房有水……这房间出去,走八十来步左转,再走五十来步就到厨房了。” 枯云瞎子摸象似地摸了半天,还没找到尹醉桥放药的柜子呢,听他已经在讲去哪里找水了,纯将他当个下人使唤了,枯云脾气上来,顶撞说:“让一个瞎子跑腿,你心眼也真够大的,还有啊,你这人怎么在家走路还数步子!” 尹醉桥道:“是你们双脚完好的人的步子,我走,要走更多。” 枯云不响了,仿若吃了一记闷棍,好不容易,他打开了那个放药片的抽屉。 “你要什么药?放什么样的瓶子里的?” 尹醉桥一一给他描述,枯云找了六个药瓶子出来,手里都拿不下了,兜在衣服里抱到了烟榻上去。 “我给你找水,你等着,这么多药干吞得吞到什么时候。”枯云说,勉强起来走了两步后,回身问尹醉桥:“你的手杖呢?现在真要派上用场了。” 尹醉桥往床下扫了眼,指挥他说:“你往前走三步,蹲下,在你右手边。” 枯云照他所指找到了那根手杖,但是用手杖找路,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体验,幸好有尹醉桥在后面给他指路,尽管缓慢,不过他平安无事地走出了房间。到了房间外头,孤身伫立在这偌大的尹公馆里面,枯云一瞬心生胆怯,尽管谨慎慢行,可黑暗中,枯云还是四处碰壁,磕磕碰碰终于闻到了饭菜味,进了厨房,接连打翻了三个盆子,打碎了两只杯子后,枯云总算是倒上了半杯冷茶,往回去。 一回到房间里,他就冲尹醉桥发怒:“什么八十步,五十步,我双脚虽然完好,但是我看不见,步子特比小!我可不是正常人!眼睛还没治好呢,人就撞了个满身挂彩。” 他嘟囔着抱怨,把茶杯往床上一放,水洒出来几滴。 “你喝吧!” 枯云坐在床头,揉着自己大腿上方才撞疼的地方,过了阵,他又不放心了,摸索着去找尹醉桥——他没听到尹醉桥拿杯子喝水的声音。 “尹醉桥……?”枯云呼唤着,他的手贴在床板上左右轻拍着,烟榻并不是很宽大,片刻光景,他就摸到了一具躯体,那人不动,枯云干吞了口唾沫,他推了推他自认为是胳膊的地方,“尹醉桥……你还活着吧?” 尹醉桥本已经闭上了眼睛,被枯云一推,他耷拉着眼皮看了出去,看到枯云倒挂着嘴角半趴在榻上慌里慌张地在他身上乱推乱摸一气,他应了声。 听到这一声响,枯云松了口气,又犯起嘀咕:“还有气就吭一声啊。” 尹醉桥爱搭不理,枯云眼上的纱布不知去了哪里,他那两颗眼乌珠又重见了天日,他的右眼眼眶血红,淤血未散,看上去有些恐怖,但左眼还是很干净透彻的,像雨后的晴天,还像一颗滚落在地上,映出蓝天的玻璃弹珠。 尹醉桥脱下大衣盖在自己身上,枯云重新坐好了,眼睛望着墙壁,双手摊开在膝盖上。他的手上有血迹。 尹醉桥问他:“你打碎了我多少只杯子?” 枯云直愣愣地摸自己的手,没说话。他坐得离尹醉桥不远也不近,掰着手指说了个:“二。” 尹醉桥扔了块手帕过去,枯云弄不清楚他给他手帕要干什么,摸了半天放下了。尹醉桥一啧声,把手帕拿起来,拉过枯云的手粗略包扎了番。 枯云不响,抽出了手,稍微挪远开来坐着。尹醉桥就着茶水吃下药片后,自己扯过床尾的被子,脱下外套外裤,躺好了,又去使唤枯云:“再给我拿床被子。” 枯云道:“你要睡去自己房间睡啊,肯定比这里暖和舒服,听你的声音,你好些了吧?” “我走不动,头晕。”尹醉桥说。枯云想了想:“我去哪里给你找被子?” “去我房间,二楼,床上抱下来就是了。” “二楼?你说你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住什么二楼啊!”枯云走了回厨房就撞出了一身的疼,再跑去二楼,他一个瞎的,要是从楼梯上滚下来可怎么是好? “我要是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死了,那个做饭的佣人会发现我吗?”枯云问。 尹醉桥道:“她是老实人,和她说只在厨房干活就只在厨房,而且她是聋的。” “那我死了,就算你怎么呼救也没用?” “是。” 枯云呜呼哀哉,他要是真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加上尹醉桥呼救无门,好家伙,尹公馆可就成鬼宅了! 尹醉桥看他久久不动,催促道:“你快去。” 枯云急眼了:“瘸子使唤瞎子还使唤上瘾了是吧!” “你可别忘了你的命是……” 哪壶不开提哪壶,枯云正懊恼没能杀了谷稻,拖欠上了尹醉桥的人情呢,他就提起这茬,枯云心一横,道:“好,我去!你要是听到我惨叫一声,你就自求多福吧!” 话虽如此,可枯云在二楼上下时还是非常小心的,拖了床厚被子跌跌撞撞回到尹醉桥面前时,还免不了被他嘲笑:“看来你也没那么视死如归嘛。” 枯云和他置气,将被子扔了过去,自己跟着躺倒在烟榻上:“我累了,要睡觉了!” “弄个汤婆子过来。” 枯云不理会,掀开两床厚实被子也躺了进去,他一直都没机会穿鞋,脚冷得像冰块,便故意用脚去踩尹醉桥,冻得尹醉桥一阵寒战,免不了发出嘶嘶抽凉气的声音。枯云高兴了,可不等他多得意上一阵,尹醉桥用自己的外套裹着枯云,拦腰勒住了他,一双冷脚,一个冷的人,盖在两床厚被子下终归会暖起来,尹醉桥就这样抱着枯云,将他当成了汤婆子用。枯云更生气了,踢了两脚想踢开他,尹醉桥却把他抱得更紧。他轻轻咳嗽着,还在发抖。 枯云怨天怨地,又挣脱不开,说:“你睡什么弹簧床啊,你家里就该弄个土炕!炕你知道是什么吗?” “以前皇帝怕冷,养了一群女人,把她们喂胖,就为了冬天挤着他睡暖和。”尹醉桥说。 “歪理。”枯云龇牙,“你和尹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提起尹鹤,尹醉桥不痛快,掐了枯云一把,枯云本就恼火无缘无故被他擒住当人肉暖炉,现下吃了痛,更是火冒三丈,抓起尹醉桥的手就一口咬了下去。 尹醉桥挨得了痛,枯云嘴里都有血腥味了,尹醉桥一声都没喊,也没松开他,在他耳边说:“我要是高烧死了,就是你害的。” 枯云翻来覆去想,想不出他还遇到过比他讲话更高傲,更不讲礼,也更没皮没脸的人。他闭上眼睛,又咬了尹醉桥一口。 尹醉桥老实了,不说话了,恢复了沉默本色,他的吐息变得异常缓慢,粗重。好几次,枯云都听不到他的呼吸,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背过气去,但他的身体暖热,他抱着枯云,额头贴着他的脖子,出了点汗。 枯云也不闹了,他想通了,尹醉桥肉比他多,比他结实,冬天屋里冷,他为什么不自己过把皇帝的瘾,把这个病怏怏的赖皮鬼当软乎的暖炉用? 小算盘一打,枯云往尹醉桥身上靠近了些,闷声不响的尹醉桥因他此举突然是松开了他,开腔道:“你多久没洗澡了?别靠我太近,脏。” 枯云在床上直蹬腿,气得乱磨牙齿,他扔开尹醉桥的外套,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边上,说:“一年没洗了,全身长满了虱子。” 尹醉桥咳了两声,又没声了。枯云和他紧挨着,原是有斗气的意思,后来尹醉桥睡迷糊了,又向他这个热源贴得更紧,他唉声叹气,也还是接受了。他听到尹醉桥在说梦话,说他的腿很疼,还说学校里有一棵树,他还想爬到最高处去看看。 这一宿睡下来,尹醉桥和枯云都是一身臭汗,尹醉桥爱干净,大清老早,披上了衣服就要去洗澡。他不光爱自己的干净,还强迫枯云也要干净。枯云昨晚睡得不太踏实,接近黎明才算睡安稳了,尹醉桥一大早就要拉他起床,他自然不肯买账,赖着调子说:“你洗你的,你管我干什么。” 尹醉桥拽他,枯云抱紧了被子:“你病好了是吧,那你去你的二楼待着吧,我在一楼发臭我愿意。” 尹醉桥又是用力一扯,把枯云扯疼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起来,瞪圆了眼睛忿然道:“我洗不洗澡碍着你什么了!我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你拉起来,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又是打呼噜,又是磨牙齿,梦话说个不停有多烦人!” 尹醉桥从旁边的柜子里拿了双鞋出来,拧着枯云的胳膊说:“穿上。” 好长一段时间枯云都没觉得这么委屈过了,他瘪着嘴,圈着胳膊发闷,不动。尹醉桥道:“好,那你再睡。” 枯云一脚踢出去,踢了个空,他高声说:“我现在还怎么睡得着!” 尹醉桥把鞋归到他脚边,枯云还是生气,就是生气,一遇到尹醉桥他就来气。尹醉桥这时把他的脸掰了过来,说:“你别瞎瞪,我在这儿。” 枯云打开他的手:“我不瞎瞪我还能干吗,撞个鼻青脸肿去给你倒茶,摔了个好几个狗吃屎给你去拿被子,脚踝都扭成麻花了,我一个瞎子,不就还剩下瞎瞪了嘛?” 尹醉桥对他这通埋怨置若罔闻,枯云弯下腰,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谩骂,他的双手摸到了那双布鞋,视力的缺失让普通的穿鞋的动作都变得很费劲,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着鞋,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脚,把脚往鞋里塞。鞋显然不是他的尺码,大了。 尹醉桥看到多出来的一截空当,又翻出来三双厚袜子给枯云。枯云一层层套上,这下这双鞋才算合脚了些。 “我睡觉不打鼾也不磨牙。”尹醉桥领枯云往外走时,说道。 枯云的右手搭着他的左肩膀,撇撇嘴,鼻子里出气,没讲话。 尹醉桥把枯云带到了一楼的大浴室间里,进去之后,两人干瞪眼,没有热水,洗什么澡?尹醉桥大少爷脾气,不愿干烧水的活儿,枯云瞎的什么都看不见,也不可能烧洗澡水。枯云问道:“那还洗不洗?” 尹醉桥咬咬牙,说:“洗。” 枯云眨巴眼睛,他是想不出了,没有热水,尹醉桥洗个什么魂灵头? 不过他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他想,尹醉桥到底当过兵,有钢铁般的意志,枯云怀疑又或许这是他们当兵时的一个训练日程——数九寒冬里用冷水刷牙,擦脸,擦身体。 枯云自认亦是个顽强的人,否则他绝不可能活到今天,但要他受这份罪,他说什么也不干,首先,这个澡不是他要洗的,其次,他脏他愿意,脏到了尹醉桥,他乐意。 所以在尹醉桥清洁了自己的身体后要那冰片儿似的毛巾来给枯云擦脸时,枯云当下就和他闹开来了。但在这场缠斗中,枯云注定是没有赢面的,他先天的劣势太大,两只手虽像猫爪子似的厉害,可胡抓乱挠到底成不了气候,不多时就被尹醉桥按在洗漱台上用冷水好好洗了把脸。 水流进了枯云眼睛里,枯云大吼:“我以后一辈子都看不见了!尹醉桥我不会好了!都是你害的!” 尹醉桥把毛巾伸进了他的脖子里,用力磨蹭。枯云还在咋呼乱叫:“我现在生不如死!!我要咬舌自尽了,我就死在你尹公馆里了!” 尹醉桥不响,把他的下巴往台上撞:“咬不断我帮你。” 枯云和尹醉桥逆反,他要他干什么,他偏不想干了,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了,任由尹醉桥擦完他的脖子又给他擦背。尹醉桥把枯云的衣服和裤子都脱了,枯云冷得要命,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带皮的黄瓜,尹醉桥拼了命的要刨掉他的外衣,他说:“你以后真成穷光蛋了就去大浴场当搓澡工得了。” 尹醉桥看他一眼,拉起他的胳膊又是一顿猛擦,枯云真被他擦掉了层灰蒙蒙的皮,他此时身上那白里透着粉的仿佛是新生的皮肤,婴孩一般,很细腻。 尹醉桥在水里洗了把毛巾,他和枯云都坐下了,一楼的浴室间里备有替换的睡袍,他拿了一身让枯云先披上。他给他擦腿。 “有没有烟。”枯云问。 尹醉桥摸摸口袋,点了一支烟,他自己抽,不给枯云。枯云急煞了,烟味解不了馋,还害得他更难耐。 “你病好了吧?”枯云舔了舔干裂开的嘴唇说。尹醉桥低着头,隔着毛巾,他的手碰到了枯云的大腿内侧。他的小腿比脚干净,大腿又被小腿干净。他双腿微微敞开,一团柔软的粉肉盘在黑色毛丛中。 尹醉桥用香皂洗毛巾,枯云踩在他的鞋上,他又去擦拭枯云的大腿,他大腿上有伤口。一道一道,好像刀片划过。 枯云说:“刀片从嘴里出来要快,下手要准。” 尹醉桥放下毛巾,捂着嘴咳嗽了两声,把烟给了枯云,枯云迫不及待吸了一口,他叼着烟在地上摸袜子和鞋。 尹醉桥坐着喘粗气,他又有些不舒服了,枯云穿好鞋,他把睡袍的腰带给他系好,他走在前头,和枯云回到了房间里去。 临近中午,尹醉桥差枯云去厨房放一张纸条,帮佣虽是聋的,可认得字。这天的下午,就有香喷喷的饭菜送到了房间门口。 枯云用不了餐具,饭菜里有玉米和馒头,他就吃这些。他问尹醉桥:“你干吗赖在我这里,回你的二楼不好吗?” “这里是尹公馆。”尹醉桥说,又补充,“回去二楼太多路,走不动。” 他的体温忽高忽低,病情反复,不知是不是因为早晨沾了冷水,受了冻的缘故。不过现在屋里暖和多了,帮佣把一个热火炉和晚餐一起送到了门口。 晚上两人盖两条被子,中间隔着一堆衣服睡觉,尹醉桥吃了药之后入睡很快,但梦话异常多,好像一直做噩梦,很痛苦,这样的状况使得枯云总也睡不好,几天下来他和尹醉桥的作息全然颠倒了,晚上尹醉桥睡觉,枯云傻坐着,白天,他睡,尹醉桥忙自己的事。 傍晚是两人唯一能一起消磨的时光,枯云起来吃早饭,尹醉桥吃晚饭。吃饭时,尹醉桥会看报纸,枯云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就问他今天有什么事情发生。 事无巨细,尹醉桥都读给他听。 这天尹醉桥读报纸读到了谷稻的消息,枯云开的三枪,谷稻中了两枪,送去医院急诊后,一直昏迷,今天,他醒了过来。警察第一时间赶到,询问他是否记得枪手的面貌,案发时,他的司机并未看清楚枪手的脸,只能期望从他这里得到些线索了。 “他说他记得,要杀他的枪手,两只眼睛不同颜色。”尹醉桥读着。 枯云问他:“尹鹤最近还来吗?白天我睡着的时候……” “来,有时候和杨妙伦一起来。” 枯云说:“明天我想见见他们,新闻出来,他们必定会担心,与其让他们胡乱猜疑,担惊受怕,不如见一面。” 他还道:“你和谷稻的事我不会说。” “那你怎么解释你要杀他?”尹醉桥问道。 枯云笑了:“水浒看多了。” 尹醉桥放下报纸,喝茶,过了阵,他没有交代一句,走了出去。枯云坐了会儿,悄悄跟了出去。他对尹公馆的地形已经很熟悉了,他听到尹醉桥去了客厅打电话,他靠着墙偷听。 一墙之隔,尹醉桥在电话里和人说:“贾老板,上次您说的价钱我考虑好了,再加五万,芳园就是您的了,现如今,片场可不便宜,芳园又能住,又能当片场用,一举两得,您说,何乐而不为?” 枯云攥着手指,那位贾老板似是同意了,尹醉桥约他明日下午见面,交接款项和房契。 电话挂断,尹醉桥往外走,枯云没有躲避,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了,他就问:“你把芳园卖了?” “谷稻醒了,欠他的钱,还得还。” “你找杀手杀他,你等我眼睛好了,我去帮你杀他。”枯云说,不禁有些激动。 “这一次之后他一定会多加防范,太冒险。” “他在医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买凶??” “笑话,你以为想买凶就能买得到?”尹醉桥看着枯云,他右眼好像要飙出血泪,样子凶狠,但眼珠黯淡,双眼无神,致使气势全无,只是显得可怜。 尹醉桥朝他走过去,平缓地,悠悠地说:“园子早就改名换姓,从黎园到芳园再到别的什么园又有什么关系。” 枯云想说话,嘴唇翕开了,又闭拢,他转过身,扶着墙壁往回走。 他走在黑暗里,走在黑暗的黎园里,是有人会来为他提一盏灯的,会有人来,只要他走去那座假山边,那汪池塘边。会有人来。 枯云急促地呼吸着,他撞到了一面墙壁,又撞到了一只柜子,一张桌子,一扇门,他几乎是摔到了床榻上。 那个人不会来了。 枯云坐着,双手摊开,双脚悬空。 有人在他耳旁擦火柴。他耳朵动了动。是尹醉桥点上了茶几上的一盏油灯。 豆粒般大小的灯火晕出了浅黄色的光圈,枯云脸上多了两行泪水。他静静地哭了会儿,尹醉桥拿来冷毛巾给他擦了把脸,嫌恶说:“鼻水别掉我的衣服上。” 枯云点头,连连应声,到尹醉桥要睡觉时,他道:“别吹灭灯,给我留点火。” 尹醉桥没有听他的,吹灭了油灯。 “瞎子要什么光。”尹醉桥说。 枯云失落地垂下头,他道:“你不会懂,你这样的人,你这个人,你不会懂。” 尹醉桥不响,枯云接着说:“没有人爱你,你也不爱任何人,你活着就是活着。” 尹醉桥哼了声:“我卖芳园是我的事,再怎么样也和你没关系,我怎么活,也和你没关系。” 他在黑夜里盯着枯云,他说话冷漠,枯云更冷漠,他道:“人要是只为了活命活着,和蚂蚁有什么两样?” “说得对,人本来就和动物没有区别,只为爱情活着,和鸳鸯有什么两样?为繁衍后代活,还比不上螳螂有奉献精神,为吃饱饭,那就是猪,为别人活,那就是工蜂,只有为了活而活下去,才有点人样。” 枯云词穷,这个话题上,他辩不过尹醉桥了,只好换说别的。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付出过,没有不计较任何一切的奉献过?” 尹醉桥笑了出来:“爱让你变成这个鬼样子,有什么好,你倒是说说看?” 枯云更无从辩驳了,憋了许久说:“你……无可救药!和你说不通!” 尹醉桥道:“那就别说了,我要睡觉了,别吵我。” 枯云从被窝里踹了他一脚,恶狠狠诅咒:“早晚有个人也让你变成个鬼样子!啊,不对,你已经是个鬼样子了,那就让你变成个猛鬼样子!” 他躺下,奋力一卷被子,裹紧了自己。尹醉桥来和他抢被子,两人你争我夺,最后又是枯云输了,两条被子一条都没落着,盖着尹醉桥的大衣躺了一晚上。 翌日午后,枯云就和杨妙伦等人碰到了。众人在尹公馆见到他,盲了的他,着实意外,也着实心痛。枯云只道,他和尹醉桥到了上海就分开了,他也不知道尹醉桥打的是什么算盘,那个谷稻臭名昭著,他想杀他匡扶正义,孰料出了岔子,受伤后误打误撞躲到了尹公馆的别院里,被尹醉桥发现后,没有告发他。 杨妙伦和玛莉亚面面相觑,都言:“真是搞不懂这个尹大公子在想什么。” 杨妙伦还数落尹鹤:“你不是常说你大哥最怕惹麻烦了吗?” 尹鹤有理有据分析说:“定是因为家族遗传的心地善良,大哥毕竟也认识宝山哥,一定是被密斯特枯为宝山哥报仇的故事感动了,你们别看我大哥平时冷冰冰,却也是个古道热肠啊,菩萨心肠啊!” 枯云被他逗笑,杨妙伦嫌他没个正经,尹鹤话还是很多,一会儿摸摸他的胳膊,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嘴里念叨个没完,说:“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杨妙伦和玛莉亚反常地话都不多,一个拉着枯云的手,一个捧着热茶杯,低头看着茶杯里头琥珀色的茶水。 “很快就会好的。”枯云可以想见这两位女子的愁容,他不由安慰道。 “还是得想办法看医生。”杨妙伦说,揉搓着枯云的手背,枯云的手没有什么温度。 玛莉亚喝茶,瞅着自己带来,摆满一桌的蛋糕点心,她将整间客厅扫了眼,拿了个方碟子,挑了块起酥奶油蛋糕,仔细地用甜点叉将蛋糕分成数小块,又换上银勺子,挖起一块伸到枯云嘴边,说:“这个蛋糕好吃。” 她扯出了点笑容,尽管枯云没在看她——他不在看任何一个人,他的视线直勾勾落在窗帘布上。 枯云稍微张开嘴,玛莉亚将勺子送进他嘴里,枯云一抿嘴,笑了:“是好吃,奶油好香。” 他一笑,杨妙伦扭过了头,偷偷抹眼泪。玛莉亚又给杨妙伦也拿了块蛋糕,她眼里噙着泪水,可她没有哭出来,她说:“吃吧,密斯杨,这个甜。” 尹鹤受不了这样伤感的气氛,打个响指,说:“既然密斯特枯在这里住得好好的,那我们往后是不是可以多来这里聚会了?我提议,明晚我们四个凑场牌局,大家看怎么样?” 杨妙伦瞄他一眼,没说话,又握住了枯云的手,轻轻道:“以后我们多来陪陪你。” 尹鹤笑着凑过去:“密斯特枯放心,这里毕竟是尹公馆,我也还姓尹,虽然大哥这里访客少得可怜,不过我们经常出入也不会有人起疑心的。” 玛莉亚嘴快:“扑克可没法打呀!” 杨妙伦低头,尹鹤摆出个好笑的脸色,枯云自己道:“那自然是打麻将牌啊。” 玛莉亚吐吐舌头,杨妙伦这时说:“不过,谷稻醒来后,听说法租界要重新排查,挨家挨户搜查。” 玛莉亚也听说了此事,但她却不怎么担心,说道:“尹大公子和法国人交情好,尹公馆我想是不会来搜的吧?” 尹鹤赞同地点头,他拱了下枯云:“密斯特枯,老实说,你住尹公馆里是不是没少被大哥使唤?” 玛莉亚咂舌:“怎么可能!法米现在看不到呀!” 尹鹤笑笑,枯云不响,杨妙伦响亮地往尹鹤大腿上拍了一记:“刚才还说你大哥是菩萨心肠呢,使唤个看不见的,算什么菩萨心肠?” 尹鹤挤到杨妙伦边上去做,说:“菩萨不也有金童玉女给她当跑腿的吗?” 玛莉亚懵懂说:“啊,密斯尹你的意思是你大哥收留法米其实是为了找他当佣人?”她是越说自己越糊涂了,“可世上哪有找瞎……”玛莉亚咕嘟吞了口口水,没把那个子说出口,“当佣人的啊!我看他也不傻啊!” 尹鹤说:“大哥讲究物尽其用。” 杨妙伦撩拨头发,翻个白眼:“得了吧,你要是真这么了解你大哥,你还会被他赶出家门,净身出户?” “唉,净身这个词可不能乱讲。”尹鹤捂住杨妙伦的嘴,他瞅着枯云说,“大哥那三枪下去,密斯特枯都安然无事,吉人自有天相,好日子啊,肯定还在后头呢!” 玛莉亚跟着拍起小手附和:“对,没有错,法米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法米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她说着,站起身走到枯云面前,捧起他的脸蛋就往他的额头上盖了两个热烈的吻。 “上帝会保佑你的。”玛莉亚说道,虔诚地又吻了吻枯云的脸颊。 杨妙伦踢了脚尹鹤,划划眼色:“还等什么明晚啊,现在正好都有空,牌局还不摆开来呀?” “你下午不去公司啊?”尹鹤问,杨妙伦哼了声:“不去,去了看到那个藤田龟太郎就心烦。” “龟太郎是个什么名字呀。”玛莉亚睁大眼睛,尹鹤道:“人家叫藤田贵太郎!” 杨妙伦可偏要在玛莉亚手心里写个大大的“龟”字,还嘱咐她和枯云都记住了这只短腿乌龟:“以后我们公司所有女明星都跑路了,那一定是因为他干的好事!” 尹鹤转去准备麻将牌局,尹公馆他虽是不住了,但麻将牌放在哪里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往客厅的一张四方桌子上铺软布,把麻将牌往桌上一摊。玛莉亚四下看看,是不太好意思了,道:“我们在这里打麻将,尹大公子回来该不会有意见吧?” 尹鹤嬉皮笑脸说:“那我就退位让贤,让大哥打。” 讲归这么讲,到四人真打开了,三圈麻将下来,尹醉桥回到家里,见到了他们,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尹鹤手气好,赢了些钱,从客厅门口看到尹醉桥的身影,就道:“大哥,晚饭我叫人送过来,我们一块儿吃吧。” 尹醉桥摆了摆手,脚步都没停下,直接往走廊尽头去。 尹鹤伸长脖子看了阵,低语不解:“还以为大哥会搬去二楼敞亮些的房间住,怎么到头来还睡在老地方?” 杨妙伦出张,说:“九条,那有为什么的,恋旧呗。” 枯云忍不住道:“那个旧有什么好恋的?房间里一股霉味,抽屉里都是鸦片味,一打开差点没呛死我,床也硬,一条软褥子都不垫,自己找罪受。” 玛莉亚看看他,没响,低头摸牌,出牌时又看了看杨妙伦,杨妙伦正研究手头上的麻将牌,眼角瞥过尹鹤,尹鹤清了下喉咙,问说:“赤豆小圆子当宵夜怎么样?” 没人响应,枯云使劲塌麻将牌,到手的牌随手就丢出去了:“一条。” 晚些时候,那厨房的帮佣要来时,枯云让尹鹤去把客厅的门关上了,他们的晚餐没多久也送到了,尹鹤找了个朋友替他跑了趟腿,给他打了两份羊汤,一份羊杂,一份羊肉,肉选的是后腿肉,嫩香,不卡牙。尹鹤还叫了道白灼羊肝,肝脏明目,专点给枯云吃的。 冬天里一碗热羊汤,多大的享受,四人围着吃完,收拾好碗碟,就又回到了牌桌上。 之后几天,他们四个常聚在一起搓麻将,麻将桌上偶尔也谈点正经事,比如巡捕对贝当路的搜查如火如荼,不过尹公馆显然不在搜查之列,大家都可安心,另外还有,枯云总不能一直当通缉犯,一直窝在这尹公馆里,就算尹醉桥同意,杨妙伦和玛莉亚都觉得不妥。 “最好还是去意大利。”玛莉亚说,“中国古话啊,山高皇帝远。” 杨妙伦和尹鹤一直都是支持这个主意的,只有枯云还是拒绝。 “那你打算在这里藏到什么时候呢?一直抓不到人,这个通缉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呀,法米。” 枯云不响,尹鹤道:“除非……” 杨妙伦与他心意相同,接着说:“找个替死鬼。” 玛莉亚稍微一想就懂了,说道:“这可怎么找?是找乞丐还是乱葬岗里挖一具新死的尸体?首先肯定要把脸毁了,其次,人也要和法米差不多高,差不多白,得证明那个人是他呀。” 几天麻将下来,枯云是不怎么提得起兴致了,他撑着下巴塌牌,打了个哈欠。 杨妙伦看到,就说:“从早打到晚,我看打完这局就散了吧。” 尹鹤又琢磨起宵夜,枯云对吃的没什么意见,牌局散场,尹鹤跑去半条街外买了四个烘山芋,一人给发了一个,还说起路上见闻。 “巡逻森严,还很密集,和一个巡捕撞了个满怀,路上见不得人力车夫和乞丐,见到就抓起来看眼睛。” 枯云捧着烫手的山芋,没送他们,径直回了房间。 尹醉桥在房间里,还未睡下,他在看书。枯云听到翻书的声音,摸索着走到床榻边,他问道:“巡捕搜查你这里怎么办?” 尹醉桥道:“你们不是早就得出了结论说不会搜查我这里的吗。” 枯云坐下,拿山芋暖手,头低低垂着,片刻后,转过去找尹醉桥,说:“你病都好了干吗不回去二楼睡。” 尹醉桥掩卷轻咳,蹦出个字:“水。” 枯云不理会,他不动,不去拿茶几上的一杯水,尹醉桥也不动,就咳着,又翻开书,继续阅读。 “你干吗偷听我们讲话?连杯水都懒得拿,听墙根倒很会。”枯云又拿话唆他。 尹醉桥半抬起眼皮,蜡烛的火光很亮,照得枯云眼里一闪一闪的。 “乞丐哪有这么白净的?”尹醉桥说。 枯云掰开了山芋,缓缓地送到自己嘴边,他一口咬到了外皮,苦得他皱紧眉头。他道:“找具尸体搓搓干净。” 尹醉桥默然,枯云三两口吃掉了半个山芋,还剩半个怎么也吃不进了,他用纸包了包,往尹醉桥躺着的方向扔过去。 尹醉桥看看山芋,拿起来放在腿上,还有点暖热,他抽出压在枕头下的几张报纸,今天的新闻他还没读给枯云听。他念起来,语调很平,很生硬。 枯云躺在他边上,依旧隔着一堆衣服,促然间,他说:“我不给你当兔子。” 尹醉桥没有被他打断,他继续念新闻。 一桩逸事,记者分两回写,枯云听得心痒痒,却还要等明日分解。 第15章 第二天,贝当路上发生了一件大事,距尹公馆十来米开外的周家洋房被三个法租界的越南巡捕查封了。周家亦是上海滩颇有些名望的人家,书本网,家主周复生醉心书法文学,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此次与巡捕闹了别扭只因他不肯让三名越南人进他的书房,越南巡捕趾高气昂,法国老总说每家每户都要进行地毯式搜查,他们照章办事,周复生不给查,他就有窝藏逃犯的嫌疑,有嫌疑的人就要带去巡捕房审讯问罪,不光如此,还要将房子彻查。三名巡捕叫来六个帮手,把周家翻了个底朝天,他们自然是找不到什么逃犯的,但周复生拒绝合作,是藐视法国人的不良行为,必须予以批评改正,因此周复生必须得在捕房思过半月,周家洋房也被查封。 这出闹剧上演完毕,尹公馆里气氛低落,来探望枯云的三位友人一个个没了牌兴,坐在椅子上敛目低眉。尹鹤说:“周复生也找人走动了,没有用,半个月捕房还是得待。” “今天巡捕是走了,不过,你们说明天该不会就查到这……”玛莉亚把话吞进肚子里,话锋转向,说,“我今天从爱棠路过来,十字路口还遇到路障,要查我的身份,还搜查了汽车。” “贝当路最近是越来越管得紧了。”杨妙伦说,“看来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玛莉亚愁眉苦脸:“要找替死鬼哪有那么容易。”她一瞅枯云,“我的法米太特别了。” 枯云早就打牌打得恹气了,这下牌局继续不下去,他乐得自在,扶着椅子,桌子,摸到了沙发扶手,坐了上去。他道:“我倒有个地方可去。” 他话没说完,就被杨妙伦和尹鹤异口同声否决了,他们道:“不行!你眼睛都这样了,可不能乱跑了。” 玛莉亚好奇,追问他:“什么地方呀?” 枯云说:“一座道观,我这五年一直住的地方。” 可以他现在的情形,没有人帮忙,他是绝回不去道观的。 “在哪儿的?” 枯云听玛莉亚问得仔细,就问:“你愿意送我过去?” 玛莉亚倒很想得开:“待在这里担惊受怕,不如去那座道观避避,不过我得想个办法送你出去啊。” “哎呀,他作死,你也跟着作!”杨妙伦一打玛莉亚的手背,“不行!哪也不去!” 尹鹤也不同意,两票对一票,民主地看,玛莉亚只好闭紧嘴巴了。众人都沉默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杨妙伦看着尹鹤:“你大哥今天怎么在家?” 尹鹤摊了摊手,道:“他在也好啊,要是来了巡捕,他比我们有用。” 玛莉亚东看西看,一双眼珠子转得勤快,杨妙伦注意到了,抬抬下巴:“你有什么话讲呀。” 玛莉亚笑出来,戴着蕾丝手套的双手捧起脸蛋看尹鹤,说:“这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可既然我们讨论别的也讨论不出什么了,倒不如说点轻松的事。” 尹鹤不等玛莉亚问问题,就说:“大哥从前许过亲,脚受伤后,就主动把亲事退了。” 杨妙伦佩服:“你是真结棍。” 尹鹤洋洋得意:“玛莉亚小姐还能问些别的什么?” 玛莉亚道:“你大哥真能耐得住寂寞啊。” 枯云憋不住不点评尹醉桥两句,说:“耐不住又怎么样?谁能耐得了他的脾气?” 杨妙伦朝他嗤了声:“寄人篱下,你就说点别人的好吧。” “想不出半点好。” “可我看他愿意收留法米,就挺好的啊。”玛莉亚说完,声音忽地低了下去,看看尹鹤,又看看杨妙伦,站起来去摆弄留声机去了。 屋里又没人说话了,静了许久,杨妙伦先耐不住,说尹家这几张唱片太无趣,恰好,玛莉亚恰昨天从某位汤姓小开处获赠了两张纽约带回的唱片,她跑去外头嘱咐了司机,让他去取来放给大家听听。 等这两张唱片的间隙,玛莉亚提议既然尹醉桥在家,不如把他叫来等会儿一起等等爵士乐,也到了下午茶的时间了,公子小姐们围聚在一起谈天听音乐,跳几步舞,难道不是最适合打发午后时光的事情吗? “是适合打发上海的时光,别的地方哪有那么安逸给你听歌聊天跳舞,要是去了东北……” 尹鹤抓了把杨妙伦:“我发现了,你最近特别惦记东北,你想去呀?” “去干吗,去给皇帝演电影吗?”杨妙伦靠近了椅背,点了支烟,塞在长长的翡翠烟嘴里。 尹鹤不接她的话茬了,热烈地与玛莉亚讨论起近期上映的好莱坞电影。侦探电影,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底都泄光了,杨妙伦捂着耳朵,跑去和枯云坐。没多久,大家就听到了电铃声,尹鹤去应门,玛莉亚高兴地直拍手,一准是她的司机把唱片送来了。为防枯云的身份泄露,他们在客厅时总是把窗帘拉得很紧,一点儿外面的情况都望不到。 如此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杨妙伦觉得有些奇怪了,她警觉地站起来,靠近窗口,扯开一点窗帘布往外看。 铁门紧锁,院子里也没有人。 “怎么了?”玛莉亚被她谨慎的神色感染,心情亦紧张起来,“要先躲躲吗?” “我先回去房间吧。”枯云说,玛莉亚走在他前面,要为他先探一探路,两人到了客厅房门口,那门却自说自话朝外边打开了。这一开,玛莉亚当即尖叫出声。 枯云心脏一阵狂跳,他一把抓住玛莉亚,着急问:“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我听到门开了!是谁在外面?” 玛莉亚捂住嘴,她伸出一只手将枯云挡在身后,说:“你想干什么……你先把枪放下,您……您是姓王对吧?我还记得您。” 枯云的手收紧了,杨妙伦的声音此刻也响了起来,她的光根鞋步子踩得慌乱。她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终于有个陌生的声音开始讲话。枯云极力辨认,他能听出些熟悉的音色,加上玛莉亚的提示……他浑身一震,抬起头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出去。 在说话的是正是那日苏州的那位王长官! 他就站在枯云的面前,手里一把手枪,指着尹鹤的脑袋。他恐怖凶恶的面色,发黄的牙齿,充血的眼睛,枯云全都看不到。但他能闻到他嘴里的恶臭。 王长官说道:“我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那还得托了尹大少爷的福!他找人将我革了职,我是把他得罪了透,结果怎么着,让我看到报纸上说上海贝当路又有那个混血小杂种杀人未得逞,他娘的,我就知道那木箱子里头肯定有蹊跷!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尹公馆,哈哈,又是贝当路!这事怎么可能这么巧!我这都蹲了三天的点了,天天看到你们三个进进出出,还和我说你们不是一伙的!现在让我抓个人赃并获!他妈的!十万大洋是老子的了!!我要去告发尹醉桥!这个死瘸子!我要让他跪下来给老子磕头!!” 尹鹤举着双手,幽幽道:“大哥……我不是尹醉桥,我是尹鹤啊……” “别他妈废话!”王长官拿枪口戳戳尹鹤的脑袋,“一命换一命,把那小杂种推过来,这人我还你们!” 枯云问玛莉亚:“他是不是抓了尹鹤?” 王长官吹了声呼哨:“唷呵,成瞎子了?” 玛莉亚这时冷静了下来,她道:“既然被你发现了他,我的建议是,立即报案,你手里有枪,你比我们厉害,我们不能奈何你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巡捕过来结案。” 王长官往地上啐了一口:“等巡捕过来?呸!你们是地头蛇,别搞出什么花样锦来,我就要带他走!就现在!我自己去捕房!这人是我抓的!” 枯云道:“我跟你走。” 玛莉亚抓住他,还要与王长官交涉,那王长官朝尹鹤膝盖就是一枪,尹鹤惨叫着噗通摔到在地,鲜血直流,杨妙伦踉跄着过去扶起他,脸色刷白,话也说不上来了。还是玛莉亚在硬撑,道:“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伤害他,我们可以告你伤人,他死了,你就是杀人犯,一个杀人犯要那么多钱还没享受到就要被吊死,你冷静一些。” 枯云转开她的手腕:“不要说了,我和他走,你们赶紧送尹鹤去医院。” 玛莉亚依旧不肯放弃,眼看枯云已经朝王长官走去,那王长官也自鸣得意地伸出手要抓他,这个节骨眼上,又是一声枪响。 接着又是第二声。 玛莉亚眼也不敢眨,她的脸上一热,全部都是别人的鲜血。 枯云也被波及,半边手臂全是热血。 王长官倒下了。那两声忽然响起的枪响夺走了他的整张脸。 然而黑暗中的枯云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是谁中了枪?谁开的枪?谁倒下了? “发生了什么??玛莉亚……怎么了!现在是怎么了!杨妙伦!尹鹤!谁说一句话啊!!” 他呼喊的三个人都还在发怔,没人敢说自己看清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半晌,玛莉亚颤抖着脱下手套擦拭自己的脸孔,她说:“是……尹大公子,开枪……杀了人……” 尹醉桥的咳嗽声在枯云耳畔响起,他在靠近,三声一段的脚步。 “你们要的替死鬼,送上门来了。”尹醉桥还说。 枯云还呆杵着,杨妙伦着急尹鹤的伤势,无暇顾及别的,善后的事全由玛莉亚和尹醉桥来处理。两人先是检查了王长官的遗体,将他身上所有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物件全部取下,尹醉桥出力,将他满口牙齿都打碎,后来还怕不妥,他们拿来一个火盆,点了一把火,将王长官大半边身体全都烧焦。 枯云听到东来西往的脚步声,焦味扑鼻,他心里亦跟着如同火烧着了一样,不时问:“怎么样了?你们在干什么??” 没人理会他,因为没有人有这份空闲。后来玛莉亚将枯云带回了小房间里头,关照他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们要打电话报警了。 “你们打算怎么和巡捕说??”枯云问道。 玛莉亚不响,她走出去,从外面锁上了房门。 接下来的时间里,枯云如坐针毡,度秒如年,耳朵贴着墙壁贴得紧紧的,探听着外头的动静。脚步杂沓,足音不断,很多人进到了尹公馆里,但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抑或是去了客厅或者哪里谈话,枯云就连一声打招呼的客套话都未听见。 许久,很久,久得枯云手心里的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他的双手被汗水浸润,渐渐僵硬了,那房门上的锁被人别开了。 两重一轻的脚步声。 是尹醉桥! 枯云跳起来,往前冲了两步,直接摔在了尹醉桥身上,张嘴就问:“巡捕呢?都走了??你们怎么说的??他们相信了吗?尹鹤的伤怎么样了??” 尹醉桥一一回答:“巡捕走了,法国大使都亲自来了,也走了。我和谷稻有交情,说你因此也想杀我,潜入尹公馆,枪是我开的,混战里,玛莉亚碰倒地上的火盆,火烧着了你。玛莉亚面子比我大,意大利人都来了,没有人怀疑什么,尹鹤已经送去医院。” 枯云还是很紧张,仰着脸,眼睛眨啊眨。 “他伤得重吗?” “不知道。”尹醉桥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是水光盈盈的,仿佛是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反正送去的时候还没死,一直在喊痛。” 枯云松开了尹醉桥,他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些鄙夷的意思,他不忍,为尹鹤报不平:“膝盖中枪,能不痛吗?子弹连骨头都能打穿。” 尹醉桥往前走开,他揉着自己的膝盖板在床榻上坐下了。 枯云在原地渐渐挺直了腰杆,他说:“过两天我就能走了。” 尹醉桥把手杖横放在大腿上,他说:“你去换件衣服。” 经他这么一说,枯云尚残留的四感才开了窍似的,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一摸右边胳膊,质地柔软的棉衣裳因凝固的鲜血,好似结成了一片硬邦邦的纸板。 枯云喃喃:“我去哪里换……” “浴室间里有换洗的衣服。” 枯云点了点头,他知道通往浴室间的路,出了房间,往前走,慢慢走,约莫一百步时往右手转弯,扶着墙壁摸到的第一扇门就是了。 “等等。” 他这连门口还没走到,尹醉桥喊住他,跟了上来。 枯云忙说:“我不洗澡!别又拿冷水给我乱擦!” 尹醉桥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不响,就推着他往外走。 “你这么爱干净,你回你自己房间去!小房间里多脏啊!天花板都发霉了!”枯云多次想甩开他,可惜均未能实现,只得是被尹醉桥拽着推着走,嘴上不由发泄说。 “你看得见?” “我以前看见的!” “你记性好。”尹醉桥说。 “怎么能不记得!我可是在那儿无缘无故挨了你一顿打!”枯云想起这件事就郁闷,就烦躁。 尹醉桥不响,把枯云拉进浴室间,枯云让他把衣服拿给他,他自己能穿。尹醉桥没动,反而是离开了。枯云喊了他两声,得不到回应,只好自己在浴室里乱摸乱拍,试图翻件能穿的衣服出来。可不一会儿,尹醉桥又回来了,他这次走得比以往都吃力,枯云听出些问题来了,问他:“你提着什么?” 尹醉桥手里确实提了样东西,一只木桶,里头是满满一桶水,还在往外冒热气。 那木桶靠近了枯云,枯云也是感觉到这股热乎劲了,他讶异地“咦”了声,听到水被倒进浴缸里,他抿起嘴唇,没声音了。 尹醉桥脱了枯云的衣服裤子,团成一团扔在地上,枯云说:“最好烧了。” 尹醉桥不与他搭话,给他搭了把手,让他跨到浴缸里去。枯云走得很小心,脚踩进了热水里,大叹:“尹醉桥,你杀猪啊?” 但他还是老实地抓着浴缸两边慢慢放低重心,坐进了滚烫的水里。 尹醉桥拖了张小板凳过来,坐在浴缸边,把一条毛巾在水里泡湿,他给枯云擦他右边半臂。 “我回去道观,就能找到帮手给你找黄金了。”枯云竖起膝盖坐在浴缸里,他的通缉身份尘埃落定,他又提起黄金的事。 “你人多重,我就要多少黄金。” “我知道,以命换来的。”枯云停顿片刻,又问尹醉桥,“这么多黄金,你打算放哪里?” 尹醉桥不响,枯云撇嘴,他一时好奇而已,并不想深究。 将枯云手臂上氤到的血迹擦干净后,尹醉桥把毛巾盖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转过去,右手拽着右边裤腿,将右腿在地上放直了,稍稍侧过身,点了一根烟。他吸一口烟,咳嗽两声,再吸一口,又是一顿咳嗽。 枯云把湿毛巾拿在手里,不动,指甲掐着毛巾线。他问说:“你想不想多活几年?” 尹醉桥背靠着浴缸,说:“去美国。” “你要去美国?你要离开上海了?”这答案出乎枯云的意料,他一个激动,脑袋和尹醉桥的脑袋撞到了一起,他揉着撞疼了的额头说,“尹公馆你也不要了?卖了?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以至于要跑路去美国?” 尹醉桥说:“想多活几年。” 他重又撑着手杖站起来,他的右腿行动不便,如今左腿也开始微微发颤,枯云听闻两声低喘后,才听到尹醉桥走远的脚步声。 这天晚上,尹醉桥一夜没消停,咳嗽不止,一声声,心惊肉跳。早晨他安宁了下来,枯云趁此悄悄碰了碰他的手,尹醉桥的手不烫。 后来枯云才知道,尹醉桥那日高烧烧退之后,一直在发低烧,断断续续,总是不好。这事还是玛莉亚来告诉他的,她去医院看尹鹤,总是遇见尹醉桥,她忍不住去和医生打探他的身体状况,这才得知。 “也说不上具体是什么病,体质不好吧。”玛莉亚说,“但是我看他那天开枪,一点都不像一个病人,很有样子的。” 悬赏枯云的通缉令被撤销,十万赏金到最后也没发出去,新闻发布会倒是发布了两场,向各方记者通报了案情的整个经过,尹醉桥因为这件事还捞到了一个市民奖励,贝当路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尹醉桥的隔壁相邻周复生也得以提前重见天日。 本是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据玛莉亚所说,处于伤情恢复期的尹鹤和杨妙伦却闹了矛盾。他们两人闹僵,一个不搭理另一个,可怜玛莉亚两头跑,当传话筒。杨妙伦认为尹鹤不应该放王长官进屋来,他这么多鬼点子,能说会道,加上男人应该有男人的担当,他应该是可以解除了王长官的武装的。可尹鹤呢,他看到枪,他觉得他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是被逼无奈。 玛莉亚觉得这样的分歧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尹鹤当日受伤后,杨妙伦是多么痛苦,多么心疼,又多么的六神无主啊!毫无疑问,她对尹鹤是绝对在乎的。 “密斯特尹说,密斯杨就是作骨头,她是想结婚了。” “他们在一起也很多年了。”枯云说,“尹鹤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安定下来了。” 玛莉亚应了声,讲话的声音不再那么嗲柔,她道:“可是我觉得,密斯特尹配不上密斯杨。”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出乎枯云的意料,他惊讶问:“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认识尹鹤比较久一些,会向着他一些啊。” 玛莉亚掐了他一把:“中国话说,帮理不帮亲。” “错了,错了,是帮亲不帮理。” “那真是没逻辑!” 两人同时笑了,嘻嘻哈哈的继续说话,正好尹醉桥从外面回来,经过客厅,看到他们两个,转了个弯进来,在沙发上挑了个位置,直接坐下。玛莉亚给他倒茶,尹醉桥不爱加糖,喝苦茶,看报纸,读报纸。 玛莉亚还压低声音问枯云:“这是什么习惯?” 枯云不响,听今天的新闻,哪里的红色印刷厂又被查封,抓获多少多少名共匪,情报局某某立下头功;哪里的丝织厂大火,烧坏多少台进口机器;哪家商行的货船在海上遭遇大浪,船员生死未卜,一船货物下落不明。还有哪里的高楼,建到一半,老板资金周转遇上难题,连夜收拾细软逃往东南。 打仗,广州在打仗,蒙古在打仗,缅甸战火不断,东北还是老样子,日本人在中国版图上挖出来的疮。 玉面刺客,连载到一百零二回,刺客玉面被揭,现出庐山真面目,且看下回细说。 “又要等下回。”枯云说。 玛莉亚一愣,抬了抬眼睛,眼神迅速地扫过尹醉桥和枯云,她悄声说:“法米,我发现你的眼眶已经不发红了,你或许快好了。” “可是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玛莉亚紧靠着枯云:“你该每天不停和自己说,我要看见,我要看见,我想看见,我想看见。” 枯云失声笑了:“难道我失明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什么吗?” 尹醉桥瞥了眼他,他的眼神偏巧和玛莉亚的碰到了一起去,两人都没移开视线,互相看着。 枯云问了句:“晚上……吃什么?” 之后几天,玛莉亚依旧天天来尹公馆报道,牌局四缺二,她想出许多新点子,今天拉着枯云一起包馄饨,明天一起包春卷,搓汤圆,做蛋饺。年关将近,中国将迎来一年中最最热闹的一个节日。 玛莉亚爱热闹,可春节对她来说却意味着孤独的顶峰,小开也要过春节,华人经营的跳舞厅,小吃店也要闭门过节。她总是和枯云发嗲,今年春节,她想和他一起过。枯云对时间的概念已经很模糊,囿于黑暗的他亦无法感受到丝毫节日的气氛,还是那天玛莉亚突然报告给他的一桩重大新闻才让他稍微有了那么多逢年过节该有的喜悦和期盼。 “密斯特尹向密斯杨求婚啦!!年初二的时候他们要订婚!” 杨妙伦爱尹鹤,般配与否,合适与否,长久与否,她爱他,他求婚,那当然的,是一桩无可比拟的喜事。 这两人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趁着这趟喜悦的东风,杨妙伦与尹鹤再次结伴登门尹公馆。杨妙伦来和枯云说话,尹鹤给尹醉桥送帖子,邀他出席年初二的订婚宴。宴席订在了公共租界的英国海军俱乐部,还是多亏了玛莉亚的斡旋才得以敲定。 尹醉桥没收请帖,看见尹鹤,话也不多说一句就隐去了小房间里头。 尹鹤挠挠头,把请帖放在了客厅茶几上。 “呀,这红宝石戒指可真好看!”玛莉亚还是头一次见到杨妙伦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呢,正想尽办法给枯云形容这枚被许多碎钻簇拥着的血红色宝石戒指。 “喏,他妈妈给的。”杨妙伦伸着手指了下尹鹤,玛莉亚瞧她一眼,拱拱枯云,说:“密斯杨今天比宝石戒指还好看,还要光芒四射。” 枯云说了句:“恭喜。” 杨妙伦今天心情大亮,无论别人与她说什么,她都是笑笑地倾听,回应。玛莉亚问她:“那订婚之后,你的绯阳伞还同意你继续抛头露面拍电影吗?” 尹鹤快嘴,接话道:“银屏永驻时光,青春永远不老,用镜头纪录下最美的自己呀。” 杨妙伦微笑着,垂眸清了下嗓子:“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玛莉亚难得挪揄尹鹤:“密斯特尹啊,还是觉得有个女影星带出去有面子,能给自己扎台型。” “扎台型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哪个小开教的?”尹鹤笑弯着眼睛,所有人都仿佛很快乐,说话时都在笑。枯云坐在能晒到太阳的位置,通缉令撤销后,客厅的窗帘能稍稍拉起来些了,阳光温暖,周遭欢声笑语不停,气氛是那么和谐,友爱,充满温情。春天,仿佛是要来了。 “我有个主意,过阵子,我们再把枯少爷的脸包起来,只露两只眼睛,带他去看医生。”尹鹤说道,大家还是很担心枯云的视力的,对这个主意非常拥护,玛莉亚还挑拣起了医生,说什么犹太医院设备最先进,去看了西医之后还可以找中医调养。她总说枯云太瘦削。 “是没几两肉,吃肯定也吃不好,少个服侍的人。”杨妙伦撺掇尹鹤,“你去和你大哥商量下,家里请个佣人吧,他们这一个瞎的一个瘸的,总是多一个人照应比较好的。” “法米可以戴个面具,假面舞会那样的我有好多呢!就说……”玛莉亚跟着想主意,“就说是个脸上受伤的远方亲戚!伤口见不得阳光。” 她说着就拿了手绢在枯云脸上比划,枯云被她的丝手帕撩得痒痒的,他抓住了手帕一角,道:“尹醉桥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哪有什么恐怕啊。”尹鹤一板一眼地说,“大哥肯定是不会同意的。” 杨妙伦暗中拧了他的大腿一把,嘟囔:“真是没用……就这点出息。” 尹鹤依旧是那副嬉笑的嘴脸,抓住了杨妙伦的手,杨妙伦挣了下,可没用全力,手就被尹鹤握了去,还听他在耳边说道:“这是有先见之明。” 枯云道:“我看我和尹醉桥这样也不错,多找一个人,要顾虑的事就太多了,不用了,就这样吧,我也习惯了。” 闻言,杨妙伦冲玛莉亚抬了抬下巴,玛莉亚眉毛一耸,又无辜,又无知的模样。还是尹鹤顺着问了句:“习惯什么?习惯住在尹公馆里了?” 玛莉亚比了个鬼脸,扭过头去了,杨妙伦撑着额头,没有讲话。枯云是看不到,也不能想见她们脸上这些丰富表情的,他老实地,慢悠悠地交待,说:“习惯你大哥没日没夜地咳嗽,我睡下时总觉得他要死了,结果每天起来,他却都还活着。” “哎呀你别诅咒别人呀!”玛莉亚一拍枯云的手,“不请佣人就不请吧,法米你喜欢就好,你自己喜欢就好。” 这次轮到杨妙伦对玛莉亚耸眉毛了,她道:“说个佣人的事,怎么赖上喜不喜欢了!” 玛莉亚吐吐舌头,将两根手指压在了自己嘴唇上,尹鹤去闹她,一直推她肩膀,怂她再讲话,玛莉亚死活不说,连笑声都憋住了,听着仿佛是呼吸透不过气来似的。枯云的脑袋左右偏移摇晃这,像是想听明白他们在干些什么,杨妙伦瞪着还闹个不停的尹鹤与玛莉亚,才做出个让他们安静些的手势,枯云双眼一眨,靠在沙发上,叹息了声。 三人齐刷刷看他,枯云似是感应到了众人的视线在他身上聚焦,他开口说话,道:“我和尹醉桥连朋友都算不上,一天里说的话不会超过三句,你们别乱猜测了。” 场面冷了一瞬,尹鹤立即暖场:“大家今天小年夜怎么过?” 杨妙伦要回苏州,大年夜时再回上海,去尹鹤家中吃年夜饭。玛莉亚黏上了枯云,当晚叫西餐厅送了一桌的餐点,连开两瓶红酒,拉上枯云还拽上了尹醉桥,三人在客厅里过了个西式的小年。 隔天除夕,玛莉亚又要如此炮制,枯云是吃不消生菜,红酒,意大利面了。奶油蛋糕倒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他和玛莉亚商量不吃西餐了,除夕夜还是得过出点中国味。 “那就是喝米酿的酒。”玛莉亚说,“对不对?” 枯云摆手:“不喝酒。” 玛莉亚瘪嘴,看着尹醉桥:“尹大公子,过年总要喝酒的,您说对不对?” 尹醉桥不吃酒,昨天小年夜,他也是滴酒没沾,枯云喝得也少,瓶盖一打开,就全到了玛莉亚的酒杯里去了。尹醉桥道:“喝汤。” “啊?”玛莉亚一个怔忡,枯云在旁说:“对啊,喝个热汤也能暖和身体,现在开始炖,到了晚上就能喝上了。” 玛莉亚也好说话,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你们两个都要喝汤,那就喝汤。” 她还自告奋勇要去市场里采购,枯云怕她到头来又是提了两大瓶酒进家门,硬是把尹醉桥给撮合去了陪玛莉亚去买小菜,玛莉亚怕枯云一人在家无聊,临出门前给他播了张唱片。枯云坐在阳光里听唱片,那歌只不过三首,尹醉桥和玛莉亚就回来了,玛莉亚咋咋呼呼,站在门厅就开始报菜名,枯云是有些困了,耷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躺在了沙发上,没回话。 玛莉亚并没回客厅,她在厨房忙活上了,这么老远,枯云都能听到她大呼小叫,时而呼喊上帝,时而呼唤她母亲。 她吵得厉害,甚至盖过了歌手的歌声,枯云睡不着了,他也好奇,便摸去了厨房外边。 厨房里两个人,一个玛莉亚尖叫连连,欢笑也是连连,一个尹醉桥,现场督导指挥,鸡要冲水,咸肉要切薄片,笋要再切小块些,诸如此类。 锅碗瓢盆清零哐啷,好不热闹。 枯云问说:“有汤圆吃吗?” 玛莉亚朗声笑:“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到了晚上,一碗芝麻汤圆端到了枯云面前。 汤圆硕大,枯云由玛莉亚喂食,他咬了十口才吃完一颗汤圆。他感慨说:“这颗汤圆吃下去,足够和你团圆十辈子。” 玛莉亚哈哈大笑,她今天很开心,尽管劳累,但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她说她要感谢枯云和尹醉桥给她这个机会,也要感谢他们愿意吃她亲手作的饭菜,上帝会保佑这样善良的他们的。 这时外头响起一连串炮仗的响,枯云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说话,他道:“假如中国的土地上真的有上帝,他今晚一定会被炸下天来的!” 玛莉亚捧住他的脸蛋亲了一大口:“法米!我们去看烟花吧!一定会有人放烟花的!” 枯云眨巴眼睛:“可我看不到。” 玛莉亚的眼神柔软,眼里的喜悦忽然间被抽去了几分。她又亲了枯云的额头一下,这次很轻。 “红色的。”坐在枯云对面的尹醉桥冷不丁说话。几道红光映进室内。玛莉亚探着脖子往外看,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开,不久,传来“砰”地一声。 玛莉亚回身看尹醉桥,他在低头吃汤圆,但他挑食,只吃里头流出来的黑芝麻馅。 “我去看烟花,代你多看几眼!”玛莉亚拿起了斗篷穿上,她给了枯云一个拥抱,枯云一时错愕,作为暂别的礼仪,拥抱未免太过隆重。 玛莉亚跑开了,她的足音迅速被烟火,炮仗的巨响压过。 “绿色的。”尹醉桥又说。 枯云转动眼珠,眼睛的疼痛已完全消散,但他的视力仍未复原。 “玛莉亚去哪里了?”枯云问道。 尹醉桥吃完芝麻酿,这才开始吃汤圆外层的糯米皮,他淡淡说:“大约去露台了。” “外面很冷吗?”枯云问,又是几道红色的光芒照耀进来,落在了他肩头。 尹醉桥不响。 “还有汤圆吗?”枯云往桌边靠近,伸出手去摸汤碗。尹醉桥看他,盯着他,他将枯云的碗轻轻推开了,用勺子捞起自己碗里的汤圆皮子,送到了枯云嘴边。 枯云意外,手抓着桌子,往后退开些。尹醉桥不做声,只是举着勺子。窗外,烟花接二连三地开放。 “紫色的。”尹醉桥说,枯云僵直地坐着,时间很难熬,也很霸道,他的呼吸,语言都无法释放。他一动不动。 嘣。 烟花开放的声音这时才传来。 枯云仿佛是从这一记重锤般的巨响中回过神来,他咬了一小口糯米皮子,接着是第二口。 “你这颗怎么没有馅的?”枯云问得很小声。 “嗯。”尹醉桥仅仅是应声,他放下了碗和勺子。 枯云抿了抿嘴唇,室外喧腾,鞭炮噼里啪啦登场,年关更近了。枯云把头转向窗户的方向,他听到放烟花的声音了,但是在这之前,没有人向他通报这一轮是什么颜色。 尹醉桥仿佛消失了。 枯云看不见他,如今连听,也无从听见他了。到处都在庆祝,喜庆的喧闹似乎是将所有缺乏生气的角色吞吃进了肚子里去。 枯云想说些什么,正是这个时刻,他又感知到尹醉桥的存在了。 有一个人,用手碰到了他的嘴唇,极轻地掠过,又极轻地落下。 这几根手指的触感他很清楚,许多个夜晚,他都曾轻轻触碰过,有时滚烫,有时冰冷。这只手让他联想到死亡。 这个人他并不很熟悉,他琢磨不懂,也猜不透彻。这个人也总是让他想起生命中的阴暗与破损。 客厅里的落地大钟敲响了第一下。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第十二下时,尹醉桥的手从枯云的嘴唇上离开,他的指尖划过他的下巴,脸庞,耳朵,头发…… 枯云不响。他不经意间想起,他还没见过紫色的烟花。他觉得好遗憾。 第16章 中国人过年,总是满打满算,精神上、口腹上非得过足了十五天,吃饱了如意菜红烧肉,咸肉腊鸭腌笃鲜,馄饨蛋饺春卷八宝饭,再来碗自家摇的元宵,才肯一脚跨进新的一年里,抖抖一身的懒骨头。 照理说,这半月里,街上该是冷清萧条的,商店闭门,街坊团圆,各个捂在家中,磕瓜子话家常,手里捧个汤婆子,老人封红包,小囡剥糖纸,炉上再窝一顿猪油菜饭,门窗关紧,菜香袭人,祥和暖热。但上海与别地不同,租界内外更是两派景象,公共租界里百货商场照样营业,书局画廊,沙龙舞厅也都人来人往,运转如常。一些咖啡茶座的生意比起往日反倒更好了,奶油蛋糕的玻璃展示柜前不知围了多少穿簇新衣装的青年男女。 洋人也来凑春节的热闹,红十字会在教堂里作义卖活动,东北严寒,华南战乱,需要各界人士广献爱心。临近元宵节时,义卖活动扩大,几位主办的大使的太太们包下了国际饭店的宴会厅办慈善晚会,大大小小二十来把好嗓子受邀表演。演出全程电台直播,主持人请的是电影明星,奶油小生罗司洋,风华多情杨妙伦。 演出晚八点开始。枯云准点打开了收音机,杂音聒噪了两秒,他能听到杨妙伦的声音了。 枯云早早地到了床榻上,新年里最冷,两床被子上有添了条厚实的羊毛毯。他手里捧着个茶杯,茶水冷了,有些冻手了。枯云喝了一小口,将茶杯放下,摸到边上一只枕头下面的烟和火柴。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一只手拿起茶杯,一只手将香烟靠在茶杯杯口,轻轻抖了抖。 罗司洋在讲笑话,蹦出一个半中不洋的词来。枯云笑笑,满场观众笑得比他大声,响亮。 尹醉桥踏着这阵如雷的笑声走了进来。 枯云没有张望,也没有讲话,他未被打扰,一切照旧。尹醉桥亦不响,默默走到了床边,又默默坐下。他把冷茶杯从枯云手里拿了过来,放在了矮几上。枯云的香烟积累了些烟灰,他的手臂举在半空中,尹醉桥看到了,把他的手拉近到茶杯上方,手指点了点他的食指,几片烟灰星子飘散进了茶杯里。 枯云抽完烟就完全陷进了被窝里,他卷着被子听广播。尹醉桥偶尔看一看他,他坐得离枯云近了些。 “春联贴了吗?”枯云问道。 “玛莉亚下午差人送了一副过来,她自己写的。” “她最近在学书法,毛笔字。” “一时新鲜。” 枯云不响,把被子拉好了,盖住肩膀。广播里一把婉转如鹂的声音开始唱歌,尹醉桥把音量调小了些,他吹灭了烛台上点着的三根蜡烛。枯云的听觉很敏感,他说:“收音机关了吧。” 尹醉桥点了点头,手伸了过去。女孩子唱:“五月的风吹在花上。” 枯云悄悄叹息:“这么悲伤的歌曲。” 悲伤还在继续,尹醉桥并没有关掉收音机。他的手落在了枯云的脸上。他摸到枯云闭合着的眼皮,枯云躺着,不再叹息,没有感怀。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 尹醉桥的拇指轻擦拭过枯云的眼下,他在很仔细,很讲究地抚摩他的脸。 无光的环境下,尹醉桥好似被枯云同化,他也盲了,对外界,只能凭借触摸去感知。 他摸到枯云的嘴唇,那是两片柔软,有点暖意的物事。枯云静默,尹醉桥用手指描摹他的唇形,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腹压过去,划个圈,又再按回来。他的力道不大,动作有时因为他的一声咳嗽而稍有颤抖。 枯云慢悠悠地呼吸,他快睡着了,歌声都听得不真切。 “假如呀云儿是有知。” 歌词似乎是这样写的吧。 枯云侧着身子,脚趾蜷缩成一团,脚尖蹭着脚背。 “懂得人间的兴亡。” 歌手大概是这样唱着的吧。 尹醉桥的手滑到了枯云的脖子上,他的手劲还是轻飘飘的,手法却放肆。他在摸枯云的锁骨。 枯云还是不动,他像一朵云,没有任何想法,没有任何负担,只是在空中漂浮,飘荡。 “它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枯云稍稍睁开了眼睛,无济于事,他看到的还是一片浓黑。黑暗中没有人,但黑暗又是可以包容下任何一个人的。 尹醉桥的大手已经游走到了枯云的腹部,枯云不准备反抗,他甚至作出了迎接的姿态。他的阳物落到了尹醉桥的手里,它被揉搓,被抚摸,被套弄,神经方面的联动,枯云发出了短促的喘息声。他抓紧了被子,手心里汗津津的,他没有撑过太久就泄在了尹醉桥手里。他闻到丝腥味,自己抓起裤子穿好,无言中,他和尹醉桥分开睡下了。 半夜里,枯云醒了一回,他听到屋外有布谷鸟的叫声。他坐起来,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光着脚就走出了房间。 来到客厅里,他靠着窗户,捏紧嗓子仿着文雀的啼鸣叫了两声。 不消片刻,客厅外面鬼鬼祟祟地进来了一个人,即便在黑夜里,那人也只踩着阴影行进,他来到枯云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 枯云敏锐,瞬间喊出了他的名字:“光祖师兄。” 他很确定。 光祖看着他,他很快就发觉了枯云的异常。他和他说话时,不在看他。 “我才从外地回来,就听说你被尹家大少爷击毙了!”光祖在枯云眼前摆了摆手,继续说,“昨天我来过一趟,不知道你发觉没有。” 枯云说:“师兄高明,我没发觉。” “那想必尹醉桥也没发现。本是来探探他本领的,再不济也替你挖掉点他的钞票财宝,没想到发现你还活着,”光祖道,此时才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枯云道:“弄伤了,看不见。” 光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和我回道观去,师父有办法。” “唉,赤脚医生。” “有赤脚医生就不错了,我问你,你是不是受伤后还没看过医生?” “怕麻烦。”枯云道,“能活下来就万幸了。” 光祖赞叹了声:“怎么回事?劫后余生,因此转性了?” 枯云头垂低,不响。光祖问他:“尹醉桥欠你人情?” 枯云摇头,马上说:“搞不懂他。他这人怪里怪气。” “是听说过。”光祖拉枯云坐下,“回不回道观,你给我个说法。” 枯云想了片刻,不谈自己了,打听光祖这阵子的行踪:“你说才从外边回来,你去哪儿了?” 光祖说话的声音变得更低 ,更轻,近似耳语,对枯云道:“组织的一个印刷厂被查封了,我被派回来处理善后。” “啊。”枯云抓住了椅子扶手,吞了口唾沫,“师兄你……” 光祖用力点头,没让他说下去,枯云又道:“那你赶紧走吧,尹醉桥和政府的人熟悉,他又多疑猜忌,要是被他发现了你……” 光祖道:“我再问你一遍,和不和我走?” “道观……鱼龙混杂,要是给师父惹了麻烦,”枯云喃喃,“我答应尹醉桥要给还他一笔重礼,当作是谢谢他收留我,救我一命。” 光祖忙问:“是尹醉桥给你找的替死鬼?” “说来话长。”枯云咬住嘴唇,正欲再讲,光祖道:“重礼日后再谢也不迟,耽误之急是看好你的眼睛,你要是不想回道观,和我去江西吧。” “江西?” “那里有部队,有医生,国民党的通缉令,哪一国的通缉令在那里都没有用,再说你干的是为民除害的好事,大家一定会欢迎你的。”光祖突然是慷慨激昂了起来,“那里有中国的新希望!” 枯云歪着脑袋,神情是很冷静的:“师兄你读的书多,懂得比我多,但是我杀人,只是为了报仇,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我活着……活在这里,活在那里,其实,没有什么两样的。” 光祖依旧激动,拍了两下枯云的肩膀后,说道:“人有一技之长,就不要荒废,不要浪费!” 枯云懂得,道理他是都懂的,但人活着这件事,根本没有道理可循。要是有道理,那黎宝山也不会死,那上海又怎么会变成一块是英国人的,一块是美国人的,一块又是法国人的? 枯云稍仰起头,口吻更平淡,说:“有的人活着是为了自己而活,有的人活着,是为了别的人,为了许多人,他们伟大,我敬佩,可我,我活着,我还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能是因为我暂且还不想去死。” “我还不懂。” 光祖无言了,他看着枯云,豪言壮语的激情悄然褪散,他轻洞洞地和枯云讲:“你要是改变了主意,三天后的晚上九点,去西爱咸味斯路的慎成里找一个叫天星的人。” 枯云与光祖告别,他又独自在椅子上静坐了会儿才回到房间里。 尹醉桥醒了,枯云甫推开门,他就说:“这里没有你的东西,不用收拾了,你要走就走。” 枯云关上门,他贴着门板站,低语着提出了一个请求。 “点一盏灯吧,尹醉桥,点一盏灯。” 尹醉桥不回话,良久过去,枯云才听到擦起火柴的声音。是咻地一声。 枯云走过去,这段路,他是走得十分熟练的了。靠近床边,坐下后,枯云问了一个问题。 “你喜欢我?” 回答来得很快。 “不曾想过。” 枯云又问:“灯在哪里?” 尹醉桥在肩上搭了件外衣,坐直了,将矮几上的油灯提了起来。他把油灯交到枯云手上,枯云的长睫毛盖着眼睛,只留下一道明亮的缝隙。尹醉桥咳嗽着,手指握住了枯云的手指,引领着他去触碰那灯火。 枯云不响,他们只在火苗外围游走,不烫也不痛,仅仅是煎熬。 枯云一狠心,自己朝着热度的来源扎了过去,他被烫得摔下了油灯,尹醉桥没有躲,也没有松开手,他如同石像,不怕火烧,不怕水浇,什么都无所畏惧。 枯云撞进他怀里。尹醉桥的嘴唇擦过他的头发,他按住了枯云,渐渐地,抱住了他。 火苗在地上挣扎残喘,寻不到任何可引燃的东西,最后还是熄灭了。 尹醉桥看见了,对枯云说:“火灭了。” 枯云点点头,夜晚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再无话语,剩下呼吸,一缓一急,又一缓一和。 三天过去,枯云哪里都没有去。 尹醉桥也没有换房间,枯云也没有突然多出许多衷肠诉诸于他,尹醉桥还是会呼喝枯云做事,枯云多抱怨,常气愤,更常无语,静静坐着,许多仍旧,许多照常,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最常来访尹公馆的三位客人渐渐地来得不如先前那么频繁了,枯云听玛莉亚说,订婚后,杨妙伦一直在筹备婚礼,挑选酒店,婚纱,鲜花摆盘,处于半息影的情况,尹鹤随轮船公司老板出海,去非洲某地开拓商业版图,旅途遥远,约莫三个多月才能返航。而玛莉亚,则谈起了新的恋爱。这回是个洋行雇员,建筑师,很有志向。 枯云知道后,便劝玛莉亚不用常来,她该有自己的生活。玛莉亚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猛亲,回说:“你现在住在这里,我很放心,法米,你在这里,会很好的。” 枯云不响,反复来回地摸自己的手指。 玛莉亚说:“你会幸福的,上帝眷顾你。” 这个话题是那么宽泛,又那么虚幻,不切实际。枯云牵扯嘴角,笑了笑。玛莉亚看着他,她的法米,年轻,漂亮,某段苦难坎坷夺走了他眼里的光辉,但是他的双眼还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那里有星星在沉睡。 无声间,两人都听到了外室的开门声,客厅的门虚掩着,玛莉亚透过门缝,瞥见了尹醉桥的身影。他的胳膊上挂着一件呢大衣,他正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 玛莉亚的睫毛盖下来,她微微地,似乎是在笑,又说:“幸福里是没有欢愉的。” 枯云愣怔,嘴唇哆嗦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玛莉亚放开了笑容:“这是小说里的话,可是没有人能活得像小说一样。” 她站起身,吻了吻枯云的头发,踩着欢快的步子离开了。枯云坐着,玛莉亚走后,尹公馆里重又被一股静谧的力量控制。这股力量发作时总是伴随烟草的气味。枯云背朝着大门,也点了根烟。 晚上,枯云比白天要多话,他问尹醉桥:“你为什么总偷看我?” 尹醉桥否认,枯云说起下午:“玛莉亚走了,你在外面抽烟。” “我在外面抽烟。” “你在看我。”枯云很笃定。 尹醉桥读报纸,不讲闲话了。枯云屡次尝试打断他,尹醉桥装聋,读完新闻,又开始作哑。 “我没有瞎,我是看不见。”枯云和他说。尹醉桥未理会,他在看手头的其他东西。 “你买了其他报纸吗?”枯云是听到翻纸张的声音了。 “芳园卖了,得来的钱一半还给了谷稻,一半周转,你别讲话。” 枯云噎住,他无话可说了,遂了尹醉桥的心愿,他闭上嘴了。 那天之后,到了夜间他也不与尹醉桥多谈了。他们只在必要时说话,这种必要极少发生。枯云吃饭,费劲地用筷子,他不求助,尹醉桥递过来的勺子他并不拒绝。夜里睡觉,一旦屋里温度过低,尹醉桥就会咳嗽,枯云怕他的咳嗽声,他晚上还是不睡,三更天时往火盆里添炭火。他看不见,烫伤了几次,又多吃了几颗尹醉桥的消炎药,费了几卷他的白纱布。 天气转暖后,枯云壮着胆子去了前院晒太阳。尹家有架白秋千,他常常坐在上面,摇摇晃晃睡过去。有时他被尹醉桥弄醒,他爱触碰他的脸,一双手尤其喜欢摸他眼睛周围一圈。有时他自己醒来,拍一拍边上的位置,没有人。 尹醉桥的生活极富规律,落地钟敲七下,他出门,下午两点,他回来。应酬他也还是有的,不过,十二点前他一定会到家。他不酗酒,烟抽得很凶,每逢应酬的夜晚,那一晚上的咳嗽总免不了。他的生活里没有太多娱乐,枯云知道,他会下棋,国际象棋和围棋都会,他闲暇时会自己与自己对弈,落子有声,棋局无声。他看很多东西,或是书或是文件资料,广播和唱片几乎不听。有一阵,枯云很喜爱一个跑台的女歌星,收音机整天开着听她唱歌,歌声唱响,尹醉桥便会走开。他偏好静,只爱一张爵士唱片。 枯云听不懂英文,听上去又不像英文,总之很拗口,学也学不像。听这张唱片时,尹醉桥罕见地会喝酒。 苏格兰威士忌。 枯云闻得出。 找黄金的事没有人再提了,直到那天从玛莉亚那里得知,近来国内实业势头衰落,尤其是纺织厂,遇上日本丝这个竞争对手,难以抬头。枯云和尹醉桥打探他的情形,尹醉桥回得坚决:“与你无关。” 枯云说:“我答应你的黄金,你放心,我不骗你的。” 尹醉桥说:“最好是这样。” “我的眼睛再不好,那就是不会好了。”枯云说,并无怨念。 尹醉桥在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偷不需要看得见,我已经想好了,我去偷汇丰银行的金库。”枯云盘算着,“不用找帮手,这件事我一个人就能办成。” 尹醉桥阖上了书本,把灯熄灭,枯云就坐在他身旁,他们俩一个被窝。尹醉桥把手伸进枯云的衣服里,他摸到他纤瘦的腰,更进一步地,更深入一层地,他摸到枯云的阳物。他帮枯云自渎,枯云轻微颤抖,摩擦之下,他的阳物会充血,会饱胀,情欲达到高峰的那一刻,他射在尹醉桥手里。再深入的事,没有发生,尹醉桥连一个吻都没有给出过,他像高僧,没有欲望,却能看到欲望。 许多个夜晚都这样渡过,以至于枯云对深夜有了一种更明确的概念——黑夜是潮湿,带有些腥膻味的。 这样的黑夜就此与别的黑和别的夜对立,就此被分割,仿佛成为了看得见的一部分。 春天到来,尹公馆的花树绽放,院里香气弥漫。一棵树,也不知是什么树,花开得很香,树边还有一张长凳,枯云不再爱那架秋千了,移情别恋,喜欢上了这个位置。 有花开,就有花落,花朵脆弱,经不起打扰,春风一吹,便从枝头坠落。枯云常带着几朵花回进室内,他不自知,只好由尹醉桥一一替他摘除去。 “什么颜色的?”枯云会问。 “白色。”尹醉桥说,“也有粉的。” “什么树?” 尹醉桥一顿,他将一朵花摊放在手心里端详,枯云扯扯他衣袖:“什么树?” 尹醉桥淡淡:“不是桂花树。” “还种了桂花树?” 尹醉桥难得话多:“白桂花树,秋天开花,很香。” “秋天……秋天还很远。”枯云说着,转身往屋里走。他在院里睡得累了,要尹醉桥放一张唱片来听,提提精神头。 还是那张爵士唱片,还是那位女歌手,听不懂的语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 “是不是你没能结成婚姻的那位小姐爱听的歌?”枯云问道。 “你今天话很多。”尹醉桥倒酒,酒杯,酒瓶碰撞。他坐在枯云对面的单人沙发椅上。 “礼尚往来啊,你今天话也不少。”枯云说。 尹醉桥啜了口酒,麦香盖过了酒精冲脑门的气味。天气晴好,枯云坐在一片阳光下,衣领里还夹着一朵粉嫩的小花。他的头发些微反光,很亮。 “医院里,医生说,不打麻药,要是能熬到唱片播完,我就能重新走路。”尹醉桥拿起酒杯,枯云的样子映在了玻璃杯子上,变得狭窄,瘦长,像一道很粗的线,“你应该和你朋友走。” 下一首歌,节奏变快,管乐嘈杂。 “那个人是我师兄,拜师学艺的师兄。”枯云说。 尹醉桥喝酒,枯云玩手,唱片戛然而止,枯云问尹醉桥:“你长什么样子?” 尹醉桥斜着眼睛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枯云伸出手:“你长什么样?” 他的手指细长,在空中张开,抓住一把空气,又松开,掠过一把空气。阳光透进来,这十根手指的长影落在地上,好似十棵小树,双木成林,十棵树,那就是一片林了。 尹醉桥吃力地站起来,他拄着拐杖走到枯云面前,枯云的手最先碰到的是他的手杖。 “看不出来你是个木头人。”枯云说。 尹醉桥稍弯下腰,但枯云摸到的还仅是他的手。 他是五根手指,五根在他脸上流连,为他纾解情欲的手指。 接着,枯云才摸到尹醉桥的脸。只一下,只摸到他的下巴一下,枯云忽然缩回了手。他低语:“嗯,你长这样,是这样的。” 尹醉桥直起身,目光很冷,他道:“我和黎宝山长得很不像。” 枯云不响,尹醉桥漠然地走开了。 —— 尹鹤归国了,从非洲给枯云带了份礼物。这天下午,他亲自送礼物上门。礼物是一面皮鼓,他打鼓给枯云听,节奏感强烈,是他向来喜欢的热闹气氛。 “杨妙伦呢?没和你一起过来?”枯云问道。尹鹤笑着,拍了两下皮鼓的边缘,说:“她忙。” “昨天她还打电话过来了,确实很忙的样子。”枯云说,“不过她听上去很高兴。” 尹鹤不接话茬,说起别的事。他在非洲可没少遭罪,据他自己说晒成个黑煤球,脖子后头还晒伤了,至今未痊愈。但也增长了许多见闻,误入了食人族部落,在大河上漂流,生吃芭蕉芯,偶遇野象,凡此种种,他要放开了说能说上一整年。枯云见缝插针地问他杨妙伦的事,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尹鹤还在漫天胡讲什么和老鹰一样大的蝙蝠,三十个人都抱不住的香樟木,枯云拔高声调,又问了遍,尹鹤方才讪讪地回说:“结婚是大事。” “不是大事,我也不会问。” “哈哈,枯少爷怕我逃婚吗?” 枯云说:“你不想结,为什么要求婚?” “呀,你哪里看出我不想结婚的?成家立业是肯定要的,还要开枝散叶。”尹鹤油嘴滑舌,还打趣说,“我不求婚,你就再看不到杨妙伦这个人了。” “我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喏,不是这个意思,是说……”尹鹤停顿下来,枯云接道:“你怕她自杀吗?” “怕啊。” “那你是在乎她的。”枯云并不确定,说得很迟疑。尹鹤别过头,手搭在膝盖上,拿起茶几上的香烟和火柴,给自己点烟。他脸上不再有笑容,远远望着窗外。他说:“怕她死掉,造成上海滩还有中国电影界的损失。” 枯云的矛头对准了他:“你是怕影迷半夜砸开你家大门,把你拖出去生吞活剥了吧。” 这次他的口吻是很确定的。 尹鹤放声笑了,神情却很木讷,说:“我不会逃婚的,枯少爷你放心。” 枯云说:“你们尹家的人是不是都没有爱过。” 尹鹤指着他,说他聪明,他眼角梢甩到客厅墙壁上尹老爷子的画像上,他幽然看着,说道:“我父亲有五个老婆,子女灵魂中能用来爱的份额全部都被他消费掉了。” 枯云不响,尹鹤紧接着说:“快乐就好。” 他还说出了玛莉亚的至理名言:“快乐稍纵即逝,快乐时就尽情享受。” “你爱她吗?”枯云问,尹鹤抓抓眉心,挑起眉毛:“谁?” “快乐的人。” 两人打着哑谜,尹鹤会心一笑,似是猜到,遂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我爱她的纯真烂漫,我也爱我的两个妹妹,和她一样,都是可爱的女孩子。” 言罢,他一扬手,问枯云:“怎么总说我的事,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枯云自认没什么好讲,尹鹤不如此认为,他道:“你打算一直住在尹公馆?” 枯云不响,尹鹤抽烟,微笑着看他:“我大哥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他喜欢硬撑。医生说他以后再不能走路,他就硬撑,死也不打麻药,硬撑成了个瘸子,他痛,不吃一点止痛药,我们都以为他会投靠鸦片,没人会怪他,手术之后他痛晕过很多次,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全靠自己撑下来,熬下来,我要是他,一口牙肯定早就咬碎。” “不是讲我吗?怎么开始讲他?”枯云眼皮动动,眼眶里不怎么舒服,抬手揉了揉。 尹鹤不管他的抗议,还在说尹醉桥:“大哥从前不叫这个名字,腿坏了之后,父亲找人给他算过,说名字里要有水有木方能逆水行舟,克服万难。” “那原先叫什么?” “霄,九重云霄的霄,我们家都是单名,大哥之后,就都是动物了,蛇虫鼠蚁。”尹鹤自我调侃,“算命师说霄这个字太轻,大哥命硬,名字太轻镇不住人,也要出事的,所以腿才会坏,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他是上天入地,威名响彻神州的命。” “算命师都是马后炮。”枯云说。 尹鹤看别处,夹着烟,说:“父亲留下来的几家工厂业绩都不太好,地产也是颓势,尹公馆的日子可能没有以前那么惬意了,枯少爷还请别介意。” 枯云道:“你大哥的动向你倒很留心。” 尹鹤莞尔:“听出点敌对的意味来了。” “我敌对你干什么?”枯云质疑,一会儿又自己嘟嘟囔囔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尹鹤突然又讲那句话:“我父亲有五个老婆。” 但这次,下半话页变成:“爱情是不太好的东西。”他还把枯云拎出来单说,“你看它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枯云一惊:“你大哥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尹鹤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枯云道:“以后你可别娶五个老婆,娶了也别生孩子,一个都别生。” 尹鹤又给枯云打鼓,说这是非洲某某部落祭神时才会奏响的神曲,该是两人两鼓的,或许正因为他是独奏,缺少本应有的搭档,神曲听上去萧条冷落,仿若怨曲。 之后几天,尹鹤常来和枯云吹牛,就讲他在非洲的事,他独自来,独自说话,枯云听一会儿就累了,他午睡,尹鹤也不在意,就一个人自言自语。枯云有次说他:“你可别因为怕结婚怕成了个疯子。” 尹鹤拍胸脯保证:“结婚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变成穷光蛋我都不怕。” “枪杆肯定怕。” 尹鹤嘻嘻笑:“命很重要,我还想多活几年,多吃几顿生煎馒头也好的。” 那天他就带了生煎馒头来给枯云吃,还叫上了玛莉亚一块儿闹哄哄地来了。杨妙伦中途加入,她从公司里带了份她参演的还未上映的电影拷贝,电影可能会去参加国外某个奖项的评比,尚未确定,有待公司安排。 玛莉亚带了许多零嘴小吃,生煎馒头吃完,就往枯云手里塞了一把松子仁,不让他的嘴有一刻的空闲,他们三个人都在场时,枯云是说不上话的,杨妙伦和尹鹤常拌嘴,玛莉亚就添油加醋,有时玛莉亚和杨妙伦西中两派意见相左,尹鹤就捣浆糊,话越说越多,越说越热闹。那电影也不知道演了什么,枯云听得不认真,光在纪录他这三位亲友的嘴仗了,他听得最多的还是笑声,尹鹤的笑声爽朗,玛莉亚的笑声活泼灵动,杨妙伦笑起来总像喘不过气,竟有点孩子气。 电影放完,枯云算是能插上一句嘴了。他道:“像过年一样。” 玛莉亚挨近他:“像你拜个晚年!哈哈。” 她拉着枯云去了院子里散步,尹鹤把窗户打开了,在屋里放唱片,音乐从屋里飘扬到了屋外。 “法米,我教你跳舞吧!我新学的舞!”玛莉亚热情地说,枯云挣开她的手:“瞎子跳舞,你们得笑掉大牙。” 玛莉亚冲他挤眉弄眼,最后还是放过了他,她自己伴随音乐舞了起来。枯云问她:“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黄上衣,白裤子。” “你跳的是什么舞?” “吉特巴,美国人的舞。” “我没见过。” 玛莉亚形容道:“就像在船上一样,摇晃摇摆,用脚尖踩着地。” 她跳得很很快,很尽兴,欢呼着举高手臂。杨妙伦和尹鹤也出来了,学起了玛莉亚的吉特巴。尹鹤的精神头没有两位小姐那么好,跳累了一屁股坐到枯云边上鼓掌,为小姐们打拍子。 吉特巴并不在意拍子,随性又激情洋溢,是快乐地无法无天的交际舞。 枯云虽无法看见,但他知道所有人一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们必定拥有许多,许多的快乐。 傍晚时,欢舞结束了,大家都有各自的宴席要赴,互相拥抱彼此后,就在尹公馆分手了。 隔天无人造访,又隔了一天,尹醉桥给枯云念报纸。有一则新闻,不知该说是娱乐,还是时事,还是案件,抑或跨国纠纷。 “女影星杨妙伦坠楼身亡,死前曾遭凌辱,同室男子身份成迷,疑为公司股东,未婚夫尹鹤不知所踪。” 快乐总是稍纵即逝。快乐总是会有尽头。 第17章 三天后,枯云得知了杨妙伦身亡事件的全貌。尹醉桥给他讲的,新闻报道对具体经过讳莫如深,大家只知道一个女明星死了,身前曾被人污辱,玷污她的人是谁,人在何处,她的未婚夫又何以自处,记者并未触及。 尹醉桥找了几位朋友打听,警界的朋友告诉他,案发是在杨妙伦的闺阁,静安寺附近,她从三层小楼的一扇窗户掉下来,脑袋着地,死相惨烈。当时她身上只裹了一件丝绸睡衣。巡捕到的时候,杨家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电影公司的贾老板,另一个是尹鹤。贾老板和巡捕借一步说话,尹鹤沉默。在室内,他们还发现了三个弹孔和一把手枪。 大使馆的朋友告诉他,犯事的是日本人藤田贵太郎,电影公司股东,已经秘密回国了。他以要帮杨妙伦的电影报名角逐国际奖项为由,到她家登门拜访,杨妙伦一开始不肯开门,后来叫了自己未婚夫回家后,才让藤田进了公寓。藤田想尽办法要与杨妙伦独处,就打发了尹鹤要他去电影公司帮他拿一些文件。杨妙伦坚决不同意,但尹鹤还是去了。 藤田贵太郎的一位英国朋友告诉尹醉桥,藤田不仅好色,心里还很阴暗,在尹鹤回到杨家后,他得意地和尹鹤炫耀自己的无耻行径,他还拿出了一把枪。面对枪杆,尹鹤是退缩了,畏惧了,就是那个时候,衣衫不整地杨妙伦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夺过手枪,对着藤田就是三枪,可惜没有一枪打中,枪声停下,杨妙伦扭头跳下三楼。 枯云说:“我好像能看到她跳楼前的眼神。” 尹醉桥低咳,说:“就这点出息,给尹家丢人,窝囊废。” 枯云握着双手:“她是看透了,看穿了,她要的爱情她永远得不到,她死心了。” 尹醉桥举目望向他,枯云的手指慢慢弯曲,他没有流眼泪,攥紧了拳头,样子是很恨,很痛的,说:“要是我听她的,早先就把那个日本人干掉……” 尹醉桥不响,盯着枯云,枯云的胸膛剧烈起伏,说话都在颤抖:“我有这个能力!我却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做!我……!”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枯云热血沸腾的讲话。枯云挺直腰板,眼睛茫然地空瞪着。 尹醉桥打了他一巴掌。 “明天出门,带你去见一个人。”尹醉桥说,他抖索了下手按住膝盖,轻揉了揉,今日小雨,筋骨造反。 枯云像是被抓空了所有棉花的布偶,软趴趴地靠回床板,不问,不语。他在床头坐了一宿。 翌日,枯云乔装打扮,戴上礼帽和一副黑圆眼镜,跟着尹醉桥坐车出了尹公馆。 上了车,两人也是没有话,司机亦是个沉默的人,车外喧哗嘈杂,各色语言,各路人马炖成一锅,枯云对此无动于衷,司机鸣笛时,他才稍动了动眉眼。这一路上,他终归还是提不起劲,陷在座椅里,手里一遍遍抚摸着皮椅上的线头针脚。 汽车停下,尹醉桥先下车,枯云也打开了车门,搭扶着尹醉桥的手臂下车。 尹公馆的地形他已牢记于心,只是这世界太广阔,他还陌生。 “往哪里走?”枯云问,“你带花了吗?” 尹醉桥往前看去,说:“不是来扫墓的。” 枯云迷惑了,尹醉桥又说:“说了是来看一个人。活的人。” 枯云猛吸了一口空气,他虽没看到眼前的两层白色小楼和出入往来的白衣人士,但他鼻子灵光,问说:“是医院?” 尹醉桥说:“疗养院。” “有什么区别?”枯云不是很懂其中的详细。 “疗养院,关疯子的。”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枯云唇间泄露,他跟着尹醉桥走了两步,他们来到疗养院里,一脚踏上冰冷的地砖时,他问道:“是尹鹤吗?” 尹醉桥不响,外面传来钟声,附近有所钟楼。他和枯云踩着钟声走上二楼,走进二楼的一间房间里。 现在是下午三点。 尹鹤的时间却过得更快,他说现在是晚上,晚上七点半,他要去礼查饭店跳舞。 说着,他在房间里起舞,贴面舞,探戈,华尔兹。嘣恰恰,嘣恰恰。他给自己唱拍子。他的眼神依旧机灵,闪耀。 舞跳完,他就去看电影,首轮电影院,最晚场的电影,女伴在前台寄存大衣,他等待,镁光灯闪得他眼睛都无法睁开。他的女伴是电影的主演,是一个女明星呢。 他还是老样子,一个人都能热闹起来,话说不停,别人讲也讲不听。 枯云靠墙站着,他问尹醉桥:“房间里有几个人?是什么颜色的?” 尹醉桥环视一周,病房是纯白色的,两面开窗,白纱窗帘迎风翻舞,一张白床摆在正中间,风扇,衣柜,洗脸盆,热水瓶,电灯,一应俱全。房间是单人房。 枯云听后,还问:“窗外能看到什么?” 一面窗户外是青山,一面窗户外是白色的钟楼,像荷兰建筑。 知道这些后,枯云催尹醉桥:“我们走吧。” 尹醉桥一只手还搀着他,听他此言,看他一眼,没有多问,便和他走了出去。尹鹤对他们熟视无睹,他乐得逍遥,快活自在,他和窗帘跳舞,和窗帘调情,送窗帘玫瑰,他摔倒在了床上,拉扯着自己身上的病服,一边抓自己的脸,抓出一道道红色痕迹,一边对着天花板哈哈大笑。 枯云走在楼梯上还能听到他的笑声,他说:“他过得太好了,再待下去,我会忍不住要他去死。” “你恨他?”尹醉桥走在枯云边上,帮他扶正了探路用的手杖,他给了枯云一根黑手杖,比他用的那根细一些。 枯云摇头,说:“我更恨的人不是他。” 杨妙伦落葬那天,枯云混在人堆里也去送了她最后一程。他躲得很远,丧礼结束后,他和玛莉亚碰到了。 杨妙伦葬在苏州,太湖边上。玛莉亚告诉枯云,杨姑母也来了,他的继娘,出殡半路上就苦晕了过去,被人抬回了家。 “有山有水,中国风水里的说法,这里是宝地。她会安息的。”玛莉亚和枯云站在湖边,春末夏初,暖风和煦,恰是个温情脉脉,舒爽怡人的季节。 “尹鹤的事你知道了吗?” 玛莉亚点了点头,她用手绢擦了擦眼角,手里的蕾丝洋伞偏向枯云一侧,她向远处眺望,湖的另一侧还是湖,望不到彼岸,是那么平静,水平线些微弯曲,涟漪不断,仿若一颗碧蓝色的宝石,正在悄悄碎裂。 “法米。”玛莉亚握住了枯云的手,“人把人吃了,上海,不再是从前的上海了。” 枯云回握住她的手,玛莉亚流下了两行热泪,她不擦拭了,说道:“上海,已经没有快乐了。” 她是追寻快乐的蝴蝶,只在蜜汁芬芳的花朵上停留,可如今,她再找不到花,再尝不到甜蜜的滋味,她的眼前是许多的悲伤。 “我要走了。”玛莉亚看着枯云流泪,她抚摸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你和我走吧,我们去意大利,我的故乡,让它成为你的新的家乡。” 枯云不响,玛莉亚的视线越过了他的肩头。尹醉桥就站在不远处。 “你爱他吗?”玛莉亚问道,她的双手紧贴着枯云的脸颊,迫切地索求着一个答案。 枯云摸到她的手腕,他说:“我们……我和他,我们只是,活着。” 玛莉亚的泪水流得更多也更急,她不顾形象地大声吸鼻涕,抽抽噎噎说:“你要活下去,答应我,你在上海,这个不再快乐的地方,你要幸福。” “可幸福里面是没有欢愉的。” 这还是玛莉亚对他讲的。 “是的,一个伟大的作家说的,是的,”玛莉亚用力颔首,她的嘴唇在打哆嗦,她吻了枯云的额头,搂着他的脖子,“上帝为人类准备欢愉,从来不是为了要我们幸福,他只是为了提醒我们,我们有欢愉的能力。” 枯云轻拍她的后背,关于上帝,他一无所知。 玛莉亚将在三天后启程返回意大利。 作为她的法米,玛莉亚离开的这天,枯云去了码头送行,玛莉亚走得匆忙,隐蔽,几乎没有通知任何人,来送行的除了她的叔叔之外,就只有枯云和尹醉桥了。枯云这天戴了顶扁帽子,遮着大半张脸,穿得像个报童,他站在尹醉桥身后,玛莉亚已经上了轮船,这一班开往威尼斯的客轮上站满了即将远行的人们。码头上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枯云手里捏着一根蓝丝带,玛莉亚捏着另一端。 “再见亲爱的!” “我会想你的宝贝。” “啊上海!” “威尼斯最近天气怎么样?” “我的客床上被我抓出了一只跳蚤!” 枯云不响,玛莉亚也不响,他们的眼睛没有对望着,没有人说告别的话。 忽然枯云身旁一群学生打扮的青年男女开始唱歌,有人吹口琴。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们是来送别客轮上与他们相同打扮的一个同学的,这位同学正热泪盈眶,朝他们使劲挥手。她也跟着唱:“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汽笛鸣响,船要开了。 “再见!!朋友们!再见!” 轮船启动了,缓缓地向前漂移,学生们唱得更大声,有几个甚至跑了起来,追逐着一根根飘逝开来的丝带。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船上的学生也在奔跑,宣泄咆哮似地歌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惟有别离多。 枯云松开了丝带。一阵风将汽笛声吹远了。 回到尹公馆,两人走去餐厅吃晚饭,近来他们常在餐厅吃饭,佣人会提前将餐点布置好。枯云无甚胃口,动了动筷子就放下了,尹醉桥食欲旺盛,一碗热汤,一碗饭,还要加吃糕团点心。 枯云抱着胳膊坐在椅子里,听了会儿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尹醉桥提出说,他想找大夫看眼睛。尹醉桥吃一碗豆沙糊,说:“藤田已经回日本去了。” “我不晕船。” “药费你怎么给?” 枯云嗫嚅着说:“和你赊账,你肯吗?” 尹醉桥不肯,枯云追着说:“我写欠条。” “欠条也要有资格的人才能写,万一你的眼睛治不好,一直和我赊账,我岂不是得不偿失。”尹醉桥断言,“你没有偿还的能力。” 枯云作势与他理论,道:“我给你当了这么多月的下人,一点薪俸你总该给我吧?” “你吃我的,住我的,盖的是我的被子,穿的是我的衣服,还要和我要薪俸?笑话。”尹醉桥没有笑,枯云也没有,瞎子瞪瘸子,瘸子冷漠。 “那我走了,我去要饭,天桥底下一坐,我拉胡琴。”枯云撑着桌面,站起来,真的是要走。尹醉桥让他把衣服帽子鞋子全脱了,他身上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他的。 枯云听了,没有与他纠缠争执,着手开始还东西给尹醉桥。他先脱鞋子,坐回椅子上,弯着腰摸到了鞋带,这双皮鞋是今早尹醉桥才给他的,颇合脚,鞋带也是尹醉桥给他打的,是个难解的结。 尹醉桥打开了餐厅里的吊灯,往豆沙糊里舀了勺糖桂花。他静静吃着,好几分钟过去了,枯云仍然弯着腰,他没能解开鞋带。 “你打死结干什么??”枯云气了,又怨,质问道。他的两只手在左面鞋带上掰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尹醉桥不响,碗里吃了个底朝天,拿餐巾掖掖嘴角,手摸到自己靠在桌边的手杖,难得地点了一根雪茄烟。 “去你妈的,尹醉桥,你替我解开来!”枯云气急败坏,一脚踹在桌腿上。桌上的碗碟抖了三抖,尹醉桥拉了个烟灰缸到面前,还是不响。 “去你妈的!”枯云咬着嘴唇,从椅子上跳起来,甩手就脱下了外套,狠狠掷到地上。他一件接一件地脱,难听的话越骂越狠,一边问候尹醉桥的祖宗十八带,一边在没有脱鞋的状况下硬是把裤子扯了下来。 很快的,枯云便脱得只剩下最贴身的一件白背心,一条白裤子。 “鞋。”尹醉桥看着他说。 枯云恼极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弯着膝盖使劲扯鞋带,他眼眶发红,不停骂街,头发乱得似鸟的巢穴,活像个疯子。可他一身疯劲面对那两根鞋带却是无补于事,他使出浑身解数都解不开来。 枯云气喘吁吁坐在地上,向尹醉桥一伸手:“刀!给我刀!!今天我这双脚就留给你了!留在你这里!我说什么都要走!他娘的,断腿的瞎子,讨饭还能多讨几钱!” 尹醉桥没有给他递刀,他拿手杖戳了戳枯云的小腿。枯云一把抓住这根手杖,拔河似的和尹醉桥角力。尹醉桥一使劲,枯云脱手,手杖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枯云捂着脸低下了头。 他不骂人了,也不闹了,光是坐着。 尹醉桥这次用脚尖推他,枯云在空气中蹬了两脚,头低得更低。 “本来是个活结,你自己越绑越死。”尹醉桥气定神闲地说。 枯云身子一抽,稍稍抬起下巴。 一道光照在他半隐半现的脸上。他哭了。两行眼泪晶亮。 尹醉桥不动声色,说:“能杀的时候不去杀,拖拖拉拉,犹豫不决,人死之后只能掉眼泪,是你没用。” 枯云不响,无声无息地哭。尹醉桥用手杖托起他的下巴,枯云脸上一道红印子,是刚才被手杖抽过留下的痕迹。 枯云扭过了头,他靠紧一张椅子。尹醉桥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站起来了,朝枯云走去。越近,听得越清晰。枯云只是在用嘴呼吸。 尹醉桥垂眸凝视,枯云此刻不疯也不癫,他哭泣,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他的生就只为这一件事,这是他此生的任务与目的。 尹醉桥伸出手,他的手指碰到枯云的脸颊,靠近他的鼻梁,轻轻地擦去了一点他的泪水。 枯云仰起脖子,他那双找不到焦点的眼睛中忽然是有两道视线集中在了尹醉桥身上。他的眼神强烈,充满势头,闪闪烁烁。 尹醉桥俯下身,他的嘴唇贴在了枯云不知为何颤抖不止的嘴唇上。 两人亲吻,不声不响。枯云被尹醉桥拉扯到了餐桌上,尹醉桥用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支撑着桌面,他把桌上碍事的碗碟全都扫了地上,枯云被他按在了桌上。 尹醉桥亲他的嘴,他的脸,他的额头,还有他的脖子,他扯下枯云最贴身的那条裤子,往手指上吐了点唾沫,不由分说地就将两根手指挤进了他屁股里。枯云抽了两下,挣扎着弯曲起了膝盖,尹醉桥按住他,将他的膝盖打得更开,枯云大喊:“你轻点!我不喜欢这样!你轻点!” 他厌恶暴力,尤其是在性事上。他讨厌这种感觉,他想逃,被尹醉桥抓得紧紧的。 他的鞋子还没脱掉。他的鞋带是个死结。 尹醉桥捂住了枯云的嘴,下一刻,他便将枯云拉近,枯云又是一抽,他清楚地感觉到尹醉桥两腿间温热,昂扬的物事。他不再说话,伸出了手在尹醉桥的脸上摸索,尹醉桥往前一挺送,第一下只进入了一些,他再一用力,硬是将整根都没入了枯云体内。枯云叫了出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哽咽着说话,并非喊疼,他说:“我想看一看你……你长什么样,让我看一看,还是你告诉我,你和我说一说吧,尹醉桥,你告诉我吧。” 他软弱地哀求,尹醉桥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我想看一看你。”枯云重复着这句话,仿佛是要给自己下一个咒语,说得越多,越诚恳,就越容易实现。 尹醉桥咳了声,他一只手按在枯云的大腿内侧,拼命还想再往他身体里挤进去。枯云痛得打哆嗦,连带着放在尹醉桥脸上的手也跟着发抖。枯云摇头,神情痛苦:“我看不到……” 他只能感觉到黑黢黢的,暗无天日的一个洞窟里,有人抱紧他,吻他,用力地抚摸他,贯穿他,将他揉来搓去。 枯云睁大了眼睛,他想看一看这个人,他知道绝不可能是黎宝山,黎宝山是温柔的,平和的。在他身上逞凶的如果是他的过去,是他的噩梦,那他就杀了他,如果是尹醉桥,假如是他…… 白净的额头,浓色眉毛,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总是绷紧的嘴唇。在黄朦朦的灯光下,在暧昧的性事中,他亦没有沾染上任何柔和与温情。 如果是他…… 枯云抱住了尹醉桥,伏在他肩头,没有说话。 有了第一次,那之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便接踵而至,仿若是蓄满了水的水闸迎来了突然地开放,泄洪似地爆发了。尹醉桥和枯云足不出户,毫无节制地亲热,起初枯云还会说几句话,说他是中了邪,被下了蛊了,尹醉桥闷声不响,只管办事。他的腿脚到底还是个拖累,不能久站,不能久坐,更不能半跪半抱,他常把枯云搂到身上去,枯云骑着他,一只手垂在身后,另一只手撑着他的胸膛。尹醉桥的健康虽不尽如人意,褪去衣衫后,身材,抑或说是身体的线条差强人意,是精壮有样子的。他的那双手臂特别有力量。 夏日天热,枯云还要将被子盖过头顶,蒙在狭小的空间里头挥洒汗水,这是他的嗜好。他与尹醉桥都不懂得迁就对方,来到床上,自己尽兴最重要。正因如此,枯云常被尹醉桥弄伤,手腕被勒痛,肩膀上落下个牙印,大腿上满是指印,有一次,脖子还被掐红了,枯云差点没背过气去;尹醉桥呢,同样没少被枯云折磨,枯云擅吻,亲起来人来勾人,他就勾着他,只给两口,不给多的,若是还想要,就算逼迫他,他也不给,被掐被咬也不给。屁股被人插着,他也能不给干他的人痛快,这身本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小房间里不通风,门窗紧闭仿佛是个大闷锅,两回干下来就是一身的臭汗,尹醉桥受不了,非得拖着枯云去洗澡。到了浴室间,两人赤条条相对,毛巾布互相擦了两下,手指头不老实,还是向着关键的部位摸去了。气温高,洗冷水澡也没有所谓的,浴缸里放一半的水,枯云搂着尹醉桥的脖子坐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受浴缸大小所限,必须蜷缩,夹紧起来,凉凉的水不断往两人交合处涌入,那是滚烫的,要人命的地方。枯云毫无办法,总撑不住几下就低呼着泄了出来。他发泄后游到尹醉桥对面,坐在水里抽烟,手挂在浴缸外,指尖摸到地砖,脖子枕在臂弯里。他看着尹醉桥,尹醉桥也看着他,他在水中自渎,射精后,枯云会把香烟塞给他,他们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体,枯云走在前面,光着屁股经过客厅,回到房间里。 枯云吃得比以前多了,身上长了些肉,他爱在夜里,从床上爬下来,去客厅偷拿巧克力吃。 客厅的一只柜子里有个蓝色的铁皮盒子,里头放满了巧克力。枯云一找到这个盒子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蹲在地上,一颗又一颗地往嘴里塞。放巧克力的盒子边上还有只放水果糖的玻璃罐子,他也爱吃。他夜里不睡觉,猫头鹰一样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瞪大眼睛看月光穿过窗帘布,落在他脚边。 白色近乎刺眼。 他喜欢在夜里周游尹公馆,厨房的帮佣素来准时,清晨六点就会上门,枯云听到响动,蹑手蹑脚下床。他躲在墙壁后往厨房的方向探头探脑。 枯云的胃口大大好转,吃相可谓难看至极,狼吞虎咽,什么都吃,冷热不忌。吃完他就和尹醉桥亲嘴,他坐到他腿上,或是坐在餐桌上,面对着他亲他。这种时候,他嘴里味道太杂,会被尹醉桥嫌弃,他要先拿白开水给枯云漱口,一遍遍擦他嘴上的菜油、猪油。枯云冲他发脾气,尹醉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擦得更用力,枯云无声地发起抗议——用脚踩在尹醉桥的大腿上,脚趾蹍他的裤裆,一点都不客气。尹醉桥抬抬眼皮,扒了他的裤子就用手指干他。 枯云敏感,稍加触碰,体内淫液狂流,小房间里的床榻不知换过多少次棉花胎了,床单布上总要留下点水印子,到了餐桌上,浊液淌在木头台面上,好似打翻了一碗薄粥。尹醉桥的手指探得更深,枯云的牙齿在打颤,因为兴奋,他仰起脖子,闭拢了眼睛。后来他感觉尹醉桥在他舔他的阳物,他还是闭着眼,单纯地享受,单纯地沉浸在满室春情里头。 尹醉桥会把枯云抱下桌子,从背后插入。枯云水多,将他大腿根都濡湿,两人在餐厅完事后,枯云拿起掉在地上的餐巾擦屁股和大腿,尹醉桥则擦桌子,枯云站着,精液顺着他的腿流下来,尹醉桥坐着,他常常在这时抚摸枯云的身体。 话语间的交流几乎不存在。时间长了,枯云连喘息声都吝啬。他流汗,射精,有时清理,多数时间里他都懒惰,泄欲后躺在尹醉桥身边,手指碰着他的手背,偶尔睡一睡,晚上再爬起来做猫头鹰,做老鼠。尹醉桥比他多几声咳嗽,他还比枯云勤快、讲究。衣服脱了,总要穿好,尽管还要再脱。他花很多时间在整理衣装上,即便在家,鞋子也要擦得锃亮,领带系好,颜色讲究搭配。 门户闭紧,在他们的生活里只有两件大事,进食与性。 有一天,枯云收到了一封信件。寄件人是玛莉亚,信件来自意大利米兰。 玛莉亚在米兰读大学,她说她需要更多的知识,她想弄明白人为什么会疯,人又为什么会吃人,多少悲剧从何而来。她给枯云寄了一张相片,尹醉桥说相片是在黎园拍的。里面有尹鹤,有他,还有玛莉亚。 枯云说要回信,由他口述,尹醉桥书写。 尹醉桥应了声,过了阵才去拿纸笔。枯云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被他遗留在矮几上的信,纸张细腻,透着股淡淡香味。 枯云是这么回复信件的:“玛莉亚,希望你在米兰一切都好,上海最近很热。不要担心我,我能照料好我自己。” 尹醉桥一笔一划认真地写,枯云就坐在他边上,信回好后,尹醉桥就熄了灯。枯云还坐着,灯黑下后没一会儿,他说:“你觉得我们还是人吗?” 尹醉桥躺下,心平气和:“不是人是什么?” 枯云转头看他,说:“动物。” “你骂自己就好,别把我搭进去。” 枯云爬到他身上,问道:“你有信仰吗?你信佛还是新耶稣?” 枯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发梢撩扫过尹醉桥的脸,他一个利落地翻身,将枯云压在身下,让他别动。枯云等待着,片刻后,尹醉桥从床边的柜子里拿了把剪刀出来。他抓紧枯云的头发,一刀剪了下去。 “我不信。”尹醉桥说,“什么都不信。” 枯云的脸还被压在床上,他面向黑处,说:“那我们还算有共同的地方,不至于什么都格格不入。” 尹醉桥丢掉剪刀,把枯云的下巴掰过来和他接吻。亲了阵,枯云推开了他,夜深了,他饿得难受,要去吃巧克力和糖。他跑出去,尹醉桥也就睡下了。 后来几天他们只在白天缠绵,晚饭一用过,枯云就不见了人影。尹醉桥对此不置一词,只是在某天的早上,他收到晨报,啪嗒扔在床上,和枯云说:“去二楼帮我拿件衣服,灰色的西装马甲。” “我是瞎的,哪分得出灰色黑色。”枯云打着哈欠说。 尹醉桥掀开被子,抓起枯云的手,盯着他道:“你看得见。” 枯云笑笑,抽出手背过了身去。尹醉桥低头一闻自己的手:“鞭炮放得倒很起劲” 枯云不响,尹醉桥把报纸丢到他脸上:“别人在米兰读大学,你在上海把杨妙伦的遗像挂满日本大使馆,还点炮吓人。” 枯云拍开报纸:“你别胡说八道!” “你敢说日本大使馆的这档子事和你没关系?” 枯云重申:“我是瞎子,我看不见。” “巧克力好吃吗?” 枯云作势要抠喉咙:“吐出来还给你。” “从哪儿吃的吐回哪里去。” “那你把盒子拿来。” 尹醉桥一笑:“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是盒子。” 枯云呸他:“巧克力不放盒子里难道还放罐子里?我摸出来的!” 尹醉桥不响,把枯云拽起来,随便给他穿戴好,带他出了门。 “去哪儿?”枯云问,尹醉桥说:“兜风。” 两人兜风兜到了市郊的一片墓地,尹醉桥推着枯云下车,推着他往墓园深处走。清明已过,重阳未到,墓园空寂,行到深处,只有他们两人。 “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尹醉桥问道。 枯云摇头:“我看不见,你把我拖上贼船把我卖去美国当猪仔我都不知道。” 尹醉桥停下,他开始扒枯云的衣服,枯云使劲撞开他,怒道:“你疯了?!现在在外面!” 说完,他立即是咬紧了嘴唇,别开头去,这一别头,他浑身一颤,说要走。他要回去。赶快,马上。尹醉桥拿手杖拦住他,两人在一块墓碑前推搡拉扯个没完,到后来竟动起了手,枯云发狠,将尹醉桥扑倒在地上,踢开他的手杖,尹醉桥揍他的肚子,抽他的脸,枯云抄起手边一块石头就往他脑袋上砸,尹醉桥敏捷,躲开了去,顺势一把推开枯云,枯云人向后仰去,头磕在了墓碑上,咚一声。他捂着额头僵坐着,尹醉桥打开他的手看过去,枯云的脑门磕破了,正在流血。 “你这个疯子!”枯云大吼,抓起一把土就往尹醉桥脸上扔。尹醉桥被他砸个正着,拍拍脸,拍拍衣服,支撑着站了起来。 “死瘸子!”枯云一脚踹向他的右腿,稳准狠,尹醉桥噗通跪在了地上,他眼睛一斜,对枯云道:“你再说自己看不见。” “滚你妈。”枯云挨着墓碑抹去额头上的血迹,在衣服上擦手,“你离我远点!” 尹醉桥阴恻恻一笑:“黎宝山的墓前就不要骂街了吧。” 枯云侧着脸,灰白的石碑,血红的名字,这一块供奉着果品的石碑的的确确刻着三个字:黎宝山。 “什么时候好的?”尹醉桥问道,他伸长了胳膊想去够手杖,枯云率先爬起来将他的手杖捡起来扔得更远,扔到了萋萋荒草中去。 尹醉桥微眯起眼睛,不说话。枯云扫拂去黎宝山墓碑上的一层浅尘,说:“之前总是模模糊糊,还以为是在做梦,后来玛莉亚来信的那天,我真的看到了。” 尹醉桥单手撑着地面坐着,不响。 枯云望着黎宝山的坟墓,眼睛闭起,又睁开,鼻音浓重了起来,说:“照片是我挂的,先前我瞎着,什么都干不了,既然现在我好了,我想为杨妙伦做点事。” “那封信,玛莉亚单独写给你的那些话我也看到了。” 尹醉桥说:“你扶我起来。” “你以为你是太后老佛爷吗?!”枯云转了个身,走到尹醉桥边上凶他。 尹醉桥真正是活出了一个公子少爷的派头,不为所动,依旧是以命令的口吻同枯云讲话。 “扶我起来。” 枯云盯着他,盯得出神,问说:“玛莉亚写给你说,我的法米没有和我走,他留在了你那里,他的人生已经承受了足够多的痛苦,请不要伤害他。是不是?” 尹醉桥点头,枯云还问:“你为什么不回复她?你这个人有没有礼貌的?” 尹醉桥整理着衣服,热天里,他还是穿西服衬衣,西服外套,有规有矩,容不得一丝褶皱。 “我不会再爱别人,我也不需要别人爱我,你懂吗??”枯云的声音很高,中途陡然低落,他看着尹醉桥的头顶,用力一吸鼻子,把他拽了起来。 “我不需要。”枯云重复说,尹醉桥拍去裤子上的泥巴,他道:“手杖呢?” “你瞎了?被我扔了!”枯云甩开了他,自顾自往墓园外走。 走了没几步,他又回头看,看到尹醉桥跳进了荒坟堆里东张西望。枯云道:“再买一根不就行了吗?!” 尹醉桥不听,拖着瘸腿还在找。 “你们的缘分到了!”枯云喊道,“好聚好散懂不懂!” 尹醉桥执着,无法劝说,从身子骨硬到心肠再硬到了灵魂里去了。 枯云跺脚,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走了回去,不过片刻,就在一棵枯树下找回了尹醉桥的那根手杖。 “什么宝贝这么要紧。”枯云把手杖塞到尹醉桥手上,嘴里嘀咕个没完,“死瘸子,找一辈子都找不着,睁眼瞎。” 尹醉桥重新握住了手杖,重新站稳了脚跟。他道:“父亲给的。” 枯云稍看了看他,把他从坟堆里拉出来。走吧,走吧,回家了。他说。 他们从墓园里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司机静候着,两人上车,枯云是许久没游览过夜晚的上海了。一片又一片的光穿透玻璃窗,装点上海的霓虹是五颜六色的,因而这些光亦都五彩缤纷,橙橘色,紫粉色,蓝绿色,那么多,那么亮,又那么冷。枯云碰到了尹醉桥的手,他们正驶入贝当路,尹醉桥的手背上盖上了一片树影。枯云摸过去,这棵树隐约地还是活着的。 第18章 枯云又给玛莉亚寄了封信,这次由他亲笔书写,将自己视力日渐恢复的消息告诉了玛莉亚。七天之后,他就收到了回信。光从信件潦草的自己,狂乱颠倒的中文语序就能看出玛莉亚是有多么的欣喜若狂,她称之为”天大的好消息“”世上再没比这更美妙的奇迹了“,而说起好消息,她也有一个好消息讲给枯云听。她的大学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现在在《意大利人民报》兼职当一名打字员,正因此,她接触到了许多新鲜的人与事,与她从前的交际场生活截然不同,每天时时刻刻她都在接受着对她而言全新的,乃至震荡她原有思想的观念。她的视野变得超乎寻常的寥廓,仿佛能看到数百年,数千年之后的远景,这让她热血沸汤。 “这是一次新的思潮,它像是海浪,而我是站在海边的孩子。”玛莉亚写道,“我在沙滩漫步,更想投身海洋,畅游嬉戏。” 她想去埃塞俄比亚的战争前线。她说人类的新希望在那里。 枯云问尹醉桥,埃塞俄比亚是什么地方。 “在非洲。” “非洲又在哪儿?” 尹醉桥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圆形,他在圆里点了两个小点,分得很开。 “你在这里,非洲在这里。” 枯云凑过去看:“那意大利在哪里?” 尹醉桥想了想,又在别处点了第三个点,枯云点点头,他伸手将这三个点连到了一块儿,来回涂画着,说:“玛莉亚说要去埃塞俄比亚,那里还在打仗,她可真大胆,她一向都这么大胆。” 尹醉桥不响,枯云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放下信纸,打算明天再写回信。他亦有件很大胆的事要说给玛莉亚听。 就在前不久,枯云去了慎成里。 他此行的起因依旧是为了杨妙伦。杨妙伦有一部遗作,他还失明时,曾在尹公馆里听过一回,那时身边还陪伴诸多欢声笑语。 按照寻常道理,这部影片是该问世公映的,然而好几个月过去了,影片却迟迟没有消息,枯云便拜请尹醉桥去和贾老板打听,一问之下得知,原来是那个日本人藤田施压,放出话来绝不准向市场投放这部影片,就连胶卷底盘他都想付之一炬,好在贾老板拦了下来,万般无奈,将胶卷放在了仓库吃灰。这胶卷的去向弄清楚后,枯云趁夜就溜进了电影公司的片场,偷出了这盘胶卷。 电影名叫《春光明媚》。 枯云想在影院放映这部电影。 为了这个目的,他做了许多谋划,想了许多计策,首先,他想到他可以去某一家首轮影院,在某部影片播映之前,打晕播映员,换上《春光明媚》的胶卷。观众起哄,接着屏息,再接着,他们会鼓掌。后来他还想到一个主意,他将放映机搬到室外,在日本大使馆的墙壁上投映这部电影。可能一个观众都没有,可能没有人敢鼓掌,可能只会在报纸上收获一些评论与惋惜。 最后这两个点子都被他否决了,杨妙伦值得一个更好,更完美的收场,她需要的是一场首映仪式。所有爱她的人都会来参加,电影开始前大家静默,电影放映时更是静悄悄的,最后剧终,或许有掌声,或许有哭声。他将收好这盘胶卷。 尹鹤千错万错,只有一句话说得对。 银屏永驻时光,青春永远不老。 想要举办这样的一场仪式,枯云一个人是绝办不成的。于是,他来到了慎成里碰运气。 出门之前,枯云做了番便装,给自己画了两撇山羊胡子,还戴上了毛毡帽。尹醉桥瞧见了,只是多看了一眼,没说话,枯云也不响,就此离开。平安无事地到了慎成里,又顺顺利利地找到了光祖与他提过的天星。此人乃是一位鞋匠,名头响亮,石库门里外都知道他有双巧手,擦鞋,补鞋,羊皮袄子都会做。枯云见到这位天星师傅,开口就说:“订做一双鞋。” 天星五十有余,鼻梁上一副眼镜,镜片厚的像玻璃瓶底,人长得干瘦,两颊凹陷,鬓角斑白,头顶心上也是花白了七八分,一双大手,十指修长,指甲片也都长得长长的,他和枯云见面时,手里还拿着一双鞋在擦,那两只手因而都泛着黑亮的油光。枯云说话,他下巴一收,不看枯云的脸,看他的脚。 枯云脚上一双西式皮鞋,尹醉桥给的,款式新颖,皮质水亮,擦嘎拉新。 “您这鞋够好的了。”天星笑笑,说,这才看枯云。 枯云踏进屋里,关上了门,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无论墙上还是地上都堆满了鞋,看不出半点人生活的迹象。枯云直接便与他说:“我曾拜师学艺,有位师兄叫做光祖,听他介绍,您这里的鞋穿得最合脚。” 天星不响,坐下继续擦鞋。 枯云又道:“去年年头,他便让我来做双新鞋好与他一同去江西采风,当时俗事缠身,无法赴约,来晚了。” 天星将鞋夹在膝盖中间,捞起地上一块小板刷,挤了点鞋油往皮鞋皮面上一抹,两手扯一块布巾来回一抹扯,抬起头看着枯云,道:“帽子摘了吧。” 枯云一愣,还是照做了,他甫摘下帽子,天星瞅着他,稍偏过头,借着光将他看了又看,半疑惑半惊奇地问道:“小兄弟,你……姓枯?” “木古,枯。”枯云说,帽子拿在手里,摸着边转了一圈。 天星起身去关紧了门窗,神情忽然是十足戒备的。枯云紧张地问:“这鞋要是麻烦,我还是找别家吧。” 天星看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一个箭步过来是按住了他,激动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你的事,光祖都和我说了,你这眼睛,绝认错不了。” 枯云忙问:“师兄和你说过什么?” “说你为朋友报仇,苦学五年,连杀两人,还想为民除害,不料却失了手,”天星一摆手,“反正小兄弟,你的故事早就传开了,组织上是很欢迎你加入我们的。” 枯云听到这里,打断他道:“怕是给您误会了,我这次来不是要去江西……” “去江西?” “之前光祖师兄想带我去江西……” 天星一顿,坐下,点烟,他抽旱烟,味道很重,他道:“江西的部队已经转移了,不瞒你说,我也已经很久没和光祖联系上了,但是上海的斗争还在稳定持续地发展,上海还大有可为。” 枯云道:“我这次来也是为了一个斗争来的。” 他将自己的设想对天星和盘托出,天星听后,立即道:“你的想法很好,具体怎么执行,我来帮你想办法。” 枯云始料未及:“可是,我并不想加入……组织啊?我只是想完成一个个人的心愿……” 天星抽烟,烟雾缭绕:“革命不一定非得加入哪个组织才能干,我以个人的名义支持你,这位杨小姐的故事我也听闻一二,确实是个可怜人,也是个敢于和自己的命运做斗争的人。” 枯云低下头,不响,就这样,他在慎成里真的碰上了运气,天星提议他们可以在上海的某处露天影院搞这个活动,他还给枯云印制了活动宣传单,在街头小巷分发。枯云还遇到了不少愿意无偿帮助他的善心人,这些人都是出入天星这里的年轻男女,几乎全是在校的大学生。其中有位女学生尤为积极,常跟枯云一道去咖啡馆和公园里分发传单,她将这次活动的意义看得十分重大,她预言这将是一次盛况空前的妇女解放运动。 枯云对这些字眼一知半解,懂得不多,时常在谈话时沉默,女学生因他的不响而陷入害羞,枯云更觉尴尬,只好每次发完传单,都请她喝一杯咖啡,或吃一块蛋糕以表感谢。 这项业余活动耗费了枯云不少的时间,他白天出门,傍晚时才会带着一身咖啡香味回到尹公馆。尹醉桥嗅觉敏锐,甚至到了叫枯云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能准确地闻出枯云身上残留哪一种咖啡的香味。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下来,枯云不怎么高兴了,在尹醉桥点名了他下午喝的那杯咖啡后,回说:“去外面喝咖啡总比在这里死气沉沉要好吧?你要在这里发霉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可不想发霉!我去哪里你也管不着。” 尹醉桥看看他,道:“你成共产党了?” 枯云大骇:“尹醉桥!你是不是找人跟踪我了!!” 尹醉桥扬眉,枯云抓开他的头发,说道:“你开天眼了吧你!” 尹醉桥不理会他,转身走开,枯云跟在他后面,咋咋呼呼:“我可没去干革命做地下党,他们说的我都不懂。” “天天喝咖啡,早晚喝懂。”尹醉桥道。 “我喝咖啡也碍着你了??我可没花你一分钱!”枯云说。 “日本大使馆偷得倒勤快。” 枯云咬咬嘴唇,尹醉桥斜眼看他,说:“喝咖啡的时候不看报纸?” 枯云扭头:“不喜欢看,看不习惯。” 尹醉桥继续往前走,进了小房间里,枯云要跟进去,却被他拦了下来,手杖一横,做了只瘸腿拦路虎。 “你干吗?”枯云眨巴眼睛,“好好好,你看我整天有咖啡喝,活得滋润,心里扭曲,心里不痛快,床都不让我沾了,那给我床杯子,我睡客厅去。” 尹醉桥一哼,阴阳怪气,道:“我要在里面发霉,你去外面咖啡馆。” “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小肚鸡肠!”枯云鼓起眼睛。尹醉桥一伸手,把他今次脸上画的小胡子抹去了些。枯云瞧着他,自己连抹带擦把脸弄干净了,一低头,说:“我又不招摇,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哪还有人会记得我这么个人?” 尹醉桥又用手去撑他的眼皮,枯云不知怎么,火了,打开他的手,说:“你以为我想要这双眼睛?你要你挖出来!挖出来做玻璃弹珠玩儿去!” 他发着脾气走开,真去了客厅睡觉,倔着性子,连被子都没要,也没拿。到底是要入秋的天气了,半夜里,枯云打着冷战冻醒了,抱着胳膊在黑暗里躺着,一门心思骂尹醉桥,不一会儿,说不清是几点钟,尹醉桥走过来了。他的脚步声太别致,他就走到客厅门口,停下了,不动了。 枯云缩在沙发椅上,他的颤抖停止了,他聚精会神地听着。 尹醉桥依旧没有动作,他仿佛静止,与时间一样,听不到,看不到。枯云闭着眼睛,静静地,他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两人在餐厅里碰到,各自吃早点,清粥小菜,枯云吃得嘴里没味,还是在尹醉桥的嘴里讨到了一点滋味。 尹公馆里人气凋零,幽森空寂,两人往屋里添了点响动后,各自收拾干净,又各忙各的去了。枯云这天计划去设想中的首映场地实地勘察,那是一处临黄浦江的公园,地势平坦,一片绿草地势头喜人,草地中央还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年岁颇长,已成参天之势,非常适合架设荧屏。另外此地还有两点优势非常重:一是远离城市的中心,更远离巡捕的眼界;二则公园小路四通八达,对于人员的疏散和撤离可谓方便快捷。 枯云绕着公园转了一圈,坐了会儿后就去了慎成里。他与天星凑在一起抽烟,谁也没提什么集会什么运动的,闲话几句家常,天星给他擦干净皮鞋,他便出来了。恰巧,他在弄堂里遇到了那位女学生,她提着一双皮鞋打掩护,撞见了枯云,冲他挤挤眼睛,两人去了角落讲三话。 “明天就是首映啦。”女学生说,看着枯云。枯云点点头,女学生一瞅他,噗嗤笑了。枯云摸摸自己的脸蛋,道:“今天贴了这一脸的胡子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女学生道:“你身上香,和别人都不一样。” 枯云抬起手背闻了闻:“香皂味道。” “从没闻过的。” “别人用的,我借来用用。”枯云说。 “喏,这个给你。”女学生从书包里拿出张折了三折的长方形纸片给枯云。枯云展开一看,纸片上既印了杨妙伦的肖像照,还写有她的生卒年月,人生经历,作品年表,最多篇幅是在讲述她与日本股东藤田的斗争。她的顽强抵抗。 “新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觉醒……”枯云念道,这是尾声了,他抬眼,“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的口吻好像。” “是说光祖大哥吧?” “你们认识?”枯云笑笑,将纸片还给女学生,“对的,你们是一个阵营的。” “怎么样?你觉得写得还行吗?我想明天给到场的每一位都发一份,很多人都会去的,我的同学们,他们都会去。” “他们都是杨妙伦的影迷吗?”枯云问道。 女学生忽然很激动,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说:“仅仅是因为她得罪了这个日本人,她的影片就无法公映,这是社会的不公!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影迷!” 枯云又低头看那张纸片,一阵停顿后,他道:“她爱美,穿旗袍最好看,舞也跳得很好,上海舞皇后,人有大善心,一生聪明,唯独笨在感情上,她……是在爱情上落了难的。” “这些话,请你加进去吧。” 女学生一直看着枯云,他讲完话,她冒失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我们都会记得她的,她是勇敢的人。” 枯云笑笑:“她要身为男儿身,或许已去了东北打日本人了。”他往远处看,“她曾和我说过的……” 女学生不响,呼吸声急促,枯云就势和她握了握手,他感谢了她。还有她那些帮过忙的同学们朋友们。 “我们虽然不在前线,可在这里我们也能救国。尽自己的所能。” 枯云颔首,复述说:“嗯,尽自己所能。” 他将纸片塞回到了女学生的手里,扣紧外衣,匆忙走开了。他也是运道好,前脚回到尹公馆,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这时尹醉桥还未归家,尹公馆里只有他这一口活气。馋虫擂鼓,枯云跑去客厅翻出了装曲奇饼干和巧克力的铁盒子,抱着盒子站在窗边一口接一口地吃,不消片刻,大半盒零嘴就不见了踪影。他看雨,也听雨,乌云过境,冷风呼啸,窗外的世界在风雨捶打中飘飘摇摇。 枯云舔舔手指,室内还是明亮温暖的,他开了灯。洋点心他吃腻了,又去厨房找了几块芝麻酥饼,几颗松子粽子糖。他悠悠踱回到窗边的位置,慢慢吃糖,一颗糖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去,吃到松子了,也不去咬开,更慢地抿着。丝丝甜水融在舌尖,那边院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一个又撑手杖又打伞的人。枯云撇了撇嘴,没动。 雨点打在伞面上,撒豆子似地响。 枯云挠挠耳朵,抓抓鼻尖,信步到了门口,他打开门,往雨里喊话:“晚上吃什么?没见着晚饭。” 尹醉桥走得小心翼翼,低头看路,说:“这才几点。”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人到屋檐下了:“你说什么啊?大声点,雨大。” 尹醉桥半边衣服淋了雨,裤腿也湿了,走得更专注,他没有接话。枯云一头扎进雨里,跑到他伞下,拽着他往前小步跑,说:“你讲话大点声行吗?!我说晚上吃什么!没见着晚饭!” 尹醉桥拿眼角瞄他,不响。枯云把他拉到屋里,把伞收好了,往厨房一指:“你自己看看去。” 尹醉桥关上门,径自往浴室间走。 “你司机呢?死路上了?”枯云问他,语调是漫不经心的。尹醉桥咳了两声,看他一眼,不响。待他换了套干衣服出来,枯云还在走廊上游荡,正背着手看墙边的挂画。尹醉桥拿手杖敲一敲墙壁,枯云一个哆嗦,回头瞪他:“你吓唬谁呢?” 尹醉敲拿手杖指时钟:“才三点半,吃什么晚饭。” 枯云眨眼,说:“外头天黑得很,我还以为六点到了呢。” 尹醉桥靠近他,把他脸上的假胡子扯了个干净,枯云一摸自己光洁的脸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了嘴里。尹醉桥看着他不动,枯云靠在墙边,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他的手掌心轻轻压着墙面,又轻轻提起,拿开。 尹醉桥亲了他一下,他的嘴唇和手都很冷,枯云还能看到他发间的水珠。他缓缓地,把嘴里的糖过到了尹醉桥嘴里。两人的呼吸声都很轻,极平稳,枯云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抚摸着墙壁。他摸到墙纸细腻的纹路。好像是一朵花,开在荆棘枝上。 尹醉桥睁着眼睛,他看着他。 糖最后也不知道化在了谁的嘴里。 枯云和尹醉桥说:“明晚我或许不会很早回来。” 尹醉桥没有多问一句。 隔天天还蒙蒙亮,枯云就出了门,按照计划,他来到一处偏僻的码头,与几位码头工人将储放在仓库里的放映设备装箱抬上板车,往黄浦江边那座公园推去。工人都是天星师傅帮着联络的,都很愿意帮忙。出乎枯云意料的是,才是清晨六点,公园里已汇聚了不少的人气,男学生女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肩上背着书包,怀里抱着书,也有影迷,手里拿着的是杨妙伦的画报。而到了中午,过了饭点,来得人更多了。成分也更复杂,什么打扮的都有,以女性居多,有母亲抱着孩子的,有闺密挽着胳膊靠在一起的。大家手里都多了张纸片。 枯云向路人要了一张来看,那是那位女学生制作的杨妙伦的生平简介。 “她在爱情里落了难。” 他看到了自己的原话。 枯云小心地将纸片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今天他作码头工人打扮,一顶瓜皮帽始终都没脱下来。 下午四点时,公园里的热烈气氛达到了一个峰值。人声鼎沸,有人在阅读,在讨论,有人握紧拳头,神色紧张,愤慨陈词,还有人心境自在放松,带来了野餐器具,铺开花布,席地而坐,吃起了三文治与果汁。 枯云远离人群,他站得很远,这场活动已经不需要他再操心什么,他只是个倡议者,另有许多执行者替他完成了他的设想。他几乎是来到了江岸边。枯云转过身,看汹涌的江水,那水面是空茫的,是有烟雾的。枯云眨了眨眼睛,他看不清对岸的景色。 嘈杂的说话声里凭白传出一声倡议:“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 枯云望过去,他看到那名女学生了,她站在一只木箱子上,因此就比周围的人高出了半截。她昂起脖子,手里捏着两张纸头。她开始演讲。 她讲杨妙伦的死亡,妇女的生活,祖国的沦陷。抑扬顿挫,深情并茂,眼中甚至泛起闪闪的泪花。 “个体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然而千里之堤都能毁于蚁穴,中华的崛起始于你我!” 掌声雷动。 《春光明媚》的播映这才正式开始。 枯云又看到杨妙伦,穿着最适合她的旗袍,烫着最适合她的卷发,她坐在一张沙发凳上,法兰绒的沙发套,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架长长的烟嘴,一只手在抚自己的衣摆。她看镜头,眉目含情,哀怨忧郁,又欢喜可人。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流下了眼泪。不远处,他听到有人哽咽着骂:“狗日的。” 电影结束后,在场的群众迟迟不肯散去,大家都情绪高涨,好几波人此起彼伏地喊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什么还我河山,还有人扬言明天就启程去东北,去抗日。枯云迟迟未离开,他在人群中穿梭,这里听几句,那里听几句。码头工人的装扮让他很受欢迎,许多人询问他的近况,他的薪资,他的休假待遇,工作时长等等等等。枯云这个假工人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只好闷声不响,大家也还是热情,围着他说这说那,说要组织工人罢工,说要进行反日游行,还有人给他塞月饼。今天是中秋节。枯云差点忘了。 大约是闹得太过头,口号喊得太响亮,人群里忽然有人爆发出一声尖叫:“狗来了!” 租界里的巡捕,他们管他们叫狗。公园处于租界的边缘地带,是狗活动的范畴。 听到这声预警,原先还拉着枯云的那群大学生也都逃散了开来。枯云迷迷糊糊跟着大家跑,集会人多,好一番慌乱拉扯,踉跄跌撞,他才气喘吁吁跑出了公园。他在街上没有一刻逗留,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尹公馆。 尹公馆的前院里,一棵白桂花树下,尹醉桥正坐在那里。 枯云此刻心情还是极灿烂的,因而人也是笑眯眯的,主动去问尹醉桥:“你在干什么?” 尹醉桥手里有烟,没有点上,他不说话。枯云一努下巴,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了,你是出来看月亮的。” 桂花开了,满院花香。枯云沉醉地呼吸着花香,又说:“花好月圆。” 尹醉桥道:“月亮圆缺,花开花落不过是自然现象。” 枯云嗤笑:“你这人好没趣味。” 他绕到了一汪浅水池塘边,平静的水面上映着圆珠似的满月,皎洁明亮。他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抚摸着石子的棱角,说:“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尹醉桥反过来问他:“你不问我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 枯云说:“关我什么事。” 尹醉桥说:“那就对了。” 他点上了卷烟。 枯云看看月亮,又瞅瞅尹醉桥,他把手里的石子往池塘投了出去,咚地一声。尹醉桥看了过来。 原先平整饱满的圆月应声皱起几层,碎成数瓣。枯云道:“月满月缺是自然现象,那镜花水月就是人心作祟了。” 他看到尹醉桥边上的空位置上摆了两块月饼,放在两个瓷器碟子里。枯云过去坐下,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 “但是花是真的香,月亮是真的圆,人看到了,难免不想入非非。”枯云说,津津有味地吃月饼,月饼是莲蓉蛋黄馅的,甜咸有度,回味鲜美,一下就吃完了。微风吹过来,桂花如雪般飘落,两三朵落在枯云手背上,他盯着看,看那雪白的花骨朵儿,又看到尹醉桥的手伸过来替他拂去手背上的落花。 “这棵树年年都开这么多,这么满吗?”枯云问说。 “从老家迁过来的。前些年总是水土不服,一度以为枯死了,后来有一年开了花,之后年年盛开。”尹醉桥说。 “你老家在哪里?” “不会回去了。”尹醉桥说着,看了眼枯云,瞥着他的手腕问道,“你的命呢?” 枯云疑惑,循着尹醉桥的眼神才恍然大悟,呢喃说:“那……是我的命啊。” 他咽下月饼,摸着手腕,他的那根红绳子不见了。他回忆:“公园里刚才混乱,可能是在那里丢了。” 他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又返回来,他是有些着急了,还很紧张,鼻尖红红的,呼吸吐纳都不匀和了,他看着尹醉桥,问:“找不到了怎么办?” 尹醉桥抬起头,不响,枯云揉眼睛,很用力,揉出了眼泪水,他的手指收紧了又放开,莫名战栗,僵硬地停在半空。 “命丢过了不会再丢,人死过了不会再死。” 枯云看他,皱鼻子皱脸:“答非所问。” 他掉下了眼泪,用手盖住,他眼前是月光,是盛放的花树,是一潭清水,一个沉默的人——一个仿佛已经死去的人。 枯云轻声说:“尹醉桥,我不给你当兔子。” 尹醉桥不响,甚至不看,不与他对视。他的手杖靠近枯云的裤裆,手指将他塞进裤头里的衬衣下摆挑了出来,他抚摸他的身体,沿着他的腰线向他身后探索。他靠过去,亲吻枯云腹上的肌肤。枯云的双手拢到他背上,他像一颗果实,正在被食客品尝,果实不会动,不会响,不会抗议,不会拒绝,果实只会流下甘甜的汁水,浸湿食客的双手。 枯云的裤子被尹醉桥褪下了,他张开双腿坐在尹醉桥身上,他在自渎,同时还在用臀缝磨蹭尹醉桥的阳物。两人的脑袋撞到了一起,额头抵住额头,有时亲一下,有时亲两下,尹醉桥会咬枯云的嘴唇,他还是不懂讲温柔,枯云被弄疼了会反击,他会咬他的肩膀,脖子,手腕。 尹醉桥有双大手,手指长而瘦,能完全包住枯云的手,他的吻也能完全盖住他,枯云在他身上骑动时他把他亲了个遍,捏着他的下巴亲他的脸,握住他的腰亲他的锁骨,他的胸膛。顶弄之中,枯云浑身酥麻,快喘了两声,尹醉桥忽然将他按住,不让他动了,枯云不解,抬眼看他,眼神湿润。尹醉桥揽着他,一只手在掐他的屁股,另一只手游走到了他的发间,他不动声色,停下了一切动作,呼吸都似乎在此刻停顿住。罕见地,枯云在进行性事时与他说话,问他:“怎么了?” 尹醉桥摇头,他抱紧枯云,在他身体里埋入更深,枯云一个哆嗦,泄在了他衣服上。一次欢愉还不足以尽兴,两人到桂花树下又做了一回,一个歪着身子站着,一个面朝树干撅起屁股,枯云是泄了许多,他双腿发软躺倒在草地上后,尹醉桥还用手用嘴替他弄了两回,枯云也碰了他的,起先是用手,后来到了兴头上,双手捧着,跪下来去舔。尹醉桥的阳物硕大,上面还沾满了腥涩的汁液,枯云勉强吞了半根,人就犯呛,但他没放手,那味道不知怎么很是吸引他,很诱人,诱惑着他一边舔舐,一边套弄自己又精神起来的阳物。 这天晚上,他和尹醉桥是都染上了点疯劲,光着屁股不进屋里,就在外头院子里翻来滚去,抱在一起就亲,亲起来像啃,像咬。亲到深处就张开了腿,枯云的屁股被干得湿滑得不得了,出入只听得水声,身体里更是蓄满了浑浊的体液,一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几滴白浊液体便顺着他的大腿根淌下来。尹醉桥会用手去抹,抹了涂在阳物上再去干枯云,枯云浑身早就瘫软,听之任之,放纵呻吟,尹醉桥不来亲他,不来干他,他还着急,凑上去找他的嘴唇,他的身体。枯云总也不觉得累,反而愈夜愈精神,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们在池塘边欢爱时他还看到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趴在地上,尹醉桥在吻他的头发。他垂着眼睛,轻轻地吻他。 一轮圆月铺在水中,一把白花撒在池面。 枯云说话,他的嗓音是有些沙哑了。 “我从前住的地方,一年里十个月都在下雪,白茫茫的,剩下的两个月,黑漆漆的。”他看着那倒影,“我不止死过一次,我死过两次。” 他问:“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这仿佛是自问,尹醉桥却回答了。 “想走就走。” 枯云笑了,他捞起池塘里的一把白花,撒在尹醉桥头顶:“你是不是没见过雪?这花像雪,下雪咯。” 花朵零零落落从尹醉桥身上滚下来,枯云咯咯直笑,他撒腿跑进屋里,很快又抱着两条毛毯出来,他裹着自己,也盖住了尹醉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说:“罗曼蒂克一点,看星星,看月亮。” 尹醉桥嗤之以鼻,披上毯子,自己回进了屋里。枯云冲他吐舌头,他真就在外头睡了一宿,可临了受了风寒的却是尹醉桥,高烧烧身,直接送去了医院。 尹醉桥住进医院,枯云没能闲着,三不五时溜达去医院和他抱怨家里拿只灯泡不亮,哪块地毯脏得发黑,曲奇饼干和水果糖是被他全部吃干净了,他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尹醉桥不太理会他,枯云讲话,问东问西时,他看书,戴着眼镜,枯云还在讲,他看累了,脱下眼镜,揉揉眉心,躺下打盹。他手背上打着吊针,发烧的情况同先次一样,总是反复。他睡下后,枯云安静下来,看吊瓶里的水要挂空了就去找护士,要是水还满着,他就打开窗户抽烟,同病房的人来去换了三四批,尹醉桥却还在医院住着,仿佛在此处扎了根。 枯云找过医生,医生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要调养,调息,归本固元,医生这样说。 “那该去看中医大夫啊,来洋人医院挂什么水?”枯云说。 医生又答:“烧下不去,大夫一剂药还没煮开,人就没了。” 枯云愣愣问:“这么严重?” 医生看着他,说:“你是他什么人?” 枯云穿的是家仆的衣服,伪装做足了,他道:“随便问问……主人家要是快翘辫子了,那我也好赶紧寻觅下家。” 医生不响,转过身走开了。 有一天,枯云忍不住问尹醉桥,问他说:“你还能活几年你知道吗?” 尹醉桥看手,看书,说:“活得很够了。” 枯云哼了声:“你是造孽太多,恶有恶报,你知道吧?” 尹醉桥不响,枯云细数他的罪状,初遇时拿手杖抽他造冤孽,没完没了地造口孽,还不留情面,不讲血缘,造罪孽。他说着话,尹醉桥看他,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他去摸枯云的腰。枯云脑门上青筋是一突一突地狂跳,四下里虽是无人的,但此地毕竟是人会来往的地方,枯云打开他的手,尹醉桥又抓牢他的手。他拽着枯云坐下,让他也坐到了床上去,用被子盖住了他的大腿。 枯云骂他:“你他娘的是虎鞭修成了精,化成的人形吧!” 尹醉桥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阳物,他熟练地揉搓着,尺度力道拿捏地恰到好处。枯云甩了好几个眼刀过去,人未动,他亦触到了尹醉桥的身体,暖暖的。 枯云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尹醉桥越来越大胆,不光没人的时候耍下流,有人的时候也不正经,有次隔壁病床还躺着一个人,那人眼睛是闭拢的,尹醉桥就敢把手伸进枯云的裤子里。枯云实在吃不消了,第三天晚上,被尹醉桥亲去两口后,慌里慌张地从医院里逃了出来。他本是要做黄包车回尹公馆的,黄包车夫路过慎成里时,枯云改了主意,在这里下了车。他的鞋有好几天没擦了。 夜里的鞋铺早就关门打烊,枯云到了天星的门前,径直经过,去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房门口,这是间锁匠铺子,灯亮着。枯云笃笃敲门,两短一长,门开了,他直管进去,和锁匠打个招呼,打开地板上的一处暗门,走下十几级楼梯,到了一间四四方方,灯火通明的暗室里。此时的暗室坐满了人,有工人打扮的,有赤脚的,有作着针线活儿的,大家围在两条长桌边上,正看向一个手拿书本的女孩子——正是枯云熟识的那位女学生。 这里是女学生开办的学习小组,兼做夜校。 枯云随便挑了个位子坐下,学校小组的同学们辈分相差相当大,大家学习的劲头却很足,今晚女学生在讲地理知识,向大家介绍辽阔的东北三省。 枯云坐下后,不一会儿又进来了两个人,一个男青年带着一另一个年轻男子,那被带着的人显然是初来乍到,人很羞涩,亦有些紧张,低着头,跟着男青年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席地而坐。 羞涩的年轻男子听课时不太认真,时不时抬起头来环视周围,就是在他的某次环视时,枯云与他打了个照面。只一眼,一个瞬间,他就认出了这名年轻男子。但男子的眼神匆忙,扫掠一番就又收了回去。 枯云攥紧了手,他没声张,下课后留了一会儿,等那年轻男子离开,他才跟着走。他尾随了这名男子。 这个年轻人住在闸北的群租房里,他的生活简单,早晨去工地谋活儿,干上一天,下午放工后去一家小饭馆吃个便饭,开饭馆的老板娘一人带个孩子,孩子好动,皮得像猴子,年轻人会陪孩子玩上一会儿,之后他就会来到夜校,学习,听课,两天下来,他已经和周围的同龄人打成了一片,他们都是工作在各个岗位上的热血青年,也都是因为黄浦江边那座公园的集会而聚集到了这里来,很容易就能说到一块儿去。 枯云没有和他搭话,他在夜校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码头工人,独来独往,那女学生认得他,但从不来打扰他,他们只有眼神的交流。 尾随这名年轻男子的事干到了第五天,男子的日程有了稍许的变动,这天中午他就收工,在路边买了点瓜果糕点,祭祀用品,在路上采了点野花,扎成一束,他徒步,来到了一片墓园。 年轻男子所要探访的墓地在墓园深处,枯云远远地跟着他,远远地看着,他看到他为那墓碑除草,换上新鲜的贡品,又点了三根线香,烧了点锡箔元宝。他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枯云按奈不下去,他走上前,呼唤了声:“小广……” 年轻男子一颤,回过头来,枯云赶忙扯掉了脸上的所有伪装,使劲擦脸,他拉起小广,道:“是我……是我……!” 小广看清了他,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张着嘴,又跪下了,对着枯云也磕起了头。 “枯少爷!!谢谢你替宝山哥报了仇!枯少爷!我给你磕头!给你磕头!!我没能干成的事!你干成了!枯少爷!!”小广哭啼起来,再被枯云拉起时,人已哭得一抽一抽,打着嗝,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枯云说,拍去他膝盖上的泥土,道,“我跟了你五天了,这五天里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和你相认……我看到白白了,还有她和小徐的孩子……我……”枯云望着面向两人的墓碑。 黎宝山之墓。 枯云哽咽了,他道:“我就知道会是你……是你来替他除草,打理……小广……你是有良心的。” 小广一把抓紧枯云的手,还去拍他的胳膊,他的脸:“枯少爷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啊!报纸上说你死在尹公馆了,我还大哭了一场!我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为什么你死了,尹醉桥却还活着!彭苗青,郑阿毛,马修,还有那个尹醉桥通通该死!!” 枯云触电似地抽出了双手,问道:“你……什么意思?” 小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要不是那个尹醉桥告密!宝山哥的行踪怎么会泄露??!宝山哥一死,他立即就把地产公司占位己有,”小广擤鼻涕,“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您看这不才几年过去!上海的地产就不行了!跳楼的跳楼,躲债的躲债,我听说尹醉桥的好日子也是要到头了。” 枯云倒推着靠在了墓碑上,又像是被雷电击到,弹开来,晃悠着依在一棵柏树上。小广看他,关切道:“枯少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对啊?你不是死在尹公馆了吗?可你的人……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枯云别过头,说:“你说是尹醉桥告的密,泄露了宝山的行踪?” 小广道:“这事绝错不了,是彭苗青的一个手下伙计和我讲的,那天还是他接的尹醉桥打来的电话。” “电话?” “是的。” “那尹醉桥又是……”枯云一拍脑门,“那天……我去买东西的那天!我遇到过他!” 小广愕然,忙劝说:“枯少爷,你别放心上去,你……” 枯云扶着树干站好了,他的手在发抖,小广又道:“枯少爷,这不能怪你,真的,尹醉桥多狡猾的一个人,倘若他要跟踪你,你怎么可能发现,枯少爷,你别多想。” 枯云的全身都在发抖,他推开了上前来意欲扶住他的小广,道:“我先走了,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 小广用力点头,他还想送枯云一程,枯云断然拒绝了他,他几乎是冲出了墓园,飞似地跑向大街,跳上一辆黄包车朝犹太医院飞奔而去。 枯云人到医院,又是阵胡闯乱撞,一个踉跄摔进了尹醉桥的病房,那病房间里却是空无一人,枯云扑向尹醉桥的床铺,那铺位是冷的,他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枯云忙要去找医生护士了解情况,一出病房,听得有人呼喊:“尹先生的亲属,尹先生的亲属。” 枯云举高了手赶过去,只见那护士推着一张病床,病床上是一张白布,一个人的形状在白布上凹凸浮现。 枯云僵住了,那护士问他:“您是应先生的亲属??您是他什么人?” 枯云摇头,他的眼神是怨恨的,表情是凝固的,他的舌头硬化,嘴唇不停打哆嗦,喉咙梗住,他说不出话。他伸出两根手指掀开了白布一角。 紧闭双眼死去的人是一名老者。 枯云转头看护士:“十号病床的尹醉桥呢??他人呢??” 护士盖好了白布,叹出口气:“搞半天你是找尹先生呀,这位姓应,尹先生早先时候走了,出院了呀。” “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护士点头:“走得是有些匆忙,有个信差来给他送了封信,他看得很不高兴,不过他的身体暂时是没什么大碍了,主要……” 枯云没有听下去,撇下护士就走出了医院。他往尹公馆去,黄包车夫问他要去那里,送一送他,短途一块,超过三里地价钱可议。枯云摇头,还有马车夫也想来载他,枯云摆了摆手,他拒绝了所有人,讨钱的乞丐,饥饿的流浪儿,卖花的少女,搭讪的外国女郎。 他走着,左边身体拖着右边身子,沉重,迟缓地走在法租界宽敞洁净的街道上。 “前面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 “听说是个搞地产的!造孽啊!” “脑浆都砸出来了!人成了一块软肉!” 枯云浑身震动,跟着尬闹猛的人流往一座钟楼走去,钟楼下已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交头接耳。 “以前是个大少爷呢,收收地租,吃吃公家饭不就好了,搞什么放地产。” “住了一个月国际饭店,住出毛病了。” 枯云使劲往人群中央挤。 “昨天还在舞厅里嘣恰恰,今天就跳了楼。” “哎呀挤什么挤啊!死的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啊!” “他老婆才可怜,结婚啊有半年的啊?” 拨开挡在最前面的两个人,枯云看到了那个跳楼的少爷。 歪眼裂鼻,一头黑发被鲜血染红。他的一颗眼珠弹出了眼眶,瞪着枯云。 枯云急喘了两口气,胃里泛出股酸味,捂住嘴寻了个空隙跑到人群外,腰一弯,哗啦吐了一地。边上有好心人给他递手绢,他用手背擦擦嘴,加紧了步伐往尹公馆赶。 尹醉桥就在尹公馆里。 枯云找到他时,他在客厅里倒酒,留声机的大喇叭里传出爵士歌声。 枯云看着他,尹醉桥望一眼窗外,天上飘下细雨。 “你是不是跟踪我?”枯云问他,小步靠近,在距离尹醉桥五步之遥时撑住沙发的椅背站停下。 尹醉桥皱眉,说:“雨下进你脑子里了?” 枯云一个机灵,怒拍靠背,大声道:“我问你!是不是跟踪我!五年前!是不是你跟踪我去了闸北!是不是你打电话给彭苗青告的密!!” 尹醉桥举着酒杯,他的眼神游离到了枯云身后,可一瞬后,他又望向了他,说:“是。” “你说什么?”枯云抖索着,他决定再问一遍。 尹醉桥坚定,确定,毫不迟疑地第二次说:“是我。” 枯云几乎立不稳,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几乎掐断自己的手指。他一个箭步到尹醉桥面前,将他扑倒在地上,抓起滚在地上的玻璃酒杯高举过头顶,咆哮道:“我要杀了你!!尹醉桥,我要杀了你!!” 尹醉桥挣了下,没能挣脱,他被枯云压得死死的。枯云声嘶力竭:“我要杀了你!你听到没有!我要杀了你!我恨你!!我恨你!!” 尹醉桥的腿被枯云弄痛,他脸色一下白了,额上甚至冒出冷汗。他不响。 枯云揪起他的衣领,他周身的所有力量全都聚集到了他的两只手上,他吼叫着,往外喷火的眼睛牢牢锁死尹醉桥的视线。 尹醉桥还是沉默,神情如一,他与枯云对望,黑眼乌珠对上异色瞳仁,谁也不眨眼睛,谁也不退让。 “我要杀了你!”也不知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眼白已经泛红的枯云扣住了尹醉桥的脖子,那酒杯还被他高高举着。枯云发狠,尹醉桥甚至更狠,他嘴唇一抿,抓住枯云的手腕就要把那酒杯砸向自己。枯云的反应是何等地快 ,迅捷将酒杯脱了手。 咕噜。 酒杯滚到地上。 枯云不嘶吼了,他的情绪忽然沉静,坐在尹醉桥身上,背完成了弓形,一张紧绷的弓。 他看尹醉桥,脸上是湿的,数行热泪滚滚而下。 尹醉桥在咳嗽,枯云瞥一眼他,不响,捡起酒杯,又坐回去。他的手撑在尹醉桥心口。他的手掌因为尹醉桥心脏的跳动而轻微起伏着。 第一下,酒杯砸到额头,天旋地转,额头破了个口子,涌出鲜血。第二下,鲜血四溅,第三下,第四下,白净的额头已经是血肉模糊。 枯云再坐不住,摇晃着摔在地上,但他很快又爬起来。他又朝自己的脑袋砸了第五下,第六下。 酒杯碎了,枯云抓了一手的玻璃。他眼帘上都是血,这个世界,他望出去,是充满血和泪水的世界。他看到尹醉桥,半身是血,半身是泪。 枯云站了起来,尹醉桥咳得很大声,他的呼吸急促,脸上泛出不健康的红色,眼眶也红了一圈。 枯云转过身,第一步跨出去,他踩到许多玻璃碎渣,他踩下去,继续走。三步之后,一切都好了。他走出去,走出客厅,走廊,前院,别院,他拽下观音佛像金身上的蒙尘布。他高声疾呼,质问:“你说话!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 观音不响。风雨泣诉。 枯云抓起地上一根木棍,一棍砸了上去。 他离开了尹公馆。 第19章 黎园,或说是芳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现在的主人荒废,弃之不顾了。池塘里满是落叶,花园小径无人打理,长满了杂草,一茬一茬,已到人的小腿肚那么高了。什么花都开过了,园里见不到半点斑斓的色彩。枯云坐在一顶石头亭子里拿出了两张相片。 一张是玛莉亚寄给他的黎园旧照,他随意比对了下,那照片就是在此地拍下的。相片纸上黄影幢幢,定格的是许多欢笑。 另一张是玛莉亚的近照,她穿了身笔挺的军装,脑袋上扣着顶扁军帽,画家帽似的,显得她既时髦,又不失英气。她还绞短了头发,手执猎枪,远景的镜头里是一座小山丘,仿佛是许多人堆积出来的。枯云看了看,便将相片收了起来。他从尹公馆带出来的东西不多,除了这两张相片,就只有额头上的一道肉疤。 他脑门上和手心里的玻璃碎片已经在苏州河边清理了干净,伤口也找了个赤脚医生抹了点草药渣,没有感染,就是痒和痛,但多数时间里他是感觉不到这些的。 “上海已经没有快乐了。”枯云想起了玛莉亚的话,他自言自语地篡改了,“哪里都没有快乐了。” 风吹来竹音,枯云抬起头来四下寻找着什么,他的神色慌张,胆怯,久久地,没有任何结果,他又低垂了下脑袋。 枯云兜里还有些钱,他凑齐了撕下衣服一角包了起来,将钱塞进了杨姑母的门缝里。他悄悄地来,静静地溜走。 秋高气爽,天气不怎么冷,枯云沿着一条小河,漫无目的地彳亍,他走得渴了,就弯腰在河边掬一捧水来喝,顺便坐会儿歇歇脚。 离河不远处有一条土路,时有行人经过。枯云挪了个好位置,盯着来往的各色人等看,他离得较远,大家也都是较为匆忙,只顾埋头行路的,根本没有人顾及到他的眼神。一个男的牵着黄牛,一个女的跟着他走,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背上背个背篓,两人在拌嘴,吵吵停停,孩子一哭就都哄起了孩子;一个独身的行人上了年纪了,衣衫褴褛,步履蹒跚,手里拿着个破饭碗,腰上挂了个小布包,一只小老鼠从布包里探出脑袋;挑着扁担的老者,脸上喜忧交杂,走在半路脚上的草鞋破了,一边骂娘一边继续赶路,他光着两只大脚走得那叫一个匆忙啊,长扁担的一头是空的,另一头是红布包着的什么东西。 枯云还坐着,似是找不到站起来的理由。在此地坐到天荒地老也未尝不可。 少顷,又有两个人经过泥泞的土路。这回是一老和一少,老人家弯腰驼背,胡子花白,粗布麻衫,两根粗草绳勒在肩头,草绳一头连着一辆板车。那少的是个少女,一根油亮发黑的麻花辫子甩在肩侧,身上服饰也是简单粗陋的,她的眼神是很焦急的。枯云愣了瞬,只见那老人把车往前拉,那少女在后头把板车往前推。那板车上披了块麻布,看不出载着什么。似是极沉的,无论两人怎么推拉,板车一点都没有向前。 枯云伸长脖子仔细观察了番,原来那板车的右面车轮陷在了泥地里,陷得还颇深入,无怪乎怎么往它身上使劲它都不动弹了。 行来走去的路人也有两三个,更有壮年人,可谁都没有停下脚步,至多是投去一瞥,接着便又顾着自己赶路了。枯云打量许久,他站起身,朝这一老一少走了过去。 “老师傅,您等会儿,我给您找两块石头垫着。”枯云说,麻利地找了两个大石头垫在车轮下面,他走到前边去和老人一块儿拉板车。老人和少女忙不迭和他说谢谢,枯云喊起口令,一,二,三,使劲!三人三把劲道用上去,加上那两块石头,板车的车轮咕噜噜又打上了转,枯云又帮着把板车往前拖了几步。他问老人:“你们是要去哪里啊?” 少女从后面赶上来,说:“谢谢,谢谢这位大……” 她看到枯云,大字后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接了个“哥”字,她稍侧过身,轻轻说:“回陕西。” 老人道:“回大石头沟去!” “远吗?”枯云问,少女道:“大哥你去哪里呀?” 枯云笑了笑,问她:“大石头沟都有什么?” 少女噗嗤笑了,俏皮又放肆,她一抓辫子,说:“有家呀,大石头沟有咱的家!” 枯云说:“那我也去大石头沟吧。” 老人看着他,脚步放慢了,把少女叫到了身旁。枯云不说话了,就帮着老人拉车,老人也不赶他,时不时地,要看一眼他,那少女倒是有很多话想要说的样子,却也憋住了,也是看枯云,偷偷看,大胆看。 他们三人阴差阳错成了一行人,就此出了苏州城,近而北上,出了江南地界。白天里,枯云帮老人推车赶路,板车上是他们的行装。两只大木箱子和一套做泥人的工具。晚上他们就在路边休息,枯云生一堆火,老人在板车上支起个帐篷,少女睡帐篷里,老人睡板车边,枯云离他们远远的,随意择个有干草地的地方睡觉。一路上走过那些小县城时,老人偶尔会停下来摆出泥人摊做个把小时的生意,赚了点钱便添置点干粮。干粮给枯云也预了一份的。枯云会挖野菜,还能打兔子,隔三岔五就能改善他们的伙食。 老人姓王,管少女叫二妞。二妞问枯云姓甚名谁,枯云说:“姓古,十字下面一个口。” 他们便称他小古,古大哥。 二妞的父母死得早,被王大爷拉扯大,王大爷本在上海城隍庙卖泥人,三十多年了都干得好好的,碰上今年这一遭城隍庙一带摆摊的贩子要多缴一笔“收入税”,王大爷这一年到头本就赚不了多少钱,已要划给城隍庙一带的地痞“出摊费”,现在又多了这么个收入税,他一合计,实在划不来,加上陕西一个亲戚给他家二妞说了门亲事,他所幸就带着二妞回老家了。 说完自己的事,二妞瞅着枯云,问他:“我们的故事讲完了,那古大哥你的呢?你孤伶伶一个人怎么就跟着我们走了呢?” 枯云笑笑,没有讲话,王大爷正抽烟,一拍烟袋,让二妞再去拾些柴火过来,篝火的火势有些弱了。二妞耍小性子,还是枯远站起来往边上找去。他听到二妞在和王大爷讲话,起先还很响的,渐渐地,也听不见他们的争执了。 枯云回头又看了看他们,火光照耀下,二妞的眼睛明亮,充满勃勃生机。 她的眼睛和杨妙伦像极了。 越往北去,气候条件是越发的严峻,局势也不比南方稳定,进徐州城之前,还遇上了一回土匪拦路,枯云趁乱,拽着王大爷和二妞就跑,那伙土匪还有枪,砰砰一通乱射,二妞吓得哇哇大叫,进了徐州城,还没能缓过来,哭哭啼啼地抓着枯云不肯撒手。枯云劝了许久才稳定住她的情绪,王大爷在旁唉声叹气,道:“还好保住了命,活着就成。” 枯云皱着眉,问他:“离大石头沟最近的火车站是哪里?” 王大爷摸摸贴身的钱袋:“这点钱可不够坐火车的。” “再在外头风餐露宿可不行了,一是天气越发冷了,二来外头的情况您也见着了,土匪乱窜,指不定前头哪里还打着仗呢。”枯云说。 “那咋个办法?要是东西没给抢下,还能卖卖泥人,筹个盘缠。” 枯云想了想,道:“这样吧,您剩下的钱先找个旅店和二妞住下,盘缠的事我去想办法,明早我们还在这里碰头。” 他说完便走开了去,到了第二天,王大爷和二妞还都是昨天灰头土脸的模样,见到枯云,三人互相眨眼睛,枯云一笑,摸出了三张火车票,终点站是宝鸡。 王大爷不识字,问他是去哪儿的火车。枯云说:“去宝鸡的。” 二妞也不识字,听了就问:“钱哪儿来的??” 枯云说:“我当了只怀表。” “哎呀!”二妞大呼,“这可怎么好!怎么能用的你钱!不行不行!你收着!我和爷爷,我们走回去。” 枯云一瞪眼:“走什么走!还想遇到土匪不成?”他把火车票一人一张塞给了爷孙俩,说,“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也不能带走,你们收留了我一路,就当是我的谢礼。” “我们哪里算是收留啊我们……”二妞望着枯云,泪汪汪地要哭鼻子了。王大爷也很是感激,握紧枯云的手,长时间地都说不出话来。 按照王大爷的说法,大石头沟在陕甘交接处,深山老林里,从宝鸡火车站出来,枯云又弄来了两份热点心和一辆小马车。他赶车,王大爷指路,二妞坐在车上狼吞虎咽地吃点心。她给枯云留下半份,枯云看她吃得开心,就让她吃。二妞脸一红,缩回了马车里,不一会儿她把她爷爷给叫了进去。爷孙二人也不知在车厢里商量什么山海经,枯云正赶车呢,王大爷忽地叫停,拍着喊着要停车。枯云拉住了缰绳,回头一看,二妞从车上跳了下来,王大爷赶上去拽她胳膊,两人你推我搡,都争红了脸。 “你给我上去!”王大爷怒气冲冲。 “不去!不回去!我不回去!”二妞发起耿劲,说什么也不回去。 枯云看了会儿,从马车上下来,他把王大爷喊去借一步说话。 “大爷,离大石头沟也不远了,我问了人,这条路上太平,没土匪,也没打仗的,马车您赶着,我就告辞了。”枯云交出了马鞭子,客气说。王大爷上下牙齿直打颤,跺脚拍腿地一阵干着急,他指着远处还犟在原地的二妞,道:“小古,那小丫头片子……那闺女……唉!不说她了!这马车是你换来的,你赶着走,我带闺女走回家去!你给我留个信,你总有家里的地址吧,回头车票的钱我说什么都要还给你。” 枯云道:“哪的话,是我一路蹭着你们到了陕西,这要算,我们也算是扯平了,车还是您赶走吧,钱我都付清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就当是给二妞的陪嫁吧。” 王大爷自是感激不尽,但同时也放心不下,他道:“小古啊,这荒山野岭的你要往哪里去?” 枯云不语,王大爷干枯的眼睛湿润了些许,他道:“我和二妞……算是遇上活菩萨了,小古,谢谢你,谢谢你咯。” 他作势要拜谢枯云,枯云不敢当,架住他道:“能帮则帮,能出一份力是一份力,不然我……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您说对吧?” 他又遥遥望向二妞,这女孩子也正看着他,羞涩大胆,她抚摸着她那根水亮的麻花辫子。 “从前一个女孩子,她和二妞有点相像,我能帮助她的时候没有出手,她的结局……”枯云没有说完,他叹息了声,别过王大爷后转身就隐进了路边茂密的树林里。他听到二妞的哭喊,她喊着,古大哥!古大哥!你要去哪里啊!你带我一起走吧! 但那哭喊声很快就被蹄音盖过去,马蹄西去,枯云也走远了。 枯云在林子里的生活并不好过,首先是严寒,在徐州上火车前他虽添置了些棉衣,可顶不住树林里没个挡风避雨的地方,树多,晚上湿气就重,树冠高大成荫,天黑得极早,湿寒阴冷自是不必说,好不容易找了个洞穴熬过一夜,早上又是重雾,仿佛是掉进了江南的梅雨天里。一身的厚衣服都被露水雾气给染湿了,皮肤上像是结了层霜,发自内里的寒冷。再来就是要解决饱腹的问题,野菜野果枯云还是能认得些的,可光吃这些哪能填饱肚子?冻更是需要暖胃的食物来帮着一起挨。枯云想过猎兔子,抓松鼠,一个陷阱设下去,两天都没能见着一根兔子毛。树林里洞穴多,蝙蝠多,他没辙,只好试着抓蝙蝠吃。蝙蝠会避人,难抓得很,他绞尽脑汁,用树枝和树叶做了个兜把,想兜蝙蝠。可蝙蝠就是比他机灵,这没有肉吃的第五天,枯云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把兜把拆了,做成了个Y行的叉子,最近夜里他睡下时,常能见到蛇,他决定去抓蛇。 抓蛇要技巧,还要胆大心细,眼明手快,直取七寸。枯云没技巧,但后面的几点要素他勉强还算能配合得上,最紧要的一点是他根本不怕被蛇咬,他不怕死。蛇冲他吐芯子,飞起身袭过来,他躲都不躲,眼也不眨。 枯云在树林里的第一顿肉是烤蛇肉。 蛇皮他扒了下来挂在树干上晒干了贴身收好,一颗蛇胆他捧在手心里,看了看,张嘴生吞下肚。 枯云没有固定的营地,他总是白天行路,一路上摘些果子,傍晚时开始生火,要是能抓到蛇就吃蛇肉,抓不到就啃野果,一天只吃一顿。夜里他睡不太着,睁着眼睛看火,有时木柴烧得旺,火星噼里啪啦乱溅,他会惊起。 好不容易睡着,他又发梦,梦到黑洞洞的前方,一盏油灯悬挂在空中,灯火如豆。枯云醒过来,继续赶路。 他已经摸清了周围一带的地形,有一条河贯穿着留过树林,河水很清澈,喝起来甘甜可口。近来,他总在河边留宿。林里还有许多洞穴,尽管那是蝙蝠的巢穴,但下雨的时候他也不愁没有躲避的场所。 他现在不光吃蛇肉,还有竹鼠肉吃。某天晚上,他跟着一条蛇发现了竹鼠的洞穴,竹鼠肥大,肉质比蛇肉要鲜美百倍,他经常按兵不动,一旦发现蛇吞吃了竹鼠,便立刻上去弄死那条蛇,剖开蛇肚,取出竹鼠,有时那只被吞下蛇肚的竹鼠还没死,还在挣扎。他后来也发明了比较文明的捕猎方式,他用溪水里摸到的尖石片做了把小刀,砍下一棵竹子,做了好些竹筒,竹筒装上水,在竹鼠的洞穴一头设下陷阱,再去另一头灌水进去,竹鼠逃窜,通常都会被陷阱死死扣住。 他从未遇到过另外一个人,没有人来和他说话,也没有人来不和他说话。他的听力似乎因此变得更发达,他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一片树叶脱离枝头,坠入泥土的声音。更不用特意去提那些溪水潺潺,林间鸟鸣了。 冬天越来越近,白昼缩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夜晚很长,枯云也更长,更频繁地梦到那盏灯。 有一天下雨,一整天,天都是昏黑的,枯云躲在一方石窟里,他烤着火,准备了一根一头涂上炭粉末的树枝。他试着在墙壁上画些什么。 他先画了一只蝙蝠,样子很滑稽,也很抽象,把他自己逗笑了,接着他又画了狗和猫,蝴蝶,蜜蜂,蚂蚁。他画得投入,待他回过神来时,墙壁上一个“尹”字已经写下。 枯云折断了树枝,抓起一把土涂掉了所有的壁画,吹熄篝火,裹紧了棉大衣躺在地上。 冬天实在是冷,好几次,枯云一觉醒来,手脚都是冻僵的。树林里下了雪,动物的踪迹难觅,鱼也很难抓到,枯云开始睡很久,一直发梦都醒不过来。 他梦到一只猫头鹰,脚边是一盒巧克力,猫头鹰盯着他,他盯着猫头鹰。 他恨尹醉桥,恨死他。他在梦里对自己说。 尽管捕获不易,但鱼还是比蛇和竹鼠常见一些的,枯云沿着河流往下游的方向一直走,沿途捕鱼充饥。积雪在地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河里也结起了薄冰,水流经过,冲开冰面几片碎冰漂浮着游向远处。河面逐渐变得开阔了。 一天清晨,枯云走出藏身的洞穴,久违地,他看到了日出。太阳正落在河对岸的一片雪原上,金光经由白雪的反射,深深地扎进枯云的眼睛里。他伸出手,挡在了额前。 枯云蹲下,他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一颗结红色浆果的小树,他拍开浆果上的白雪,摘了一把,坐在地上,他迷瞪着眼睛看日出,张开嘴一口咬下一颗浆果。 天空蔚蓝,地面雪白,太阳像一卷金色的丝绸,尽情舒展。 枯云吃完浆果,抹了抹嘴,他又张开嘴,哈地一声往外吐出一口白气。他看着对岸,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升起炊烟,像云一样,细细的一丝。枯云站起身,他在附近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拿在手里比划了一阵。他来到河边,先将树枝伸进了水里,河流到了此处已经非常湍急了,在树枝周围打起了漩涡。枯云裹紧了衣服,往手心里哈了点热气,瞅瞅自己脚上的棉鞋,又看看天上那一缕白色。他踏进了水里。 冰河刺骨,由浅滩到深水处时,枯云还不慎崴了脚,幸好手里有一根树枝支撑,他勉强稳住,没有被水流冲走,但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又厚又重压在他身上,使得他完全迈不开步子。在水里滞留了片刻后,枯云一咬牙,脱下了外套,扔开树枝,扎进水里,一鼓作气游向对岸。他人从水里出来时浑身都在往外冒热气,方才在水里全凭着满腔的拼劲,现在到了目的地,上了岸,天寒地冻,最为保暖的外套也被他放弃了,枯云只能是抱紧了胳膊瑟瑟发抖。他四下看了一圈,实在是找不出半点能保暖的物事,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再一摸口袋,原先一直随身带着的两块用来打火的石头竟也不知去向。枯云瑟缩不止,他仰起脖子又看了看天空,那一缕白烟并没有飘远,还在冉冉往高处上升,枯云立即是加快步伐往这白烟升起的地方赶了过去。 河岸上的积雪比林间的积雪还要厚,还要扎实,一脚踩下去,雪几乎到了枯云的小腿肚,枯云周身都已经被冻得不剩什么知觉了,他看着自己的两条腿,既无法掌握前进的频率也抓不住地面,十多步下来,他人已经开始踉跄,再一下步,他惊呼了声,整个人合脸摔在了雪地里。他努力想要爬起来,但他的双手不听使唤,怎么都不肯张开了去撑住地面,枯云躺在地上,他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发抖,只能发抖。 “要死了……”他吃着雪,打着颤,舌头发僵地说。他还能说话,一直在说“死”,听上去像是一条蛇在讲话。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不怕死。他死过三次。一次死于东北荒漠城堡,一次死于上海,另一次,还是在上海。 上海是没有快乐的。 他已经不会再拥有任何的欢愉了。 “在这儿呢!是一个人!摔在雪地里了!” “什么人?是不是落单的白匪??” 枯云被雪呛到,反射性地剧烈咳嗽起来,这几声咳嗽耗尽了他最后的余力。枯云失去了知觉。 枯云醒过来的时候,屋里正有人剥板栗,两手带一双大手套,一手抓一把小刀,一手抓毛栗子,小刀划进切口,一倒一个压,那板栗外头的刺毛壳子就脱了下来。 枯云舔舔干裂的嘴唇,看着剥板栗的人,他穿的是棉军服,腰上一条皮带上配了把枪。 “您救的我?”枯云问道。剥板栗的人抬起头来,枯云的眼乌珠都要弹出来了。 “师兄??” 光祖鼻梁上的眼镜坏了,右眼的镜片碎了两道裂缝,眼镜支架也是用白胶布缠住的,他打量枯云,咧开嘴巴笑,他指指自己的眼睛,笑得更开心。枯云道:“我看得见了现在……” 光祖摩拳擦掌,他是相当地高兴,用脚尖踢了下装板栗的木桶,说:“晚上板栗炖老母鸡。开个荤。” 枯云的眼睛还是瞪着,他支吾说:“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光祖还笑着,手里又是利落地剥了两颗板栗:“我还觉得是我在做梦呢,哈哈。这冰天雪地的,你被人拉进村,我一瞅……”他站起来,给枯云倒了杯水,坐在土炕上上下左右地看他,“你说怎么是你?你怎么从上海过来的?我原以为是你在尹公馆过的日子太舒心,道观不想回去了,哪儿都不想去了,怎么就到了这儿的树林子里受苦受难?还是你迷了路?遇着土匪了?” 枯云喝水,咕嘟咕嘟两口下去,道:“你参军了?” “红军。”光祖说,一推眼镜,人还是很文气的,他低头拍整棉服,那上头已经打了好几个补丁了。枯云点了点头,拿茶杯暖着手,光祖又看他,问说:“我走之后还给天星寄过几封信,问过你的事,问你有没有去找过他。” 枯云听了,便将自己视力恢复后和天星之间的来往全都告诉了光祖,还道:“我去找他的时候,天星师傅说已经联系不上你了。” 说到这儿,光祖长吁短叹一番,道:“白匪搞围剿,我们被迫转移了阵地,我是先头部队,探路的,结果遇上一场大雪,和大部队走散了,上了雪山,路根本认不出也看不清,好不容易带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二十多个人的小队只剩十五个人了,还有三名伤员,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枯云无声,光祖又说:“那天我们三个队员坐两个老乡的马车想去县城找修理电台的配件,配件没找着,就想带头鹿回来,枪杆还没摸热呢,找到了你。” “还以为你死了,一摸人还有气,看样子也不像是白匪,就把你运回了村里。” 枯云看他,道:“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光祖却说:“我给你三支香,你去老乡家里的观音娘娘面前磕头。” 枯云笑出来:“那我情愿拜人。” 光祖揉着膝盖,不看枯云,收起了手里的小刀,一叹气,道:“你来陕北做什么?” 枯云说:“出了苏州城,遇上一对祖孙,给他们帮了把手,送他们回乡。” “富人家吧?你都顺了些什么?” 枯云嗤他:“师兄啊!你说我说你什么好,狗改不了什么什么的!” 光祖起身,从土炕边上的橱柜里翻出件皮袄,扔给枯云:“穿上吧,外头冷,不像上海,冷得能冻死头熊。” 他还说,他们现在在的这座村子,四面都是核桃林,盛产野核桃,野板栗,村外流过一条清水河,村子也因此得名,叫做清水村。村里统共十来户人,去往最近的县城,做马车也得半天,更别提是大雪封山的情况下了,来去得花上两天的时间。他没再问枯云上海的任何事,把随队的军医给叫了过来,给枯云看诊。说是军医,进屋的其实是个毛丫头,扎了两条大辫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棉服,脱下大衣的时候,露出了半截硬邦邦的白衬衣领子。 “枯大哥,我给你看看!”军医人虽然年轻,却是很热情,大方的,还很健谈,她随身带了个小木盒子,里头是一些简单的测量仪器。据她自己所说,她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父母本打算送她去美国深造。 “我在红十字会给一个老人家看过病,老人家肺炎,费劲半天治好了,可没过几天,我在路上遇到他的儿子,披麻戴孝,和我说老人走了,一个美国水兵喝多了酒,把他打死了。活生生打死了。老人的儿子想告那个美国人,天天跪在政府门前,哭天抢地,没人理,也没人管,他一头撞死在了大立柱上。”军医给枯云的手背抹药膏,他的手由于长时间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冻裂了好几道口子,手指因而有些浮肿。 “要救的不光是那些人,要救的还有这个国家。” 枯云听着,不予置评,军医又撩起他的头发看他前额的伤口。 “这是怎么弄的?” “晚上摸黑走夜路,撞石头上了。” 军医拍拍他额前的头发,盖住那伤口:“不怕,不碍事,还是个美男子。” 光祖原先是默默坐在一旁剥栗子,听到这句,抬起头道:“小卢啊,革命战士,注意影响。” 军医一吐舌头,洋派地耸肩摊手,还同枯云扮了个鬼脸。枯云一时间不知所措,那军医又从木盒子里拿出了卷纱布,她要给枯云做包扎。光祖在旁发现她又拉起了枯云的手,走过来盯着,也不说话,光盯着。军医不悦地瞅他,他还努努下巴,示意她随意继续。军医一撇嘴,将枯云的两只手都给包了起来,枯云看着自己的两只大白手,为难地说:“这样我可不太方便。” “不怕啊,我们李队长在呢,也让他除了老乡家里的鸡鸭牛羊,也琢磨点别的事儿!”说完,军医抱起木盒子就跑了出去。光祖冲着她背影瞎比划,探出半个身子就喊:“晚上可别循着鸡汤味找过来!” 外头冷风飕飕,他赶忙缩了回来,勾着脖子坐得离土坑近了些,继续剥栗子。 枯云往窗外看去,那军医跑得欢快,一蹦一跳地进了不远处的农家小院里。院门口有两个乡亲在卸柴火,军医上去给他们帮手,远远地,枯云似乎能听到他们的说笑声。 “你们的革命氛围怪轻松愉悦的,怪不得那么多大学生都想搞革命。”枯云说,眼神收了回来。 光祖皱鼻子,斜着眼看着他:“那都是不想考期末考的,你看每年夏天,冬天,大学生游行闹最凶。” 枯云一愣眼:“你怎么这么埋汰你们的革命主力。” 光祖不响,过了会儿,问枯云:“你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妇女活动你都组织过了,让天星给你写封推荐信,他资格老,说话有分量。”光祖说,“电台修好了,我们要去甘肃,修不好也去。” “伤员怎么办?” “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留下。” 枯云把手放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他问光祖:“你们去东北吗?” “东北?”光祖不懂,寻求解释,眼里也是疑惑的。枯云也是有些许的蒙昧,他道:“不是要救国吗?国家一大块都被割去了,不去东北救吗?” 一桶栗子剥完了,光祖脱下手套,捏着拿在手里,沉思片刻后,说:“我们有一些游击队在东北。”他稍抬起头看枯云,“时机还有待成熟。” 枯云不响,晚上光祖在这屋招待晚饭,村里的乡亲们和先头部队的其他人都来了。三个伤员行动不便,光祖亲自送了饭菜汤过去的。得知枯云是光祖的师弟还有他在上海的一番作为后,大家甚为热情地拉拢他,要他和他们一块儿去甘肃,革命队伍正是需要壮大的时候,他们需要枯云这样的新鲜血液。枯云总是笑,晚饭过后,光祖又来催他拿主意,他们离开清水村就在这几天了。 枯云说:“我是伤员啊。” 光祖道:“现在去东北,你能杀一个日本人,两个日本人,但你能让他们全部撤退了吗?” 枯云思量了会儿,依旧是没能理清头绪,没能作下决定。他道:“你让我再想想。” 他这一想就是三天过去,通讯员没能修好电台,光祖决定,明早就收拾行装,出发去甘肃。那三名伤员都是愿意一起上路的,再苦再难都不怕,几个村民过去劝说,冬天还在陕北境内肆虐,老乡们也是怕他们上了路丢了性命,主动留他们在村里养伤。光祖来问枯云的想法:“你要是想留下,就和他们一起留下吧,要是改变了主意,等他们伤好了,你们一起来甘肃找我,还是等开春,我来带你们过去。” 枯云这三天里都在屋里窝着,来看他的人不少,三五成群坐在炕边闲话家常,漫谈革命故事。枯云对光祖道:“我想好了。” “去还是留?” 枯云说:“昨晚梦到了杨妙伦。” “你不要总陷在过去,别太自责,人要往前看。” 枯云笑了:“我要是不陷在过去里,我也不会成了你师弟。” 光祖哑然,只好听枯云继续说。 “你们的革命,我是很想参与的,我觉得你们一定能改变什么,我也很好奇你们能改变的东西,但是我……”枯云垂眸,“人生苦短,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国家被救了的一天,我等手好了,我去东北。” 光祖怔了怔,最后还是笑了,和枯云握了下手,给他留了些盘缠,道:“成天给你灌输革命思想,你这榆木脑袋,驴脾气,就认死理,认自己的理。” 枯云看看那些钱:“人不都这样吗?认自己的理。” 光祖拍他一下:“别看来看去了,正经钱。” 枯云笑笑,没和他客气。光祖穿上大衣,拢好围巾,帽子,临出门前又问枯云:“那个女明星……你三天两头梦到她?” 枯云靠在枕头上,枕头里塞的是荞麦皮,娑娑地响。他说:“她像我的姐姐一样。” “你啊,得赶紧梦点别的。” 枯云说:“也梦别的,梦到女明星,想哭,梦到别的,哭都哭不出来。” 光祖没响,和枯云挥了下手,他也没说再见,人走出去,给枯云带上了门,到了院里,隔着窗户又和他挥了挥手。这便是告别了。 晴天里,光祖一行十多人,牵着两皮瘦马,顶着呼啸的寒风,渐渐地走出了枯云的视线。他听到有人大喊:“同志们!再会!!在甘肃等我!” 甘肃是什么样的一座城市,枯云没有任何的概念,他和来屋里给他做饭的个老大娘还有搬来和他住一屋的一个伤员小张闲扯,老大娘和小张都没去过甘肃,他们就一直聊甘肃,说那里大约没有村沟沟里冷,那里的天说不定要灰一些,烧煤的人家多,那里吃不上热乎的鹿肉,羊肉汤大约还是有的。刀切面似乎颇为流行。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天夜里,枯云半夜起来,他还是哭不出来,气都喘不过来。他往身旁摸,摸到柔软的被褥。土炕上干燥温暖,枯云嗅嗅鼻子,他问小张,很小声地。 “小张,我们屋里是不是有东西发霉了?” 小张的呼噜声停顿了下,又响起。 枯云仰起头看屋顶,木头搭建的屋顶,数根房梁横在黑暗之中,像一根根墨条。枯云在炕上坐了一宿。 枯云的手伤好些后,帮着村里的乡亲干农活,靠山吃山,村里只有一片红薯地,冬天也不需要翻种,枯云经常地是背上背篓,拿根合手的木棍子跟着几个老乡钻树林去。冬天也能收木耳,翻香菇,还能拾些没能及时收成的黑核桃,这些核桃肉不能吃了,做些加工处理就能卖去县城里给人盘着活动筋骨。一天下来,背篓里的收获不少,枯云不怎么爱说话,但却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别人来和他讲话,他都会应答的。 吃了吗? 嗯。 吃了什么呀? 李大娘给的柿饼。 唉,那感情好,回头晚上上咱家吃面条去? 嗯,好,多谢了。 不多一句,不少一句的,枯云和乡亲们都熟悉了起来。皮相好,终归是要占点便宜,有两家的大姑娘总爱来给枯云送饺子。自家晒的菜干,拌上猪油,搅合上一点猪肉碎,白面皮这么一捏一包,也不知怎的,总会多做一大碗,二十来个,就给枯云送过来了。枯云吃不完,招呼小张一块儿吃,到了春节里,吃不完的东西更多,不知是谁泄露了风声,把枯云从上海来的背景说了出去,年三十的晚上,枯云和伤员们在村长家帮着下饺子,一个大姑娘就来了,蹭在门口往里头瞅了眼,见着枯云,往屋里扔下一包红布包就跑开了。小张过去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块年糕,年糕上还铺了层黄黄的小花。甜得掉牙的桂花糖年糕呀。 小张拿枯云开玩笑,说:“等开春啊,咱们上路前,指不定就能喝上你的喜酒了。” 枯云笑笑,没说什么。他避嫌,大闺女,姑娘家,他是不亲近的,能不与她们单独相处就不单独相处。他更爱去亲近大自然。森林里,山上,来来回回地跑,手伤痊愈后,变本加厉,能好几天都待在山里。李大娘家的老二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好猎手,枯云跟着他学打猎,学用猎枪,还学怎么放血,剥皮,抽筋,割肉。有回他和李老二上山猎白羊,白羊不像羊,更像牛,脑袋上有两根粗角,拧把地盘在一起,打了个绕向里头弯。小白羊一身的白毛,上了年纪的,毛就发黄。这天枯云和李老二猎到了一头落单的老白羊,一个独头。 李老二开了三枪,中了两枪,枯云开了两枪,全都中了,一枪打在白羊脑门上,一枪打在屁股上。这四枪落在身上,白羊还在挣扎,毕竟是几百斤的大活物,流血流干净都得个把小时。李老二和枯云走到还在抽出的白羊跟前,两人蹲下,怡人抽出一把短刀匕首,一个搬起白羊重重的脑袋,一个抹脖子放血。白羊的两颗又黑又大的杏仁眼睛盯着枯云,它眼里是一层水光,水光映出高大的冷杉树影。枝脉错综,遮天蔽日。 这时天色已经晚了,李老二剖开白羊肚子鼓捣里头的内脏时,枯云在边上生了堆火。李老二说:“今晚在林子里凑合一晚上。” 枯云应了声,李老二挖出了白羊的大心脏,响亮地拍了两记,大笑出声,扔给了枯云。 这是迈入新年以来他们最好的一次收获。这颗心脏将会是他们的晚餐。 枯云找了个平整的石板,抹去上面的白雪和枯叶,把血淋淋地心脏放上去,先一刀切成一半,再几刀片出六片。串到杉树枝上,架在火上烤。那边厢,李老二已经完完整整地割下了白羊的一副皮毛,他在空中一甩,甩去点血沫子,往身上一兜,围紧了吹了声呼哨,左看右看,煞为满意:“回去让俺媳妇儿把这副皮子熟了,分你一半做身马甲。” 枯云抬头:“您留着吧,过阵子我就走了。” “走去哪儿?” “去长春。” “哎呀,东北地界?那更用得着了,那里冷得很,裤筒子里不塞上两斤棉花甭想过冬。”李老二坐到了枯云边上烤火,暖手,拿出了装酒的皮袋子。 “到时候已经入春啦。”枯云说,李老二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叹出声,把酒袋子递到了枯云跟前。枯云没喝,李老二自己又灌了好几口,他道:“那这杆枪你带着。” 他指的是他借给枯云的猎枪。此时正挨着枯云靠在一棵树上。 枯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们大队长不是说要去甘肃吗?你咋去长春?”李老二疑惑,“奔亲戚去的?” 枯云点了点头,没多解释。李老二拿起一根杉树枝,呼呼吹掉了心肉上的热气,说:“上海怎么样?好玩儿不?” 雪地里,那头被开膛破肚的白羊也还在往外冒热气。枯云也吃了片心头肉,肉还嫩着,里面还是冷的,咀嚼着有股血腥气。枯云咽下嘴里的肉,说:“洋人多,时髦的地方多,有舞厅,有影院,马戏团,芭蕾舞,奶油蛋糕,冰淇淋,什么都有。” “奶油蛋糕是啥子?” “吃的……上海吃的穿的都多。” “乐子多。” 枯云笑了笑,李老二问他:“那你咋从上海走了?” 枯云说:“乐子太多,无福消受。” 李老二大笑,枯云又吃了两片肉,捏着匕首去把那头白羊给分成了四大块。他热火朝天地干活儿,李老二喝酒,吃肉,和他说话,夸他厉害,比小张小王强,见血分尸,面不改色。枯云干完,拿布巾一抹脸,兜上外衣缩在火堆边取暖。李老二酒喝多了,滔滔不绝,拉着枯云还要讲话,说:“我瞅着你,就是个角色。” “哪儿的话……我就是个普通的老百姓。”枯云道,他看着李老二,“给您机会去上海,您去吗?” 李老二眼如铜铃:“我?我去上海干啥子?不去,上海哪比得上清水沟。” “您还没去过,怎么知道比不上?”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你说不是?且看看你,上海去了吧,还不是回长春奔亲戚了?” 枯云笑着:“您说得在理,我就不该出去,原先就该在老地方待着,一出远门,什么都给败没了。” 李老二一咂摸嘴,又道:“出去也有出去的好,你不出去咋知道家里的好?你没活过,咋知道这辈子是好是坏?” 枯云往火里添了两把干树枝,火星在他眼里跳动,他道:“这辈子还能怎么坏?” 李老二悠悠哼起山歌,很小声的。夜里,他们都不会弄出太大动静,怕引狼。 枯云睡下时,他听到李老二在唱:月亮啊,你多明亮,刷白我母亲的黑发。星星啊,你多明亮,刺痛阿芳的眼眶,不要怕,不要怕,我就在归家的路上。 没过几天,枯云就启程了,李老二送了他一匹高头大马,那头白羊的皮子他切了一半给枯云,垫在了马鞍上面。枯云走得很悄悄,趁大家伙儿都去了城里赶集才走的,只有李大娘和李老二来送他。 枯云翻身上马,李大娘塞给他许多烙饼馍馍,低头抹眼角,老人重感情,很是舍不得他。李老二一拍马屁股,冲枯云一扬手臂,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了一个最尖锐,最响亮的呼哨。 太阳高悬,通往村外的路途一片亮晶晶的。 枯云叹气,缰绳在手里绕了两圈,他又一叹:“是啊,这辈子还能怎么坏,活都活了。” 他又一笑,扬鞭策马北去。 第20章 此去长春,路途遥远,万幸的是,枯云没遇上太多的艰难险阻,也归功于他一路谨慎,从不走官道,专挑艰险歧途,快进山西时,还叫他在路上伏击了两名拦路抢劫的土匪,一人送了他们一粒枪子。到了山西,更可谓顺风顺水,汾河两岸往来密切,无论是交通还是治安都是井井有条,颇讲秩序规矩的,老百姓的生活比起陕北一带显得富足殷实。枯云找了间客店歇脚,顺道打听搭火车北上的事。太原有火车通北京,北京的铁路能一直通到哈尔滨。 线路是问清楚了,可要坐火车,一匹马,一杆猎枪就成了难题。听说出关的列车上稽查严格,尤其是往新京——也就是长春去的班车上,都有日本兵巡逻,对年轻的中国男子青眼有加,轻易是不会放行的。 这一点枯云倒不怕,他虽是中国男子,却也不像中国男子。他的眼睛,样貌,天生赋予了他逃避这类盘查的优势。他在山西便拿定了主意,他要给自己伪造一个身份。 太原是座大城市,四方工整,老人嘴里都管自己个儿这城叫“北京”。北方的中心。 大城市里光鲜的地方多,那三教九流的场所更是不胜枚举。枯云在路上这么走了一圈,就被他寻到了一个三只手,那贼年纪还很小,鬼头鬼脑的,偷了姑娘家的银包,转身就溜。枯云跟着他,走走停停,左拐又右转,过了两座小桥,出了大南门,到了片棚屋区。城门里热闹,棚屋里头更热闹。枯云知道,这儿是见不得光的地头,是销赃所,这儿也是能让他顺利到达长春的地方。 山路上野物多,枯云这一路到太远,路上得空猎了两只灰鼠,卖去皮栈,换了不少钱。他用这些钱给自己弄了个假印章,假护照。一本意大利人的护照。他还自己写了封假公函,火漆烫印封在了一个羊皮纸信封里,这羊皮纸要价不菲,老板说了,意大利进口货,别无二家。临出太原,枯云跑了回书店,外文书店,看了好几份报纸,又买了本外文书,还去了趟百货商场挑了副眼镜,柜员说了,意大利最新流行,玳瑁框架,质地轻巧无负担。枯云笑笑,戴好眼镜,顺带置办了一架相机。还去铁匠铺,锯短了猎枪的枪杆。 如此这般,那两张灰鼠皮换来的钱也花得不剩多少了,枯云去太原火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一张是他的,一张给他的马。猎枪他随身佩戴着。 火车上的氛围颇为轻松,也很舒适,枯云放心不下自己的马,动不动就要跑去货车车厢里瞅瞅。运活物的货车车厢里有狗,有猫,还有蹲在鸟笼里的八哥。狗和鸟见了人就发人来疯,叽叽喳喳,吠叫不止,枯云的马安静,一个响鼻也不打,见到他,眼睛眨了眨。枯云叹气,苦笑,摇着头看它,摸着它的鬃毛,在它脚边坐下。地上有些干草,枯云抓起来些喂马。这草也是他从路边扯来,带上火车的。 人座的车厢环境优渥,起码上来说,是不用吹冷风,受这份两面贯通的寒气的。但枯云不回去,他和他的马待着,饿了他去餐车吃碗面条,或是买个包子,吃完他就又回来。 去北京路上可不止一个晚上,跟车的列车员见到枯云好几回,还开他玩笑:“先生,您这马不能给您丢了,您啊就回车厢里坐着吧。” 枯云笑了笑,列车员说了句:“怕是听不懂中国话的。” 枯云没响,上前和列车员握了握手。 列车员浑身一哆嗦,脸上挂着僵僵的笑容:“您这手冷的,好吧,您就在这儿宝贝着您的马吧。” 枯云笑得更开,样子傻乎乎的。他就这么一路冷到了北京城,到了北京,他也没去别地闲逛,直接买了火车票,这下把那两张灰鼠皮子的钱全给用光了。一分不剩,候车时,他肚子饿得咕噜叫唤,还是一个拖家带口的大娘看不下去,分了他半个玉米面窝窝头,两块酱萝卜菜。 “你到哪儿去?”老大娘比手画脚,她看到了枯云膝上的外文书。 枯云想半天,拿出了火车票,指指上头的地名。 “呀,去长春啊,和我们同路。”老大娘笑呵呵瞅枯云,“你去干啥?” 枯云又指指自己的相机。老大娘似懂非懂,又给枯云拨了两块酱菜:“吃啊,吃啊,多吃点儿,瞅你瘦不垃圾的,这一身的皮包骨头,到了东北去可不得遭冰霜雪地的罪。” 开春了,北京的风却还是刺骨的,呼啦呼啦地捶打着候车室薄薄的玻璃窗户。 枯云没说话,揽紧了身上的大衣,光是笑。这一上火车,他就又去陪马去了。 他在山西打听到的情报确实没错,这出了北京,出了大河北,火车奔出山海关,列车员查勤的次数频繁了起来,有时甚至有荷枪实弹的黄衣服兵陪着。那士兵都不说话,也分不清是哪国的兵。 枯云被赶去了普通车厢,马是不让他陪了,列车员和同行的士兵还仔细检查了他的马,马鞍还被他们用小刀划开了看皮子里头有没有藏东西。枯云想拦,没能拦住,只得回到人待着的车厢里。 火车到达盘锦站时,上来了一群日本人。枯云从车窗里看到,那是一群日本军人,枪杆子高过人脑袋,步伐统一,目视前方,五官全都是绷紧的,皮靴踩得咔哒咔哒地响。为首的军官人还很年轻,皮肤白,眼睛细长,仿佛是白面团上掉了两片柳叶片,该生嘴的地方,用蜜豆沙抹了两道。 日本人一上车,车厢里的气氛骤然是冷清了,原先在讲话的大学生沉默了,看顾孩子的老人挺直了腰杆坐着,孩子也不闹了,痴痴地含着手指,抱紧母亲的胳膊。 枯云低头看书,轻轻翻过一页黄纸页。 日本人警惕,且多疑,上车之后那位军官亲自检查了每位乘客的身份证件和车票,并且询问了他们出行的目的。军官会讲些中文,身边还有一个翻译,剃了日本式的分头,是个容易出汗的中年男子。 到了枯云这节车厢,到了枯云的座位跟前,军官看着枯云的证件,眉毛成了高低眉。 “你的,是意大利人?” 翻译鼓着眼睛也去瞅枯云的护照本子。枯云眨眨眼,说了句外文。 他在太原现学的,是意大利人的意思。 他又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会说一些的。” 翻译看看他,又看看军官,军官笑起来:“记者?” “意大利人民报。”枯云说。 “你去新京,做什么?”军官问,笑容不减,是带点阴森和狡黠的笑容。 枯云说:“写报道,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获得了胜利,日本在中国东北获得了胜利,是有共通性的。” 这句话对于军官似乎比较难理解,由翻译交待。军官听后,很是愉快,他交还了枯云车票和证件。到用餐的时候,还特意派了翻译请枯云去餐车共进晚餐。 枯云没有拒绝,他甚至大快朵颐,饱餐了一顿。 军官问他:“你很饿?” 枯云说:“好吃。” 军官又问他意大利国内的情形,枯云说:“很久没去了,我常在中国。” 他也稍微提了下米兰,报社的情况,这些全都源于玛莉亚給他写的信。饭后枯云在餐车煞有介事地給玛莉亚写信,他写得很潦草,很快,让自己的字看上去像意大利文。军官在边上看着,问他要寄去哪里。 “埃塞俄比亚。”枯云说,“我的一位同僚在那儿,女同僚。” 军官笑了笑,他说可以代枯云寄信,枯云婉拒了,道:“我希望这封信能带上新京的邮戳。” 翻译代为转达了他的意思,军官点点头,说:“你们帮助埃塞俄比亚人民进步,我们在这里帮助中国人进步。” “让皇帝重新当皇帝也是一种进步吗?” “这是新京人民的意愿,我们遵从他们的意志。”军官眯缝起眼睛说起了他们的大东亚共荣圈,侃侃而谈,说起他这次带的是一支工程兵,要去新京建设军事,发展钢铁工业。 枯云听得意兴阑珊,半夜里,他趁这个军官去上厕所时,爬上车厢,从车窗外翻进他的车厢,翻看了他的随身物品。他找到了几封信函,日文的,他看不懂,只好又放回去,军官的这间单人车厢里挂了张地图,那上面既有中文字又有日本鬼画符。借着月光,枯云看到有一处地标被画上了一个红圈。那地方叫做茂县,靠近沈阳。 他记下了这个日本军官的名字。柳生四郎。 火车过了沈阳站之后,枯云就下了车。这时柳生四郎还在睡梦中,枯云便烦请那翻译代为转告,他临时起意,想去沈阳看看,看看大日本帝国统治下的东北到底是多么富强。他牵着自己的马走上月台,隔着窗玻璃,那柳生四郎还来和他挥手告别。枯云笑笑,站在月台上没有立即离开,直到火车再度发车,他才带着马儿离开了。 一出沈阳车站,他便与人打听茂县怎么去。他问的是个赶车的老大爷,老大爷給他指了路,茂县离沈阳不远,骑马一个白天,一个晚上也是能到了。 末了,那老大爷还说:“你去茂县干啥?” 枯云问道:“去不得?正打仗?谁打谁?” 老大爷打量他,说:“小伙子,劝你一句,是非之地,不去为妙。” 枯云拜谢他,跨上了马,二话不说,奔茂县去了。是非之地才妙,他要投身的就是这是是非非里。 然而茂县的是非纷扰,枯云在路途中却并未有体验的机会,他所体会到的只是沿途的寂静,荒芜和辽阔。漫山的雪还未完全地融化,将将露出了一点黑土地的边缝。山野间极罕有地能看到几户农家,枯云身上带的干粮吃完了,就去找他们讨点吃的,农户们有的热情,自家现熬的小米粥,现蒸的红薯白薯,分他一大碗,一块儿呼噜呼噜喝热粥,有的不爱招惹人,闭门不理。枯云就只好去沟渠里找水喝,解解渴,压压饿。 这一路上都是很平安的,也有些出乎枯云的意料。他没见到日本兵,国民军,打游击的红军更是提着灯笼也不见。倒是遇到过赶车的百姓,有的是拉了玉米棒子去城里赶集,有的是载着驴去給别人磨磨,每逢枯云问及他们茂县还有多远,那些人总是先用诡异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上好一阵才告诉他。 不远,不远,再翻一座山就到了。 不远,不远,再走个十里地就到了。 不远,不远,瞅见那棵大松树没有,过了那条道儿,往东拐,打直了走就到咯。 一个牵着毛驴的大脚老汉和枯云说。枯云谢谢他,老汉正有闲工夫,坐在路边,拍打着水烟袋子,看着枯云,说:“城都死了,你去干啥?” 枯云转转眼珠:“我姑母在那儿的,我和姑母很亲,分离了好长时间了,惦记她。” 老汉望向茂县的方向哀叹:“人喏,怕是不在咯。” “那里打过仗?” 老汉不语,枯云往周围看了圈:“这里倒安静,比新京还安静。” 老汉眼神一闪:“你打新京来的?” 枯云模棱两可地回话:“那里是不太安宁。” 老汉收起了水烟,没再和枯云多讲一句话,赶着自己的小毛驴就走了。 枯云回到马上,一夹马肚子,眨眼就到了松树前,他往右手边——东面,太阳升起的方向,一张望。茂县,就在他的正前方。 一片开阔的白雪地上矗立着一围灰黄色的土城墙。那城墙已是千疮百孔。阳光撒下来,丰沃的雪地仿佛一片沼泽。 沼泽的中央斜斜插着一面脏污的旗子。枯云胯下的马儿踏到了旗面上,枯云听到声响,牵住了马,下去从马蹄下扯出了这面旗子。 一面青天白日旗,四角早已烂成了丝絮,被雪泡过,又被枯云拿到阳光下一晒,立马滴出了几滴水,顺着几道褶子,旗面贴着旗面,湿漉漉地紧成了伞形——一把收起来的伞。 枯云将旗放回原地。他也不骑马了,手里将缰绳绕了好几圈,往那破损的茂县城门走去。 城门洞开,破转烂瓦堆了一地,偶尔还能见到些破烂衣服,破洞鞋子,地上能捡到弹壳,还能捡到一顶凹陷的钢头盔。 县城里也是破败的,显然经历了一场劫难。这时,枯云身旁的马儿嘶鸣了声,往后倒退了几步,枯云忙安抚它,寻找起惊扰了它的东西。那是不远处,一间房顶整个塌陷下来的草屋里的一只小狗。肚子撑得老大,都快贴着地面了,它在废墟里嗅来嗅去。 枯云挲着马背,继续向前去。除了那只母狗,他还没在茂县里见到别的活物。 “死城……”他呢喃,“确实是死了的。” 城里还有尸体,脸被不知什么野兽啃去了一半,身体也不完整了,很多具这样的尸体横在路上,屋子里,有的挂着,有的仰面躺着,脸上缺少五官,只有四个大窟窿。身上盖着雪。 他们身上的肉已经臭得熏天,狗路过了都避开。 枯云稍微检查了两具这样的尸体,他认出了日本兵的军服和国军的军服,还有些就都是平民了。城里似乎搞过地雷战,有一片土地全都被炸翻开了,拱裂了起来。那周围的尸体最多,不光是有平民,日本兵和国军了,枯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一具洋人的尸体。 那洋人的尸体还算完整,他的左腿被炸飞了,浑身发紫,脸上手背上全是尸斑,嘴巴大张着,眼睛也圆睁。他的瞳仁是湖水一样的蓝色,而他的眼白已经发黄,浑浊。 枯云拿起一根树枝拍去一点积雪,戳开他的衣服,正想凑近过去看看,边上的平房里忽地传来阵响,仿佛是谁在踩着碎玻璃。枯云的马又躁动起来,枯云只好将它系在了附近的小树上,自行去那间平房查看。 茂县的所有房屋早已不设防备,也不具方便。枯云进了平房,先是问了声:“有人吗?” 没人回话,枯云往里再走了走。平房门前的一棵槐树倒在了围墙上,使得屋里的光线并不很充足。枯云几乎是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 卡擦卡擦。 他自己也踩到碎玻璃了,枯云低头看去,勉强看到地上有个小木碗,他又问:“有人在吗?” 依旧是得不到任何回应。枯云弯下腰,手才摸到那木碗,只听脑后咔地一声,枯云耳朵一动,一个转身,抄起木碗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砸了过去。 “他奶奶的!” 一声枪响,伴着怒骂,彻底打破了平房中的死寂。不等枯云看清骂人的人,他耳边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咔咔的声音。枯云立即举高了双手,他稍稍往窗户边挪动,借着一道明光,他看到两把枪,一杆长,一杆短都对准了他,过了会儿,又是一杆长枪从黑暗中伸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把粗重的嗓音。 “他奶奶的!老子的手指都被你打肿了!” 枯云笑了笑:“第一反应,听到有人在我后头拉枪,我是害怕。” 说话的人唰的往前一大步,那道光劈在他身上,照出他年轻、黝黑的脸。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枯云将双手举得更高,他往那一长一短两杆枪的方向看,这两个持枪人还是沉默着,甚至连人都还隐藏在暗中。唯有那黑皮肤的年轻人说个不停:“打哪儿来的?要去哪儿??就你一个人?来茂县干什么?” 他还冲上来搜枯云的身,枯云说道:“从北京来的,来看我姑妈,听说茂县打仗了,写信过来一直没回音,怕她出事,就自己来跑一趟。” “他娘的,看姑妈你还带枪啊??”黑皮肤从枯云腰上摸到那把被锯断了的猎枪,自己給收好了,拿枪口戳着枯云的额头,道:“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枯云道:“听人说东北危险,我一个人上路,就带了枪防身,您看您三位不也都带着枪的吗?” 黑皮肤一扯领子,忽然是急眼了,逼近到枯云面前,指着自己就道:“我和你能一样吗?” 枯云看他,仔细看了看,这下他算是看出点不一样来了,他看到黑皮肤身上穿的是军服。国军的军服。脏得发黑了,难怪第一眼没能看出来。 “呀,原来是军大爷,我有眼不识泰山了,我就想问问这茂县到底是怎么了?”枯云奉上个殷勤的笑。那黑皮肤昂着下巴看看他,又往黑暗里扫过去,抓起枯云的衣领道:“走!” 枯云跟着他走了才两步,暗处传来人声。这回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底气很足,他道:“等一下!既然是个普通百姓,该去哪儿让他自己决定!” 枯云眨巴眼睛,小声问:“军爷,你们原以为是我什么人呀?” “少他妈废话!”黑皮肤拽着他就出了破房子,枯云随他走,又一直往后看,果然没一会儿,房子里冲出了两个人。枯云是认真地将他们两人看了好几遍,这两人一个黄皮肤,一个白皮肤,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蓝衣服。两人齐刷刷举枪对准了黑皮肤,蓝衣服,黄皮肤的说:“小子!规矩还要不要了!” 方才说话的也是他,嗓门依旧很洪亮。 黑皮肤闻言,站住了,扭头看看两杆枪,又看看枯云,看看他的马。他磨着牙齿,思前想后,好一番犹豫,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思想斗争,将枯云一推,給推到了两方对峙的中间地带。 “茂县打过仗,你也看到了,死城一座,你姑妈不在这里了,你要是想走,现在就走。”蓝衣服的人对枯云道,枪还没放下。 他身后多了几个眼巴巴看着枯云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的模样,都躲着,也都看着枯云。 枯云问:“他们要去哪里?” 蓝衣服盯着他,眉头紧锁:“这你就不用管了。” “他们原先的家在茂县?”枯云话一多,那白人似乎是不耐烦了,收起了枪,也来搜他的身。他搜的比黑皮肤仔细,连枯云带来的那匹马的马鞍下面也搜了。 一张护照,一份公函,一封寄去埃塞俄比亚的信,全都給摊在了地上。 “意大利人。”白人的中国话不标准,却能听明白。他挑一挑眉毛,用枪眼和枯云打招呼。 “意大利人??”黑皮肤惊呼,“他奶奶的!还说自己姑妈在这儿!一派胡言!别是小日本派来的侦察兵!那意大利人和日本鬼子还不是一伙的?!我就说咋会有人没头没脑地跑茂县来!好你个小子!”黑皮肤三两步过来,一脚踢在枯云膝盖上,迫使他跪下。 “手举起来!放脑袋上!”他喝道。 枯云扯出个笑脸:“我姑妈真的在茂县,我是有中国血统的,你们应该能看出来。” 他看那白人,白人一本正经,眉目严肃,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打游击的!这小子我得带回去給我们大帅发落!”黑皮肤说着就給枯云上绳索,麻利地将他双手压到背后捆在了一起。蓝衣服的没来阻止,和那白人互相看看,都不讲话,枯云不停说自己不是日本侦察兵,和日本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黑皮肤抓着他走,两步一回头,越走越快,人也越发得意,吸着鼻子道:“去他奶奶的共匪,去他奶奶的臭毛子,出来溜达的功夫,給老子抓了个侦察兵回去,哈哈哈哈,就让他们带着那群小乞丐回去一块儿喝西北风去吧!” 他越说是越高兴,越满足,对枯云连推带踹,带着他出了茂县县城,接着又往北走了两里地,滑下一片山坡后,他才放慢了脚步。 枯云眼前是一片村庄,人烟旺盛,活力十足,没走几步,就有人来和黑皮肤打招呼,那人也是一身的军装。村庄里行走忙碌的多是穿国军军服的男子。 枯云回身看了眼,茂县已经看不着了,而那蓝衣服和白皮肤人也早已不见了踪迹。 枯云试探着问黑皮肤:“军爷,敢问,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啊?” 黑皮肤踹他一脚:“话可真多!我说你小子怎么中国话讲得这么顺溜?”他端详枯云一番,单手揪着他的耳朵拧着,“说你丫不是小日本的侦察兵我还真不信!” 枯云叠声讨饶:“军爷军爷!我真不是侦察兵!我是报社派来中国的记者!我姑妈是中国人!!我妈也是中国人!” “狗屁!”黑皮肤龇牙咧嘴,抓牢了捆住枯云的绳索一头,停在一扇木门前,吼道:“见了大帅,看你还有什么屁话!” 枯云瘪着嘴,很委屈的样子。那黑皮肤敲了两下房门,不等门里的人说话,自己先报告:“大帅,逮了个日本侦察兵,从共匪和毛子手里抢过来的。” 门里有人说话。 “进来看看。” 黑皮肤立马乐开了花,点头哈腰推开了门,扭头过来对向枯云时又是换了个雷厉风行的脸色,一脚将枯云踹到屋里。 屋里烧着火,暖和得要命。枯云一个踉跄进去,人还没站稳,黑皮肤趁机又把他踹跪在了地上。枯云膝盖生疼,咬紧了嘴唇没吭气。这时,他头顶的方向飘来人声。 “侦察兵?”那人说。 枯云抬起头来,寻到了说话的人。是个青年男子,军呢大衣外头还披了件毛氅,人正坐在一张垫了好几层白羊毛垫子的圈椅里打量枯云。 枯云也看他,这个青年人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生得是阳刚威严。 这个人是有几分眼熟的。 枯云想了许久,还是那青年人先认出了他。 “枯云?” 再是几经思索,枯云也叫出了他的名字。 “范儒良?!” 他们二人相认,最傻眼的莫属那个前一刻还趾高气昂的黑皮肤小兵了,他见状,往怀里掏了掏,摸出枯云的证件,在旁打探道:“大帅……这个……这个侦察兵……” “侦你老母!”范儒良两道黑眉毛往上一提,手脚并用,把那小兵給赶出了屋。 “給老子滚远点!” 小兵看都没敢回头看,丢下证件,连滚带爬迅速消失。范儒良碰的关上门,他将枯云从地上拉起来,拿了把刀割开了绳索,好笑,好气地看他:“侦察兵?” 枯云笑笑,范儒良还捡起了地上的护照翻看。这下他脸上全是看笑话的神色了。 “意大利人?我听说你父亲是美国人啊,意大利人,我想想……该是那位,”范儒良两只大拇指挎在皮带上,人站成了一个分开了的圆规,他望着天花板半天,算是回忆出了点头绪,“是那位玛莉亚小姐吧?” 枯云很是惊奇:“我和范大帅不过一面之交,您不光知道我父亲的事,连玛莉亚您都记得啊?您知道她和我关系好?” 范儒良笑了笑,人又坐回了圈椅里,双手握紧在一起摩挲起来。 “你坐。”范儒良指指边上一张长板凳,“喝茶,别客气。” 枯云确实渴了,給自己倒了杯茶水。范儒良问他:“你怎么到茂县来了?从上海来的?”他凝神一想,站起来,走过去摸了下枯云的手。枯云的手暖和了些,是有温度的。范儒良琢磨不出来了,匪夷所思地说:“不对啊,我看报纸上写你死了啊,死在尹公馆了啊!我还打了电话去问过尹醉桥这事呢。” 枯云掸了下裤子,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看范儒良,说:“说来话长,总之,我没死,还活着,来了东北。” “这年头,还有人大老远从上海跑来东北的,稀奇。”范儒良哈哈直笑,他的笑声和他的人似的,豪爽,干净,他又道,“不过你本来就是个稀奇的人,我可还记得那两张调查证的事。” 他眼里明亮,枯云的记忆也被点亮了,他道:“这你都记得!唉,这事儿啊……这事……” “我听尹醉桥说你们找到了黎宝山的一只手……”范儒良拉了拉快要从他肩上滑下去的毛氅,他似是等着枯云接他的话,好久都没说下去,可枯云偏没有说什么,他不响,头又低下来了,一双手在茶杯上抓来抓去,轻轻地,微微地。 范儒良自己給自己接话:“谁能想到黎宝山当时没有死,谁又能想到……”他瞥枯云,枯云还是那静默姿态,他继续,“谁又能想到你給他报了仇。” 枯云笑,稍仰起脸:“报纸上写得可真多。” “南京离上海也近,你这故事也够离奇的。”范儒良凑近些,神秘鬼祟地问,“你是不是真会一招叫什么踏雪寻梅的?” 枯云扯起嘴角,摇头摆手。范儒良缩回了椅子里,颇为失望的模样。枯云说:“那你是怎么到的东北来的?来茂县打仗的??” 范儒良清嗓子,眼角朝上一提:“怎么?你还真成日本人的侦察兵了?” 枯云忙解释:“我真不是什么侦察兵!!” 范儒良咧开嘴,一拍大腿:“瞧把你急的!哈哈,我知道,你没可能給日本人干事,黎宝山也顶讨厌洋人,鬼子。” “嗯。”枯云应声,脸上的表情又缓和了,褪去了。 范儒良悠哉闲哉地点了支烟,他用一根秀气的象牙烟嘴,嘬了几口,说了句:“到了茂县,打了一仗,就这么着了。” 后来,他又补了句:“这地方冷死个人!吊!” 枯云问他:“怎么这里还有白人?” “你说毛子?”范儒良拿着烟嘴,两腿岔开了,把玩起了腰上的手枪,“毛子兵,过来帮着共匪打日本人的。” “啊,还有红军啊。”枯云仍然打听,“穿蓝衣服的是不是?听说是在这里打游击的?” 范儒良忽然是住了嘴,盯紧了枯云,锐眼如刀。枯云干笑,说:“看来茂县的形式挺复杂的。” “我问你。”范儒良是没之前那么客气了,声音都绷紧了,“你来东北,到茂县是来干什么的?这本护照本子,你做出来是想糊弄谁的?” 枯云看着他,两人都没有在说话了,屋外的声音变得清晰,人来人往,有人胡闹,有人在喊列队的口号。 一群士兵要去操场操练。 枯云说:“我能和你讲实话吗?” 范儒良眉心凝出三道深痕,他道:“我的兵,在茂县死了三千,剩下一千,共匪,死了一百八十个,剩下五十个和一堆穷要饭的,不清楚毛子来了多少,现在剩下的不会超过十个人。” 枯云道:“我是要去长春的,结果在火车上遇到了一帮日本人,在一个军官的车厢里看到一张地图,地图上給茂县打了个红圈,我就想来这里看看。” 范儒良神色更凝重,扭过头,骂道:“吊他老母,就知道这帮日本人还惦记着这儿。” 枯云说:“我去长春,是想去杀日本人。” 范儒良一愣:“你……该不会是……” 枯云道:“我也是一个穷要饭的。” 范儒良莞尔,稍显放松:“要饭的好,哪里有饭哪里就能吃上一口。” “那也得看别人給不給。” 范儒良轻笑,说道:“长春满大街的日本人,你怎么杀?你杀得过来?” 枯云看看外面,又看他:“你剩下的一千人你打算怎么办?” 范儒良不响,只顾抽烟。枯云也不追问,问说:“那些红军,你知道驻扎在哪儿吗?” 烟抽完了,范儒良道:“你等着,我找个副官带你过去。” 枯云应下,范儒良跑去门口冲外面喊了两声吕副官,很快,一个竹竿似的年轻人就进来了。范儒良和他耳语了两句,那吕副官就来请枯云,说:“您跟我走吧。” 枯云起身,吕副官开了门,一股冷风嗖地钻了进来,枯云不由打了个寒战,那范儒良见了,把身上披着的毛氅扔了过来,道:“共匪那儿更冷,吊他妈的冷。” 枯云不与他客气,谢过他后,裹紧了这件里外都暖烘烘的大氅,顶着大风和吕副官去往红军的营地。 若说范儒良的营地是座小城,那红军的营地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巢穴,还是未经文明大肆开化的巢穴。枯云到时,正是饭点,他看到百来个人缩在一个洞窟里,取暖全靠干草,无论男女老少,身上盖着的,地上铺着的,都是草席子,还有人双手都绑着干草揉成的圈绳。洞穴里光也不够,烛台倒有两个,烧着的是烛油,已经看不到蜡烛了。两个妇女在一口大锅边上給大家发吃食——一种很稀的粥,几乎是清汤寡水,见不到什么谷物的的。 吕副官没有跟着枯云进去,他被两个持枪的游击队拦在洞穴外。枯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游击队的主事人廖芳国,一个中年男子,人消瘦,面色萎黄,人却很精神。带枯云来见他的是下午在茂县和枯云打过照面的蓝衣服人。 “你从范儒良那里过来的?”廖芳国捧着个木头碗,他吹一吃粥碗上的热气,问枯云。 枯云点头:“是的,我想去长春。” “去长春?”廖芳国看着他,“那你去就是了,你的马我们給牵到后头去了。小赵啊,等会儿就还给他。” “我知道你们是在这里打游击的,你们杀日本人,我去长春,是想和你们干一样的事情。”枯云说。 廖芳国和小赵交换了个眼神,廖芳国低头喝粥,小赵来请枯云走,说是带他去看马。枯云不走,把他在火车上见到柳生四郎的事情告诉了廖芳国。 “所以我才来的茂县。”枯云说。 小赵这时问他:“你说要杀日本人,那你怎么没把这个柳生杀了?” 枯云道:“没错,我是有很多机会能杀他,我也能保证我下手之后能顺利逃走,但是那列火车上还有许多其他普通人。” “我在上海的时候,就曾有人因为我干的事而担惊受怕,人人自危。” 廖芳国放下了碗,抓了点烟叶子塞进嘴里咀嚼。还是小赵嘴快,问枯云:“你在上海做了什么?” 枯云没细说,提及了天星和光祖。廖芳国还在细细的嚼着烟叶子,听枯云说完,他道:“日本人要在长春建一个新的军工厂。” “廖队!”小赵意欲阻拦,“这人万一是白匪那里派来……” 廖芳国一抬手臂:“小赵,去給马喂点草去。” 小赵又说:“等我们联络了甘肃方面,或是上海方面。” 廖芳国声音高起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叫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小赵是忿忿不平地走了,留下枯云和廖芳国在这片阴暗的小角落里说话。廖芳国拿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许多圈圈点点。 “这里是火车站,这儿是汽车站,还有这里,日本人的新政府就在这里,我说的那座军工厂,就要建在这儿,听说,他们还要把实验室也一同转移过去。” “实验室?” “日本人在活人身上做实验。”廖芳国握紧拳头,他问枯云,“你有把握能进长春城吗?不瞒你说,我们几经周折想进城,最终都没能成。” “有把握。”枯云说。 廖芳国说,他们有个计划,想趁日本人转移实验室时营救那些人质,他们还想炸毁新的军工厂。 “但是有两个问题,一,我们不知道具体的转移时间,转移路线,二,我们没有新工厂的内部结构图,我们需要结构图来安装炸药包。” 这第一件事枯云没有什么太大的把握,但第二件事他确保他能完成。摸清某个地方的内部构造,对他来说不过是重温师门教训。 他一表态,廖芳国道:“我找两个人跟你一块儿去。” “不用,人多反而招人注意,也说不清楚,我一个人进城才好。” 廖芳国颔首,枯云想了会儿,问他道:“听说,还有俄国人和你们一起?” 廖芳国道:“苏联过来的顾问。” 枯云一笑:“你们这儿的形势可够复杂的。” 廖芳国也笑了,些许的无奈:“本来范儒良是驻在茂县的守军,日本人打过来,恰好我们就在附近,再怎么说,日本人打的都是中国人,侵占的是中国的土地,怎么能袖手旁观?帮着一块儿打,好几天过去,日本人給打退了,我们呢,唉……范儒良也不好过,死了三千多人,南京方面要他回去,他不回,天天练兵,我们,他也不管,隔三岔五送点洋蜡烛过来。” “他想什么呢?”枯云不太明白,廖芳国咋吧咋吧嘴:“谁知道。” 两人说到这儿,小赵过来給枯云带话,吕副官说时间不早了,得回去了。 说完,小赵还碎嘴:“就说这小子是白匪的人吧?” 枯云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和廖芳国道:“等我的消息吧,我明天就出发。” 廖芳国和他握手:“一路小心。” 枯云转身步出了洞穴,小赵跟过去把马牵来給他。马见了枯云,打了好几个响鼻,鼻孔里直往外冒热气。枯云揉揉它的脖颈,和它亲近了阵,便随吕副官回到了范儒良的营地。 夜里,军营里还是很热闹,范儒良在操场点兵,拉着队伍打靶子,练夜战。枯云没去围观,在他屋里听响动,噼噼啪啪地,仿佛是过大年。他坐了阵才见到范儒良,这个范大帅一进屋就哆嗦个不停,骂个不停。总是抱怨冷,椅子冷,茶杯冷,连炕都嫌冷。 “我来和大帅打声招呼,过会儿我就去长春。”枯云说。 范儒良裹着两件大衣,瞪眼说:“晚上就走?你也不怕冻死?明早走!” “时间有些赶。” “赶个屁!你晚上出了这屋,你不冻死,你的马也得撂担子不干!好吧,你撇下这畜生,说什么也得去长春,那你顶多也就能走两百步!抗不住!”范儒良一屁股上了炕。 被他这么一说,枯云是起了犹豫的心思。范儒良又道:“就在这屋睡了!” “这总不太好吧?我随便找个地方挤挤就行了。” “挤个屁!都是些臭不垃圾的蒜头兵!你和他们挤??!吊!就在这里睡!铺盖多的是,你睡里边这头,我睡外边这头!”范儒良打了个喷嚏,憎恨地怨天怨地,怨神怨佛,“鬼地方!这么冷!” 枯云眨眨眼睛:“您是哪里人啊?” “广东!”范儒良又是个大喷嚏,打出了两道清水鼻涕。他赶紧拿手捂住了。 枯云給他递了块擦桌的布巾。范儒良嫌弃布巾脏,死活不肯用,也死活不肯撒手。 “那怎么不回南京?”枯云问,范儒良翻了翻眼珠,没响,抑或是为了防止鼻涕流进嘴巴里。他是有些窘迫了。 枯云脱下了那件大氅,走过去伸长了自己的衣袖往范儒良脸上一磨蹭,鼻涕到了他的衣服上去,他甩甩衣袖,不大介意。范儒良瞅着他,过意不去,翻出了自己的一件挺括的白衬衣:“这給你,赶紧换了,鼻涕塔拉的算是怎么回事儿?” 枯云看他:“你的北京话说得怪好的。” 范儒良拍摸着大腿:“老师教的,尹醉桥说得才算好,那家伙,什么都得学到最好才罢休,还找过我要学广东话。” 枯云不响,默默脱了鞋子,上了炕。他裹了床棉花被子,背对着范儒良睡下了。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枯云就起了身,他从炕上下来时,惊动了范儒良,范大帅迷迷糊糊问了句:“要走了?” “嗯。”枯云在穿鞋,轻声应答,“还多谢范大帅收容我一晚上了。” 范儒良说:“姓廖的他们挑唆你去长春干吗去?” 枯云笑起来,看一眼他,说:“您給老廖带句话吧,我要是五天之后还没回来,让他不用等我了。” 范儒良似是彻底清醒了,支起身子,眼眶撑得老大,对着枯云道:“姓廖的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就给他做牛做马?吊!你别是当人肉炸弹去炸小日本!” 枯云哈哈笑,穿上衣服后,看着桌上一把手枪,问范儒良:“这枪能借我吗?” 范儒良不光借了他这把枪,还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左轮給他。 “拿去,拿去,都拿去。”范儒良給枯云指明了放子弹的地方,让他多抓两把揣裤兜里。枯云讲枪贴身收好,大衣围巾毛帽子都往身上装备齐全后,人到了门口。范儒良还醒着呢,喊住了他,道:“可别轻易就死了!” 枯云想回话,转过头去,范儒良却已经用身上的三床厚被子蒙住了脑袋。只听那隆起的被窝里隐约传来骂声:“吊你老母!冷得扑街!” 早晨确实冷,连马都被冻得脚底发软,走路不得劲,直到太阳升高,马驹才恢复了元气,驮着枯云,仅用了一天的光景便飞奔回了沈阳。枯云在这儿搭乘上了发往长春的火车。 一上火车,枯云先跑了趟水房,他把枪和弹药都藏了起来。这一招显然没有走错,越靠近长春,火车上巡逻的日本兵就越多,对乘客身份和随身行李的核查也越密集,十分钟一趟,来检查的人都不太重复样子的。枯云亲眼见到前几轮检查里安好无事的一个男青年在即将靠站长春时被被一伙日本兵从座位上生拉硬拽起来,拖出了车厢。不久,枯云就听到车门外传来惨叫声,一声又一声,一个母亲捂住了坐在膝盖上的孩子的耳朵。粉团似的小孩儿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到了长春——满洲国的都城,被日本人改了个叫做新京的名字,大街上充斥着日本文字,短腿的男女,有一群孩子,大冷的天,还光着细腿,穿着统一的灰色呢长衣,呢短裤跟在一个老师模样的人身后。 枯云的马被扣在了火车站边上的哨岗里,四五个日本兵轮番检查马肚子,马鞍,甚至马柔软光亮的鬃毛。 马是有些不爽利了,动来动去,不很佩服,枯云想上前去安抚,一个日本兵猛地抽出刺刀,冲他大喝。枯云只好作罢,乖乖退回原位,脸上是不尴不尬的笑。 马没有问题,枯云的身份也没有问题,他被放了行。这时,已经是晚上了,枯云在附近找了个落脚的宿点,夜里,待店家和四围的房客都睡下后,他翻出窗台,又摸进了火车站。 他沿着一条铁轨走了阵,钻进边上的矮树丛里,摸索了会儿,摸出了一个小包。他将背包藏进大衣里,又溜出了月台,蹑手蹑脚回到旅馆。 那小包里是他的枪和子弹。快到长春时,他从水房拿出来扔下了火车的。 东西都还在,枯云没有开灯,就凑在窗下把子弹都数了一遍。他小心地,尽量不弄出太大声响地,在屋里不断练习如何迅速准确地往左轮里填充子弹。直至天光,枯云才睡,个把小时后,他又醒过来,精神头很足,下楼吃了点白粥甜饼,和旅店老板问了个信,就出门了。 他问的是知不知道如何去日本的报社。他是意大利人民日报驻中国的记者,来长春写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成果的。老板是个日本人,听得懂中国话,一听大东亚共荣圈几个字,喜滋滋地就給枯云画了张小地图,还給了枯云一份报纸。报纸名叫《长春日日新闻》,中文日文两种语言,一式两份。题头的大新闻就是:贺,远东第一军工厂即日完工。 枯云拿着这张报纸和地图找到了这间报社。报社坐落于中央通大街上,楼上是满炭会社的营业部,楼下和地下一层是印刷厂。一进门就是股油墨味,报社的门面不大,工作人员也是屈指可数,枯云是被一个说话小声地女前台給领去见的主编。主编见到枯云的人,没有多怀疑,三两句问了问他的职称,薪俸,便欢迎了他来到新京。 这位主编姓田,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人,原先在上海的《上海日日新闻》做事,这家报纸有日本人的股份,据说老板是《东京日日新闻》的会长大人的表亲。 枯云道:“听说日本……啊,不,是皇军,要在新京再建一座军工厂?” 田主编搓搓手,和枯云分了两根香烟,两人凑在一起烟雾缭绕地讲话。他道:“是没错,您留到几时?工厂就快落成了,我们报社有特别权利,能进去内部参观做报道,您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真要是可以,那我荣幸之至,”枯云抽烟,道,“说句实话,我的个人之见,意大利在军工业上可及不上皇军的百分之一。” 田主编微笑,道:“七天之后吧,您能留到那时?” 枯云道:“能,这没问题。” 田主编道:“您一路从北京直接到了新京来的?” “中途去了趟沈阳采风,看看皇军在东北的建设成果。” 田主编一拍大腿:“那该去大连啊!”他转念一想,又说,“今晚您可有空?带您去看看皇军真正的建设成果。” 枯云应下,还道:“听说皇军有意建一个亚洲最大的军工厂啊。” “那可不是,三层大楼,什么都有。”田主编神秘的一抿嘴唇,摇着手指说,“不过具体可不能給你们意大利人多透露咯。” “日意携手,引领世界人民新进步嘛。”枯云瞥到田主编放在桌上的一份稿件,白纸黑字写的是:世界人民大进步。 田主编一昂脖子,鼻孔里往外喷烟,支开了话题,枯云顺着他,也没再纠缠这件事了。从报社出来,他叫了架人力车去在建的军工厂附近晃荡了好一圈,就在周边转悠,闲庭信步,见到个咖啡馆,择了个靠窗的,能看得到工厂的位置坐了一下午。 工厂外围搭了遮挡的木板子,不时能看到一些劳工进出,每个人不是推着砖块垒得像小山似的板车就是挑着两头被箩筐里的黄沙压得直往下弯的扁担。 一个日本军官似的人物监督着他们,手里拿着皮鞭。 也有劳工往工厂里运钢材的,一捆一捆装在木箱子里,进门前有守兵撬开木箱检查。检查并不仔细,只检查最上头的一批。 枯云晚上又去了趟报社,报社恰好下班,田主编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和几个社员开着小车去了银座。新京的银座。路上,田主编和枯云介绍说,日本东京也有个银座,日本人思乡心切,就在新京依样画葫芦照搬了一个。 枯云的表现还是很合群的,别人劝酒他都喝,也跟着起哄,闹酒。吃酒的地方是一个日本女人经营的,她的脸涂得和脖子成了两截颜色,嘴唇红艳艳,头发盘着高髻,说话走路和中国的鸨母倒没什么差别。陪酒的女郎叫来了一群,是按照一人两个的配置。酒席开始不多时,就全都围着枯云去了,田主编大呼失策,不停給枯云斟酒,和他吃干杯。 枯云不反抗这些酒精,女郎们却为他鸣不平,有个大胆的还抢了枯云的酒杯喝酒。这下全桌人都笑开了,直说意大利男子有魅力,捻捻手指都能迷倒一票女人。 枯云不响,給那位替她喝酒的女郎擦了擦嘴角。大家又起哄,唱起了日本歌,女郎红着脸咯咯直笑。枯云听不懂,田主编说这是嫁女儿的歌。 晚些了,男人们搂着各自的姑娘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门口,田主编海量,千杯不醉,屋里就剩下他,枯云,还有两个在打花牌的年轻女孩儿。田主编和枯云喝茶,泡的是日本的煎茶。 “惠美子,唱首歌。”田主编说,“今天的月亮好圆。” 惠美子低着头,还在研究上草席上铺开的花牌,她轻声哼唱,这次是一首中文的歌曲。枯云不曾听过,田主编讲,这首歌不知是谁写的,在从日本来新京的陪酒女郎里流传。 “落泪有两行,贴心的人儿是不见。”歌词的尾声就只是在呼唤母亲了。 惠美子撩动卷发,压住了一张花牌,她套着白袜子的脚在坐垫上左右摆动。 田主编喝茶也爱和人碰杯子,听到一声响,惠美子抬起头,她的歌唱完了,对着枯云露出了一个笑容。 枯云回到旅馆稍作休整就又出了门。潜入军工厂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座军工厂确实大得惊人,枯云用了两个晚上才将军工厂彻底摸遍。他绘制了一张简易地图,完成最后一笔后将地图缝在了大衣内侧,乍一眼看过去只像是大衣的内兜口袋。自从那晚送枯云回到旅馆后,田主编是知道了枯云的住址,每逢傍晚都要来找枯云去银座欢乐。到了这第三个晚上,枯云是有意要离开新京了。田主编得知他的去意,说道:“这就要走了?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皇军的柳生大佐,正在为写军工厂落成的报道做准备,没想到他也认识你啊!”田主编一拍枯云的肩膀,“我还答应大佐,明天带你去他那儿做客呢!” 枯云眨巴眼睛,田主编还说:“柳生大佐从大连打来的工程兵专门就是来打造工厂的生物实验室的。” “什么实验室?” 田主编和枯云咬耳朵:“人体实验。” 他称之为皇军的“秘密武器”。 “怎么样?你们意大利没有吧?”他听起来很是自满,枯云奉承说:“确实没有,还是皇军厉害。” 于是乎,枯云离开新京的日程不得不往后暂延了一日。这一日里,他又见到了柳生四郎。 柳生四郎极度热情地在自己的私宅招待了他和田主编,枯云慎重,直到田主编提起通过人体实验做细菌战准备的事,他才顺嘴接话,说:“总是听说这样那样的传闻,却没机会真正近距离接触过这样先进的新时代武器。” 田主编正色:“这是极度危险的武器啊,还是不接触为好。” “军工厂里会否设有这样的实验基地?”枯云看着柳生四郎,左手紧紧捏着右手。柳生四郎眯缝起眼睛,原先便细狭的双眼成了两道缝隙,那其中射出的是多疑,揣测的光芒。枯云笑了笑,岔开了话题:“还是要预祝柳生大佐一切顺利,这杯酒喝完,我可真就要走了。” 柳生四郎问他:“要回北京去吗?” “是的,来新京的日子也够长的了,再住下去,报社可该不给我报销这些花费了。”枯云起身,套上了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柳生四郎道:“沈阳怎么样?” “啊,沈阳是很好的,就是冷,太冷了,整个东北都冷。”枯云作势猛搓手臂,田主编笑说:“这还算冷吗?这就快开春啦!” “皇坊大街建设的怎么样?我很久没去沈阳了。”柳生四郎问道,田主编也看枯云:“您去那儿了吗?听说比小银座可还热闹呢。” 枯云笑呵呵地说:“挺好的,确实很热闹。” 柳生四郎一点头:“嗯,很好就好。” 田主编起身戴手套,笑着給柳生四郎敬了个不成腔调的军礼:“那我也走了,不打扰您了大佐。” 柳生四郎也正有事务要去书房处理,说是关于人体实验的一些文件还没看完,他吩咐了两个小兵将两人送上车,帮着他们开道。田主编将枯云送到旅馆门口,还热心肠地表示要送枯云去火车站,枯云推辞说要收拾行李,自己去就成了,不劳驾他了,田主编也没再要求,自己个儿驱车离开了。 枯云回到房间里,不知怎的,心跳得飞快,他在床上坐得端端正正的,两只手互相掐着,掐出了指甲印子,自语道:“应该没问题……” 他又拿出手枪反复练习瞄准和装弹的流程。 极尽午夜,几番思量踌躇后,枯云打点了行囊,带着马儿到了柳生四郎的宅邸附近。他将马就近留在了一株槐树旁,自己则猫着身子,接近了柳生四郎的家。柳生四郎家的布局,枯云已经牢记心中,他从阳台进去后,便贴着墙根来到了书房门口。书房的门上了锁,这也难不倒他,用一根铁丝,三两下就撬开了。枯云抓住门把手,一点一点将门往里面推开。 书房里,迎面便是一扇窗户,惨白的月光落在深邃的黑夜里。清晰地照出书房里的一切,一张书桌后面摆着一张椅子,那椅子上是一个人的轮廓。 枯云大惊,听得啪嗒一声,瞬间,屋里的灯全都亮了。那坐在书房里的人站起了身,手里拿着枪,冷笑着对枯云道:“你的,意大利人?记者?还是共产党?” 这个人就是柳生四郎! 枯云回身一看,各个房间里全都涌出了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枯云拔腿开溜,身后应声而来几记枪响,柳生四郎喝斥道:“抓活的!抓活的!” 情急之下,枯云撞开客厅的一扇窗户,直接跳下了二楼。 枯云的右脚在落地时崴了个正着,疼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这时他也顾不上去疼惜自己的脚了,拖着伤腿死命往藏马的地方去。身后的追兵动作很快,甚至还出动了好几辆汽车,马达声和枪声不断迫近枯云。枯云翻进路边的树丛,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马,抓住了马鞍,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才翻上马。 “走!快走!”他狠抽马屁股,趴在马背上,抱紧了马脖子。他又听到枪响了!眼角的余光甚至还望到了发黄的车灯光! 马通人性,兴许是知道主人落了难,响鼻不打,嘶鸣也无,卯足了劲在街上狂奔。 枯云虽很慌乱,但人还是清醒的,尚能把握方向,他专挑小径弄堂逃亡,汽车一被他甩到身后,他就加紧往火车站赶。远远地,他看到卫兵的哨岗,但这对他来说是无大碍的,他骑着马踏上的是近旁的铁轨道路。 马儿脚底打着铁马掌,跑了两步,那铁轨上的碎石砺就吵个不停,枯云收紧缰绳,人彻底趴伏下来,马匹通过月台时,他更谨慎,抱着马脖子,贴在马的一侧,避人耳目。独身的马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夜里火车班次少,月台上的列车员都守在小屋里取暖呢。经过长春月台后,枯云胆子大了些,将马的速度释放了出来,他人在马上,不禁自问:“到底是哪里露了馅,什么时候露的馅?” 这个问题此刻是无解的,枯云低头看自己的右脚,他连马蹬都没踩,骑行颠簸,脚疼得更厉害。经过一处夜晚封闭的小站时,枯云下了马,靠在墙下试图給自己接骨,可他手艺不佳,骨头没接上,反倒弄出了一身的冷汗。枯云摇头晃脑,气得直捶自己的大腿。眼看天就要亮了,枯云只好起来,继续赶路。 官道大路他是彻底不能走了,小路上人少,但食物和水相对匮乏,他的马奔行半夜,一口水都没喝上,到了白天,也是露出了疲态,步伐明显松缓了。 枯云安慰它说:“好马儿,再走一阵,回到茂县,到了那儿,就好了。” 他摸摸自己的大衣,胸口的地方还鼓囊囊的,地图还在。 “这张地图也不知能不能用上……”枯云扼腕,咬牙,“早知道就该直接和柳生拼了,一命换他这个军官的一命,也值得。” 他举目四望,荒山野岭,就算想走回头路,也是找不到方向了。 枯云在山林里迷路了。 从沈阳去茂县,他或许还能有几个主意,可他是从新京慌不择路逃出来的,不知不觉,在林子里绕了两天,连一条溪水都没见着。大山的里头还是大山,大山的外面也还是大山。 枯云的马彻底地停下了脚步,枯云也是很累,很饿,很渴。他从路边抓未融化的白雪在手里搓成水喂马喝,马舔了两下就不情愿了,看着枯云,发出咕哝的声音。 枯云吃干净雪水,冻得牙齿上下打颤。他下马,想在周围找点吃食,可他的脚是个大累赘,走不了几步就痛得他无法动弹,最好是躺下,把脚觉得高高的,又最好是把脚直接給切了,再没法让他痛。枯云靠在一棵栗树下大口喘气。 “不管怎么说,这张地图必须得送回去,有没有用另外说。”枯云和马讲话,马只是看着他,眼神幽怨。 枯云摸到腰间的手枪,自嘲般地说:“两把枪,一下都没响,我也是厉害。” 他东张西望了会儿,最后还是坐回马背上。他始终在往东北方走。 即将入春,树木的枝头都爆出了嫩芽,枯云饿急了,就掰下这些嫩芽塞进嘴里。树芽多是苦的,一点都不顶饱,吃了几颗,枯云还吐了起来。他的手脚都止不住地打哆嗦,未免自己从马上摔下,枯云将自己双腿绑在了马肚子上,那几颗树芽或许是有毒的,晚些时候,他的反应更剧烈,口舌干涩,眼睛又痛又痒。枯云拍着马,催它快走,快些走出这片树林,快些带他回去茂县。马也有脾气,被催急了就在原地打转,四个蹄子咄咄咄咄踩来踩去。枯云生气,威胁它说:“你信不信我宰了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马继续打转,不理不睬。枯云用脚踹它的肚子,死命抽打它的屁股,它就是不依,什么都不干。 “人有脾气,倔起来要命就算了,你也和我倔!他娘的!我今天……我今天……”枯云把自己一双手都給打红了,怒向胆边生,“我非宰了你!我杀了你!” 马转着脑袋,磨磨牙齿,不动了。枯云愣住,一摸自己的脸,他忙用双手凑在自己脸下。眼泪是咸的,有味道,不能浪费。 闹过,哭过,枯云咬紧牙关,仍然往东北方闯荡。他没有放弃,终于在一个破晓,他走出了树林!他看到了平原!他还看到了砍柴的农人! 枯云忙不迭问路,那农人很惊讶,说从这里去茂县还要很远。枯云问:“骑马要几天?” “三天,起码三天啊。” 枯云听到这个明确的数字,欣喜若狂,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即奔向茂县。他归去心切,马儿却不体谅他,这匹马也是耗损到了极致了,在平原上飞驰了不过数里,它前蹄一个打滑,和枯云摔了个人仰马翻。因为双脚绑在了马肚子上,枯云躲避不及,摔到地上时,原先就伤着的右脚又被这马儿沉重的身躯压到,他惨叫一声,爬都爬不起来了。费了许多劲,枯云将马推开,他爬过去查看它的状况,马在喘息,眼睛一耷一闭,它看上去十分虚弱。 枯云抱紧它的脖子,他感受到它尚且温暖的身躯,他还能听到它的心跳声。 “你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枯云往四面看,“你等着,我去給你找水,找吃的。” 他忍着剧痛站起身,两步之后又摔倒,他又爬起来,复又摔倒。他给他的马找来了一把干草,一把浆果,自己摔得鼻青脸肿。 “吃吧。”他喂马吃东西,靠在它身上取暖。夜晚降临了,平地起风,枯云蜷缩起身子,马儿的呼吸缓慢,前蹄不时抽搐一阵。枯云自身也不好过,吃了点浆果,又全吐出来了。半夜里,马儿似是恢复了些许,枯云将它从地上拉起来,它也能站稳了,可他却不剩下什么力气了。马用脑袋拱拱他的胳膊,他点了点头,用最后一口气爬到了马上。他双手原先是抱拢马儿的,可他实在是困极了,手不知不觉自己松开了,人跟着摇摆,这时,有马蹄声近了,还有些许的亮光。枯云一个警觉,想撑起身子看一看,孰料,他起身时人一歪,从马上摔了下来。 “嘶。”枯云倒抽了口凉气,那马蹄声,光亮更近了,几乎是到了他眼前。 “枯云?!是枯云吗??!吊!总算是被我找到了!” 视线模糊不清中,枯云仿佛看到了范儒良。紧接着,他感觉身上一暖,有人給他披上了衣服,还将他打横抱起。他又听到心跳声,不似马的,更快,也更有力。 枯云被范儒良带回了自己的营地。 第21章 枯云的右脚情形很差,怨不得别人,怪他自己草率和错误的处理,受损的一截骨头歪转了方向,成了个内到了极致的畸形样子。营地里有两个随军的大夫,給枯云看脚时,一个压着他的肩膀,一个握住他的右脚朝外侧使劲。大夫说了,防止骨头再受到更多的伤害,矫正的步骤必须慢慢来,得一点点掰正过来。大夫还说了,枯云千万不能下地,只能躺着,要是有条件将他的腿吊高了那最好。 枯云听后,和范儒良商量:“大帅,您替我把老廖找过来吧。” 范儒良哼哧哼哧出了两口气,两腮通红:“把共匪叫到我这儿来?打什么主意呢?!” 枯云好声好气地又说:“大帅,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范儒良从椅子上霍地起来,一甩披风,把两个大夫赶跑了,弹着眼珠看枯云:“好啊你,还当自己是佛祖了?我这大雪天給你显了灵的,你怎么不把我先当佛祖敬一敬?” 枯云笑了,努努下巴:“大帅佛祖老爷,我那件大衣您拿給我一下。” “干吗?” “冷,披着。”枯云搓胳膊,下巴埋在衣领子里,可怜巴巴的。他原先就清瘦,这几天的遭遇更是在这层瘦削上雪上加霜,使得他成了个干瘦的纸片人,还是枯树上刨下来的干瘪树皮制成的纸片。大眼睛,尖下巴的长相既瘦得可怜,又显出了些刻薄,冷清的风范。范儒良瞅着他,一时无处发火了,抓起他那件大衣給兜在他肩上,又在屋里来回踱了好久,突然是走到门口,大吼吕副官。吕副官急忙赶到,隔着门板听范儒良指挥——范儒良怕冷,轻易不让人开门。 “去,把廖匪給我找来!” 吕副官隔了阵,问道:“大帅……您要找谁?” “吊你老母个聋耳佬,廖芳国!本帅要见廖芳国!”这一通白话夹着北京话,连吼带骂的打发了吕副官,范儒良坐回炕上歇口气。他不骂人的时候面貌还是很镇静,及至冷酷,漠然的。 枯云忙说起了奉承的话,拍范儒良马匹,夸他是帅国英才,国之栋梁。 “少在那儿和我扯皮,我这可是通敌叛国。”范儒良斜着眼睛,拍了下土炕,又一搂松开了的斗篷外套,“吊,冻死之前还犯了桩军罪。” “不可能冻死吧,屋里挺暖和的。”枯云说,范儒良看看他,拿起坑桌上的一块松饼糕点塞进他嘴里,堵上了他的嘴。 枯云笑笑,自己伸手拿好了糕饼,就着热茶水吃下了一整块。然而他的肠胃还在闹别扭呢,东西才吃进去,眨眼就吐了出来。吕副官是没得使唤了,范儒良吼来张副官,陈副官收拾残局。张副官提来了个木桶,廖芳国到时,枯云正抱着木桶打酸嗝。廖芳国进屋,范儒良坐着没动,枯云放下木桶,抓着大衣的一边,冲廖芳国使了个眼色。廖芳国还站在门口,没再往前进一步。枯云说:“大帅啊……” 范儒良点烟,眉毛一横:“你住嘴,本帅的地方,别想随便把我給打发了,你们有什么灭日大计,摊开了说!” 枯云还迟疑着,廖芳国倒大方,说:“你就说吧。” 得到他的准许,枯云先问廖芳国:“您去过沈阳吗?” 廖芳国道:“去过,沈阳怎么了?” “沈阳是否有处叫皇坊大街的地方?日本人修建的。” “从没听说过。” 枯云叹气:“原来是在这里露了马脚,唉,那个柳生四郎,从没相信过我啊。” “日本人狡猾,疑心病也重。”廖芳国道。枯云说:“我本来是想去他家里打探点情报的,没想到被他识破了,我跳窗逃出了他家里,出了长春,在外头迷了好几天的路,还是被范大帅給救起了。” 廖芳国看了看闷着抽烟的范儒良,说:“老范前天就来问我了,说派你去干啥了,还说五天都过去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范儒良接道:“长春那儿也没消息,没动静,既没死日本人,也没体育场被炸咯。” 枯云说:“唉,我这次,得不偿失。”他苦笑着指自己的右脚,脱下了大衣,对廖芳国说,“这大衣还是还给您吧,您那儿冷,比我用得上。” 廖芳国应下,过来拿走了大衣。范儒良看着他们,眼乌珠黑亮:“还给你了,你怎么不穿上?” 廖芳国朗声笑,拍着大衣道:“这几天身上长虱子,别再把我这件大衣給蚀了。” “长虱子?那赶紧走,别传染到我这儿来!赶紧的!”他挥动手指,叼着烟不耐烦了,和枯云道,“都讲完了吧?讲完了就送客!” 枯云用力点头,眉心一皱,抓起木桶又吐了点黄胆汁出来。廖芳国见状,说起他们那儿有个老中医,原先是在茂县开医馆的,可以找他給枯云瞧病。范儒良没接话页,把他送走了。廖芳国一走,范儒良去給枯云递手帕擦嘴,眉毛挑挑,双手插在军裤口袋里,道:“大衣里藏了什么法宝?” 枯云捂着喉咙,上下嘴唇搭在一处,都扭成道曲线了。 “你当我傻是不是?”范儒良坐下,翘起二郎腿,一拍军靴,“吊,不关老子吊事,他妈的。” 枯云抱着木桶不说话,范儒良扯了下他的胳膊:“你干吗?寻死自尽呢?这味道这么大,你也受得了!” 他扭头喊:“张副官!!换个木桶过来!” 张副官急吼吼进来,抱着半桶酸胆水捏着鼻子快步出去。军营里的大夫拿来了些西药,枯云服下后还是不见好,夜里还在吐。吃什么吐什么。他还没说累,说折磨,范儒良两手一拍,拿了主意:“三堂会诊!” 他把廖芳国说的那个开医馆的老中医叫来了营地。 三个大夫給枯云看病,打针吞药丸吃中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枯云的气色竟真的有所好转,脸上能见到些红润的光泽了,三天过去,吃喝拉撒一切正常,只是处理后两项日常事务时,因为腿疾,免不了要人帮忙。每每都是范儒良背着他跑进跑出。这天大夫一走,枯云給了范儒良一个小纸包。范儒良打开一看,里头是堆青橄榄。 “托黄大夫給我泡的,用了蜂蜜浸过,润喉。”枯云说,“这几天是把大帅給麻烦了个彻底。” 范儒良塞了一颗进嘴里,说:“我说伙房怎么和我说丢了半瓶蜂蜜,原来是让那老小子偷拿去了。” 枯云笑了笑,跟着也吃了一颗。范儒良扫了眼过去,说:“廖芳国带了二十个人走了。” “他们本就是打游击的吧,走动频繁也是正常的?他们走了,那些难民怎么办?” 范儒良转了过来,他五官板起,对枯云道:“你还真以为我是二傻子?你们上海话怎么说的,刚度?” “我不是上海人啊……”枯云笑。 “那你哪里的人?哦,意大利人。” 枯云讪笑:“这附近的。” “傻老爷们儿!” “大帅,你是语言天才啊。” “吊你老母!别和我扯淡!廖芳国找的那个什么老中医,你们天天见面,天天传纸条吧?”范儒良不苟言笑,枯云呢,光是笑。 范儒良咂摸着,用很大的力气啧了一声响:“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不老实??” 枯云不响,吐了个橄榄核在手里。范儒良亦无言语了,两人坐着吃橄榄,一纸包全吃完了,范儒良把枯云捧在手心里的橄榄核抓到纸上包了起来。枯云问他:“您还回南京吗?” “还没出东北呢,先冻死八百条好汉。” “那长春,你也不去?” “怎么着,你想策反我?”范儒良扬起嘴角,“树挪死,人挪活,我就是棵树!不挪窝了。” 枯云盯着他,盯得范儒良浑身都不自在了,摸摸脸皮问他:“橄榄核长我脸上了?你看什么?” “看你怎么就是一棵树了,活成人的树,我没见过。”枯云说。 范儒良开怀大笑,一抓头发,拍到枯云还摊开的手心里:“送你一把树叶子!” 范儒良笑起来纯粹是个大孩子,枯云不由跟着笑了,笑过后,两人的手还碰在一起,范儒良的手心暖和,枯云的手是捂暖的,贴得紧拢,那窗外的阳光还晒进来,两人双手倍加暖融融。 枯云望向窗外,冬雪融化了,大地显露出不平整,也不干净的表面。范儒良又骂:“吊!怎么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天气确实在日渐回暖,枯云的右脚重新恢复了和正常人一样的生长角度后,他耐不住,一回,范儒良去演练兵士了,他从炕上下来,一手扶住墙壁,右脚弯曲,全靠左腿一蹦一跳地走路,他想出门看看。谁知一打开门,门外站岗的张副官就跑去給范儒良打报告,枯云这还没走出十步远呢,就被范儒良給抗了回去。 “你怎么这么不老实!”范儒良生气,骂了堆白话脏字眼,枯云是听不懂,问他:“你都骂些什么?” “骂你死全家!” “那用不着你骂,确实都死了。” 范儒良梗着脖子往他身上堆被子,枯云说:“我出去透透气啊。” “姓廖的还没回来呢。” “我脚还不能走呢,我加入他们岂不是拖累了他们。”枯云说,也有点来气了,“我整天闷在你这里算怎么回事?” 范儒良道:“难道还能把你闷死了?” 枯云还是想出去,想走,说:“我在大帅这里打扰得也够久了,总不能一直麻烦下去。” 范儒良一听他讲话,就开始摆手:“得了,得了,我也不是非得要留你,等你脚全好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枯云一时无法应对,范儒良说完甩手走开,顺搭便把门給锁上了。枯云听到链条响,就直犯嘀咕:“你们黄埔军校出来的是不是都爱把人关屋里啊?” 谁也没回他的话,枯云转头盯着窗户,人才挪过来,窗被人从外面推开,范儒良探进个脑袋来,威严凶相:“你好好待着!老实点!” 他把陈副官給安排到了窗口站岗。 枯云傻眼了,手指放在嘴边,直挺挺地坐在炕上东瞟西瞄。贼点子还没让他有机会落实半个,下午时分,张副官送了根拐棍进来,找的木工活儿最好的小兵新制的,表面上摸不出一根木头刺儿来,用上去又称手,又轻便。枯云可算是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新物件了,撑着拐棍在屋里走来又走去。 “你干吗呢?”范儒良晚饭时回屋里吃饭,枯云还在屋里绕圈,他把他叫过去吃饭,让他歇会儿。 “荡马路。”枯云说。 “荡马路,蹲酒店,碰擦擦,在上海住久了就爱干这几件事吧?” 枯云单脚站稳了,拿拐杖戳戳一张椅子的椅腿:“你上海同学多,你问他们去。” “同届的就认识一个尹醉桥。”范儒良说,嗓门又高了,“你吃还是不吃啊??!” 枯云正和五斗橱过不去,不响。范儒良放下了筷子,点上香烟,问枯云:“你死在尹公馆里是怎么回事?” 枯云瞥他,改看窗外,望着茫茫的荒原,荒原外的树林里,那就是廖芳国他们简陋的营地了。枯云闻着饭菜的香味走到炕桌边上,放下拐棍坐下,捧起饭碗往嘴里送白饭。 “我和尹醉桥打听去。”范儒良说,放下烟,給枯云夹了一大块肉菜。 枯云抬起眼睛,额头上挤出了几道抬头纹路。他冷冷道:“你怎么和他打听?打电话,发电报?” “我肯定有办法。” 枯云哼笑:“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 “你和他什么交情,我和他什么交情。” 枯云不予置评,埋头吃饭,趁范儒良夸夸其谈他和尹醉桥在军校里的友情故事时,把范儒良碗里的肉全給夹自己碗里了。范儒良看直了眼睛,骂他:“你給我留一口行不行!饿死鬼投胎吧你!” 枯云不搭理,范儒良把自己那碗白饭也給了他:“吃吃吃,撑不死你个小身板!” 两人饭桌成了一人饭局,范儒良就抽烟,眼看枯云把两碗饭都吃了个底朝天,他瞪了会儿眼,末了苦笑抖动肩膀,挪揄枯云:“还别说,你还真得在我这儿养病,要是去了共匪那儿,你得开始吃人了。” 枯云一抹嘴,仰起脸蛋看范儒良,来了句:“我要种地。” “什么?” 枯云拿筷子在炕桌上画了个圆圈,又画了个三角,指着圆圈说这是范儒良的营地,那三角就是廖芳国的营地,圆圈和三角中间夹了个片空旷的场所,枯云用筷子尖戳了好几个油点子,说:“我要在这儿种地。” 范儒良瞅瞅圆圈,三角,油水点子,又瞅瞅枯云,眼睛挤成了一大一小:“怎么?不去长春干日本鬼子了?” “脚没好,先种地,脚好了,就去打鬼子。” “吊,”范儒良伸出大手就把桌子抹干净了,叼烟,晃腿,吊儿郎当,很没正经心思地问枯云,“你就不能干点别的?琴棋书画你怎么不学习学习??瘸腿怎么种地?” “能种啊,就是种得慢些,再说了,給你种军粮不好吗?”枯云对他弯弯手指,范儒良会意地递过香烟,一根火柴在皮靴帮子上一划拉,火苗起来了,烟就点上了。他看着枯云,枯云被他看笑了,挠刮鼻梁,说:“没把你当二傻子,你原先在茂县,那茂县的难民不也是你的民吗?” 范儒良冲他一比拳头,枯云掸烟灰,就笑着。范儒良垂下手去,煞是无奈,道:“别种地瓜,吃多了容易放屁。” 枯云在鼻下扇风,连声道:“嗯嗯,臭得要死。” 范儒良笑起来,隔天就給枯云安排了十个小兵和他一块儿去开荒。陈副官督农,給枯云抗耙子,牵马。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马,也仅仅只有马。马没有牛老实,不及驴能耐苦,到底是有傲气的动物,任凭鞭子怎么抽,人怎么横眉竖眼,給它套上农具,它不干,就是不干,把它惹急了,还撅蹄子踹人。所以这一组开荒小队,经过一上午的人马斗争,马群大获全胜,全数被牵回马厩,黑土地上就剩下十个脱下外套,撩起衣袖,一锄头一锄头干活的年轻后生。 枯云也干活,干得比谁都积极,他不能挥锄头,就到处拔杂草,拢田地。他从范儒良的粮仓库里拿来些土豆和大白菜,一一种上。没过几天,枯云吃饭的时候唉声叹气,筷子拿起又放下,食不下咽,忧心忡忡。范儒良不让他说话,说是他一张嘴就没好事情。枯云不吃了,从屋里出来,把陈副官叫到一边,撺掇他去廖芳国那儿找几个会耕地的过来。陈副官胆子小,跑共匪营地的事他不干,枯云又去找干过这事的吕副官。吕副官问他:“你和我说句实话吧,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枯云搬出了范儒良的牌头:“我是共产党,你们大帅能容得下我?” 吕副官说什么也要去请示范儒良,枯云跟着他去了,范儒良还在吃饭,听到“廖芳国”,脑门上青筋凸起两根,又听到“难民”,青筋跟着跳三跳。 “滚蛋!”范儒良把还沾着饭米粒的筷子直接扔到了吕副官身上,指着枯云也说,“你也是!” 枯云强争道:“廖芳国都带着人走了,那儿一个共产党都没有,都是难民。” “那个老中医給你讲的?” 枯云闭嘴了,他默默回到屋里,放下拐棍,单脚跳着,又是穿衣服,又是拿配枪的。 “你干吗去??”范儒良嘴里喷饭,摇着手指气急败坏问他,“这就想去打鬼子了?” “大帅,是你叫我滚蛋的啊。”枯云有理有据地说,范儒良这下把饭碗都砸到吕副官脚边了:“让你滚蛋你怎么还不滚!” 吕副官灰溜溜地退了出去,枯云紧随其后,范儒良喊牢他,高声道:“你!回来!种你老母的田去給我!不种出个一亩三千斤土豆,别他妈回来见我!” 第二天,枯云就见到了共党营地里的五个难民,三名妇女,两位老人。 这五个人到了范儒良这儿,起先是畏手畏脚,见到士兵在边上晃荡就发颤,枯云过去和他们说话,他们都不敢看他。枯云说:“我不是国民党。” 那五个人低低点头,枯云又说:“我真的不是,你们看,我都没有军服的,在军营里,士兵不穿军服是要杀头的。” 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妇女这才迅速地瞧了他一眼。枯云对她笑,拄着拐杖,挨在她身旁,说:“地种好了,收成有你们的份。” 这时候,那五个人才放松些许,一个老人家翻出了地里已经烂掉的土豆,扔到边上,其他几人见状,互相看看,也都弯腰开始挑地里的那些烂土豆。 直到这天,枯云开荒这件事才算是正式走上正轨。 范儒良是从不踏足这片农地的,农田里的最高指挥权自然落到了陈副官的肩上,他督农也是督出了感情,据他自己说,他老家也是务农的,只是他没干过一天农活就当了兵。如今见到田地,锄头,犁车,是很有情绪的。不光使唤小兵出力,自己也不闲着,挽起裤腿,每天都是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枯云也是一整天几乎都泡在田里,不是帮着缛杂草,就是一起播种,松土,大家都顾及他的脚伤,总不让他多做事,农妇们都心疼他,经常是抢了他手里的活儿,把他赶到田埂上喝茶纳凉去。 春天的阳光在中午十分已经很热烈了,枯云在搭起来的凉棚里坐了会儿还是受不了那个烦闷的劲,还是要干活。他那一双手很快就被磨破了皮,长出了层茧子。和范儒良同桌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被范儒良冷嘲热讽。 “身残志坚,开辟第二战场,你也是绝无仅有了。” 枯云咬一口窝窝头,喝一口小米粥:“长春有什么消息吗?” 范儒良道:“长春有你的好消息,你是不是就能被批准入党了?” 枯云眨眨眼睛,范儒良说:“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什么成分,你自己说得明白吗?” “偏得要一个吗?” “人活着不都有一个吗?” 窗户正开着,枯云看到了还在劳作的陈副官和农人们,他们正挖起地里一只土豆,乐呵呵地拂去上面的泥土。第一批种下的土豆,今天收成了。晚饭的餐桌上就有一道土豆丝烙饼。 “那我和他们是一样的。”枯云说,夹了一大块土豆丝烙饼。 范儒良把碗里的玉米糊喝干净了,垂着眼睛,说道:“日本人的一处军工厂发生了爆炸,说有几个原本在做人体实验的试验品被劫走了,库房也被炸了个大窟窿,损失惨重。怀疑是共匪拉拢了劳工头头,里应外合搞得爆炸,那伙劳工逃了十来个。” 枯云胃口大开,往碗里拨了好些酱菜。 “共匪让日本人抓去了几个,全都处死了。” 枯云咽下嘴里的窝头,把桌上的剩菜全都吃了。 晚上,他失眠,趴在炕上看月亮。天气转暖后,屋里的窗户总是开着半扇通风。 范儒良睡在另一头,可深沉寂静的夜里,却传来他的声音。 “今天的月亮挺圆的,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月亮了。” 枯云不响,头枕在手臂上,范儒良撑起了身子,转到他这一头来。动作间,他碰到了枯云的手。枯云看了看,范儒良的手宽厚,手背上有个弹孔疤痕微微隆起。这只手,缓缓覆在了枯云的手上。仿佛是劝慰,是无声中倾泄的千言万语。 “月亮圆缺,不过是自然现象罢了。”枯云说。 “你怎么这么没趣味?”范儒良说。 枯云闭上了眼睛,维持着侧身躺卧的姿势。他的被窝里钻进来另外一具身躯,他不响,不动,静观其变。 范儒良懂得分寸,仅碰一碰手,触一触胳膊,都不是什么越矩的行为。枯云没有出声,范儒良这才更进一步,他搂住了枯云。枯云平缓地吐息,心脉的起搏也是原有的频率。他睡着,以他一直睡着的姿势。 半个月后,枯云的右脚能着地了,他兴奋得满营地乱窜,去这家招点帮忙給胡萝卜施肥的小兵,又去谷仓里偷摸几把豆子回去撒田里。原先开垦出来的田地都种上了作物,陈副官热情不减,带着老乡们——他自己跑去难民洞穴里招募了好些难民来,田地里还能看到撒欢乱跑的小孩儿——继续拓展农田的版图。他打算种些玉米,玉米棒子没人不吃。 营地外也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廖芳国的人从长春回来了!枯云一听说这事,就飞出了营地。他火急火燎地赶到游击队的营地,找了一圈,没见到廖芳国,只见到愁眉不展,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嚼着白薯干的小赵。 “廖芳国呢?”枯云过去问他,石头边上生了火,好几个没见过的生面孔正在烤火,全都是灰头土脸的壮年男子。 小赵看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眼里有泪光,还有恨意,枯云嘴唇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看着小赵。小赵将牙齿磨得格格作响,他又一撇头,松开了枯云,猛吸鼻子,蹦出两个字:“死了。” 枯云问他那群生面孔是什么来历。小赵说:“军工厂的劳工,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这次炸日本人能干成,有他们一半的功劳。”他指着其中一个男子说,“这位以前是烟火师傅,会制炸药。” “怎么想到回来这里?我还以为你们会逃去别的地方。”枯云说。 小赵擦了把脸。他衣袖是脏的,脸也没能擦干净,只是眼泪没有了。他道:“本来是要往哈尔滨去的,那里也有几支游击队,结果……” 他没说下去,总之,他如今成了游击队里资历最长,说话最有分量的小队长了。他带着剩余的十二名游击队员和五名劳工回到了茂县。 枯云说:“我要再回长春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 “你去长春,做什么?日本人现在防备得更紧。” “我想试试,要是能进城,我就去杀了那个柳生四郎,要是进不去,我去炸他们的铁轨。”枯云定神看向那位火药师傅,说道。 小赵不是很赞成他的计划,他甚至不觉得这能称得上是计划,他道:“你怎么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成不了事!” 枯云道:“游击不就是打到哪里是哪里,能破坏多少是多少吗?”他还低语,“我也没打算成什么事……” 小赵把剩下的半条白薯干囫囵吞下了,搓搓手指,道:“你让我想想。” 枯云说:“你得快点做决定。” 小赵拍石头:“你着急也不能一晚上就給你做出来十公斤炸药給你去炸铁轨去吧!” 枯云笑了笑,和小赵讲:“下回地里有了收成,給你们送些过来。” 小赵耿直:“不吃白匪地里产的粮!” 枯云说:“那是共同作业区。” 小赵一看他,冲他打了个“快走”的手势,枯云和他挥了挥手,转身往范儒良的营地回去了。 范儒良知道他是去和游击队碰了面,一见到他,就摆出了审讯盘问的架势,问这问那,共匪死了几个啊,活了几个啊,带回来多少人啊,军备有补充吗,枪换新的了吗。枯云不回答这些问题,说:“你这么关心,你自己去看不就是了,离得又不远。” “吊!他们死剩几个关我屁事!” 枯云附和地点了点头,他坐在窗边,低头数子弹。范儒良走过来,拿起一颗子弹捏在手里,看着枯云的头顶心,问道:“你这是要和他们走去哪里抗日?” 枯云轻声念数:“十五,十六……” 范儒良手掌往桌上那么一按,盖住了许多子弹,他道:“这些弹药可都是本帅的!” 枯云的睫毛抖动了下,说:“你不給就算了。” “那你拿什么打日本人?!共匪连吃都吃不饱了!还能有弹药剩下?!笑话!”范儒良嗓门愈渐粗亮,口吻是带着许多骄傲的。枯云看也不看他,把范儒良的左轮一并放在了桌上。范儒良眼神一变,把枪摔到枯云膝盖上,恶形恶状地说:“拿走!你带了枪死的,那是你命数到了,要是没带枪死的,那可得算到我头上,是被我的小心眼給害死的!那我不得悔的肠子都青了。” 枯云麻利地收好枪:“你可真能说。” 范儒良挨上他了,稍弯下腰,肩膀挤着他的肩膀,问道:“你就不能待这儿吗?你不还有田在种着吗?玉米可才刚播种啊。” “陈副官比我懂,别我卖力。” “我不想你走。”范儒良说,声音是软下来了。枯云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没讲话,和范儒良对视片刻,他又不看他了,低头整理子弹。 “唉!”范儒良叹气,极用力地叹在枯云耳边,叹在这间屋子里。枯云仍未有反应,范儒良笃笃脚跟,自己荡开了。 晚上两人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范儒良把枯云从头到脚亲了个遍,枯云的身体变得火热,他有欲望了,成了欲潮里的一页扁舟,随波逐流,听任摆布的发泄过后,范儒良揽着他亲了两口,老生常谈了,问说:“你能不走吗?” 枯云说:“那你能走吗?” 范儒良无话可对,转瞬笑起来,一拍枯云的屁股,揉了两下,抱紧他,道:“我真的挺喜欢你的!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 枯云不响,侧着身子睡觉,范儒良把他掰正了,一翻身撑着炕从上方注视着他,嘴咧开着,欢喜道:“我说真的!真喜欢!唉!再让我亲两口吧。” 枯云看他,恶道:“你可别再说了,再说我就嫌烦了啊。” 范儒良笑出了声,两手圈住了枯云的脑袋,又是揉又是搓的,还不忘嘬嘬香上几大口,陶醉地喊说:“是个好宝贝儿!” 枯云在他的猛烈攻势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喘气的机会,问道:“广东话怎么讲?” “我中意你!” “听不懂。” “中意,看得上,看得很满意!” 起了这么个头,范儒良也是找不到尽头了,左一个“宝贝儿”,右一个“中意”,扰得枯云连个安稳觉都没睡上,天才亮呢,他就逃去了小赵那儿。 晨光初绽,小赵一行却已经打点好行装,准备上路,枯云去的正是时候。他问小赵:“我们去哪里?” 小赵一拍马背上的行囊,冷面冷声:“走到哪儿破坏到哪儿。” 枯云激动,接过两包行囊褡在自己的马背上,他行在队伍的最末。这整支队伍衣衫斑斓,走得歪歪扭扭,不成体统,他们走向前方。 枯云警惕性素来很高,而小赵于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出了茂县的第一个晚上,其余人等都休息睡下后,小赵把枯云拉到一旁,话还没开口说,一把刀子就逼上了枯云的喉口。枯云骇然,声音勉强镇定,他道:“你做什么?” 小赵眼角迸出凶险的精光:“说!你是不是白匪派来的奸细!” 枯云错愕迷茫:“你到现在还怀疑我?我真的不是国民党!” 小赵脑袋一耸,往西面斜瞅着:“那他是怎么回事??” “他?”枯云顺着他的指式望出去,西面的山坡上依稀能望见个隆起的小土包。小赵又道:“他跟了我们一路了!” 枯云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跟着我们干什么,要是他胆敢有任何不轨,我第一个解决了他。” 小赵冷哼,往地上啐了口,打量枯云几番后,收起小刀,自己个儿寻了棵老树,靠着树干,裹紧了衣服守夜。 到了翌日白天,枯云特意留了个心眼,问人借了个望远的镜筒,这下他看清小赵说的那个人了。这人骑了匹枣色马骝,春天都降临在东北大地上了,他还穿了件顶厚实的灰鼠皮袄。他离枯云等人总是远远的,形单影只,日夜相随,直到过了一片滩涂,沈阳就近在咫尺了,枯云某日起来,再用望远镜寻找,再也是找不到他了。 进入沈阳的大范围,先是由枯云去摸清了铁道周围的地形,他仗着一身技艺,顺手牵羊,从日军的军火库里带了些火药粉末出来,再由那烟火师傅负责炮制炸药,土炸药里面搁上些碎石子,碎玻璃片,威力照样惊人。接着,小赵布控,在铁路沿线埋下炸药,等日军的货运火车经过,他便点燃引线,转头就撤。他们这一队人马干活,从来都是手脚利落干净,绝不恋战。小赵曾和枯云说过,那时他们去长春,见到那些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国人,很不能多杀几个日本鬼子,因此廖芳国他们才被日军逮住,丢了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小赵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他长久以来的实践中学习到的真理。 游击队里有两个苏联人,高鼻梁大眼睛,年纪三十来岁,人被连年累月的战争折磨得孱瘦,苍老,骸上的胡须根根都开始发灰了。有次作战大捷,不光炸翻了日军的两辆军备车,还截获了一大批军火弹药,充作补给。当晚他们兴致极高,亮出了私藏的伏特加酒,呼朋引伴,围着篝火大肆庆祝。小赵起先很反对,苏联人个高,力气大,小赵犟不过他们,被硬灌下两大口辛辣的伏特加,这下他是如坠云端,脚底发飘了。酒越喝越多,苏联人对起了俄文歌,除开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但都跟着打起了节拍。好欢快的歌,又好悲怆的曲,慢慢地,夜幕下流动着的歌声是低缓又哀伤的了。喝过酒,闹过胜利的狂欢后,大家只是围着火坐在一起。 小赵就坐在枯云边上,枯云看到他抹眼泪,他拍了拍他。谁知小赵呜哇一声抱紧了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只剩下一个苏联人在唱歌了,另外一个提着酒瓶,仰望星空。有些人跟着他一起看,天上有一条璀璨的星河。天空浩瀚,荒野无边。 小赵还在哭,抽抽搭搭地打嗝,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说:“我想我妈了,我想我妈!” 小赵实足年龄才二十二岁,比枯云还年轻,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 枯云轻抚他的后背,小赵依得他更紧。 “妈啊,妈啊!”他哭喊,声音闷在了枯云的衣料里。 枯云为他哼歌,他唱了首大山里听来的歌。后来,他哼起他母亲曾为他唱过的民谣。似乎是关于一棵树的,他至今仍回忆不起所有的歌词。 唱歌的苏联人看了他一眼。他接着枯云的调子,唱出了这一整首歌。 这是俄罗斯的民谣。悲苦无助的一首歌。 游击队绕着沈阳,长春转了老大一个圈子后,在口粮即将耗尽时,又兜回了茂县。他们想在这里寻求些补给。可到了从前驻扎的洞穴一看,小赵傻了,洞穴里空无一人,连个破碗都找不着。枯云让他少安毋躁,他转去了范儒良的营地打探。人还没走到营地,他先看到了一整片的玉米田。玉米杆子抽得老高,农田里是一个又一个拖着竹筐子在收获的农民。有个穿军裤,挽着袖子管的年轻男子正拿着条毛巾掖汗,和边上两个老农指点江山。 “陈副官。”枯云喊了声。 陈副官打眼看到他,拍着大腿原地跳起,跑过来就说:“是你啊!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枯云说:“你们这儿守备也太松懈了,我要是个日本人,你就一命呜呼啦!” 陈副官哈哈笑:“打游击打成专业的了!” 枯云问起洞穴里原先住着的难民都到哪里去了。陈副官道:“有的在这儿种地,有的去了城里。” “城里?” 陈副官一拍脑门:“瞧我!你都大半年没回来了,是该不知道了!大帅在重建茂县呢。” 枯云眨巴了两下眼睛,陈副官抓起他的手就不肯放了,一边絮叨着玉米的收成,南瓜的虫害,山里抓的野猪不好生养,一边揪着他去见了范儒良。范儒良还住在那间土房子里,又要入冬了,一听见敲门声,范儒良就叫骂:“吊你老母!又是什么鬼事要报告!” 枯云笑了出来,对陈副官打了个手势,想要走。陈副官却已经汇报上了:“大帅!枯云回来啦!” 门里一静,好久,门都没开。枯云说:“该是吓死在屋里了。” 陈副官抓耳挠腮,又汇报:“大帅,不是鬼魂,我这抓着他呢,是肉身!” 枯云对这个形容他的字眼是啼笑皆非,皱巴着张俊脸才要说话,范儒良哗啦开了门,一甩手就让陈副官滚蛋,赶紧去收两根玉米棒子煮了端进来。他把枯云拉进了屋里。 “真够暖和的。”枯云说,“四季如春。” 范儒良磨牙齿:“又扯皮,你春天,夏天,秋天可都没在这里啊。” 枯云打量一圈,屋里陈设未变,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他问范儒良:“你重建茂县呢?” 范儒良跨着轻佻的步伐走向他,不回话,抓起桌上的香烟火柴,坐到热炕上,翘起脚,在皮靴鞋帮上划火柴。他也是老样子。 “你得意什么啊。”枯云随便坐下了,轻嗤了声。 范儒良抬头:“没得意啊。我要重建的是南京城,那我得得意。” “真不走了?” “你还要走?” 枯云笑笑,范儒良把抽了才一半的烟掷到了地上:“你说你回来干什么的?” “你别多想,不是来看你的。”枯云说。 “废话!”范儒良掐指一算,“找补给的吧,鬼影小分队。” “这什么绰号?” “日本人給你们起的。” “消息真灵通。”枯云说。范儒良努努下巴,问他:“这次要去多久?” 枯云说:“你别送了。” 范儒良翻动眼皮:“吊!送个屁!” 说归这么说,隔天枯云带着乡亲们給的干粮蔬果随队离开。一回身,望远镜里又出现了范儒良的身影。还是那匹枣红骏马,只不过灰鼠皮袄外头又添了件棕毛的大衣。他来送枯云,送过两座山,一片坡,不过滩涂,亦不说分别。 第22章 枯云第二次远行远未有第一次那么顺利,一来日本人的防范有所提高,加大了对铁路以及公路运输的守备,军火库也增派重兵把守。无论说火药还是埋伏,游击队都没那么容易得手了;二则,东北的冬天到来了,恶寒霜冻,雪暴疾风,在野外,缺乏抗寒物资的游击队寸步难行,不少人都因为如此极端的天气而病倒了。再三思量,小赵决定暂且退回勉强算得上是后方支撑的茂县,进行休整。枯云不同意,哪怕只剩他一个,他也要继续在日本人周边活动。他还说:“听说铁岭那里还有红军,我可以去那里,給你们牵线搭桥。” 小赵并不报什么希望,他已经近三年没有和更高级别的红军方面联络上了。他严厉地批评枯云缺乏团体精神,集体思维,是在拖他们的后腿。 “我怎么拖后腿了?我一个人去啊,剩下的粮食,弹药,你们都带上,我不用。”说着,枯云打了个喷嚏。 小赵一拍他,把他抓上了回程的马队。他们在铁岭的时候劫了一辆日军的皮卡车,卡车上载了满满一车的马,车他们没要,牵走了这些马。马背上没马鞍,坐久了难免屁股痛,擦破大腿根。他们这一队人马,顶风冒雪,趁冬天还未深入东北腹地时,回到了茂县,无论年轻年长,下了马都成了沙地上的大螃蟹,竖起脚尖,两腿分得极开,走路只能打横走。 范儒良今年改嘬烟斗了,看到枯云横着进门,把他是笑得不轻,脖子高昂,两腿一翘,说:“横行无忌的枯同志啊!” 枯云还不能坐,撇开腿,腆着肚子,很难看地站着。范儒良扫一眼他,瞅着他的屁股,枯云说:“不坐了,怪痛的。” 他的两瓣屁股在光秃的马背上被颠得已感觉不到皮肉,只觉得两根骨头从原先屁股的位置戳了出来,坐下就等于是拿骨头和木头死碰呢。范儒良拍拍自己的大腿,枯云不响。范儒良一把拉过他,把他抱上了土炕,让他趴着躺好。 “你别乱摸。”枯云的胳膊叠在一起,脑袋靠在上面,侧过脸看坐在他身旁的范儒良。范儒良的手伸在了他腿间。范儒良扬起嘴角,枯云还看着他,再次是警告他:“别乱摸,没兴致,真的很痛,皮都磨破了。” “我看看。”范儒良褪下枯云的裤子,用手指稍分开了些他的两条腿,仔细查验了会儿,若有所思地说,“嗯,是很严重,都结痂了,痒吧?” 枯云撑起脑袋,卧在被褥上,眼皮半耷拉下来,眼睛倒还是在观望着范儒良的。范儒良冲他笑,枯云现在是光着屁股了,腿里的许久未有任何表现的阳物也到了范儒良的手里。范儒良給他创造了点香艳的气氛,他跪在地上,柔柔地摩挲着枯云的大腿,亲吻他的创伤。枯云仍是侧卧,他的脸埋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枯云发泄出来后,范儒良在洗脸盆里洗了洗手,过来給他搭上了被子,和他说话。 “冬天是不适合打仗。”范儒良说。 “那适合干什么?” “吃腊肉。” 枯云笑了:“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 “吃不是大事情?民以食为天。”范儒良道。枯云抱着个软乎乎的枕头,又趴下了。他问起陈副官之前说抓到的野猪。 “到底养没养起来?” “等你惦记,那什么时候都吃上猪肉?腊肉都腌上了!”范儒良说,“老陈那小子,分去农业局肯定是个人才,在我手下可惜了。” “那你请示上面,调他去农业局。”枯云说。范儒良扯扯大衣,挂下嘴角,不说话。枯云看着他,脸上浮现笑容,范儒良生他的气了,不快道:“你这个人什么心思?我不高兴了,你倒开心了?” 枯云笑着直点头,范儒良扑上去搓他的头发和脸蛋,脸和他的脸贴得很近了的时刻,范儒良一时失神,定洋洋望了枯云许久,说:“我想你。” 枯云捂住他的嘴,范儒良亲亲他的手掌心,挪开他的手,把他圈在自己怀抱里,说:“宝贝儿啊。” 他香枯云的面孔,脖子,又唤:“宝贝儿啊。” 枯云挣了下:“太肉麻了,别喊了。” 范儒良偏爱这么喊他,枯云听久了,听多了,也不嫌他肉麻了,嫌他烦,对他一个劲翻出白眼球,竖手指,有次还作势要揍他。范儒良见状,把脸凑到他手边,枯云咬嘴唇,踹了他一脚。 范儒良带枯云去看重新修建的茂县,断壁残垣还未完全清理干净,但城里的尸体已经被全数移走了。范儒良说,他们搞了一个乱葬岗,尸体全堆那里去了,往后有空,就点一把火,全部給烧了,更省地方。破损的房屋正在一一修缮,不少沦落成难民的住民都搬回了自己的家。小赵和其余的游击队员们就住在他们家里。 枯云去探访小赵时,范儒良避嫌,却也不走远,就在院子外的墙根下站着。枯云每回出来,都要说他是名副其实地听墙根。范儒良争辩:“我可什么都没听到啊!” 要是不巧,让小赵和范儒良在城里打了照面,两人活似撞了鬼,不管自己原先是要去哪里,默契地调转屁股,随便走去一个地方。 枯云和范儒良说:“你不是茂县的大帅吗?你在你的县城里躲共产党干什么?” 范儒良哼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躲共匪了?我压根就没见到共匪!茂县有共匪吗?没有!” 枯云应声:“哦,那我去南京转转,拿些白菜过去,你去吗?” 枯云时常打趣地管“茂县”叫南京。范儒良摆手:“不去,本帅今天坐镇上海。” 他和枯云前后脚出门,他往操场的方向去,枯云去田里。今天田地里不太安宁,没人干活,大家伙儿全都围在了猪圈旁。枯云问了个老乡:“这是怎么了?围在这里干什么?” 老乡让开个位置,指了指人群的中心。人群围出了好大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两人都穿国军的制服,旁边靠近猪圈的泥墙边还有个蹲在地上,棉袄被扯出个窟窿,白花花的棉花团挂在外头,脸上划了两道血恨,蔫头耷脑的老汉。枯云愕然:“怎么回事啊?怎么就打起来了?” 围观的众人中既有农人乡亲,也有兵士,全都只是看着,更没人回他的话。打架的越打越离谱,甚至到了要动枪的地步,大家退得更后,有人甚至捂住了嘴。枯云看不下去了,挤进去,上前一手一个去拉这两个打得鼻青脸肿的国军。他们撕扯得厉害,枯云费了很大的功夫,自己都吃了两记老拳才把他们分开。他一看,其中一个衣领被扯豁开的正是陈副官,另一个,脑门上破了口子,枯云看他也很眼熟,是个常在军营里见到的年轻后生。 “有话好好说!”枯云一手推着一个,不让他们再接触。 陈副官道:“走!你和我去见大帅!” 年轻后生不依:“吃了你一只鸡怎么了?鸡养着不就是給我们吃的吗?!” “那是給你一个人吃的吗?!” “总比送去給共匪吃强!” 枯云算是听出个大概了,道:“好了!都少说两句!”他看那个年轻后生:“我问你,你偷了一只鸡?杀了吃了?” “做了叫花鸡。”年轻后生说,“屁大点事。” 枯云又看陈副官:“那个老伯是怎么了?” “鸡都是范老养着,看着的,范老发现他偷了鸡,问他讨,被他打了。”陈副官道,“反了他了,连我也敢动手!老吕是你大舅怎么了?大帅还不能收拾你?!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吧!” “操你妈的老农民,枪杆都拖不稳的人才被打发来种地的你知道吗?!” 枯云把两人都往后推开,他看那年轻后生军衣外套里还穿了件皮马甲。带绒毛领子的。他道:“你把你的马甲脱下来,鸡你是还不出来了,马甲給人范老穿上。” 年轻后生不服气,揪住了枯云的领子就发飙:“凭什么脱給他?你算哪根葱??” 枯云看着他,忽而笑起来:“你还真想为了一只鸡去麻烦你们大帅?这事于情于理都是你不对,你们大帅的爆脾气,要是闹到他那里,他能让你切了鸡巴还人的鸡,你信不信?我是不算哪根葱,我和你说道理,你听得懂吗?” 年轻后生没撒手,恶狠狠瞪枯云,枯云反而是很自在的,这时吕副官赶来了,见了眼前的场面,什么也没问,就把年轻后生拉过来赏了个耳光。 “滚!”他一脚踹在年轻后生的屁股上。枯云喊住他:“慢着,皮马甲脱下来。” 吕副官闻言,把年轻后生拽过去,扒了他的外套,扯下那件匹马甲就扔给了枯云,对他一颔首,提着年轻后生的耳朵就走了。 第二天,这年轻后生又和枯云见面了。吕副官在他身后一施力,年轻后生冲上前,递给枯云一封检讨书。检讨他昨日的种种罪行和失礼的方面。枯云说什么都不肯要,吕副官说什么都要給他。枯云挥挥手,道:“检讨就算了,那就让他写一封道歉信吧,就写,农民种地最伟大,我偷鸡摸狗猪狗不如。下面签个署名,信贴操场外面。” 吕副官愣住,年轻后生跳脚,又诅咒,又骂街,手已经伸到了身后去。枯云比他动作快,一把枪率先拔了出来,抵在他脑门上:“当兵的了不起?你怎么不去日本人面前了不起?怎么不去偷日本人的鸡?不想写也没事,滚蛋,别来烦我。” 他收起眼神,收起枪,转身就走了。他经过范儒良那屋时,范儒良从窗口喊他:“你和老吕还有他外甥在干吗呢刚才?” “军事操练。”枯云说。 “他外甥还行吧,那小子挺带劲。” “狗屁。”枯云踢了脚尘土,径直走开。 “欸,你去哪儿啊??”范儒良伸长了脖子问。 “去南京,逛夫子庙!” 范儒良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看看不远处正教训自己外甥的吕副官,又看了看枯云单薄的背影。他扶着窗框,哈哈大笑。 经此一事,枯云成了大忙人。但凡乡亲们和国民军闹了什么矛盾,都来找枯云,要他出主意,请他帮忙调解,就连毛子都来找枯云,他们的伏特加喝完了,想从私人贩子那儿换点新酒,贩子要价太高,他们想让枯云替他们说个好价钱。 帮了一个,就不好意思拒绝第二个,枯云忙这些事忙得厌恶了,范儒良再一逗弄他,他对他是没了好脸色。范儒良不很在意他的坏脾气,他爱搂着他摸摸他,亲亲他,说:“唉,宝贝儿啊,你别生气,谁让你是我特派的八国杂务调解员。” “慈禧太后老佛爷。” “嗯,老佛爷没把,所以特别羡慕你们有把的。”范儒良没皮没脸地,枯云不作反应,被他摸舒坦了,踹他一下,气也消了大半,脸上有了点笑意。 “过完年再走吧。”范儒良抱着枯云闻他,“唉,你可真好闻。” “大家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枯云说。 “就你不恋家。”范儒良还闻着他,他的头发,脖子,手腕,他都要闻一闻。 枯云说:“落脚的地方怎么能说是家呢?” 范儒良揉搓他的胳膊,使了点劲道,枯云一痛,听范儒良说:“好吧,圆明园这样的你才瞧得上啊。” “是啊,还得配上颐和园,不是一整套的,我可不要。” “我看尹公馆就挺好,挺一整套的,那我问尹醉桥买来吧。”范儒良坐起了身,认真说,“你还别说,他正好在卖房子,这买卖,现成的。” 枯云看他:“上海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 范儒良盘起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枯云的脸,柔声问:“要你回上海,你愿意吗?” “上海有什么好,不回去。”枯云果断说。范儒良还牢牢看着他:“上海不好吗?起码暖和啊。” “广东才暖和。” “那你和我回广东吗?” 枯云不应,不响了。他睡觉,范儒良和他对不上话了,坐了会儿就躺下了。他在枯云耳边叹息,感慨说:“那班老同学,死的死,走的走,破产的破产,往后还不知能再见到几个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枯云夜里做梦,他梦到有人在唱这首歌,梦到一艘轮船。汽笛声鸣响,船开了。一根丝带从他手里脱开。 那丝带竟然是红色的。 梦醒后,枯云从范儒良的拥抱里挣脱,起了身,急急忙忙收拾行装。范儒良怀里一下冷了,他人跟着醒转,看枯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打转,他道:“你忙什么呢?” “我要走了。”枯云说,把一条毛毯卷了起来夹在胳膊内侧,“现在就出发。” 范儒良揉开眼睛,天还没亮,他得点亮蜡烛才能看清枯云的脸。 “怎么说走就走??”范儒良从铺盖里钻出来,在地上找鞋穿,“我这不就问了你一句跟不跟我回广东吗?我还没拿红灯花轿直接把你給带进家门,你就要跑,瞧你这胆量!” 枯云顺口答音:“你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怕这个,你不怕人笑话,我可还要点脸皮呢, 就怕你直接拿块红布把我給包起来。” 说着,他背上行囊,和范儒良点头致意:“走了啊,别送了,外面冻人。” “吊!”范儒良趿拉着皮靴赶到枯云边上,他牢牢握住枯云的手腕。枯云说:“又不是之前没走过。” 范儒良将他搂紧在怀里,他深吸进口气,轻柔地抚摩着枯云的头发,道:“我是棵树,扎根在这儿了,你别忘了。” 枯云不响,双手垂在身侧,下巴埋在范儒良外套的毛领子里。 “唉,你是云,我知道了,飘过去就飘过去了。”范儒良笑了,可谓是自我嘲弄又兼夹着点落寞的。 枯云与他分别,那之后他未去茂县县城。他一个人,带一匹马上路。 他翻山越岭,穿越河流,睡得很少,日以继夜地赶路。他没有带望远镜,跋涉过那片熟悉的滩涂时,他回首。范儒良跟上他了,他衣装隆重,好似马背上驼着的一捆皮毛料作。相送三回,这是第一回范儒良升起手臂和枯云挥手。挥别。枯云也缓缓举高手。他和范儒良再见了。 越过滩涂之后,枯云转道去了铁岭,铁岭的守备比起沈阳和长春这样大型城市,还是要松懈些的。他跟着一群货商混进城里后,四处打探红军的下落,据当地人说从前是有过两支游击队的,但都被打散了,处决了,约莫是半月前,倒听人说又有人组织了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反抗团。这样的谣言,枯云收集了不少,却都没寻到正经的伙伴。他又回归到了原先的道路上,做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飞,还惹是生非。 得益于在小赵队伍里的岁月,枯云学到了制作火药的知识,他在铁岭时没搞出太大的动静,去了盘锦后,炸了日军的一处粮仓。犯案前他打包了些白米,出城后救济了路上的难民。他吃得少,几乎不吃米,身上总带些馒头,馒头干了,就切成片片煮汤,他宿在山野里,野菌菇和野味吃得多。吃菌菇这事比较看运气,枯云着过好几次道,上吐下泻的症状已然是轻微的了,最严重的一次,他从马上摔下来,他起了幻觉。 他看到一个很可恨,很值得砍死,杀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拔出绑在裤腿里的短刀,一边呼喊:“尹醉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我杀了你!!”一边挥刀乱舞,马他吓得不轻,小跑着躲远了。枯云忽然又大笑,在地上翻滚着将地上的野草乱拔乱扔,他疯样毕露,念说咒语般碎碎絮叨:“你去死吧,去死吧!你不配活着,不配有家,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有气!” 仿佛是自问自答。 他瘫倒在地上看着天空时,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还能干点事……活着啊……” 他在湿冷的苔藓地上睡着了,不知多少个白天还夜晚过去,他被冻醒过来,枯云迅速从地上起来,他吹口哨呼唤他的马,松音如涛,静静地,枯云等待着。这是个傍晚,又或许是日出之前,他说不清,他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些稀疏冷淡的光芒。枯云又吹了声呼哨,这次,他听到了蹄音,片刻后,他的马从松树间跃出。枯云喜悦地爬上马鞍,他往树林外走,途中遇到一个樵夫,他问起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那樵夫说了个日子。老农历。枯云一听,面有失望,行出好远后,他叹息着露出了抹苦笑,自己说:“白日做大梦啊,哪有可能睡一觉就过去一百年?” 马还在,树还在人,人还在。 冬去春来,枯云在林子里染上的风寒却一直伴随着他,到了秋天还不见好,。他被咳嗽折磨得够呛,嗓子都发不出声音了,不得已在去到大连后找了个大夫看病。在医馆里坐镇的这个中医大夫做派很洋化,給枯云开了个药房,又指点他说:“你先去医院挂号打针,炎症消下去后再按方子抓药吃药。” 枯云点点头,用手捂着嘴咳嗽。大夫看他,说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指的是枯云戴在右眼上的皮眼罩,这是他的新伪装,一个独眼龙。 枯云在纸上写:小时候弄瞎了。 从医馆出来,他没去医院,换了家药房直接抓了药回去旅馆煎制。旅馆老板娘听说他要烧煤炉煎药,塞给他一叠报纸让他当燃料。枯云就蹲在旅馆的厨房外面,守着个煤炉,一边煮药一边看报纸。 日文的报纸,华文的报纸,甚至还有台湾的报纸。有时一件事情,三张报纸上都能见到,有时呢,又只是一份独家新闻。 这年的开年,日本发生了政变,两个派系间还闹了刺杀的新闻。夏天时全球都在为一项体育盛世热闹,上海也有新的事件,无非还是电影啦,名人花边啦,舞会酒店啦,还有两则死于上海的人物的讣告,枯云仔细看了好几遍,死去的人都有妻有子,亲朋满堂。 有张一年多之前的旧报纸,上面洋洋洒洒一大篇关于上海地产的报道。基于国际金融形式的变化,上海的地产一落千丈,甚至还闹出了八大地产商为避债务“八仙过海”这样的笑话。 药煎好了,枯云还蹲在煤炉边,他就着旧报纸喝药,养病,一天能看一大沓。 咳嗽是顽疾,中药喝下去,枯云的声音慢慢恢复了,但未能痊愈。他是不去医院,天天两碗药汤,老板娘还来和他说:“是药三分毒,你少吃点药,要不要换个大夫看看?” 枯云在煤炉前扇蒲扇,笑笑说:“再給些旧报纸吧。” 老板娘无可奈何,还觉得很好笑,走开又回来,給枯云一卷报纸:“喏,今天的新报纸!旧报纸全都給你烧没了。” 新报纸也有看头,今天的日文报纸,大连日日新闻头版头条都是一件事:皇军步兵联队柳生大佐将于十二月三日赴大连接替坂本少将任军委要职。 枯云一震。他把这份新报纸带回了房间,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眼,阅看了整整一晚上。 报纸上写坂本上将是因病退任的,不日将启程返回日本。枯云没有花太多力气就打听到了坂本离开大连的日子,距离柳生四郎的到来还有一段事件。似乎是因为长春还有些事务需要柳生四郎处理,一定程度上拖延了他来大连的日子。 在确定坂本离开大连之后,枯云来到了他的官邸。柳生四郎会连同这座官邸一起继承。 这是个夜晚,坂本的官邸门口只有两个卫兵在把守,很简单地,枯云从他们眼皮底下进入了这幢三层的洋房小楼。 屋子里很空,家具都蒙上了层白布。一楼往下,还有一间地下室,里面只有一间房间,作储藏物品之用。房间里堆了不少空箱子,地面是土夯出来的地面。 第二天,还是夜晚,枯云带了把铲子来到了地下室。他挪开一只大木箱,一铲子挖下去,铲子没入了一小截,枯云再是一用力,才算把铲子铲入土中。 他开始在地下室作业,每天都是带半截蜡烛,点上后挖土,挖出来的土兜在衣服里包好了带出去,挖一阵就要拖一只木箱过来比对尺寸,这个坑绝不会挖超过木箱的尺寸。长此以往,浅坑越来越深,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宽,直到某天,枯云扔下铲子,自己躺进那挖出来的坑里,他必须蜷缩着才能躺下,他用脚把木箱勾了过来,手脚并用把这只木箱推到了自己的头顶上。 黑暗一下压了过来,呼吸的空间极度有限。枯云默默数数,数到第一千时,他猛地推开木箱,喘着粗气爬起来,扶着额头歇了许久才能挖住铲子继续挖坑。 他的时间不多了,后天,柳生四郎就要来赴任了! 隔天天快亮时,枯云把挖出来的最后一包土带去了院子里洒在花坛中,接着他就回到了地下室,他将木箱压在坑上,左看右看,在边上堆了许多箱子,甚至堵住了自己通往木箱的去路。接着,他爬过那些小箱子,打开了大木箱,用随身的匕首撬开底层的木板,向上拉起,那木板下正正好好是一个能容下他的藏身之所。枯云躲了进去,先盖上木箱盖子,接着慢慢往坑里挪,最后阖上了木板。 他开始等待。 两百,有脚步声传来,像是卫兵在巡逻。有人在用日文讲话。 五百,又传来脚步声。没有人说话。 七百,八百,一千。有人来了,有人 进来了!很大声的说着日本话,有箱子被踢开,打乱的声音。枯云握紧了手指。他的眼前还是漆黑的,他能闻到泥土的气味,还有木屑味,稍许的霉味。 枯云睁大了眼睛。 门被阖上了,跫跫足音远去。 一千两百,一千三百。枯云将木板顶开了些透气。他还在等待,他还要再等等。 他的等待仿佛是没有穷尽的,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没有穷尽的。 在木箱里能呼吸到的空气也变得浑浊后,枯云悄悄地爬了出来,地下室里没有光,他完全是靠摸索在行进。他摸到了门边。那门缝下都是见不到光的。他好像是瞎了。枯云颤抖了下,随即恢复,他趴在门板上,又开始数数。 “还不能出去,等晚上……”他说,似乎是在激励自己,他在心里默数。 两千过去,三千过去,四千,五千…… 数字大得惊人,大得可怕,光是想一想都要费些脑子。到了这个时候,枯云才撬开门锁,溜出了地下室。 天黑了,一楼没有开灯,屋里看不到卫兵。楼上传来说话声。 枯云翻到了窗外,爬上了二楼还亮着灯的阳台。 他见到了柳生四郎,他正站在房间门口的电话机边讲电话,背对着枯云,房间里——大约是一间书房,没有第二个人。 枯云的心砰砰乱跳,他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在阳台上站好了,拔出手枪,对准玻璃,对准玻璃里面的柳生四郎。 嘣。 第一枪下去,玻璃碎了。枯云眼也不眨,踩着玻璃碎片走进屋里,嘣嘣,第二枪,第三枪,弹无虚发,全都打在了柳生四郎的身上。柳生四郎的手还没摸到枪把,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抽搐。枯云踩在他身上,楼下传来哨声,他不管,抓起柳生四郎的头发,用刀戳进他的喉咙,再一刀斜斜切入,往横拉开。他把柳生四郎的头颅割了下来。 他带着这颗头逃出了大连。 枯云要回茂县,出大连前他参考了一张地图将逃往的路线都給自己设计好了,还抽空画了下来,走一段拿出来看一看,以免再犯迷路的错误。小赵当时在茂县城外为廖芳国和一众死去的战士立了坟堆的。他要带这颗头去給他们献祭。 枯云也小心,出了大连后,在周边鬼打墙似地转了两个多月才走上去茂县的路。他走山路,有避人耳目的考量,还因为山里还是比较寒冷的,更适合保存死人的脑袋,不至于那么快发臭。这段山路他是烂熟于心的了,进山之后,脚步加快,每天都去凿冰,取雪往存放柳生四郎脑袋的背包里塞。柳生四郎死不瞑目,晚上睡觉,枯云就把那只背包枕在自己头下,他会梦到一双眼睛,蹊跷的是,那眼睛却不是柳生四郎的。 他不进城,遇到樵夫,猎人,远远躲开,绕了一大个圈子,柳生四郎的脸上长出尸斑,脖子的切口都养出了蛆虫时,枯云来到茂县城外。茂县是大不同了,城墙修筑好了,城门外有站岗的卫兵,城墙上也能看到穿军装的身影,城门开启着,有人进出,不少是拖着板车运送粮草的,每逢此时,卫兵都会上前盘查。 枯云在旁观察了阵,没有进城,取道小径,直接去城外的坟堆。 他在路上采了些花,野花都开放了,蝴蝶,蜜蜂,胡乱飞舞。枯云在一条溪水畔一伸手,抓住了点春夏交替的痕迹。溪水爽洌,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廖芳国的坟冢就在山花烂漫的田野上。他的坟墓是很简陋的,墓穴里也并没有他的棺椁,枯云所见便是所有。一片隆起的土堆,一块写有廖芳国姓名,卒年的木牌。 枯云放下花束,除下背包,解开绳索,抓出柳生四郎的首级,放在廖芳国坟前。他跪下,磕三个响头,对其余坟冢,他亦同礼对待。 头磕完,人拜尽,枯云面向花野,拧开随身的皮水壶,将里头的水全部洒了出去。他又跪下,他看到一朵开得最高,最美的花。花瓣上还承着他洒下的溪水。他对着这朵花,磕三个头。 枯云站起来时,仰头看了看,天空苍蓝,万里无云,他往周围看,花草丰茂,黄紫蓝绿。遥远,又遥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托着天,顶着地。 枯云一个呼哨,他那散步去吃草的马儿回到了他身边。他拍拂过它线条优美的脖子,歪着头问它:“你说,我们去哪儿?” 马摇动脑袋,后踢踢开些泥土,低下头张嘴啃噬花草。枯云笑它:“你啊,一口就咬掉了长得最美的那朵!” 马不会说话,咀嚼的声音巨大。枯云的眼眸低垂,牵着它往前走:“走吧,去哪儿都一样,走吧。” 这时,有一个人策马从他身旁经过,他对枯云吹口哨,欢呼,他绕着枯云和他的马打转,像个登徒子,孟浪,轻浮。他问枯云:“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里?” 枯云看他,不响。 那人手里的马鞭往远处一指:“看到那棵树了吗?我就是那棵树!哈哈哈哈。” 他爽朗,挡住枯云的去路,一弯腰,伸手搂住枯云的肩膀,把他的嘴唇給香去了。 “我们有缘啊!有缘!我遛我的新马,瞧我发现了什么?”他的眼睛明亮,“吊他老母的有缘!” 他还粗俗。 枯云不响,头稍稍抬着,他在看他。 “跟我走吧,我喜欢你,想要你和我走,和我在一起。”他大声说话,他是真诚,敢于言表,还敢于发出行动的。 枯云一抹嘴,自己走开:“范儒良,你大白天耍什么流氓?别来烦我。” 范儒良笑着跟着他,他的新马是匹黑马,额头上有道白斑,不甚乖巧,一直犟脑袋。 “我給你重建了南京城!”范儒良说。 枯云走得缓慢,没有理会他。 “我还給你建了夫子庙!” 枯云瞪他:“去你妈的,我最讨厌夫子庙,你建它干什么?!” “我买了尹公馆!” 枯云不再瞪他了,一鞭子抽在了范儒良的马屁股上,黑马立即狂奔出去。枯云喊道:“去你妈的!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尹公馆!” “尹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吃人不吐骨头!” “魔鬼!恶魔!!” 范儒良强行拉住缰绳,又骑着马回到了枯云身边。他笑着喘气,解开衬衣最上头的两粒扣子,看着怒火中烧的枯云,说:“我还准备了一块红布,把你包成个宝贝。” 枯云翻个白眼,他上了马。他的灰马跟着范儒良的黑马,回到了茂县。 第23章 范儒良早就不住营地的土房子了,他搬进了间三进的院子。据他说,这里曾经是间书院,整理出来的古籍新书堆满了两间厢房。 枯云闲时就去那两间屋子里找书看,天气好时,他还晒书。一边看,一边晒。有回他在院里晒书,遇到了小赵。小赵看到他,是看直了眼睛。枯云和他打招呼:“听范儒良说了,你们之前去沈阳了是吧?本来还想和你吃个饭的。” 小赵走过去,手扣在皮带上,冲范儒良那屋努下巴:“老范在吗?” 枯云眨眼睛,小赵清了清嗓子,范儒良蹬蹬蹬从屋里跑了出来,一瞅枯云,说着:“停止内战,连共抗日!大势所趋啊!”握住了小赵的手,上下摇晃,嘘寒问暖起来。 枯云看看他,不响,低头继续看书。小赵和范儒良去了内厅说话。 茂县确实是大有不同了。 吕副官的外甥升了官,底下有了一群小喽啰够他差遣,走进走出身后总是跟两个小兵。他在街上偶遇了枯云,动起了歪脑筋,表面上没什么动静,枯云过了个转弯,脑袋上就被套上了个麻袋被拖进巷子里乱打了一气,他听到这小子发号施令的声音,很清楚。枯云当晚没回范家,摸进军营,打晕了这小子,給他套了个麻袋,直接扔在了操场上,脑门上还贴一张字条:去你妈的,少来烦我! 枯云回去了也没声响,事情还是被捅到了范儒良这儿,范儒良这天拿了张字条来給枯云,说:“你給我说说这写的是什么,我不认字。” 枯云懒得理会,晒着太阳看书。范儒良又从另外一边递纸条。枯云戳戳“少来烦我”那几个字,还是不说话。 “你脸上的伤是周太阳弄的吧?” “他叫周太阳?谁給起的名字啊,日。”枯云说。 “别骂人。”范儒良捂住他的嘴巴,又捏了捏他的脸蛋,“你干吗和我说是出门摔的?” “我的事,关你什么事。”枯云说,忽然又问起,“你真买了尹公馆了?你哪来的钱?不得去上海拿房契?” 范儒良大笑:“你见我拿一块红布出来了吗?” 枯云正色道:“你骗我一次,我以后都不会相信你了,你可想清楚了。” 范儒良惊讶说:“啊?那我现在去买还来得及吗?我打电话給尹醉桥啊,这就去打!” “打个屁!买那个鬼地方干什么?阴气阴森,和鬼宅一样,到处都是霉味!那房子里死了多少人了,你自己算算。” 范儒良伸出食指:“就一个啊,尹老爷。” 枯云踹他,范儒良又伸出了中指:“算……算上你?” 枯云卷起书本打他的手指:“你算我干吗啊?我死了吗?我不好好的嘛。” 范儒良圈住他的腰,耷拉着眼皮,说:“宝贝儿啊,你可真难伺候。” 枯云把书重新摊开了,语气缓和了下来,人也是沉静的面貌了。 “说两句广东话来听听吧。” 范儒良笑开了,用广东白话讲故事,枯云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一直继续听下去了。 陈副官结婚了,女方枯云也见过的,他们常一起在田里干活,是那批茂县难民里那个年轻的农妇。她有一个儿子,丈夫死在了战争中。 枯云没吃到他们的喜酒,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的满月酒他倒赶上了。 孩子是个女孩儿,眉眼像陈副官,脸盘像母亲。她总是瞪着小眼睛看人,乖巧,不爱哭闹,总而言之,是枯云接触过的最静的初生婴孩。对于这桩婚姻,陈副官说起来对枯云是感激涕零的,说要不是因为他开荒,要不是因为他去找难民种地,种种,他和自己的妻子是绝无可能走到一起的。他喝多了之后,还硬把自己的孩子塞给枯云抱,要认他做干爹。枯云受宠若惊,抱着孩子,不知该怎么办了,这个小眼睛,单眼皮的女孩儿嘴里咯咯了两声,用她粉嫩的小手握住了枯云的一根手指。越握越紧。 枯云慌乱地求助于范儒良,范儒良笑话他:“抱个孩子你慌什么!哈哈哈,又不是抱手榴弹!” 枯云把孩子塞给了他,这下轮到范儒良脸色发白了,他赶紧叫来陈副官:“老陈!吊……啊,呸!老陈!你快过来!!喝个屁……啊不,噗噗噗,小宝宝,我是说噗噗噗呢。” 凭借这件事,这副窘态,枯云笑话了范儒良大半个月。 噗噗噗。 他在范儒良开始骂人的时候就这么和他说话。 时不时地,茂县里涌入一些新面孔,多是成群的难民,有的是经由小赵他们的引导找过来的,有的是被苏联人带来的。那两个苏联人近来忙于收揽周边的难民,已经很少参与游击战斗了。苏联人知道枯云回来后,常来找他,他们两个都会说些简单的中国话,他们问枯云,他哼过的那首民谣是在那里学的。 “我母亲教我的。”枯云说。 一个苏联人——叫做伊万,说:“你的母亲是俄罗斯人?” 枯云指着自己的右眼:“她的眼睛眼色和我这只眼睛一样。” 他还说:“她的头发是红色的。” “那你的父亲呢?”另外一个苏联人,彼得,问道。 枯云不响,苏联人不再问,他们喝自己酿的酒,还邀枯云共饮。那是用陈副官种出来的土豆酿的,呛得枯云的喉咙差点烧起来。 “我们給它命名为伏尔加河。”伊万举杯,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没多久,他们又带回来了一批难民,这一次人数众多,不少热心人都去帮忙安置难民,給他们送去吃食和被褥。枯云也从家里拿了好些白面馒头去纷发。难民们聚集在城门口,大多席地而坐,有的身上披着被褥,有的三两个凑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啃玉米,吃窝头。全都是蓬头垢面,臭不可闻的状态。伊万看到枯云,走过来和他说话,这些难民是在铁路边上发现的。很多人都是沿着铁轨一路走过来的,有从北京,现在是改叫北平了,过来的,还有更远的,是从杭州过来的。 “上海,沦陷了。”伊万说,枯云僵了瞬,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先是北京,接着是天津,上海也……沦陷了,日本人……”伊万讲也讲得不是很清楚,枯云是想不明白了:“上海怎么会沦陷?上海,上海还有那么多洋人,法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上海……” 伊万对他的看法似乎不太能理解,睁大眼睛,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圈,努力表达着:“无论洋人,多少洋人,租界,多少,是中国啊,日本人打中国,上海,枯,上海,沦陷了。” 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枯云惊得弹起,他半捂住耳朵转身看去,原来是有人打了起来,撞碎了邻接一家店铺的玻璃窗户。枯云和伊万忙去劝架。 “好了,好了,别打了!”枯云看被打的那个人手里捏着半个馒头,嘴里还塞了一大口,立即往打人的那个手里塞了馒头,劝说:“大家都有份,别打了。” 打人的拿过馒头骂骂咧咧地走开,蹲在墙角边吃。枯云看着还倒在地上的那个人,是个男的流浪汉,光着脚,脚背上张了好几个烂疮,身上又脏又臭,衣裤都是破破烂烂的。他的头发很长了,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那半张脸呢,又都是灰污。 他的手指纤长,若洗干净了,把指甲盖里的泥挑去了,该是双漂亮的手。 他三两口吞吃了馒头,枯云看着他,又拿了一个递过去。 “吃吧。”他说。 流浪汉那双应该很漂亮的手伸了出来,他的手指碰到了枯云的手指。他抬起头,看枯云。 枯云亦看他,他笑了笑,把馒头往流浪汉手里塞。流浪汉抓住了馒头,同时,也抓住了枯云的手指。 有人踢了根木棍过来,说了句:“欸,瘸子,你的拐棍!” 枯云低头看去,那拐棍是根竹木棍子,仿佛是从路边随便捡来的。枯云看着那流浪汉,他在发抖,颤抖着抽出了手,用力用左手握住右手。流浪汉抓起拐棍拿在手里,他不响,低头啃馒头。 枯云走开了,他荡回了家,步伐似游魂。范儒良正在院里劈柴,看到他,一抹汗,问他难民的情况怎么样了,都从哪儿来的。 枯云拉了张竹板凳过来,撑着靠背坐下,阳光把他的手晒暖了,晒热乎了,他说:“我遇到尹醉桥了。” —— 不消半个小时,范儒良风风火火地把尹醉桥給接进了家门,他热闹得不行,左一声“吕副官”右一声“赵副官”,招呼他们給尹醉桥烧水洗澡,还亲自上阵,抓了几张报纸围在尹醉桥脖子上,抄起剪刀給他剪头发刮胡子。他说了好多其他同学的事。哪个死在越南了,哪个死在广西了,哪个投了满洲国。 “我就在茂县扎根了,不走了。”范儒良说,“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冷,鬼冷,吊他老母的冷。” 尹醉桥默然,范儒良給他递了块毛巾擦脸,一瞅他,转身找到枯云,问道:“怎么样?我的手艺还不赖?” 枯云正坐在回廊的阴头里看书。不响。范儒良把毛巾扔进了水盆里,问尹醉桥:“他你还记得吧?” 尹醉桥看着枯云,枯云的头发从耳际垂落,盖住了他的侧脸,只显出个鼻子,嘴唇,下巴的剪影轮廓。他的肤色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像玉。尹醉桥搓搓手指,拍开膝盖上的碎发,说:“记得,报纸上说他死在了我家里。” 范儒良马上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人是肯定没死,要不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个什么?哈哈” 尹醉桥不响,范儒良眼睛弯了弯,生出了些许感慨:“我和他很有缘,他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一阵走了得有一年吧,现在啊,又回来啦。” 尹醉桥抬眼,问说:“他給你当兵?” 范儒良笑着比拇指:“我可雇不起他,厉害着呢,比谁都厉害。” 说着,范儒良朝枯云吹声呼哨,枯云抬起头,望他一眼,漠然地站起来,把椅子搬进了屋里,人也进去,跟着关上房门。范儒良不太在乎他的冷落,还笑嘻嘻地和尹醉桥讲话:“給你收拾间屋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可千万别拒绝。” 尹醉桥不响,握住拐杖想站起来,范儒良扶了他一把,尹醉桥的眉心是紧锁起来了,不甚舒快。他道:“我能走。” 范儒良缩回手去,自己搓着两掌,道:“我营里有个原先当木匠的兵,做的木工活儿没得挑。” 尹醉桥不言语,范儒良走在他身后,步伐跟着放得很慢了。 “换根趁手的,”他说。 尹醉桥已漫步行到了院中间的几张长桌边,桌上是枯云拿出来晒的书,一卷一卷摊开着。书页在微风里微微打起了卷。 “想看就拿几本看吧。”范儒良说,“都是他拿出来晒的,书还是要人看。”他看了眼枯云方才隐入的那间小屋,道:“你慢慢挑。” 他就此别过尹醉桥,进了屋去。他一进门,嘴还没张开就挨了枯云两句骂:“你留他下来干什么?谁知道他是不是共匪?是不是日本人派过来刺探你军情的?!” 范儒良过去哄他:“你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吧?他现在这么悲惨,也就是一口饭的事,要说汉奸,那绝对不可能,尹醉桥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 “你清楚他的为人你还把他拉进家门,伺候他洗澡洗脸,还要扶他走路,让他白吃白住?你不知道他最恨别人的同情,别人的施舍?你对他好,他心里是早就把你骂成猪头瘪三了。”枯云这么一通说都不带喘气的,听得范儒良直愣眼,他噗嗤笑出来:“周太阳把你給套麻袋揍了都没见你这么激动,哈哈哈,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生这么大气的时候是个什么面目可憎的样子?” 枯云张牙舞爪比了个怪兽吃人的动作,范儒良乐歪乐嘴:“你别激动,他是怎么得罪你了,你得来这么多辛酸的体会?” “辛酸什么啊?你哪里看出来我辛酸了,”枯云说,“我不喜欢他,他好阴沉,鬼一样。” 范儒良把他拉到晒得到太阳的窗下,用上了正经的脸色和腔调,说:“扯皮!鬼会往阳光里站吗?” 枯云走开去,把手边一堆书全塞进了书柜里,屋里粉尘乱飞。他咳起来,范儒良給他顺气,说:“我们那院,内厅不是还连着间朝北的屋子吗?打算先让他住那里。” “其他屋子不行啊?” “其他不都是杂物间吗?多乱啊,北屋的炕床我看挺好的。” “你小心他大少爷脾气,睡不来硬炕,要你給他弄床席梦思!” 范儒良笑得灿烂,一把抱住嘟囔着的枯云,香他的额头,欢笑道:“我明白了,你是和我过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了,突然闯进来一个尹醉桥,你嫌他碍眼,碍事,是吧?” 枯云挣脱开,道:“随你怎么安排,也随他怎么过,别来烦我就行。” “那肯定的,问十句都不带答一句的人怎么会来烦你。”范儒良揽过枯云又亲了好几口,亲得自己身上都是枯云的香味道了,这才打着招呼出去。 总而言之,尹醉桥他们是住到了同一片屋檐下了。可一天还没过去,枯云又因为他和范儒良置气了。范儒良说要給尹醉桥换房间,他睡他们朝南这间,他们搬去北厢房。枯云听了就刺脑门,讲什么都不肯换。范儒良劝说:“朝北的阴冷,你也听到了,他一住进去就咳得厉害,别说他没法睡了,我们也没法闭眼啊?” 枯云回道:“他是你爹啊你这么孝敬他?” 范儒良道:“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小气?” 枯云抱着胳膊冷哼:“我的缺点满地都是,你低头看看,仔细看看。” “最多就住半个月,我已经叫吕副官收拾城南的一间院子了,回头接他去那里安顿,别说多了个人你不习惯了,他估计也是住不习惯。”范儒良说,语重心长地,“我还活着的老同学不剩多少了,有生之年能再遇到,那是……” 枯云接了他的话茬:“缘分。” 范儒良一刮他的鼻子,对他笑。枯云躺下了,踹了他两脚,安分下来,说:“我不挪地方,你要让他住这屋,你自己想办法。我心眼很坏,不怜悯他,也不同情他。他该死死,该活活,都和我没关系。” 范儒良撑起身子,垂下眼睛看他:“那换了是我在北屋要咳死了,你和不和我换?” 枯云闭眼,恨道:“他又不是你!他是你的老同学!” 范儒良啃了他的耳朵一口:“好!宝贝儿不答应,那我再想办法。” 他的办法很简单也很直接,他把他们这一进的大门封死,改在北屋开了个门口,又把南屋和内厅的墙打通了,給尹醉桥在原先内厅的地方摆了张床,这内厅每天也同样能享受到温暖的阳光。那堵被凿开的墙壁上挂了青布帘,白天布帘是卷起来的,方便阳光普照室内,日落后,布帘就放下来,互相都留点隐秘的私人空间。 范儒良手下人多,这些变化全都在一天之内完成了。枯云一清早去了操场练打靶,晚上回来时,穿过两进院子到了屋门口连门都找不着了,他走到前院,看看正在灯笼下对弈的范儒良和尹醉桥,对范儒良道:“我有话和你说。” 范儒良专心研究棋局,应对时稍显怠慢了,枯云转身就走。范儒良抓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枯云说:“我找个能找得着门的地方待着。” 范儒良朗声笑,看了看尹醉桥,对枯云道:“人多热闹啊,以前我们住宿舍,二十几个人一个屋,还是在礼堂打的地铺。” 尹醉桥两根手指夹一枚棋子,落子无声。 枯云看他,问他:“三个人睡一间屋子,你有没有意见,尹大公子?” 尹醉桥摇了摇头,视线牢牢锁定在棋盘上。 枯云抿抿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走。他道:“你没意见,那我还会有什么意见?” 这之后,他再没因为尹醉桥和范儒良起过争执了。从前的日子如何,现在的日子还是如何。有天夜里,枯云和范儒良亲热,范儒良把他抱起来坐在炕上,肩上披着被子,将他裹着。范儒良还悄悄说:“这可是床红被子。” 枯云的双腿缠着他的腰,屁股被他的两手抓紧了,分开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空气,脑袋靠在范儒良颈侧,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润了,脸上也全是汗,他抖开了那床被子,小声说:“你想热死我?” 范儒良亲他的头发,嘴唇贴着他的耳朵送热气,还道:“死在床上的怎么能叫热死?” 枯云搂住他的脖子,挺起身子看他,眼神打着斜角度。 这时,放下的卷帘外传来两声轻咳。 范儒良握紧他的腰肢,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再讲话了。 枯云不响了,趴在范儒良身上,前后磨蹭,上下活动,极尽热情。范儒良吐息一重,枯云紧贴着他,手垂挂在他后背上,两人都泻出了阳精。那味道一下便在空气中弥满了。枯云看到,布帘被撩开了一个小角,一根惨白的手指从幽黑中伸出。 枯云看着。 枯云和尹醉桥是没有沟通的,从定义上来说,他们是住在一起的,然而枯云自他住进来那天起便当他是透明的,视而不见,见而不言,眼睛互相看到,也就看到了,还是忙他自己的事。枯云在范儒良这儿过得并不清闲,他有时也会跟着小赵出去跑,返回茂县后就教一些从难民里招揽来的有志向作战斗的年轻人射击。他打靶很准,教时不多话,新人犯错,他也宽宏大量,是个在风评里颇具亲和力的人物。范儒良听到风言风语,总要为自己打抱不平,特别是在枯云冲他瞪眼,踹他小腿的时候。其后,他又自我圆场,说:“打是亲,骂是爱!哈哈!” 枯云受不了他的自我安慰精神,笑出来。范儒良见到他的笑容,高兴的不得了,说:“多笑一笑好,你一笑就有喜事。” “又是谁要结婚了?” 范儒良道:“你想吃喜酒?” “不是你说喜事吗?” 范儒良抚掌,道:“日本人要过来了。” “这算什么喜事?” 范儒良一拍大腿:“让他们瞧瞧本帅范家军的威风!” 枯云轻笑:“也不见你跑他们面前去耍威风。” 范儒良拱他,道:“打仗行军是要将布阵,讲军法,要是都像你这样搞突击,要军队,要统帅干吗?” “是啊,要了干吗呢?”枯云看着他,范儒良伸手过去就捏他的脸蛋,两人还没闹起来,外头传来几声响。枯云一推范儒良,比了个眼色,范儒良跟着看门口,是尹醉桥拄着拐杖进来了。 拐杖是新的,浅色原木,用作手掌支撑的部分打磨出了个翘弯的弧度。朴实中不失雅致。 “还好用吗?那小木匠手艺还不错吧?之前啊他的脚崴了,拐杖也是那个小木匠給做的。”范儒良说,他在说枯云呢。 枯云把筷子往他手边一放:“吃饭哪来这么多话,食不言,寝不语。” 范儒良拿起筷子,端起饭碗,招呼尹醉桥过来坐。他们吃饭都是一起吃的。 “谢谢了,很趁手。”尹醉桥坐下后,将拐棍靠在墙边,说。他说话时口吻冷淡,但终归人还是讲礼貌的。 范儒良又道:“这鬼地方天冷得快,等明天我把衣服晒一晒,到时你自己挑选,当作冬衣吧,可别嫌我衣服不摩登啊,这可不比上海了。” 尹醉桥点了点头,范儒良问起上海的情形,说:“北平遭殃之后,还指望上海能挺住,谁能想到,上海也……” 尹醉桥道:“早就有苗头了,二月的时候日本政变就是苗头。” “你几月从上海出来的?” “四月,美国的船票作废了,出了上海过来了。” 范儒良奇道:“去美国的船票作废了?这能改日期吗?要是能去美国,肯定比来东北强啊,怎么会想到来东北?” 尹醉桥道:“想起来有人的老家在东北。” 范儒良一拍桌子,声调都高了:“你是来投奔朋友的?那你早说啊!你朋友叫什么?老家具体在哪里的?我找人給你找找!现在就去打听!” 枯云嘴里塞满饭,突然是被饭菜呛了喉咙,抓起茶杯喝了几大口水,缓下来后就对范儒良生气:“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吃饭时少说几句话不行吗??” 范儒良在桌子下面捏了捏他的手,枯云脸都咳红了,摔下碗筷,不吃了,坐在一旁点了根烟。 “所以说,你那朋友叫什么?老家哪里的?”范儒良热心肠,还问尹醉桥。尹醉桥道:“遇到了是奇迹,遇不到也正常。” “这一路走过来不容易。”范儒良说,“上海到东北啊……怎么不搭火车?” “日本人霸占铁路,平民也杀,男的就把值钱的东西全部抢走,还抓去做劳工,苦力,女的下场更惨。”尹醉桥说。 枯云把手靠在膝盖边,没有看他们,望着灰扑扑的地面,说:“干什么事容易?”他一瞄尹醉桥,嘴角飞起,“还好是个瘸子,做苦力都没人要。” 范儒良拧了下枯云的大腿,枯云起身就走,还不忘咕上两句:“瘸还不能让人说了?什么毛病??就是有毛病!” 他待去了书房间看书,直到卧房的灯火熄灭才回。 范儒良在床上和他说:“你别总瘸子瘸子地喊。” “那他瘸吗?” 范儒良按住他,皱着眉道:“你和瘸不瘸较什么劲啊?” 枯云道:“你不是之前问过我尹醉桥怎么得罪我了吗?我告诉你,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拿他的拐棍抽我的腿!” 范儒良笑了:“你干坏事了吧?” “狗屁。”枯云淡定地陈述着,“我什么都没干,他看到我,就打我。这样的人,难道不招人讨厌吗?他脾气坏,心胸狭窄,惟利是图。” “那照你这么说,他费这么大劲从上海走到东北来找他的朋友,那他的朋友能給他多大的好处啊?你说,他是欠了他黄金万两还是珠宝千件,我得问清楚,我給他写个欠条,借点军费也好啊。”范儒良半开玩笑地说。枯云问他:“日本人从哪个方向过来?” 范儒良道:“这你就别管了,明天我启程。你也别跟着。你是游击作风,和我可不是一路的,来了也帮不上忙,知道吗?” “不得了,老树出土,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枯云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说道。范儒良瞅着他,往手指上哈点气,咯吱他的脖子,说道:“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枯云缩起肩膀,无法控制地笑出了声音,他不得不转回去制止范儒良,范儒良还要他噤声,指指那卷布帘。枯云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范儒良拍他,枯云是松开嘴巴了,但他的嘴唇还贴在范儒良的手指上,他道:“打输了撤退回来也不丢人。” 范儒良看着他,枯云不响,范儒良道:“吊日本人老母,短腿军队走不了两步就要扑街。” 枯云睡在他怀里,还跟着学讲了句广东白话,骂人的白话。他的声音轻下去后,在包围他们的寂静中,枯云问范儒良:“今天那个瘸子怎么没咳嗽?” 范儒良无可奈何地讲:“你还不允许他身体好转?” 枯云爬起来,他身子向前倾着,听了好久,推推范儒良:“你去看看。” 范儒良照他的样子也去听,听风,听无声,听自己的呼吸,枯云的呼吸,枯云的心跳。 枯云的心跳得好快,像是要飞出胸膛了。枯云撵着范儒良非得要他下床去看尹醉桥死没死。 “死了就烧了。”枯云还说。 范儒良下了床,踩着布鞋钻进了布帘那头。月光透过窗户,在白墙上烙下了格笼似的花纹。枯云被罩在这一道又一道纵横交错的阴影中。他静坐着。 一串响动。枯云惊得耸起肩膀。范儒良从布帘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他背上耷拉着尹醉桥的脑袋,他急道:“发烧了!我背他去找医生!” 枯云按着身上单薄的衣服,他没接话,范儒良转身匆忙跑出去。枯云躺下,他捂住耳朵,但他半梦时耳边还净是范儒良的脚步声,他半醒时,又能听到一波又一波急促的呼吸声。 这个夜晚,他无眠,太阳升起后,他侧着身子,一只手,慢慢地 ,慢慢地向身后边摸索。炕床上是柔软的地被褥,他紧紧抓住。 早上,尹醉桥被范儒良背回来了。他的高烧退了下去,人还是虚弱,范儒良让伙房弄来点薄粥, 他的时间紧迫,立即就要出发去四十里地外的小阳庄了,无法再多照顾尹醉桥,就来关照枯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看顾他的事情我委托小田了,不过夜里小田毕竟不方便留在这里,你多留意些吧。” 枯云不响,范儒良道:“毕竟是条人命,你说是不是?” 枯云哼道:“我杀人如麻。” 范儒良笑笑,他带兵出城了,气势雄壮,行军的队伍里什么兵种,什么等样的人都有,列成一纵队,骑兵打头阵,范儒良被拥在其中,炮兵走在中间,步兵殿后。 枯云骑马去送行了,他送到原野上的那棵大树下,他在树荫下看着,范儒良也看到他了,他对他摇动手臂。枯云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范儒良的军旗被连绵的山坡拂去,他才调转头,骑行回城。 县城里一下空了,枯云溜达了阵,把马牵回马厩,去了农田里帮忙。陈副官也随军打仗去了,后勤部长,专管军马粮草。一片红薯地里的红薯能收成了,枯云拿个短柄的锄头,拖一个扁笸箩,和农民们一块儿干活计。他们分工包办,枯云不但手法笨拙,还固执倔强,天都黑了,划分給他的区域仍有两陇未及收获,他不听劝,提着灯也要干完。他收完最后一只红薯时,小田来找他,说:“那位尹先生睡下了,我就先回去了,您看成吗?” “嗯,早些休息吧。”枯云在抹红薯身上的泥土,头也不抬。 “明早六点我过来。”小田说,和枯云一挥手,跑开了。 枯云应下,他出了身热汗,脱下外套扇风,到处都见不到人了,茂县的灯火,操场的火光都离他好远。枯云摸摸肚子,用锄头在地上挖了个坑,割了几根玉米竿子,用火柴点燃了,在坑里烧,从自己的笸箩里挑了两个大个的红薯扔进了火坑里,他站起身,点上烟,用脚往火坑上埋土。 淡青色的烟雾从泥土缝隙里钻出来。枯云走开些,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他人也仿佛一个烤着红薯,不停往外冒烟的土坑了。 等到那缭绕的烟雾里飘出红薯的甜香,枯云找了根树枝把盖在坑上的土松开,把两个红薯給滚了出来。红薯滚烫,他用衣服包着掰开,热气腾腾,熏得他眼睛冒汗。枯云呼呼地吹散热气,蹲在地上啃红薯。地里结的红薯老大一个,吃完一只,再看第二只,他已经是打起酸嗝了。枯云想了想,把红薯包了起来,揣在手里。临到进茂县城,他又更改主意,随便地将红薯弃置了。连同那件衣服他也不要了。 范府——大帅府门口挂着灯笼,院落静静,卧房中有点声音,是尹醉桥的呼吸声。 枯云经过他的木板床,回去里屋洗漱妥当后就睡了。尹醉桥不时地还要咳嗽,他一咳,枯云就惊醒,睡也睡不好,睡不着。枯云干脆坐起来,点上两支蜡烛看书。 他近来在学俄文,从伊万他们那里抄来了一首民谣的歌词。他在努力学习每个字,每段话的涵义。 他现在大致能明白母亲唱給他的歌谣是多么的悲伤,一株纤弱的花树想要获得稳定的依靠,它渴望生长在对岸的橡树身旁,然而它无法移动,无法离开,命里天数,它孤独,它活得无望。 枯云趴伏在炕桌上,白烛的火苗抖动一下,他便跟着眨一下眼。他坐到了天明。 小田还没过来时,尹醉桥就咳得很厉害了,那布帘不知为何抖动起来,枯云望住,没有动。稍顷,帘外传出重物坠落,更接近于人摔倒的声音。枯云还是没有动,他看柜子上的座钟,小田就快来了,小田会来的。 一根棍子乱敲地面,摔倒的人大约是想站起来,但总是传来更多的摔打声。 枯云咬着嘴唇,他塞了一颗话梅糖进嘴里,他咬话梅。 什么器皿被摔碎了,话梅酸得涩嘴。枯云用臂膀圈住自己的脑袋,耳朵也被罩进去了一大部分。他把话梅核咬得乱响,他的牙齿根都因为酸水打颤发软了,他还含着这颗话梅。 帘外悄悄,忽而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尘间万物归于寂静。 枯云吐出话梅核,爬下床掀起布帘,走出去。他低着头,把摔在地上的尹醉桥硬拽起来,拖回床上,尹醉桥的拐杖掉在一片瓷碎片里,他捡起来,在衣袖上擦了擦,放到他床边去。他还去給他倒了杯温开水,拿进来放到他手里。枯云坐下,翘起脚,把戳进脚底板的碎瓷一块一快摘出来。他没有穿鞋,还光着脚。 脚底见了血,他就用手捂住,头低低的,什么也不看。 尹醉桥的手伸了过来,枯云坐在他对面,离他不过半臂的距离。他轻易就碰到了他。 尹醉桥摸到了枯云的大腿,在上面按了会儿,去直索向他的裤裆。枯云不响,垂首敛目。尹醉桥得寸进尺,手探入他宽松的裤子里,他握住了枯云的阳物。他一下一下地揉搓,力度适中,手法挑逗。枯云始终不语,他腿间的阳物也蒙受这纯静的心灵感召,不给出任何的反应。它柔软,稍冷,像一只缺乏精力的软壳动物。尹醉桥不讲放弃,更卖力,枯云站了起来,尹醉桥顺势将他的裤头褪到了屁股下面。他在自己手心里吐了点津液,再次爱抚枯云的阳物。 这时,他整个人都出现在了枯云低矮的视线范围里。枯云笑了出来,听闻笑声,尹醉桥仰起脖子看他。他的手还停留在枯云光溜溜的大腿上。 尹醉桥说:“没想到老范养了只不能人事的兔子。” 枯云说:“你多虑了,情欲是两个字,怎么能分开讲?” 尹醉桥看紧他:“你不是说不回老家了吗?” “你来东北干什么?” 尹醉桥不响,枯云把他的手拿开,说道:“你的那个朋友,家在额尔古纳河,他已经死了,尸体找不到了,阴魂也散了个彻底,死得很干净,你们,好聚好散。” 他抓起裤头,重新穿上裤子,系好了裤腰带。 尹醉桥的眼神不移开,锁着枯云。枯云走开去,再没看过他,再没和他讲过一句话,范儒良先前給尹醉桥找的院子休整好了,枯云找了几个人給尹醉桥搬了家。院子在茂县县城的最南端,听说终日暖阳不断,从前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宅邸,有花圃,有秋千,是处怡人惬意的居所。 第24章 前线频频传来捷报,范儒良在小阳庄与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大获全胜。两日后,范儒良凯旋,带十一名骑兵入城,胜利的消息早就传遍了茂县,百姓们候在城门入口,敲锣打鼓,夹道欢迎,那场面好比是新年提前了个把月份,全城皆是喜气洋洋。范儒良跨在马上,更是喜不胜收,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枯云,驾马过去,枯云捂着耳朵,大声问他:“你就带了这几个人回来?怕是打输了吧!” 锣鼓喧天。范儒良翻身下马,一摆手:“旧县衙里摆长桌宴!杀两头猪,吃杀猪宴啊!” 人群听到,立即是轰往那旧县衙府去了。 等人散开去,范儒良笑对枯云道:“打输了!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屁滚尿流都要回来!” 枯云行开:“说话文明点。” “我改行去唱文明戏,够文明了吧?”范儒良嘻嘻哈哈打趣,枯云正经问他:“你带这么几个人回来是什么打算?” 范儒良道:“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我打算改迁小阳庄,这回是要再带些军备过去。” “那派陈副官回来处理不就好了。” “让陈副官来接你,那也太没诚意了,肯定得我自己来啊!” 枯云问他:“接我干吗?” 说话间,两人进了范府,范儒良关好门,揽住枯云就道:“度日如年!” 卿卿我我一阵,他还感叹:“还不知要在小阳庄守多久,前线危险,茂县也并非固若金汤,我想了好久,还是回来接你。” 枯云道:“你的意思是,要死也死一起是吧?” “呸呸呸!” 枯云往前走,范儒良跟着迈开步子,抓住了枯云的手。两人牵着手穿越两进院子,到了卧寝的里院。枯云道:“那什么时候走?” 范儒良眉毛扬起,乐滋滋地在枯云手背上香来香去。亲吻的间隙,他才有空说话,道:“东西备齐了就走,我估计五天后吧!” 话到这里,范儒良往屋里一瞅:“尹醉桥呢?怎么没见到他?” 枯云道:“你給他安排的住处打理好了,就让他搬过去了,你放心,小田看着他,死不了。” 范儒良关心尹醉桥,吃过晚饭还特意去看望他。他回来得倒早,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枯云就看到他手里捏着两串冰糖葫芦就来了。 “喏。”他递给枯云一根,“连这个都有人做了,怪新鲜的,你尝尝。” 枯云咬了一口,被山楂酸得皱眉头,直接就吐出来了。范儒良借此笑话他:“看来肚子里没喜。” “你嘴里能说出来正经话吗?”枯云把糖葫芦递给他,“这么酸你都吃得下,你肚子里有喜,都給你。” 范儒良摸摸肚子,很配合地讲:“是有喜了,金贵,以后可不准在床上踢我了啊。” 话音未落,枯云又一脚伸过来。范儒良躲开,咬着裹了糖浆的山楂笑。他说起尹醉桥了,道:“你说他该不会是肺痨吧?我们这儿的医疗条件也不是很完善,这样的病还是得到大医院去治。” “肺什么痨,肺痨他能活这么久?他是心里的病延伸到了肉体上,心眼不好,身体自然跟着也不好。”枯云振振有词,范儒良道:“请了上回給你诊疗的中医大夫去給他看了,先调理着吧。” “他就这么赖在这里了?”枯云问。 “怎么能叫赖呢?人是我请来住的。他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范儒良比了个手势,“这不是问题。” “人是你请来的,可你不是要迁去小阳庄了吗?” 范儒良看他,一段的沉默过去,他握住枯云的手好好地,细致地摸着。枯云也看他,不眨眼,手指尖颤动,他说:“知道,你不傻。” 范儒良展露笑容,他笑起来是不讲章法,肆无忌惮的。 “你愿意跟我走,我高兴。” 枯云不响,范儒良关了灯,和枯云上了炕,抱着他睡觉。枯云低语:“五天对吧?” “嗯,五天,只会早,不会迟。” 枯云掰手指,一天,两天……第三天…… “到了第三天,就得倒着数日子了。”范儒良包住他的手,说。 枯云应了应,两人这晚无有作浪兴波,睡得平静,安和,温暖。 立冬一过,气温骤降,枯云打点了好些冬衣,范儒良受了一点冷就开始骂街,听了从小阳庄飞赶来的传令带来的消息,他骂得更厉害,觉都不睡,挑灯夜骂。 小阳庄一役后,日军从沈阳分拨了支武装军队增兵小阳庄。听说连坦克都开了过来。誓要拿下范儒良这支杂牌军。 “吊你老母,你们日本种才是杂牌,杂种!本帅这是国共联合抗日军!” 枯云听了就笑:“还以为你是急打不过坦克装甲车,没想到是在生这个气。” “放屁!本帅是驻守小阳庄这乡下地方,又不是没见过市面,连坦克都没见过!我怕坦克?笑话。”范儒良自诩有徒手拆坦克的高超本领。枯云不响,范儒良一卷地图纸,往外一张望,说:“这天摆明了是作雪的天,再不走就迟了,粮草已经备齐了,明天就走。” 枯云一愣,范儒良披着大衣看他:“你还要带什么东西吗?趁今晚全都收拾了吧,我出门往下通知下去。” 枯云缓过来,也穿上了防寒保暖的皮袄,说:“我……去书房间看看。” 他们两人分开后,枯云从书房间里翻出了几本书,拿回屋里放进木箱。在炕上坐了阵,他也出门去了,他穿过大半个县城去把他的灰马从马厩里牵了出来,回程时,城南一户人家冲出来一条恶狗,枯云拽紧缰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马。 半夜里果真开始飘雪,雪不大,碎梨花似的一小朵一小朵地往下落。 范儒良早早起身,枯云也起来了,帮着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出去。院里已经有小兵在等着帮手了。眨眼的功夫,两个大木箱就运上了马车,范儒良和枯云上了马,马车跟着他们,往城门去。 范儒良骑在马上说:“昨天回来的时候还想去帮你把马牵回来的,去了马厩没见到马,还以为它是跑了,没想到你自己去牵了回来。” 枯云不响,出了城门,他一恍惚,驭马转身,他冲范儒良挥手:“你们先走!我忘拿一件东西了!你们先走!在小阳庄等我!” 范儒良翘首望他,喊道:“一定要来!陈副官他们也还没走!你过两天和他们一起过来吧!” “一定来!”枯云用更高更亮的声音回答他,“我一定去找你!” 范儒良放下手,握着马鞍。他的眼神还跟着枯云,因此放得很远。 “我不送你了。”范儒良说,“这次,就送你到这里。” 他在原地驻足好长一段时间,经由旁人的提醒,他才扬鞭起行。 枯云在家又待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哪也没去,拿了些吃的进屋后就是个足不出户的闭门守禁的人了。屋外冷,风大,雪急,自范儒良走后,这场雪下一下,停一停,如今已成了鹅毛大雪,絮絮漫天。枯云兜着被子窝在暖热的炕床上。夜里他不开灯,外头雪白,有雪的光芒照亮一切。他不看书,不看天,不看自己,他看雪。 雪被风吹起来,雪卷起来,雪像一个包裹,被摔开,炸裂开。雪好轻,雪又好重,压弯了树枝,压垮了屋檐。 雪最大的时刻,枯云穿上最保暖,最厚重的衣服,戴好手套,帽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牵他的马出来,先喂它吃了点草,喝了点水,好好的刷了刷它周身的毛发后才牵它出门。 大雪中的茂县又成了副枯云初见它时的冷清情调,路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枯云骑马到了陈副官家,正巧看到他出来,陈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马了。陈副官见了他,笑呵呵地过来打招呼:“还想等会儿去叫你呢!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 “走吧。”枯云说,“我跟你们去小阳庄。” 陈副官一点头,吆喝了声,赶着辆马车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枯云跟着他的马车。 出了城,雪打在脸上,再没有花的柔美劲,只是疼,冰渣子一样。陈副官在前面顶风行着,他还问枯云要不要上马车,到车厢里起躲躲。枯云没答应,他也顶着风走,还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陈副官!我給你开路!”枯云笑着说,说完就又用围巾把自己的嘴巴堵上了。 冒雪前行了约莫两里地,队伍后方忽然骑马赶上来一个兵,他拉住马,对陈副官道:“陈副官!后头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们!” “什么人?人不是都来齐了吗??” 风声呼啸,大家说话都只能用吼的。 士兵道:“不是我们的人!我去问了!他说他跟我们去小阳庄!是茂县里的人!” “他去干吗?!你也不问问清楚!人呢?人在哪儿呢?” 士兵道:“我想带他过来,他不肯,他说他自己走。” 风停了瞬,士兵的声音还维持在很高的地方:“他是个瘸的!” 陈副官一眨眼,拉下围巾,道:“该不会是大帅的贵客吧,我去看看。” 他要和士兵换马骑,枯云叫住他,道:“你们继续赶路,我去。” 陈副官看他,枯云说:“我认识他,一个瘸子凑什么热闹,我把他赶回去!你们先走,我稍后就上来。别为他耽误了老范的正事。” 陈副官勒住缰绳,想顿了会儿,说:“好,那我们先走!” 他吩咐下去:“走最末的打上铁桩,系上绳索!” 这为的是給枯云引路,同时也方便自己不在大雪里迷失了方向。 枯云跟着那得令的士兵一块儿到了队末。他在士兵的指引下见到了尹醉桥。他离枯云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白茫茫的天地里,就看到他披着厚毡毛的斗篷,两手握紧拐杖,低着头,往风雪里扎。枯云呼气,风是白色的,将他呼出来的白热气全都吸收了。他的睫毛上都盛了雪花。枯云一眨眼睛,冰雪粒子抖落,有的从他脸上滚落,有的很快被他还算暖和的脸蛋融化,但在这样的极端的寒冷之下,融化了的冰水又迅速在他脸上凝固了。 枯云觉得脸蛋僵硬,他对士兵说:“你们走吧。” 大家应下,念叨着这个瘸子是不是神经不对头,是不是有毛病,往前移动而去。 枯云踏上了回头路,他的马嘶鸣,好似很不情愿,一直摇晃脑袋,枯云抽打着它的屁股,到了尹醉桥跟前。尹醉桥的头低着,身子仿佛都要压伏在雪面上了。他逆着风,双手颤抖,斗篷衣角被吹得呼呼作响。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枯云坐在马背上,坐在高处,看着他问。 尹醉桥不响,双手握着拐杖,将它从雪地里拔起,往前一扎,拖着自己走两步。 枯云也不响,就跟着他,尹醉桥走得多慢,他也跟得多慢。他的帽子顶上全是白雪了,毛领子上也是,雪珠扑面,枯云连吐息都不敢太用力。 陈副官的队伍,枯云已经望不到了,他连他们給他留的铁条都还没看着,摸着,尹醉桥就被风击倒了。他摔进雪地里。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枯云看着,牵着马在原地打转,马也怕冷,一停下,它或许就再动不起来了。 尹醉桥一动不动地,风吹来雪在他身上盖了浅浅的一层。他从无声,变得无息,变得雪白。他的所有都被洁白无瑕的雪覆住了。 枯云的眼神闪动,他喊道:“尹醉桥!” 那倒在地上的人不回应。 “尹醉桥!你是不是尹醉桥!” “你是,你就起来!” “你給我起来!!” 枯云大喊大叫,他从马上跌下来,跳进雪坑里,拍开积雪抓了好几把,到第三把时他才抓到了尹醉桥的斗篷。 “你起来!”枯云拽住了他的胳膊,要提他起来,尹醉桥死沉死沉的,他人倒睁开眼睛了。他看着枯云。一被他的眼神触碰,枯云摔开了他,道:“你回去!你能走出来,你就能走回去,你回去!凑什么热闹!” 尹醉桥坐在雪地里,他在发抖,厚重的衣物都掩饰不了他的颤抖。 “你去哪里?”他问枯云。 “关你屁事!”枯云指着一个方向,“你回茂县!” “我去小阳庄。”尹醉桥说,他在地上找他的拐杖,枯云眼明,率先看到,把拐杖踢给他,他这一脚踢起许多的雪,飞了尹醉桥一身。 “你回去。”枯云说,此刻,腔调是镇静的。周围已经足够冷,足够冻了。 尹醉桥坚持,拐棍插进雪地里,以此为支撑,跌跌冲冲,左右摇晃地又站了起来。枯云在旁边侧目,他伸出左脚,把拐杖踹开了。尹醉桥跪在地上捡起来,将它插好,这次他用手拨开雪,挖出土,把拐杖埋进了地里。他撑着,枯云又伸脚过去,一脚没能踢开,他就用力再踢,再踹,拐杖飞出去,他就跑过去乱跺,乱踩。 “你滚回去!你滚!!”他疯了一样胡喊,狂叫。 大雪也疯了一样下得更猛,更乱。枯云看不到了,他揉眼睛,把雪拍开,他又能看到,看到没了拐杖的尹醉桥趴在雪地里,他好似在爬。 “你为什么要去小阳庄??”枯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去,还差两步时,他自己也摔倒了,他嘴里吃到雪,咽下去,疾呼,“你凭什么去小阳庄!!你凭什么??!!” 他两手都是雪,捏紧拳头,松散的雪被揉成了雪球。他往尹醉桥身上砸。 “你凭什么跟着我!你凭什么来找我!你去死吧!尹醉桥!你该死!!你去死吧!我喜欢的人被你害死了!我也被你害死了!!”枯云从地上起来,被石子绊倒,噗通跪在了尹醉桥身边,他用力推他,手里抓到什么都朝他身上扔,“你怎么不死!上海都沦陷了,你怎么还不去死??!杨妙伦都死了,尹鹤都疯了,玛莉亚也不再是我从前认识的玛莉亚了,为什么你还没有死!只有你……尹醉桥!” 枯云最终还是爬了起来。尹醉桥躺在地上,人缩成了一只虾米,他在咳嗽,斗篷散开,脸红红的,手套不知怎么掉了,手也通红。 他的眼睛发红。 枯云抹去脸上的飞雪,他抓起一捧雪砸尹醉桥:“去你妈的!” 他踢雪,像在踢土活埋一个人一样。 “操你妈!” “操!” “吊你老母!” 什么难听的话他都讲得出口了。 “你不回去,那你就去死!” 尹醉桥已经不咳了,他朝枯云伸手,拽住了他的裤腿。 “你放开。”枯云使劲,他不吃教训,还来拽,拽得更紧。 “好聚好散你到底懂不懂!”枯云的嗓子沙哑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个道理黎宝山懂,但是因为你!都是你!操你妈!我和黎宝山好聚,没能好散!我和范儒良……范儒良他送我,绝不过滩涂,他没有一次送过滩涂!他送我!你懂不懂?!你懂吗??” 尹醉桥不响,枯云彻底疯癫了,他直接去踢尹醉桥,当胸一脚:“只有你!死缠乱打!阴魂不散!操你妈……操……尹醉桥,你他妈的……” 枯云遽然收声,他自己也惊讶,一摸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僵硬了,嘴角因为说话而疼痛。 他摸到自己的眼眶,那是寒冷中唯一的热源。 他在哭,眼泪不等他发现就在脸上凝结,封住他所有的表情。 枯云哭得停不下来。他太久没有掉眼泪,以至于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坐在了地上,雪碰到他的脸就被融化。 尹醉桥出声音了,他说:“我们没有好聚过。” 他们第一次碰面,他打了枯云,还骂了他。没有过好印象,更没有过好的相聚。 “就别提什么好散了。” 枯云的脚抽了下,抵着尹醉桥的手。他扭头不看他。 “我没有送过你,不想送,你要走,你就走。”尹醉桥说,“我跟着。” 枯云的头有千斤重一样,垂得很低。尹醉桥摸到了他的手,隔着手套。他握住。 枯云别头,狠狠看他:“我走的时候你不跟,你现在跟个屁!你没有钱,没有佣人,没有司机,没有公司了,房子都没有了,你想到我了!” 尹醉桥不响,嘴唇在风里哆嗦,马鸣叫了声,枯云想站,却站不起来。尹醉桥用了许多的力气拉住枯云,他不说话,拍拂去枯云肩上,衣领上的雪。 “我恨你。”枯云说,眼泪还在往外涌出,“你为了钱,害死了黎宝山。” 尹醉桥点头:“是,我为了钱害死了他。” 枯云扑上去揪住他的衣领:“操你妈!尹醉桥!我恨死你了!我恨你!!” 他哭闹:“你为什么连编一个谎话骗我都不肯!你骗我啊,你比我聪明,比我精明,你骗我,我怎么可能看破你,拆穿你?你为什么不骗我!” 他已经嘶哑,说不下去了。 尹醉桥默然无语,枯云碰到他的脸,有些烫手。他用斗篷包住了尹醉桥,他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你爱我,是不是?” 尹醉桥不响,看着他。枯云抹脸,他看自己的双手,自己压住的斗篷,他愤懑,又忧伤:“我不甘心,凭什么?为什么?黎宝山死了,范儒良在小阳庄等我,可……可是,尹醉桥,为什么是你?”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为什么你在这里折磨我,纠缠我,我要死了,被你逼死,是不是我就好了?” 尹醉桥抬起手撩开枯云的头发,他摸到枯云额头上的疤痕。枯云不再凶他了,他求他:“你告诉我吧,你告诉我好不好?” 尹醉桥张开了嘴唇,一点热气跑出来。他讲道:“我也不懂,所以,我来找你。” 枯云呆呆地,痴痴地坐着。两人皆静,世界轰鸣喧嚣。尘世里好似就只有他们两个,风再吵,雪再闹,也就只有他们两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讲。 枯云脱下自己的厚手套給尹醉桥换上,他的手已经冰冷了,额头却滚烫。 “操你妈。” 枯云小声咒骂,抓一把雪扔出去,风把雪吹开,全都散开来了。枯云擦干眼泪,把尹醉桥拖起来,他的马还在,还能走。他把尹醉桥驼上了马背。尹醉桥的手垂到马肚子上,枯云在旁边走,两人的手撞到一起,指尖碰着,小心地互相搭住。 归途漫漫,在风雪夹击之下,他们两人一马行进得异常艰苦。今冬的这场雪,毫无管束,倾其所有,尽情蹂躏着东北大地。那素来吃苦耐劳的马儿也吃不消了,走了百来步,全身打起痉挛,前蹄两足一软,匍在了雪地上。枯云忙去抓起尹醉桥,尹醉桥瘠弱的身躯比起马来更耐不住这等冷酷磨折,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无论枯云怎么喊都喊不醒了。枯云脱下两件厚衣服,一件披在地上,另一件盖在尹醉桥身上,他的马倒在地上,硕大的鼻孔里窜出一小缕一小缕的热乎气。 马不行了,它的心跳都很缓慢,微弱。 枯云爬起身死命拽它的缰绳:“上回也是这样你也挺过去了,这回也行的!起来!起来,我们再走几步,再走几步就回去了!起来吧!” 灰马四足瘫软,浑身乏力,滚圆的眼睛耷闭起来了。枯云扑上去环抱住它的脖子:“走吧,回去吧。你不想回去?你帮帮我吧……” 马的牙缝里传来呼哧呼哧的响,枯云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多么微弱,多么轻微。他举目四望,如此多的白色原来形成的是如此厚重的混沌,宇宙中好像只有他们三个活物一般,觅不到同伴,找不出活路。 枯云看着他的马,灰马靠在他手旁。他又看看尹醉桥,他的呼吸比马还有微弱,枯云趴着听他的心跳声,几乎听不见。 枯云拔出了手枪。 他深吸一口气,雪花趁机飞进他的鼻子里,他呛得咳嗽。他用手捂住了马的一只眼睛。他依靠着它,两枪打在它的脖子上。 热血滚流,血上的烟气好似一辆蒸汽小火车开在路上,枯云收起枪,脱掉了帽子,給尹醉桥戴上。他把尹醉桥挪到了马脑袋的地方,用马給他挡风。枯云擦擦眼睛,他的睫毛上积了好多雪花了。枯云爬到马腹边,拿出了匕首。 他熟练地抱出了马的内脏,打断了几根肋骨,马的皮囊一下空出了好多位置,他把尹醉桥給拖了过来。他先給他宽衣解带,脱得只剩下一层贴身的衣物了,他将其余的衣服全都添在自己身上,把尹醉桥推塞进了马腹中。 忙到这里,枯云已是气喘吁吁,累得眼冒金星,满手满脸的血全都冰结住了,怎么抹也抹不去。枯云放下手,他堵在马腹伤口的地方,挡着风。 他还是憋不住要骂几句。 “操你妈……” 他看灰马睁大的双眼,他伏下来,眼里都是泪,但已经落不下来。 “你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对灰马说,充满歉意,又充满怨,恨,懑。他意难平。 雪还是停下了。云都散开了,夜里,星星都出来了。 枯云用干燥的雪搓手,他的十根手指都冻成了胡萝卜似的了。他查看了下尹醉桥的状况,他手脚暖起来了,人还有气。 枯云愤愤:“命够硬的,怎么都能活下去!” 他坐在雪地上,整夜都没有阖眼。连星光都能刺痛他的眼睛。 天亮后,他把尹醉桥拉出来,重新給他穿好衣服,搀着他,拖着他,把他带回了茂县。 当日,枯云給范儒良写了封信,委托小田,快马加鞭送去小阳庄。 尹醉桥的命确实够硬,两碗热药汤下去,便醒转。枯云坐在他床边,尹醉桥看到他,靠过去亲他的手。 枯云不回应,他掀开了被子,手伸了出来抚摸枯云。枯云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尹醉桥还应声说是,枯云骂骂咧咧,被尹醉桥拖进被窝。他们面对面抱在一起,尹醉桥給枯云手淫,然而枯云是没有任何反应的。他拉起自己的裤子,说:“别弄了。” 尹醉桥哪里是轻易罢休的人?后来几天里,他总是想着办法要来弄枯云,软硬兼施,他身体好了些之后就用嘴去舔吃他的阳物,但枯云始终疲软,硬也硬不起来,更别说爽快地射出精液了。 这天尹醉桥又来试验,他亲吻枯云全身,温和的吻无效,就用粗暴的啃咬来占有。枯云平躺着,侧过脸望窗外。是夜晚。 “别弄了,睡觉吧。”枯云说。 尹醉桥专心在他腿间劳作,用自己的大手盖在了他的脸上。他要他闭嘴,别说话。 这个时候,枯云的阳物忽而颤抖了下,似是打了个久违地战栗。尹醉桥一抬头,他看到自己的手捂住的不是枯云的嘴,而是半盖在了他的眼睛上。枯云亦茫然不解。 尹醉桥坐起来,找出一根布条,他蒙住了枯云的眼睛。 后半夜,枯云坐在炕床上玩油灯。他用火柴点起灯芯,瞧一瞧,又伸手过去捻灭,接着他又点上灯,又捻灭。 烛火不定,枯云对尹醉桥说:“我的马死了。” “它回不来了。” 枯云掐住灯芯,看着尹醉桥,吹灭了火。 第25章 尾声 新年里,枯云置办了一样新物事——一台自行车。 县城里的人管它作“铁马”,两个大圆圈轮子,浑身都是瘦杆子。 枯云学了两天就学会驾驭这匹铁马了,他顶着摔青了的脸蛋,穿着棉袄棉裤欢天喜地地把铁马骑出了门。 他招摇地经过茂县集市,书院,医馆,驿站,皮桟。大家都和他打招呼,酒家门口的两个苏联人还拉住他,非得和他喝两杯“伏尔加河”才放他走。 酒能助兴,枯云骑得愈发顺遂,愈发地开心。 他骑出了城门,穿过田地。陈副官的妻子带着孩子在磨玉米面,挥手和他说你好,还说有空去家里吃饭,他的干女儿惦记他。 枯云骑过一段上坡,又溜下一段下坡。他绕过了一片坟地,在山坡高处眺望大树,松开了手,滑行下去。他欢呼,使劲吹口哨,摇头晃脑地唱着歌回到了茂县。 从一条弄堂里经过时,又遇到几条狗,这回是狗妈妈带着狗娃娃,他的铁马脾气也如钢铁般坚硬,一点都没有被狗吓着。枯云波动响铃,还把狗吓跑了。他大笑,捡起不知是谁掉落在地上的一串红鞭炮,挂在龙头上,晃悠着回到了家里。 他把自行车抬进院子里停放好。把鞭炮挂在了门前的枯树上,擦起一根火柴,缩着肩膀过去点上导线,扔掉火柴,立即跑到了屋檐下。 鞭炮一开始没响,烧过了两枚哑炮,忽地是炸开了,噼里啪啦乱吵。枯云站着看,火星和红纸屑随兴飞舞。 忽然,他耳旁清静了些,他没有回头,还是看着鞭炮。 尹醉桥站在他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 枯云摸摸口袋,掏出了一个毛耳罩,递给尹醉桥。 鞭炮放完,邻里的孩子出来捡纸屑,捡了一大把往天上洒,使这院前落下红雨。 世间欢声笑语,充满喜悦的红光。 枯云关上了门。 ——《枯云》完—— 后记: 《枯云》写完了。 在第一部结束,第二部开始之前,经历了人生的一次重大变故。再下笔的时候,文风较之第一部似乎有了些不同,总之,这个故事到此为止了,目前没有写作番外的打算,我知道一定很多人想看枯云和大哥之后的日常啊生活之类的,但是目前来说,我觉得想写的都写了,该写的也都写了。 我喜欢作侦探游戏,但是也并不强求大家作阅读理解啦!(。随便看看哈。 这次写了一个比较野蛮的爱情故事,希望你们喜欢! 下次见吧。 ●▄m● ┠ ┨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版权归作者所有。 ~︺